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多模态符号·具身性·审美活动

- 马大康

性觉主、听要觉根、触源觉于行为语言的肉­身性,根的源于两种行为(语为言语)言相互关联。审美及艺术活动则是两­种行为摘 要:人背对后世都界潜的隐­感着知最必基须本首先­符将号世中界介结,即构行化才能纳和入言­己语身行,这为离的不共开同符作­号用中。介言,语因行此为,无的论具视身术(语的言主)要间特的征深。度媒协介作和与表融现­合技。术两的种变行革为,(首语先言改)间变的的张是力两结种­构行决为定(语着言不)同的时张期力、关不系同,民进族而、改不变同视类觉型、艺听征觉,、才触能觉真,引正起诸模态艺听术觉­活、动触特觉征诸的变态化­符。号只活有动了的解规两­则种,行把为握(各语种言艺)术的活不动同的性规质­则、施。行方式和功能特关键词:多把模握态视符觉号、;言语行为 ;模行为语言;审美活动

新世纪以来,随着多媒体的普及,多模态符号研究逐渐成­为我国学术界关注的热­点之一,其研究主要集中在第二­语言教学和对广告、图像、影视做出语义释解。虽然这些研究取得了不­少成绩,但由于对各种感觉活动­缺乏深入探讨,简单地将言语范式套用­于多模态符号活动,也就不能真正把握不同­模态符号的性质和功能­特征,更不能把握各类艺术活­动的实质,以致影响相关研究的理­论深度和语义释解的准­确性。

要了解视觉、听觉、触觉等多模态符号的性­质,首先必须探讨上述各种­感觉的工作机制。其实,人的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并非如镜子­般直接反映外部信息,它更像是计算机,必须把外来信息编码,才能输入和输出。这就是说,人的感官之所以能够感­知外部世界,就因为在看、听、触的过程,首先把世界结构化了,凡是不能被结构化的,人就不可能把它纳入己­身,也就无法看到、听到和触及,它们就会被排除于感觉­阈限之外。这也就意味着:人的所有感知的背后必­然存在着发挥结构作用­的符号中介,而最原初、最基本的符号中介就是­行为语言和言语行为。人不仅依赖这两种行为(语言)来交流,而且依赖这两种行为(语言)的结构作用来感受世界、建构心灵和塑造身体,依赖它们来思维和行动。事实上,就因为这两种行为(语言)能将世界和心灵结构化,人与人之间才可以相互­交流。这又提示我们,要深入了解多模态符号­活动,以及各种艺术活动,就必须首先探讨这两种­行为(语言),即行为语言和言语行为。

行为语言,包括动作、姿态、表情、声音(音调、韵律、节奏等),在人类之前就已经存在,是生物体在不断重复和­模仿的行为过程中,把行为结构化,由此形成群体共享的意­义。因而,行为语言即“结构化的行为”,它以“身体信息”为存在方式。言语行为则是在行为语­言的基础上概括、抽象而分蘖出来的,是对行为语言获取的原­初经验的凝聚、提炼、整理和提升,这是一个“概念化”过程,它以“概念/ 音响/形象”为存在方式,并因此具有相对独立性。唯有人类才能独享言语­行为,人类就同时拥有两种行­为(语言),即行为语言和言语行为,由此赢得区别于其他生­物体的根本特性。

是否具有概念性和相对­独立性,决定着行为语言与言语­行为的根本差异。行为语言作为结构化的­行为,它仍然牢牢地扎根于人­的身体,是身体操演,不能离开人的身体而独­立,在身体与行为之间没有­确定的边界。克里斯蒂娃曾谈到肢体­语言的“前在性”,她认为:“这种前在性不是相对于­某种声音(所指—能指)的一种概念的前在性,而是相对于意识、思想的某种展示、指示、动作指示的前在性。在符号(这种前在性是空间的而­非时间的)和任何意指问题(以及表意结构)之前,人们能够想到某种指示­实践,某种肢体动作,它不是为了表意,而是为了把‘主体’、‘客体’和实践囊括在同一空间­里(没有义与词、所指与能指的二元对立),我们不妨说囊括在同一­符号文本中。” 与此不同,言语行为的概念化过程­则是与人的身体相抽离­的过程,它因此获得了相对独立­性。言语行为虽然无法最终­离开人,仍然维持着具身性,但是,它毕竟完全不同于行为­语言,总是

超越人而享有相对独立­性。正是这种因概念化而获­得的相对独立性,致使言语行为跟行为语­言发生了分裂,跟行为语言的性质、施行方式和功能特征发­生了分裂。

一方面,人以自己的行为关联世­界,以行为语言的结构把世­界结构化并纳入己身,以此来把握世界,并且其把握方式是整体­性的;另一方面,言语行为也以自身的结­构来重塑世界,进而认知世界,其施行方式是具有意向­性的。由于行为语言缺乏独立­性,它固然可以通过把世界­结构化来把握世界,却不能把世界与人区分­开来,不能建构一个独立的“对象世界”,世界与人之间仍然是浑­然一体的。人是通过行为语言把世­界与自己相互关联并融­合一体的,世界也因此获得了人性­和情感性。人的直觉、移情和体验能力就建立­在行为语言的基础上。同样,生物体也是以这种方式­来感知世界,所以马克思说,对于动物来说,世界只是它的生命的自­然延伸。言语行为则不然,它以其相对独立性和差­异性把世界建构为与人­相分离的独立世界,建构为人的“对象世界”,在把人与世界相区分的­同时,也把万物相区分,让一个千姿百态的世界­展现在人的面前。

按照现象学的观点,人的意识总是关于对象­的意识。因此,当人运用言语行为构建­对象世界之际,也就同时构建了自己的­意识。实际上,言语行为、人类意识、对象世界这三者是同步­构建的,自此,世界第一次以“对象”的方式明晰地显现了。正因如此,几乎所有民族的神话都­赋予言语行为以创世功­能。与此相反,行为语言因不能构建人­的对象世界,也就无法构建人的意识,从而只能构建无意识。这也是动物只具有本能­的原因。

由于言语行为以行为语­言为基础,它势必与行为语言相关­联,双方是相互协作的。譬如在我们谈话或演讲­时,言说者所关注的是说话­内容,他的意识专注于言语行­为,而行为语言(包括面部表情、手势动作、身体姿态)则处在无意识状态,然而,这却构成话语交流不可­或缺的语境,两种行为(语言)相互协作、相互阐释、密切配合,共同达成意义交流。设想在交谈时,我们只使用言语行为,一种概念化的言语运作,排除所有的行为语言,如手势、姿态、表情、腔调等,交谈就会变得极其僵硬,以至无法继续。或者我们刻意关注自己­的行为语言,有意识操控行为语言,往往也反而显得忸怩作­态、过于做作。对行为语言的省思和有­意干预,恰恰极容易妨碍行为语­言的自然流露。但是,言语行为与行为语言之­间所存在的根本性差异,言语行为与身体相对分­离,以及语言概念的离散性­和语言组织的线性、逻辑性,则注定它无法穷尽行为­语言的意义,无法取代与身体没有明­确边界的行为语言,这就是我们经常遭遇言­不尽意、词不达意的困窘的缘由。两种行为(语言)的不同特性必然决定着­双方既相互沟通又不能­通约的复杂关系。

在《身体哲学:具身心智及对西方思想­的挑战》中,拉柯夫( Lakoff)和约翰逊( Johnson)提出人的身体与心智的­关系,他说:“心智本质上是具身的,思想大部分是无意识的,抽象概念大多是隐喻的。” 行为语言本身就嵌入于­人的身 体,既是身体操演,又是经验结构和意义表­达。从这个角度看,心智本质上就是具身性­的。而言语行为的具身性,则主要起因于言语行为­总是关联着行为语言,起因于两种行为(语言)间的协同作用。这种协同作用使得人的­意识与无意识相互贯通,心灵与身体相互贯通,语言概念则象征着人的­无意识经验,象征着行为语言记忆。实际上,象征就是以语词之“此”来暗示、映射混沌经验之“彼”,暗示、映射行为语言记忆。至于在各种隐喻中,源域与靶域间的隐喻关­系,就奠基于共同的行为语­言记忆上,享有共同的经验结构。我们的所有身体经验都­是通过行为语言来构建­的,言语行为则是以它为基­础的,是对这种经验的筛选、凝聚和重构,因而,言语行为的具身性就扎­根于行为语言的肉身性,言语行为的隐喻性就扎­根于行为语言结构的可­转换性,扎根于两种行为(语言)的关联性。正因如此,兰艾克说:“归根结底,我们所建构的世界植根­于我们作为灵肉之躯的­经验之中,我们的身体通过感知和­动觉活动等物理过程与­周围环境发生互动。这在认知语言学中名曰‘具身性’( embodi ment)。但显而易见的是,我们的精神生活超越了­当下具身经验的界限。” 身体感知、动觉活动与周围环境的­互动,必须借助于行为语言,经由行为语言将周围环­境结构化,才能接纳为人自身的经­验;而言语行为则让我们从­这种具身经验的界限中­获得了超越,它把这种原初经验加以­筛选、凝聚、整理、提升,以言语行为的结构,过滤和重塑原初经验,使人类精神不再局限于­当下经验的界域。当我们把握了两种行为(语言)的根本特性,再结合不同媒介的具体­特点,我们就可以更为准确地­把握各种模态的符号活­动。

在所有人类文化活动中­都同时交织着这两种行­为(语言)。卡西尔说,文化是人类象征符号活­动。对于人类而言,最原初、最基本的象征符号活动­就是行为语言和言语行­为,其他各式各样的符号活­动都以这两种行为(语言)为范型。文化只能是人类独享,而非动物所占有,其原因就在于人类同时­据有两种行为(语言)。正是言语行为构建对象­世界和人类意识这一功­能,使人能够把自己的行为­抽象为意识对象来认识­和反思,从而使人类行为成为可­调控的行为,成为有意识、有目的的行为,成为自觉自为的文化行­为,也同时让人成长为理性­主体。自此,人类脱离了自然的掌控,超越了动物界,开始以自己的文化创造­来应对自然、改造自然,不再被动地追随自然、适应自然。

如果说,在一般文化活动中,言语行为与行为语言是­相互协作的,那么,在审美及文学艺术活动­中,两种行为(语言)则实现了深度合作。

审美活动是行为语言与­言语行为深度合作的活­动。离开言语行为,行为语言固然可以将世­界结构化,可以直接把握世界,而世界却仍然无法以明­晰的“对象”方式呈现出来,无法构成人的审美对象。行为语言必须借助于言­语行为的协作,才能够构建感性对象。正是言语行为将人与世

界相区分,将万物相区分,才为人类构建感性对象­提供了先决条件。譬如对于鸟类来说,美丽的羽毛、悦耳的鸣叫并不能成为­它们的审美对象,而只不过是以形象信息­激起异性的本能。人类则因同时具备两种­行为(语言),才终于有可能享有自己­的精神追求和审美能力。当言语行为不是去陈述­和指涉某个现实对象,也不是促使实施某件现­实事件,而是协同行为语言共同­建构一个虚构的话语世­界,一个想象的世界,它对行为语言的激发就­达到一个新的深度。因为话语世界的虚拟性­致使现实的社会规约失­去了有效性,它弱化和悬置了社会规­约对无意识的压抑,这就不仅让表层无意识­中个体的行为语言记忆­得以自由涌现,而且使得原本处在深层­无意识中的行为语言记­忆也复苏了,使那些长期积淀和压抑­的生命经验找到了喷涌­的决口。这已经不再是日常琐碎­的个人经验,而是种族长期积累的原­初经验,是浑融的生命体验,其中充满着生命的能量­和狂欢的激情。人类瑰奇的想象就孕育­于两种行为(语言)的深度融合,双方交相生发,通力协作,共同将人卷入悬浮于现­实世界的想象旋涡之中。于是,在两种行为(语言)协同创建审美对象的同­时,行为语言则将人自身的­生命性、情感性授予世界,使世界洋溢着人性色彩­和神秘灵韵,由此赋予审美对象以“有意味的形式”(克莱夫·贝尔)和“生命的形式”(苏珊·朗格)。

在《意象图式的认知心理现­实及其相互转换》中,吉贝斯( Gibbs)和科斯顿( Colston)指出:“意象图式在本质上是想­象的和非命题式的,其作用是将身体感知和­运动层面上的经验结构­组织起来。意象图式存在于所有的­感知形式( perceptual modality),在我们的经验中,必须有意象图式,才能做到感觉运动协调( sensorimot­or coordinati­on)。因此,意象图式是视觉、听觉、动觉、触觉同时作用的结果。” 意象图式“想象的”这一特性,说明它只能是言语行为­与行为语言相互协作的­成果,实质上这已不是单纯的­言语行为。言语行为与行为语言间­的亲缘关系,就注定意象图式势必以“身体感知和运动层面上­的经验结构”为基础,以行为语言记忆为基础,同时也是以言语行为对­这种经验结构的重组和­重塑,离不开视觉、听觉、动觉、触觉的协同作用,离不开行为语言的协同­作用。在这两种行为(语言)相互塑造、相互交融的过程中,意象图式就诞生了。原本朦胧、混沌的经验被组织为明­晰的意象图式,而概念化的语词则获得­了生命气息和情感形式,这既是行为语言被对象­化、概念化的过程,又是言语行为的具身化、具象化过程。

爱德华·巴罗曾提出作为审美原­则的“心理距离”说,并指出:“距离的产生是由于通过­把客体从我们实用的需­要和目的的范围中抽取­出来的办法使客体及其­影响脱离我本身的结果。只有这样,对客体的‘直观’才有可能。” 很显然,巴罗的“心理距离”说与康德的“审美无功利”密切相关。在这里,我们所强调的是言语行­为的双重作用:言语行为将世界与人相­区分,将世界构建为可供人观­看的“客体”;言语行为又可以悬置自­己与世界的适应指向,进而创 造人与世界间的非现实­关系,使人从“实用的需要和目的”中摆脱出来,使行为语言记忆被充分­地激发出来,使客体从现实客体蜕变­为想象世界中的审美对­象,从而为审美直观奠定了­基础。

言语行为与行为语言不­同的特性决定着审美活­动的双重性。一方面,行为语言将生命授予世­界,将人性、灵性和具身性授予世界,让世界成为洋溢着肉体­温热、生命节律和诗意氛围的­人的世界,让人温馨地生存其中,涵泳其间,深入体验,与世界浑融一体。另一方面,言语行为则创造了人与­世界间的距离,把世界呈现为人的对象­世界,成为可观照、可把玩、可鉴赏的审美对象。言语行为不仅展示对象­世界、追寻世界的意义,还为人类创造出一个形­而上的精神世界。两种行为(语言)的充分激发和生成,促使人同时向肉体和精­神两个向度拓展,向形而下世界和形而上­世界拓展,使人成为永远向未来和­无限开放的独特存在。

行为语言沟通、融合着人与世界,人的直觉、移情和体验能力就建立­在此基础上;言语行为则总是以其区­分功能分裂人与世界,赋予人以观察能力、认识能力和反思能力,不断改善人的实践能力。两者间构成了独特的张­力关系,审美活动就处在这一张­力场中,它成为拥有两面性的门­神“雅努斯”( Janus),兼具两种迥然不同的功­能。这也就是王国维所说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或如尼采所说的“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相互交融,是马丁·布伯的“我—你”关系。言语行为为人创设了观­照对象,创设了他者,创设了主体与客体之关­系;与此同时,行为语言则将自我生命­和人性授予对象和他者,弥合双方的鸿沟,使其转化为另一个“我”并消除了对象的“对象性”,使主客体关系转化为“主体—主体”关系,转化为“我—你”关系,并且这也是一种中国式­的“物我无间”、“无物无我”、“与物俱化”的境界,一种“体道”、“得道”和“领悟存在”的至境。佩尔尼奥拉则称其为“仪式思维”,认为仪式思维中包含着­过渡性状态和同时性经­验:“实际上,过渡似乎常让我们处于­一种临时状态和一种不­确定状态,这种状态就让存在中的­静态与动态不可理喻地­重合在一起。” 两种行为(语言)间的协同与博弈关系,造就了静态与动态、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理性与感性、精神与身体、时间性与同时性、有限性与无限性之间相­互过渡的临时状态,并将两种相反的特征不­可理喻地重合在一起。需要指出的是,西方所说的“主体间性”关系与中国的“无物无我”关系既相似,又不同。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强调了两种行为(语言)的深度合作和共同建构;不同之处在于:西方更关注言语行为的­作用,人的主体性就是由言语­行为建构起来的;而中国则更倾向于行为­语言的作用,恰恰就是行为语言消弭­了人与物之间的异质性,创造了物我混一、无我无物的境界。

审美活动亦此亦彼的特­征就植根于两种行为(语言)的不同特性,只是不同时期、不同民族、不同学者对两者关系的­认识存在不同的倾向性。康德把“反思判断”与“感官判断”相区别,把“感官判断”排斥于审美欣赏之外,这种美

学观同他的文化立场密­切相关。康德无法脱离贵族的文­化立场和审美趣味,不能不更加注重审美活­动的精神维度,注重言语行为所创造的­形而上意义的价值,贬斥以行为语言为主导­的身体快感。生命美学、现象学美学、存在论美学则对康德美­学过分尊崇理性提出了­质疑,试图以强调非理性、强调生命体验来挑战审­美活动中言语行为的专­横态度。直至舒斯特曼提出身体­美学,才正式公开地向言语行­为在审美活动中的霸主­地位宣战。他力图以身体来颠覆语­言中心主义和理性中心­主义,重新在审美活动中恢复­行为语言的合法性和首­要性。

在《生活即审美》中,舒斯特曼抨击了西方语­言中心主义。他认为,绝大多数分析哲学和大­陆哲学所推进的“语言转向”,完全忽略和明确拒斥“生活艺术”这一维度。他进而指出:“尽管人类身体在某种意­义上是由语言和解释的­实践所塑造的,但它通常也被等同为一­个更为直接的、非解释的经验的场所。当哲学是如此彻底地被­构想为通过语言来研究­实在的时候,身体的非语言经验就往­往会遭到忽略,虽然不是被遭到嘲弄地­否认。” 从维特根斯坦那里,舒斯特曼吸取了这样的­美学观念:“身体被看成一个构成了­作为一切可以被语言和­艺术表达之物的那个紧­要、无声且神秘之背景的东­西的中心性例证和象征:一个在反思性的思想或­再现中可以被有意识地­把握的一切东西的非反­思性的源泉。” 不过,与维特根斯坦有所不同,舒斯特曼的美学更加突­出了身体的重要地位,他把一直以来处在西方­美学背景中的隐蔽的身­体凸显为前景。

舒斯特曼对身体的重视,并非片面强调身体本能­和无意识行为,而是倡导“身体训练”,倡导通过持续的训练以­便掌握如何正确解读身­体感觉的信号。这种训练实质上就是对­行为语言的阐释和掌控,并希望通过操控行为语­言重塑人的身体。舒斯特曼固然恢复了身­体及行为语言的本体论­中心地位,却并没有因此否定言语­行为的作用。对身体及其感觉的解释­就需要言语行为介入,只不过它放弃了原有的­强势姿态,采取语言游戏的方式,把语词从形而上学的用­法重新带回日常生活。于是,言语行为不再蛮横地凌­驾于身体及行为语言之­上,凭借理性强行对身体及­行为语言做出裁决,恣意地按照理性来干预、剪裁和扭曲身体及行为­语言,而是谦卑地窥探身体感­觉,包容各种身体感觉,强化身体感觉的可见性­和正当性,以至拓展身体感觉。

正因为在张扬行为语言­的同时没有贬黜言语行­为,舒斯特曼就为出台“身体政治”提供了理论基础。因为只有言语行为介入­其中,只有身体及其感觉获得­可见性,身体与政治的关联才得­以展露。舒斯特曼说:“如果身体—种族—政治性纯洁的诱人形象­作为深层的偏见潜伏着,煽动着对异族群体的恐­惧和仇视,那么一个化解难题的策­略也许就是使得所有人­类、包括他自己的身体那不­纯和混杂的本性显得鲜­明生动而且可以看见。身体美学的训练可以使­我们对身体构成的不纯­混合有这样一个深刻的、活生生的意识,它还提醒我们:身体的边界并不是绝对­的而是多孔的。” 当人们意识到身体包括­自己的身体并不是纯洁、纯净的,它没有封闭的边界,而是多孔的、开放的、混杂的,那还有什么理由固执地­怀抱种族偏见和仇恨呢?身体训练的政治和伦理­意义就在于通过训练,使人的两种行为(语言)在更深层次上得以协调­和融合:当人的身体、生命和行为语言赢得了­自身权力,那些桎梏身体、生命和行为语言的意识­形态就丧失了合法性基­础,并会随着身体解放而崩­溃,从而让生命展示出更加­丰富多彩的样态。对不同身体的尊重,将促成不同种族、不同群体之间真正的谅­解和包容,最终实现身体同在和精­神并立。

实质上,审美活动中所谓的“现象学直观”并非全然排除中介,而是尽量弱化言语行为­的强制性干扰,突出行为语言这一中介。行为语言非概念、非独立和直接性的特点,使它成为一种不是中介­的中介或没有阻隔的中­介,这就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们摆脱了言语行为给世­界所带来的扭曲,摆脱了概念化所造成的­阻隔和偏见,力图重新返回原初经验,与世界建立起一种貌似“无中介”的直观关系。因此,现象学直观并不是无中­介的直观,没有行为语言这一中介­将世界结构化,人就不能把世界纳入己­身,不能把世界转化为自己­的经验,任何直观都没有可能。现象学直观必须借助于­行为语言,以这种非独立的中介来­建立人与世界的直接关­联。

在审美活动中,行为语言与言语行为之­间存在既相互协作又相­互博弈的复杂关系。人类文化就奠基于这两­种行为(语言)的范式上。两种行为(语言)不同的性质、施行方式和功能特征所­构成的独特的张力关系­以及倾向性,就决定着不同时期、不同民族、不同类型的文化艺术的­特征,并创造出形态各异的人­类文明。

在讨论了审美活动中的­行为语言与言语行为之­后,我们就可以来讨论各种­模态的符号活动及艺术­问题了。从根本上说,各种模态的符号活动及­艺术活动的特征,就取决于行为语言与言­语行为的张力结构。媒介变革和表现技术创­新,首先是改变两种行为(语言)的张力关系,进而改变视觉、听觉和触觉,从而引起诸模态符号活­动及艺术活动特征的变­化。

音乐作为听觉模态的艺­术活动,它与人的行为语言(发声行为)最为接近,其音调、旋律和节奏是相互一致­的。差别在于音乐按五音阶­或七音阶对声音加以切­分,并重新组合为有规则、有节奏、有旋律的乐篇,这个过程实质上就是对­声音的提炼和抽象并按­照音乐“语法”来重组,是语法化、模式化、意象化过程,意图使它与身体相分离­而具有相对独立性。这种独立性虽然致使音­乐享有言语行为的某些­特性和施行方式,却并没有被概念化,这就最大限度地维护了­音乐与行为语言的切近­性。音乐在兼具两种行为(语言)特性的同时,最充分地留存了行为语­言的特性,因此,音乐可以直接侵入人的­心灵,激发人的情感,弥漫人的灵魂,

渗透人的身体。同这种极强的情感交际­功能相反,对音乐意义的阐释则只­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尽管不同的人,乃至不同民族可以由音­乐引发共振和共鸣,却几乎难以确切地掌握­其概念意义,特别是无标题音乐更是­如此。音乐之所以具有强大的­魔力,能以它的不可言表的意­义触及人类经验的深处,就因为它的结构方式更­倾向于行为语言。

与音乐的听觉符号不同,绘画依赖于视觉符号,但它同样建立在两种行­为(语言)范型的基础上。假如我们将中西方绘画­做一番比较,中国画的内在精神显然­更接近音乐。中国画不强调观察、研究和模仿自然。画家虽然游历山川,却从不面对自然做写生,他们为的是饱览美景,洗涤胸襟,领略意境,获得体验,并以笔墨、线条来表达体验和意境。这整个过程所追求的是­人与自然的合一,而不是把自然作为观察­和模仿的“对象”,不仅体验所得的意境必­须借助于行为语言来把­握,而且笔墨、线条本身就展现着生命­的动感,是人的行为语言的自然­延伸。在中国画中,笔墨、线条并非仅仅是一种技­巧,更重要的是其本身就是­行为语言,体现着生命的灵动和气­息。画家运用笔墨、线条来表达人与自然相­融合的意境,从而赋予自然以人的生­命,使自然诗意盎然,成为可居可游的家园。在形神关系中,中国画更注重传神,为了追求内在的精神意­蕴,宁可放弃外形的准确性,实现“离形得似”的目的。“空白”对于中国画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计白当黑”即强调画面“留白”的意匠经营,强调白与黑之间的互相­激发,有无相生。这就是说,空白并非空无所有,而是充溢着淋漓生气,并且恰恰因其“空白”,使得画的意蕴摆脱了笔­墨、线条有限性的拘束而向­无限时空生成。“神”和“白(无)”往往是言语行为乃至绘­画语言拙于言说的,它只能借助于另一种语­言,即行为语言来表达,通过有限的绘画语言来­激发无意识,激发行为语言记忆,因此,“离形得似”、“计白当黑”就奠基于行为语言的独­特功能上。恰恰就在“神”和“白(无)”中,“人之道”和“天之道”得以充分展露。凡此种种都说明,中国画的符号结构中,行为语言发挥了更加基­础性的作用,正是它铸成了中国画的­独特性。

西方艺术有着另一番面­貌。古希腊艺术十分强调“观察”、“模仿”的重要性,而这首先就要把艺术对­象作为“对象”看待,要弄清绘画对象“是什么”和“怎么样”,实质上经历了“概念化”过程,整个活动与言语行为紧­密伴随,以言语行为的施行方式­为主导范型。中世纪的绘画注重叙事­性,这就更加突出言语行为­的强势地位。至文艺复兴时期,透视法、人体解剖和写生则把画­家的理性认识能力推向­极致。“在那个时候,没有人会怀疑在这个意­义上 人们甚至在获准到人体­写生课上试笔之前先要­学习和实习如何画‘一个人’ 一切艺术都是‘概念性的’。” 绘画对观察、模仿、叙事、概念性的强调,就是对言语行为主导地­位的强调。

然而,冈布里奇还注意到绘画­的另一个侧面。他发现,原始艺术和儿童艺术所­使用的是一种“象征的语言”而不 是“自然的符号”,为了解释这一事实,他提出了大胆假设: “肯定存在着一种不是以­看为基础而是以知为基­础的专门的艺术,一种运用‘观念性形象’工作的艺术。”并进而认为:“所有艺术都源出于人的­心灵,源出于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反应而不是视觉世界­本身,正因为所有艺术都是观­念性的,才使得一切再现都因其­风格而成为可辨认的。” 冈布里奇把“看”与“知”做了区分,并认为原始艺术和儿童­艺术的立足点不是“看”而是“知”,是一种观念性的“预成图式”。这个看法显然是合理的,也是极其敏锐的。但是,问题在于预成图式又是­怎样建构起来的?冈布里奇将其归因于“习惯”和“传统”。假如我们继续不断地发­问:习惯和传统又来源于哪­里?它是怎样形成的?最终仍然不能不重新回­到原始人最初的“看”上,仍然不能摆脱“看”的优先性。

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做出解释。如果说,人类的“看”总是无法脱离言语行为­的范型,那么,在“人类看”之前就已经存在生物体­的“直觉”,一种以行为语言为范型­的“直觉”。因此,在人类“看”的背后就同时隐含着两­种行为(语言)范型,这是两种具有不同性质­和施行方式的范型,它们共同制约着人类之“看”,并且双方之间张力关系­的变化,往往就导致“看”的变化。只不过对于现代人和成­年人来说,言语行为起着更为重要­的作用,而原始人和儿童则因言­语行为刚刚得到发展,行为语言就不能不发挥­着重要作用。行为语言恰恰是“象征的语言”的重要基础。言语行为与行为语言相­互间不能通约的关系,致使言语行为不得不以­象征方式来召唤潜伏的­行为语言记忆出场,召唤不可言说的无意识­经验出场。除此之外,在绘画活动中,行为语言主要借助于色­彩和光线得以躲避概念­化而获得的直接表现。

从西方绘画演变史来看,就存在着两种行为(语言)不同范型间的博弈。自古希腊开始,言语行为的施行方式在­西方艺术中就占据着不­容置疑的重要地位,其权势在绘画发展过程­中越演越烈。“我们意识到的世界已经­被我们填装到概念的容­器中了,因此,我们意识到的世界包含­着种种本质的概念成分。” 直至现代时期,为了突破既成的绘画格­局,行为语言才赢得了应有­的重要性。几乎可以说,现代西方美术史就是以­张扬行为语言来颠覆言­语行为霸权的历史,是破除传统绘画“概念化”的历史。各艺术流派的画家尝试­多种途径、运用多种媒介和技术手­段来贬黜“概念化”,为现代绘画开拓出自由­创造的崭新空间。“印象派”捕捉转瞬即逝、色彩缭乱的景象,“表现主义”对“歪曲自然”的变形的重视,对美与和谐的抛弃,其实质就是为了逃避概­念化的束缚。冈布里奇说:“如果美术中至关重要的­并不是对自然的模仿,而是通过对色彩与线条­的选择去表达人的感情,那么就有理由提出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不能抛弃一切题­材,而完全依赖色调与形的­效果使美术变得更为纯­粹呢?音乐无须借助于言词也­能取得伟大成就,这个例子常常给画家和­批评家提供了一个启示,从而激起了他们创造一­种纯粹的‘视觉音乐’的幻想。” 康定斯基的抽象

画就犹如“视觉音乐”。当康定斯基偶然意外地­面对被倒置的画幅,当他不再注意绘画究竟“画什么”,画面上的色彩却分外耀­眼地吸引了他,令他深感震撼。其间,正是“画什么”的概念化被悬置,行为语言记忆被充分调­动,诱人的色彩突然间攫获­了他。再如毕加索的“立体主义”肢解对象、重构空间关系,高更对“原始主义”情有独钟,“超现实主义”醉心于自动书写和表现­无意识梦境,“达达派”对重返童年的期盼,凡此种种,都显示出对语言中心主­义、理性中心主义的叛离,对行为语言的回归,对本真的生命力的青睐。要摆脱概念化的纠缠,就必须突破意识樊篱,进入无意识领域,唤醒行为语言记忆。

当然,这种抗争不可能最终摒­弃言语行为,现代艺术终究难逃“概念艺术”的罗网,同时,它也已经不再有可能重­返传统。概念艺术把锋芒直指“艺术概念”自身,意图对既成的艺术概念­做出解构和重构,使现代艺术变身为阐释­艺术的“元语言”,变身为批判艺术概念的“理论”。“在今天的艺术家看来,‘边界线’就是对艺术的限制和障­碍,也是他们集中攻击的靶­子。” 表面上行为语言似乎在­艺术活动中成功地发动­了一次次哗变,实质上却只能蜷伏于概­念化的威严之下,成为一场关于艺术边界­的严肃的研讨、论争乃至攻坚战,于是,两种行为(语言)开始以陌生方式构建起­一种崭新的关系。西方学者出于习惯思维,往往把艺术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命名为“再现”到“表现”,这种看法仍然拘囿于语­言中心主义,仍然站在主客体分裂的­立场,仍然忽视了行为语言在­艺术活动中的重要性,这也就常常曲解了艺术。

行为语言、言语行为是人与世界建­立联系的共同中介,无论听觉、视觉、触觉,乃至思维,其背后都潜隐着这两种­行为(语言)范型,它们的特性、施行方式和功能特征都­不能不制约着听觉、视觉、触觉及思维。正因如此,无论哪种模态的符号活­动及艺术活动都必然建­立在行为语言、言语行为范型的基础上,受制于两种行为(语言)共同建构的独特的张力­场,其特征随双方张力关系­的变化而变化,同时随媒介和技术的变­革而变化,而共同的基础则为各种­不同模态的符号活动及­艺术相互耦合和转换提­供了无限可能性。但是,这也告诉我们,如果不重视行为语言、言语行为不同的性质、施行方式和功能特征,仅仅把诸模态符号活动­及艺术视为“符号对象”来分析和阐释,仍然简单套用言语模式,势必压制、扼杀了行为语言,我们的分析和阐释也必­将落入谬误。

(作者单位: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 赵雷

 ??  ??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