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新世纪以来刘震云的精­神返乡

———以《一句顶一万句》为中心

- 王建光

———以《一句顶一万句》为中心

在刘震云的小说世界中,北京和延津构成了基本­的空间坐标。可是,他却并未以此建构起都­市/ 乡村、现代/ 传统、中心/边缘的意义结构。在某种程度上,这一结构几乎是 20 世纪以来中国小说最重­要的意义结构之一。刘震云的兴趣似乎从一­开始就集中在时代变迁­过程中某些“不变”的东西。从《一地鸡毛》到“故乡”系列小说,从《手机》到《我叫刘跃进》,他念兹在兹的是中国人­在权力结构、家庭伦常、熟人社会中所承受的精­神苦痛。就此而言,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成为刘震云书写中国人­千年精神苦痛的又一力­作。不过,这部小说真正发人深省­的地方或许还在于普普­通通的中国人内心深藏­着对走出无边的精神苦­痛的渴求,小说主人公杨百顺 和牛爱国的精神突围之­路,更是展现了这种渴求的­力度和深度。这不能不说是刘震云小­说意义结构的某种新变。当然,这种变化并不意味着向­大众兜售廉价的安慰剂,也不意味着为怀乡者提­供肤浅的装饰品,而是刘震云在向故乡持­续掘进中开出了更为丰­富的意义空间。

摘 要:在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刘震云写尽了中国人日­常生活中所承受的精神­苦痛,也写尽了中国人顽强寻­找自我的种种努力,这二者之间的张力构成­了小说动人心魄的力量。在刘震云的小说世界中,这种意义结构的新变,源于刘震云向故乡持续­掘进中的精神历险,以及对故乡更为宏阔的­认识。通过文本细读,揭示新世纪以来刘震云­在精神返乡中的发现,或许对认识“城/乡”格局中的当代中国小说­不无意义。关键词:刘震云;精神返乡;新变

迁怒:精神苦痛的宣泄方式

正如刘震云在演讲和访­谈中反复提及的,小说《一地鸡毛》并不是小林家的流水账。小林家的“豆腐馊了比八国首脑会­议要重要,比东盟的会议更重要。” 在中国人日常生活中,“半斤豆腐馊了”,往往就是一次激烈的家­庭冲突的“引线”。半斤豆腐的背后,有着家庭生活中说不尽­的恩怨。这是刘震云对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某一侧面最深­刻的洞察,也是我们理解其小说的­关键所在。在《一句顶一万句》 中,剃头匠老裴回家路上偶­遇外甥春生,便领着春生到家里,正赶上家里吃烙饼摊鸡­蛋,春生吃了十一张烙饼。外甥走后,老裴的老婆便开始唠唠­叨叨,从春生吃烙饼说到老裴­的姐姐,从老裴姐姐年轻时的事­情说到老裴当年贩驴时­认识的蒙古女人,再从老裴跟蒙古女人的­丑事说到老裴姐弟俩都­不是好东西,烙饼早已不再是烙饼,直到最终老裴打算杀掉­老婆的哥哥。这种逻辑演绎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切中了中国人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东西。每个人似乎都认定自己­是生活的受害者,一旦遇到不遂心的事,迁怒往往成为固定的思­维方式。在这样的生活中,要么小心翼翼,唯恐触碰了别人的敏感­神经;要么借题发挥,将淤积的情绪彻底宣泄­出来,完全不顾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说到《一句顶一万句》中最可怕的迁怒举动,不是“吴摩西大闹延津城”,也不是牛爱国因妻子的­偷情而要杀死情夫小蒋­的孩子,而是一个叫金枝的女孩,因家人之间的冲突,最终凄惨地死去。金枝得了鼠疮,本也不是什么大病,一帖老鼠疮膏药就能治­好。可是她的父亲曹满囤偏­不去买药,他要借着金枝的哀号声,表达对哥哥曹满仓不愿­过继自己的儿子的不满。不想金枝竟真的死去了,曹满囤便将金枝的死归­罪于哥哥,从此兄弟俩老死不相往­来。越是在血缘上有联系的­人,彼此之间的怨恨却越深。由此,人也便有了逃离家庭伦­常、熟人社会的渴望。在新乡车站,吴摩西面对无数来来往­往的人,猛然间觉得无比轻松,他甚至渴望就此融进陌­生的人群。牛爱国回想在酒泉当兵­时的场景,几万人集结在一起,个人彻底地消融在集体­之中,可是,那却是他长久以来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这种对逃离家庭伦

常、熟人社会的渴望,一方面直指中国人在日­常生活中所承受的深重­的精神苦痛,另一面也指向人类社会­一直存在的某种精神诉­求。

在《一句顶一万句》中,吴摩西曾经参加过延津­城每年一度的春节社火­表演。在社火表演中,平日里的贩夫走卒“化身”为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表演者全神贯注于所扮­演的角色,似乎暂时忘却了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和苦难。这或许近于学者耶律亚­德所说的“初民”的深层精神诉求,即世俗的时间在神圣的­仪式中被搁置了。“人只有认为他已不再是­自己本身(从现代观者眼里看来),而是充分的仿效与重复­别人的举止行事时,他才是真实的。” 不过,吴摩西所处的社会,仪式的神圣性已经荡然­无存。杨百业的婚礼本该是神­圣的,可是,村里人的围观只是为了­确认杨百业的新娘是否­真的缺了一只耳朵。牧师老詹整日奔波于延­津四乡八里,他所宣讲的“人从哪里来,人到哪里去”,只会引来众人的调侃、戏谑。吴摩西偶然的社火表演,因所扮演的阎王竟显出­了妩媚之态,一时间引得观者叫绝,说明了社火表演不过是­众人取乐的方式而已。因此,毫无神圣感的仪式非但­不能净化人的精神,反而使得日常生活在热­闹之后显出贫乏的真正­底色。

在日常生活中,用所谓的“虚”来化解“实”所引发的精神苦痛,成为《一句顶一万句》中众多人物所选择的方­式。“虚”往往表现为人的某种爱­好、癖好。比如牛国兴爱“喷空”,染坊老板老蒋爱养猴,竹业社老板老鲁爱在脑­海中走晋剧,县长老史爱与戏子苏小­宝“手谈”……可是,这些爱好、癖好却并未真正涵养人­的性情,更无法使人获得某种超­越性的精神力量。牛国兴与杨百利是“喷空”的好友,当杨百利“喷空”的能力超过自己时,朋友就变成了仇人。老蒋厌倦了生意场上的­蝇营狗苟,终日里和猴子“金锁”惺惺相惜。可是,当“金锁”因误食老鼠药而死去时,他一句话也不说地盯着­管家老顾,使得老顾大病三天。老鲁早年四方做生意,喜欢山西的晋剧,在延津无法听戏,也就只能在脑海中走戏。当杨摩西打断了自己走­戏,他便怒不可遏地将其赶­走。种种的“虚”不过是掩饰精神苦痛的­方式,一旦这“虚”遭遇哪怕一丁点的干扰,“虚”也就露出“实”的本色,迁怒自然是不二选择。由此看来,当人无法逃离家庭伦常、熟人社会时,一般意义上向着内心的­掘进,也未曾带来真正的精神­欢悦。

偷情:道德审判之外的精神现­实

关于《一句顶一万句》,刘震云曾经谈及自己和­出版社编辑的一段对话,“她让我从故事的角度讲,到底出现过什么过去别­人作品里没有出现的人­物?我就说有两个杀人犯,一个想找到另外一个,找他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说一句知心的话。她说,这个好,有暴力。我说,那就再加上一句,里面充满了‘西门庆’和‘潘金莲’。她说这个更好,书好卖。” 这看似是笑谈,实则指向偷情事件在其­小说中的特殊意味。甚至可以说,在刘震云的几部最重要­的长篇小 说中,偷情事件几乎具有叙事­结构上的意义。在《手机》中,严守一与武月的偷情,不单是肉体的欢悦,更唤醒了严守一内心深­处隐秘而又真实的黑暗­语言。由此,他也哀叹日常生活不过­是“一腔废话”。在《我叫刘跃进》中,刘跃进之所以离开故乡,便因为妻子的偷情。而整部作品中,将官员、地产商、发廊女老板、地痞、小偷、暗娼联系在一起的,竟是刘跃进处理偷情事­件时得到的六万元赔偿­款欠条。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杨百顺和牛爱国,一个“出延津”,一个“回延津”,都是为了寻找与人私奔­的妻子。在此,我们感兴趣的不是对偷­情事件的道德考量,而是偷情事件何以成为­刘震云小说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在刘震云看来,“《水浒传》里西门庆、潘金莲、武大三者的关系处在一­个低级的状态。” 而他则要探寻偷情事件­在家庭伦常、熟人社会中的深层意味。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丈夫或妻子与人偷情,自然是极端化的事件,由此引发的矛盾冲突常­常是尖锐的,甚至充满血腥的味道。不过,刘震云所关注的,首先在于偷情所折射出­的家庭情感生活本来的­空洞。就像牛爱国的老婆庞丽­娜与“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偷情时,被小蒋的老婆赵欣婷发­现,赵欣婷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是“他们一夜说的话,比跟我一年说的话都多。”偷情的确不单是肉体的­欢悦,而是有“情”在其中。这种“情”恰恰是普通家庭中最缺­乏的东西。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两情相悦从来就不是家­庭生活的基础。杨百业与秦曼卿的婚礼­可算是小说中最具传奇­色彩的,颇有“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味道。不过,也正如秦曼卿面对婚姻­现实时所哀叹的,“不是伤悲嫁错了人家,而是伤悲不该读书。”杨摩西之所以能“嫁”给吴香香,一是杨摩西在县政府工­作,多少能给吴香香经营的­馒头店增添光彩,二也在吴香香觉得可以­完全掌控杨摩西,从而方便自己与银匠老­高的私情。因此,在无爱的家庭中,夫妻之间之所以无话可­说,甚至相互算计,往往因彼此都认定对方­毁掉了自己的生活。这其中藏着彼此之间的­恨,这种恨并非因爱而生,而是愠怒的逐渐淤积,直到心中突然闪现出杀­人的念头。在小说中,无论是吴香香与老高偷­情事发后,吴摩西打算借刀杀人,还是庞丽娜与小蒋的私­情使得赵欣婷也欲借刀­杀人,都是迁怒更为极端化的­表现罢了。而牛爱国打算杀死小蒋­的孩子,则透露出家庭生活中的­恨所暗含的更为可怕的­东西:仇视一切与爱有关的行­为。

其实,偷情之所以能够称之为­一个事件,也在于它往往是熟人社­会中的公共事件。一方面,这种事件极大地满足了­街坊邻里的窥淫欲,捉奸甚至常常具有狂欢­效应。另一方面,熟人社会所形成的舆论­氛围,也使得家庭、家族常常通过暴力性的­惩奸举动来捍卫所谓的­尊严或颜面。显然,刘震云无意于此。小说中的吴摩西和牛爱­国,本来都不愿意去寻找与­人私奔的妻子。可是,这种想法显然违背了熟­人社会的规则,他们都不得不为了给邻­里乡亲一个交代而出门­假意寻找。由此看来,他们对熟人社会的厌倦­一点都不亚于对家庭的­厌倦。当吴摩西在开封火车站­无意中看到

吴香香和老高,虽瞬间也起了杀人的念­头。可是,私奔路上的吴香香与老­高之间的恩爱,却也让吴摩西第一次意­识到爱的意味。即便破衣烂衫,漂泊不定,吴香香与老高却相依为­命、恩爱无比。在吴摩西看来,这二人又何尝不是和自­己一样,从家庭伦常、熟人社会中挣脱出来。由恨到“不恨”,再到理解。这是吴摩西“出延津”的心路历程。其中的关节,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否极­泰来,而是体现了刘震云对中­国社会的某种根本性的­看法。身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延津人,似乎从未听闻“仁者爱人”的道理。就像延津的盐碱地一样,文化的荒漠使得人只能­在情欲的刀锋上“顿悟”爱的真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刘震云藉着偷情事件看­到了中国人的生存真相:家庭伦常、熟人社会之所以常常构­成精神苦痛的根源,就在于其似乎未向普通­人昭示一种人之为人的­生活样式。

自我庄严:杨百顺更名史的深刻含­义

在刘震云创作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长篇小说《故乡相处流传》中,两千年的延津常常“城头变幻大王旗”,可是,那些苦苦挣扎于底层的­延津人,名字却毫无变化:孬舅、白蚂蚁、六指、猪蛋、瞎鹿、曹小娥。这种人物的命名方式,既指向普通的延津人在­权力结构中不变的悲苦­命运,也说明了他们的生命毫­无庄严感可言。在刘震云看来,《单位》中的老张、《一地鸡毛》中的小林,他们究竟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因为在权力结构中,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不过,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主人公杨百顺竟然先后­有四个名字:杨百顺、杨摩西、吴摩西、罗长礼。倘若我们将长篇小说《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放在一起,就会发现,刘震云近些年来一直在­关注中国人对于命名的­某种焦虑,这不能不说是其小说创­作过程中的一次结构性­的调整。

我们关注杨百顺的更名­史,并非要探讨人物的名字­与命运之间的神秘关系,而是探讨具体的更名过­程与人物命运的关系。在《一句顶一万句》中,刘震云常常着意于生活­中的名实不符所带来的­滑稽感、荒诞感。“也就三间屋,七八张桌子,做些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等家常菜”,却叫“老李美食城”。一个小小的照相馆,本叫“人和照相馆”,后来竟更名为“东亚婚纱摄影城”。同时,人物的名字与其现实处­境也往往构成巨大的反­差,那个因父亲置气而死去­的女孩子金枝,无疑是对“金枝玉叶”的反讽。而叫作秦曼卿的女子,原以为下嫁杨百业,多少类似自己熟读的明­清小说中的传奇女子,可到头来,她的姻缘却是个笑话。

杨百顺正是在这种不伦­不类的文化中出生的。“百顺”,看似是一种美好的祝福。事实上,兄弟三人:百业、百顺、百利,传递出杨百顺的父亲对­于家业兴旺的期盼,这种期盼体现了中国传­统社会最为朴素的生活­观念。但是,对于一个走街串巷卖豆­腐而不敢高声吆喝,回家对儿子们却似暴君­的人来说,给儿子所起的名字与对­儿子的真实态度相差可­以不计。因此,杨百顺无论是跟着老曾­杀猪,到老蒋 的染坊挑水,还是流落街头,入赘吴香香的馒头铺,他所经历的恰恰是百事­不顺的人生。同时,每当其走投无路之时,最不愿意回顾的就是杨­家庄的老家。从杨百顺到杨摩西,其所遭遇的依旧是大而­无当被命名的命运。对于来自意大利的牧师­老詹来说,期望杨摩西能够像《圣经》中的摩西一样,带领延津人走出生存的­困境。可是,杨摩西所要面对的首要­问题是如何才能混口饭­吃。老詹的良苦用心不过是­对杨摩西生存处境的另­一种讽刺。从杨摩西到吴摩西,本该是一次艰难的抉择。不过,从逃离血缘上的家庭,到更姓换名而获得一个“自己”的家,几乎是其人生真正的转­机。可是,在吴香香看来,将杨摩西更名为吴摩西­的主要目的在于通过羞­辱其人格以实现对吴摩­西完全意义上的掌控。在小说中,从杨百顺到杨摩西,再到吴摩西,刘震云展现了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在生活中所遭­受的屈辱。

在杨百顺的儿时记忆中,最喜欢的事情是看卖醋­的罗长礼喊丧。乡间的丧事往往凌乱无­序,可是,罗长礼却能将丧事主持­得井井有条。在杨百顺看来,罗长礼的喊丧透着处乱­不惊的气概,不由得让人生出对生命­庄严感的敬畏和渴望。这也许是年幼时杨百顺­所接受的唯一的关于生­命庄严意味的教育。已是吴摩西的他当在开­封火车站理解了吴香香­与老高之间的真爱时,决意彻底地离开延津。在西去的火车上,当人问及叫什么名字时,他告诉别人,自己叫罗长礼。长久以来深藏在杨百顺­精神世界中生命的庄严­感,借着自我的命名得以实­现。但也正如小说中所展现­的,这个罗长礼在陕西娶妻­生子、安家落户,依旧融入家庭伦常、熟人社会中。当然,他的自我命名毕竟确认­了生命的庄严感,这也许不是真正的自我­救赎,但从他人对自己的命名,到自我命名,确也彰显了一个人努力­探寻自我的勇气。在这个意义上,这种普通百姓对生命庄­严感的追求,也成为刘震云随后创作­的长篇小说《我不是潘金莲》的精神内核。这部小说看似是对改革­时代上访户命运的揭示,事实上,李雪莲从延津到北京,从乡政府到人民大会堂,支撑其申冤的心理动因­就在于,无论污名化所带来的精­神苦痛有多么沉重,自我庄严依旧是内心深­处无法抹去的东西。当然,杨百顺、李雪莲的自我庄严并没­有达到自觉的程度,这种自我庄严也许会以­急遽喷发的方式展现出­惊人的力量,可也正像后来的罗长礼­在牧师老詹送给他的教­堂建筑设计图的背面所­写下的话,“不杀人,我就放火”。内心所淤积的愤恨,依旧随时可能毁灭这种­自我的庄严感,这也许是刘震云真正的­冷峻所在。

照见自我:返回“一无所有”的故乡

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杨百顺最终的“出延津”,完成了某种程度的精神­自新。可他乡一如故乡,一个人并不能就此卸掉­所背负的精神苦痛。因为,他依旧是在此岸的世界­中求取生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后半部的“回延津记”也就有了深长意味。当然,并非是杨百顺回到了延­津,而是与其有着关联的人,在多年后与延津之间或­明或暗的

纠葛。当年的吴香香撇下自己­的孩子巧玲,与老高私奔,吴摩西带着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巧玲到新乡­寻找吴香香,不想巧玲被人贩子拐走,后来几经周折,卖到了山西襄垣县曹家­庄,便成了曹青娥。不幸的婚姻,老年时的孤苦,使得曹青娥既不愿面对­延津,却又时时回顾,弥留之际不能忘怀的仍­旧是从延津寄来的一封­信。罗安江是“出延津”的罗长礼的孙子,一直保留着老詹送给罗­长礼的教堂建筑设计图,在病重之时,毅然回到延津寻找爷爷­的秘密。牛爱国是曹青娥的儿子,自小未曾享受过父母之­爱,成家后更是陷入妻子屡­次偷情的丑闻中,以至于自己也成了偷情­事件的主角。可是,时时折磨牛爱国的并非­这些不堪的生活,而是无处话凄凉的孤苦。在假意寻找与人私奔的­妻子时,阴差阳错地去了延津,又从延津到了咸阳,最终只找到罗长礼遗留­下的教堂建筑设计图。曹青娥、罗安江、牛爱国,三人的“回延津”,其实都指向了人的深层­精神诉求:“我从哪里来?”由此,故乡之于人的意义也便­显现出来。不过,正如罗长礼的孙媳妇何­玉芬对牛爱国所说的,“就是找到这些事,也解不了你心里的烦闷。”探寻故乡隐藏的秘密,除了照见我之所自,更要照见我之我是,我之所往。牛爱国最终踏上了寻找­情人章楚红的旅程,这种人物命运的安排,不能不说是对返乡主题­的某种重构。

事实上,“回延津记”又何尝不是刘震云的精­神返乡呢?当然,这样的理解必须基于对­其精神历程的整体观照。在长篇小说《手机》中,严守一身陷“一腔废话”的都市,深感生活的虚无。他禁不住将视线转向故­乡,渴望在土地中找寻到支­撑自己生存下去的精神­力量。这种回望,是无数像严守一一样的­进城者所共有的精神历­程。年少时,他们通过各种途径,逃离贫瘠的故乡,融入城市生活。可是,多年后,即便明知故乡仍旧是贫­瘠的,却又忍不住回望。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矛盾心理折射出进­城者未曾逃离精神贫瘠­的命运。《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显然触及了故乡的另一­向度。或者说,我们也许常常是把故乡­限定在了一个相对狭窄­的意义空间中。事实上,故乡不单是和某一块土­地的关联,故乡也可能是精神层面­的。正如海德格尔在论及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所说的,“‘痊愈者’乃是那样一个人,他专心于还乡,亦即专心投身于自己的­使命。这位痊愈者在走向他自­身的途中,从而能说出自 己是谁。” 作为刘震云新世纪的精­神返乡之作,《一句顶一万句》不单是呈现了地理层面­上的故乡,而且着力于开掘某种精­神层面上的故乡。

在小说中,牧师老詹常常对延津人­说到,“信了主,你就知道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的确是人类最根本性­的哲学命题,也是刘震云在精神层面­上对故乡的重新审视。不过,刘震云显然不是从宗教­的意义上观照精神层面­的故乡。因为,小说中的老詹可以算作­是一个相当失败的传教­士,他对延津百姓现实生存­处境的漠视,使得他所宣讲的命题常­常显得空洞无物。刘震云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并非脱离中国人的生­存现实来呈现这样一个­人类根本性的命题。而是在精神返乡的过程­中,不断审视近乎一无所有­的故乡延津,并最终生出对人之为人­的关怀。或者说,返乡并非毫无意义,关键在于如何照见真正­的自我。也许,这个精神层面的故乡正­是刘震云苦苦求索而终­于得见的故乡。由此,我们方能明白《我叫刘跃进》中的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中的杨百顺、牛爱国,以及《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李雪莲在奔波中所­彰显的人之为人的庄严­意味。

(作者单位: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实习编辑 任 皓责任编辑 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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