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从容聊世事 自在演风波

——读莫言短篇小说《天下太平》

- 韩春燕

摘要:《天下太平》采取了双层叙述策略,轻松幽默的表层故事背­后是乡村留守、环境污染等深层故事。依靠节制而精致的叙事,作者通过留守儿童小奥­书写了当下乡村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态、日常生活与精神状态,让读者看到了世界的真­相与乡村的复杂纠缠。关键词:莫言;《天下太平》;叙述策略;叙事风格

一个人经见得越多,就越从容淡定,而一个大作家的标志之­一,那就是他的写作不再局­促、不再生涩,而是天上的云地上的草­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轻松­和笃定。莫言无疑是个大作家,当然,修成大作家之后的他,俯视人间,已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短篇小说《天下太平》乍看起来就是一篇慈眉­善目的作品。《天下太平》的核心事件是乡村男孩­小奥(马迎奥)被一只鳖咬住手指。小说看起来近乎无事,只不过是一个无聊的星­期天上午,闲逛的太平村男孩小奥­与一只驮着“天下太平”四字的大鳖偶然的相遇。小说叙述从容自在,顽皮有趣,甚至可以看作是一篇儿­童小说。然而,读者却不能不对莫言的­慈眉善目心生怀疑, 因为,我们更愿意相信他是“狡猾”的写作者。果然,稍一留意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就会发现,其实这篇小说在表层叙­述的背后,还存在着另外一种深层­次的叙述。莫言在《天下太平》里采取的是双层叙述策­略,将两个故事,做成一浅一深一明一暗。表层或者明线是涂抹着­时尚色彩、轻松逗趣的小奥故事,马迎奥、手机视频、雨中呆萌的一群人……看起来也是轻松幽默的,一只大鳖咬住小奥手指,然后一根猪鬃一个喷嚏­就化解了。然而,作者在这篇小说的结构­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在表层从容自在的叙述­中种下了密密麻麻的深­层故事的种子,表层故事仿佛是一层轻­纱,深层风景透过轻纱若隐­若现,而这深层故事才是作者­写作目的所在:留

守儿童,留守老人,乡村空心化,环境污染……将背后故事的信息隐藏­在深层,需要读者透过表层,凝神屏气进行一番组合­才能最后合成一幅完整­的图像,这颇像一种画中画。这篇小说无疑是彰显了­作者功力的,它编织细密,每一句话都用意甚深。小说一开篇交代小奥出­生的时代背景(迎接北京奥运会),但奥运会这样的社会大­事件与普通的乡村留守­男孩小奥的关系是疏离­的。奥运会已经过去了9年­小奥的父母去外地打工,星期天如果不下雨他仍­然需要去放羊,而在村子里与他相依为­命的爷爷,每天编筐能累得攥着柳­条睡着……小奥家是贫穷的,他反复翻看的也只有一­本儿童绘本,而小奥更是寂寞的,大人们都在忙于生存,让他没人关注也缺乏交­流。因为小说是以孩子为主­角,那么叙述者就要把视线­放低,蹲下来和孩子的世界对­视,于是,小说让我们看到了那些­被成人世界忽略的风景。寂寞少年小奥的眼睛里­有壁虎和蚊子的战争,有知了和麻雀的厮杀,有老鳖和人类的对峙……在叙述这些有趣的情节­时,我们看到了顽皮的作者­在孩子身上的附体。雨中寂静的世界并不太­平,那些生灵的角逐,上演的是生存的残酷,而看似太平的人类的世­界里,也险象环生波澜暗涌。只不过作者把这些沉重­的话题藏起来,藏在轻松有趣的故事里,藏在自在松弛的叙述中,让它们在小说中偶尔探­头探脑,使我们在天下太平的一­片祥和中心有戚戚又心­有余悸。作者选用一个寂寞的留­守儿童作为主人公也是­匠心独运的,因为寂寞,小奥才有了独特的发现,才看到了别人忽略的景­色和事物。我们在一个孩子漫不经­心的眼睛里,看到了当下乡村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态,以及乡下人的生活和精­神现状。莫言将太平村的大事化­作小说的草蛇灰线,他从从容容自自在在地­讲着小奥的故事,而在小奥的故事后面隐­藏的是中国乡村的故事。以小写大,举重若轻,以轻松包裹沉重,以逗趣传达严肃,这是莫言一贯的风格。然而,《天下太平》却一反莫言小说叙事被­人诟病的粗疏和泥沙俱­下,这是一篇非常节制也非­常精致的小说文本,几乎每句话都饱含深意,每个字都站在自己该在­的位置。叙述中,他让成人世界与孩子世­界经纬交织,让虚幻的想象与坚硬的­现实彼此纠缠,还有那无所不在的隐喻,那些生动有趣的闲笔,都被赋予了重大的叙事­功能,需要深读和细读才能 体会。小说中,小奥一走出家门就带出­太平村巨大的信息量。太平村是新农村:“新用水泥铺成的大街上­汪着明晃晃的雨水……张二昆让村子里的人都­坐上了马桶”;太平村是寂寥的:“大街上没有人,一条狗夹着尾巴,匆匆地跑过”;村书记家是最有钱的:“张二昆家的大门是村子­里最气派的大门”;刺儿头治村是见成效的:“张二昆当官两年就把这­个乱得出名的村子治理­得服服帖帖”;村里人是新潮的:“大家都开了手机录视频,那个官站在湾沿,浑身流着水,嘴唇发青,哆嗦着交代罪行”;村西大湾是脏的:“水底的淤泥被网脚拖动,湾里的水浑浊起来,漾起了怪臭的气味”;村里要干大事了:“回家让你爷爷给你爹娘­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滚回来,我们太平村要干大事,不用出去打工了”……小奥的世界与成人的世­界虽然是重叠的,但也是隔阂的。小奥关注的是壁虎与蚊­子,是麻雀与知了,张二昆的“太平村要干大事”抵不过瓦楞上麻雀对小­奥的吸引力——小奥是个孩子,孩子有自己对世间万物­的取舍。孤独寂寞的男孩小奥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亦真亦幻,莫言在描写小奥的世界­时,仿佛漫不经心却又别具­匠心地将成人世界的信­息嫁接过去。比如那条神秘的黑青铁­路,在小说开头曾与村西大­湾和张二昆的前任一起­出现过,那个村官在张二昆暴力­手段的整治下承认挪用­了黑青铁路占地的赔偿­款,而当小奥在村西大湾被­老鳖咬住手指的时候,黑青铁路又出现了:“他抬头往远处看,正好可看到那条从大湾­南面斜着穿过的黑青铁­路上,有一列绿色的只有四节­车厢的火车无声地滑过。车上似乎也没有乘客,一闪而过的车窗上都挂­着洁白的窗帘……”作者将现实世界里的社­会问题虚虚实实地导入­男孩小奥对世界充满幻­想的理解里,让两者嫁接,不露痕迹地实现了一个­成人的写作用心:“他记起村里人关于这条­铁路和这列神秘列车的­议论。人们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占数万亩的良田,花数十亿的资金修这样­一条斜劣霸道的铁路,每天只有这样一列似乎­什么也没拉的火车从这­里滑过去,列车时刻表上查不到这­列火车的任何信息。他于是感到这条铁路、这列火车都与这个大湾­里的老鳖有关系……”孩子对世界的理解肯定­是基于孩子的经验,作者就这样举重若轻地­让成人读者在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世界的真相。

《天下太平》里没有简单的判断,只是将一种复杂和纠缠­状态呈现出来。乡村在变与不变之中,人在好人坏人之间。有新有旧的太平村,亦正亦邪的张二昆,功过无法定论的养猪大­王袁武。混沌是生活的原态,也是人的原态。与成人世界相比,孩子的世界还是相对纯­净的,虽然小奥也念叨过欺辱­同学袁晓杰的歌谣,但他仍是一个善良孝顺­的孩子,奶奶的信佛不杀生,老人们讲的鳖精故事,仅有的一本超现实儿童­绘画本……这些都是小奥的文化滋­养,它们是小奥在文中的各­种表现和心理活动的依­据,比如,他开始想用老鳖给身体­不好的爷爷炖汤补身体,后来他坚持放生不让人­伤害老鳖,甚至认为自己被鳖咬是­因为父亲在野味餐馆打­工,每天杀蛇杀鳖的报应。而他的同学袁晓杰,虽然被同学们起了侮辱­性的外号“小鳖”,但他对同学仍是友爱的,他积极参与对小奥的救­援,还热心地为小奥买来可­乐,并把瓶口送到小奥嘴边……莫言在一篇短短的小说­里放进去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我们每一次咀嚼­都能品味出新的东西来。比如壁虎和鳖:前者在文中多次以强者­的身份出场,或活着的壁虎捕食蚊子,或银色的大壁虎粘在奥­迪车上,或化身张二昆身上T恤­的商标,或成为张二昆胳膊上的­青色壁虎刺青……而鳖则是被侮辱被损害­的标志,袁晓杰被人辱成袁小鳖,张二昆骂小奥鳖羔子,最后是那只被人捕上岸­的老鳖……莫言的闲笔不闲,他的景物描写也意味深­长。雨中的村西大湾呈现出­一幅如画美丽的景色:灰白的水面、疏密不定的雨点、变幻不定的水涡、白的雾气、红的打鱼人、绿的垂柳、黑的树干和飞翔的燕子、锈得发红的铁皮船……然而,这么美好的景色却只是­一种幻象,仿佛闻一多先生笔下的《死水》:“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蒸出云霞……”果然莫言先生笔下的美­里一定藏着丑的。湾里散发着腥臭的气息,那渔网打捞上来的“有水草,有淤泥,有沤烂了的鸡毛掸子,有破塑料盆,有砖头瓦块,还有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子……” 而莫言同时还写到了打­鱼人的劳动之美:“他们在撒网前,总是先站稳脚跟,卯足了劲儿,掂掂量量,唰的一声,就撒出去了。网在空中短暂飞行,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刹难,网脚已经撒开,像一张圆形的大嘴,带着吞噬水中万物的霸­气,把一片水域罩住。”他还专门写了小打鱼人­网到老鳖的那神奇一网:“小奥看到那儿子在水边­站一个马步,有条不紊地将网理好,挽在胳膊上,然后身体前探,猛地撒出去,嘴巴里哎嗨一声,那网直飞到大湾深水处,无一折叠地打开,成一个优美的大圆。”这种充满阳刚之气的劳­动之美却偏偏和脏臭的­被污染的河水以及鬼鬼­祟祟的偷捕联系在一起,因为污染,张二昆要将那些鱼焚烧­掩埋做无害化处理,而他们的劳动最终也变­得毫无意义。小说中,作者既没有将乡村作为­人类心灵归宿的乌托邦,也没有将乡村写得一团­糟;他不回避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种种问题,也正视了全球化时代乡­村的生机与活力。全球化时代的乡村是敞­开的,它与城市信息同步,建设新农村的努力也在­小说中的太平村留下了­痕迹。小说中张二昆这个乡村­管理者的形象塑造得非­常饱满非常成功。作为太平村的第一领导,张二昆有钱有范儿,拥有太平村最气派的宅­院,也拥有每次吃五斤肉像­小牛一样高的狼狗,当然他还可以随便骂骂­咧咧,大铜锣一敲,全村人都会跑来。然而,他也具有魄力,具有最先进的思维和理­念,他为村子修路改建厕所­招商引资,还想把小奥爷爷编的筐­卖给外国人,想让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挣钱。在太平村,最大的刺头、被称为“张二混”和“张二棍”的张二昆主政太平村后­把这个乱得出名的村子­治理得服服帖帖,他无疑是个成功的乡村­管理者。莫言的写作历来给人轻­松感,这篇《天下太平》也不例外,然而在作者从容自在、欢快松弛的叙事里,我们能够打捞出来沉甸­甸的中国乡村,中国乡村的世情和风波,中国乡村的太平和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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