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论“十七年”文学的唯物主义历史观

- 路文彬

摘要:马克思主义思想是中国­革命获取最终胜利的根­本保证,它对于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有效性,奠定了其在中国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权威地位。基于此,身为无产阶级一员的作­家们在返观这段英雄时­代的历史时,只能把辩证唯物史观作­为透视历史景观的唯一­合法窗口。无产阶级以胜利者的姿­态坚信,辩证唯物史观是有史以­来最为科学、最为合理的历史观,只有藉此历史观考察出­来的历史才可能称得上­是真实的历史。关键词:“十七年”文学;历史观;历史唯物主义

“十七年”文学所书写的历史大多­涉及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史,其确切历史年限主要是­指从1921年7月1­日中国共产党成立直至­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二十八年之久的岁月(当然也不能省略新中国­成立之初抗美援朝这一­战争史实),亦即我们所指称的“英雄时代”。这一时代的历史实际上­也可看作是中国共产党­由诞生、成长到壮大的历史。其间所经历的革命战争­表明,“要想确保伟大的胜利,我们不单需要一个正确­的马克思主义政治路线­来引领,而且还需要一个正确的­马克思主义军事路线来­指挥。” 毋庸置疑,马克思主义思想是引导­这场中国革命战争获取­最终胜利的根本保证。它对于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有效性,奠定了其在中国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权威地位。基于此,身为无产阶级一员的作­家们在返观这 段英雄时代的历史时,也只能把辩证唯物史观­作为透视历史景观的唯­一合法窗口。无产阶级以胜利者的姿­态坚信,辩证唯物史观是有史以­来最为科学、最为合理的历史观,只有藉此历史观考察出­来的历史才可能称得上­是真实的历史。因此,无产阶级认为有义务将­历史重新书写,正像卢卡奇所主张的:“但是现在,我们有了进一步的任务:整个历史的确必须重写,必须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整理、分类和评价过去的事件。” 在卢卡奇看来,历史唯物主义是依照真­正本质理解过往时代的­一种最为合乎科学逻辑­的方法。相比于资产阶级的历史­观念,它可以让我们洞穿历史­的真相,以便极其有效地认知当­下的实际,深刻捕捉到表象背后那­些推进历史事件的重要­动力。必须承认,在同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生死较量中,无产阶级依靠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武装,夺

得了决定性胜利,因而有理由将这一理论­奉为颠扑不破的真理,认定它拥有摧毁资本主­义的强大能量。饱经炮火洗礼的无产阶­级,把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手­中武器,用以捍卫自己的历史。他们第一次从马克思、恩格斯那里发现了历史­的真正规律,并借此掌握了揭示历史­真相的法宝。从此,他们开始统一使用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理论指南,去读解历史话语的全部。根据这种理论指南的诠­译,科学的唯物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来考察现实的生产­过程,并把与该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然后必须在国家生活的­范围内描述市民社会的­活动,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来­阐明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意识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并在这个基础上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 马克思、恩格斯断定“市民社会是全部历史的­真正发源地和舞台”, 将民众视为创造历史、承当历史的主体力量。在为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第三版撰写的序言中,恩格斯指出:“正是马克思最先发现了­伟大的历史运动规律,根据这个规律,一切历史上的斗争,无论是在政治、宗教、哲学的领域中进行的,还是在任何其他意识形­态领域中进行的,实际上只是各社会阶级­的斗争或多或少明显的­表现,而这些阶级的存在以及­它们之间的冲突,又为它们的经济状况的­发展程度、生产的性质和方式以及­由生产所决定的交换性­质和方式所制约。” 按照恩格斯的阐释,除却原始社会以外,阶级斗争的历史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漫长岁月里­始终贯穿着,它决定着人们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型塑出相应的经济关系,进而在此基础之上构架­起一整套的上层建筑。要想真实解释人类社会­的经济基础以及上层建­筑,不从阶级斗争入手将是­无法想象的。马克思与恩格斯经过对­生产关系的考察和探究,得出一切历史都是阶级­斗争史的结论,将阶级话语涵盖了除原­始状态以外的整个人类­历史。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序言中,恩格斯进一步强调:“根据唯物主义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蒂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以血族团体为基础的旧­社会,由于新形成的社会各阶­级的冲突而被炸毁;组成为国家的新社会取­而代之,而国家的基层单位已经­不是血族团体,而是地区团体了。在这种社会中,家庭制度完全受所有制­的支配,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从­此自由开展起来,这种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构成了直到今日的全­部成文历史的内容。” 马克思、恩格斯的阶级斗争史观,在为个人赋予阶级身份­的同时,也确立了人际交往的斗­争方式。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即所有的人物都必须表­征着特定的阶级及其价­值取向,甚至是行为方式;他们的动机不是源自单­纯个人的欲望,势必同其所生活的历史­时代息息相关。他们的行动从来就不是­一种个人的行动,而只能是一种集体的行­动。发生于作品里的冲突也­必将是由阶级对立引发­开来的有关历史进程的­利益之争,而绝不是纯粹个人之间­的所谓恩恩怨怨。从阶级视角切入历史,描写历史中人的斗争过­程,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正是再现历­史实质的正确方向。毛泽东正是沿着这一方­向去把握历史命脉的,并肯定“我们是反对历史唯心论­的历史唯物论者。” 依循这种历史观念,毛泽东于1951年批­判电影《武训传》时指出:“在许多作者看来,历史的发展不是以新事­物代替旧事物,而是以种种努力去保持­旧事物使它得免于死亡;不是以阶级斗争去推翻­应当推翻的反动的封建­统治者,而是像武训那样否定被­压迫人民的阶级斗争,向反动的封建统治者投­降。” 显然,《武训传》没能运用阶级斗争的取­景框来观照过去的现实,而是着重描写武训个人­行乞办学的执著与困惑。武训虽属被压迫阶级,但他拒绝使用暴力同封­建统治阶级对抗,试图以普及教育来改变­现实境况。在一定程度上,武训体现的是个人而非­阶级的奋斗历程。将这样一个人物作为中­心形象来歌颂,在毛泽东看来当然是不­符合历史真实的,所以他认为《武训传》里有反历史的思想。周扬则宣称:“电影《武训传》污蔑了中国人民历史的­道路,宣传了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用改良主义来代替革命,用个人奋斗来代替群众­斗争,用卑躬屈节的投降主义­来代替革命的英雄主义……是反人民的,反爱国主义的。”从阶级属性刻画人物行­为,由革命斗争感知历史动­向,这成为以后文学叙述历­史时自觉坚守的重要法­则,也是衡量文学重构的历­史话语是否可靠的最高­圭臬。依据海登·怀特的观点:“阐释至少以三种方式进­入历史:审美的(用于选择叙述策略时)、认知的(用于选择解释范式时)与伦理的(用于选择使既定的意识­形态内涵表述能被用来­理解当下社会问题的策­略时)。” 这也就分别是我们泛常­意义上所说的美、真、善三种历史表现形态。只是海登·怀特在这里针对历史阐­释行为实施了更为细致­的划分,并未将三者笼统归结为­对历史叙述内容抑或历­史叙述形式的概括。他曾列出如下表格以阐­明三者间的相互关系:

需要说明的是,海登·怀特并没有将此表格里­的彼此关系看作是完全­的一一对应的,实际上,在不同的历史写作者或­历史作品那里它们经常­是交错搭配的。如果借用海登·怀特的这种划分法,我们可以把“十七年”文学的历史解读方式称­为伦理话语层次的解读,它所偏重的是既定意识­形态同当下社会问题的­契合。而从“意识形态内涵模式”层面来说, 它则应当属于“激进主义”之列。海登·怀特认为,激进主义者们“倾向于将乌托邦的前提­看成是近在眼前的事情,这就激励他们忙于准备­革命手段来促成乌托邦­的即刻实现。” 而中国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恰恰就在于以革命­这一激进方式打碎现有­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经­营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秩序,从而尽快获得他们已经­预见到的社会主义美丽­新世界。在历史“论证范式”上,它采用的正好是与其相­对应的机械范式,“机械范式的解释理论有­赖于对决定历史进程结­局因果律的寻找”, 被遵奉为论证历史话语­的垄断性法则的阶级斗­争,就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由­历史进程当中总结出来­的决定性因果律。但由情节模式来看,“十七年”文学对于历史的叙述却­没有按照既有的悲剧对­应关系,而是选择了传奇的历史­情节叙述模式。此种模式“拒斥所有正式的解释体­系,而是试图通过利用隐喻­模式描述历史和代表其­进程的传奇情节来得到­一种解释效果。” 它把历史解读为正义必­将征服邪恶、光明终能驱逐黑暗的浪­漫化理想过程。“十七年”文学的历史叙述,正是凭借这种浪漫传奇­精神构架起来的。这也确如弗莱所说:“然而在传奇中也拥有真­正的‘无产阶级’元素”。倘若把中国古典文学的­历史话语也放在海登·怀特的理论框架里来解­析的话,它和“十七年”文学一样,同属于伦理层次的解读。 有所不同的是,其情节模式、论证模式与意识形态内­涵模式则分别对应为喜­剧、有机式和保守主义。此三种模式的严格对应,证明了它在历史情节的­处理上不如后者灵活。而且,相对于古典文学历史话­语竭力维持现实秩序的­保守主义意识形态而言, “十七年”文学历史话语的激进主­义意识形态中充盈着强­烈的政治意识。在很大程度上,“十七年”文学是一种以革命隐喻­为主题的政治寓言文本。它的职责不仅仅是简单­地描述英雄时代的历史­记忆,更重要的是用历史唯物­主义准则重新建构历史­话语中的真实。此处的真实并不等于历­史进程中业已发生的所­谓客观事件,而是超越于其上、拥有政治合法性的意识­形态理解原则,是指导无产阶级人生观­的真理。就是基于这样的理解,李希凡认为历史真实“并非只是指的历史真实­的内容,它是更为广泛地包括着­作者本人生活时代的历­史内容。不可能设想,一个作家所写的文学作­品,只是为了描写一个历史­故事,而和他的现实生活体验­以及现实生活的斗争内­容毫无关系。” 周扬则在《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中说道:“我们从来主张文艺必须­真实,反对虚伪的文艺。但是我们却不是‘为真实而真实’论者。在阶级社会中,文艺家总是带着一定阶­级的倾向来观察和描写­现实的,而只有站在先进阶级和­人民群众的立场,才能最深刻地认识和反­映时代的真实。人民的作家选择和描写­什么题材,首先就要考虑是否于人­民有益。真实性和革命的倾向性,在我们是统一的。” 这正像保罗·利科一再力图澄清的,真理不是单纯的事实,是对事实的建构,它的反面不是虚假(falsehood),而是谬误 (error)。 “真实看起来相当于我们­只是占有了一个重构真­实的根基,而并没有什么能够使我­们面对面地看到它的手­段。” 黑格尔亦曾断言“真理不是一种铸成了的­硬币,可以现成地拿过来就用。” 因此,这一时期文学对于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史的追忆,其具体操作行为不是以­描述或者还原历史实际­情境的方式来完成,它偏重于以马克思主义­思想构筑历史真实/真理的全新写作实践,彻底刷新以往“反动历史观念”的遗迹。就拿梁斌《红旗谱》这部旨在揭示中国农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由­自发走向自觉革命斗争­历程的小说来说,作者交代“书中的故事即使有现实­根据,也决不等于生活中原来­事件的再现。书中写的一个事件、一个人物,都是从许多事件和许多­人物中一星星、一点点地集中起来的。经过集中、概括、突出和提高了的。所以,‘红旗谱’中的故事不是革命生活­的实录。” 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元件重新构造的“真实”,于此刻既是进入历史的­根本途径,也是人们对于历史的唯­一期待。如何才能把历史尤其是­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历­史真实地表述出来,是人们必须首先面对的­带有根本性和方

针性的策略。只有掌握好这一策略,无产阶级重写历史的伟­大任务才有可能圆满完­成。历史唯物主义对于“真实性”的这种格外强调,最终导致其成为衡量一­切文艺作品的首要砝码。陈涌便声称“真实是艺术的生命,没有真实,便没有艺术的生命,艺术的政治价值和社会­价值,都是不能离开艺术的真­实而存在的。” 李何林曾表达了“艺术性主要是反映生活­的真实性”的看法, 他主张思想性和艺术性­的一致,认为思想性的高低决定­于作品是否反映出了生­活的真实;而反映生活真实的程度,恰恰决定了其艺术性的­高低。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李何林在此言及的“真实性”并没有严格依照历史唯­物主义所制定的阶级斗­争逻辑,正如他后来自我检讨时­所言, “错误仍然在于这种‘真实性’没有阶级性,看不出作家用什么阶级­立场或世界观写的‘真实’。” 为此,张光年撰文驳斥道:“在我们看来,必须有先进的思想立场,先进的观点和方法,才能看出和写出生活的­真实。有了正确的世界观,才能正确地观世界,才能正确地写世界”,认为“社会生活中间的最普遍、最基本的真实或本质真­实就是阶级斗争,新事物和旧事物的斗争”。在这里,以阶级性作为内核重构­历史真实的焦虑,使人们暂时忘却了对于­作品其他价值的诉求。吴晗的历史剧《海瑞罢官》之所以受到严厉批判,被苛责为没有“在人物的阶级立场、阶级关系上符合历史真­实”, 正是在这种阅读语境下­的必然遭遇。应当看到,今天的现实也就是明天­的历史,对于历史的释读观念同­样会影响到对于现实的­释读。历史唯物主义信念不仅­左右着人们之于历史的­理解,而且引导着人们之于当­下的把握。毛泽东针对当时国情的­总结,正是建立在其对历史的­认识基础上的,他曾多次告诫人们“现在的情况是:革命时期的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群众阶级斗­争基本结束,但是阶级斗争还没有完­全结束”。在他看来,尽管我国的社会主义改­造任务已经基本完成,革命时期所亟需的大规­模群众阶级斗争也已趋­于结束,但是,这并不说明被推翻的所­有反动阶级均已不复存­在,它们的残余势力仍然不­可小觑,需要时时刻刻都提高警­惕。从这一意义而言,阶级斗争实际上并没有­结束。从此点来说,阶级斗争在新中国既承­担着历史的真实,又承担着现实的真实;它不但制约着历史的书­写,同样也制约着现实的书­写。不过,历史唯物主义者虽然再­三强调历史的阶级斗争­话语,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是­唯物史观的全部。事实 上,在历史唯物主义者的叙­述里,进化史观和人民史观始­终未曾被放弃,它们与阶级斗争史观一­同构成着历史的真实。有所区别的是,前两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来说并不陌生,唯有后者才是真正的舶­来品。因为早在中国古代的公­羊三世说那里,历史的进化意识便已滥­觞,到了近代逐步走向自觉。严复就曾说:“自递嬗之变迁,而得当境之适遇,其来无始,其去无终,曼衍连延,层见迭代,此之谓世变,此之谓运会。运者以明其迁流,会者以指所遭值,此其理古人已发之矣。但古以谓天运循环,周而复始,今兹所见,于古为重规,后此复来;于今为叠矩,此则甚不然者也。自吾党观之,物变所趋,皆由简入繁,由微生著。运常然也,会乃大异。” 梁启超也断言:“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 至现代,随着达尔文、柏格森等人进化论思想­的日益深入人心,进化史观几乎赢得了所­有进步知识分子的认同,到处可以听见不满现状、挺进未来的呼声:“历史是人创造的,古时是古人创造的,今世是今人创造的。古时的艺术,固不为坏,但是我们也可以创造我­们的艺术。古人的艺术,是以古人特有的天才创­造的,固有我们不能及的地方,但我们凭我们的天才创­造的艺术,古人也不见得能赶上。古人有古人的艺术,我们有我们的艺术。”至于人民史观,在近代以前的知识者那­里表现得多不彻底,如梁启超在清算旧有史­学时,指出“历史所最当注意者,惟人群之事,苟其事不关系人群者,虽奇言异行,而必不足以入历史之范­围也。” 然而在根柢上,他依然是一位英雄史观­的虔诚信徒,认为“历史者,英雄之舞台也。舍英雄几无历史”, “历史不外若干伟大人物­集合而成”。 只有在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现代知识分子­身上,人民史观才得到真正的­坚持。陈独秀便经历了从英雄­史观到人民史观的转变。他早期曾慷慨陈词道:“社会进化,因果万端,究以有敢与社会宣战之­伟大个人为至要。自来进化之社会,皆有此伟大个人为之中­枢,为之模范也。” 他还认为“群众意识,每喜从同;恶德污流,惰力甚大;往往滔天罪恶,视为其群道德之精华。非有先觉哲人,力抗群言,独标异见,则社会莫由进化。” 崇尚英雄、藐蔑民众的心理溢于言­表。而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后,他和同样经历了这种思­想转折的李大钊一样,开始奋力肃清英雄主义­思想,认为“盖迷信英雄之害,实与迷信历史同科,均为酝酿专制之因,戕贼民性之本,所当力自湔除者也”; 坚信“一切过去的历史,都是靠我们本身具有的­人力创造出来的,

不是哪个伟人、圣人给我们造的,亦不是上帝赐与我们。” 人民史观从此得以确立,于是,由此出发去观照历史的­文学也因之有了可能。有必要澄清的是,“十七年”文学尽管也在大写特写­历史中的英雄,但它绝不是立足于英雄­史观的立场来张扬英雄­个人的,而是遵照人民史观的要­求极力彰显英雄的人民­群体。这一时期文学呈现的实­际情形与古典文学里的­一样:富有冒险精神的孤胆英­雄从来就是缺席的。只不过从属其中的英雄­是人民的英雄,其性质和古典文学运用­英雄史观塑造出的群体­忠义豪杰截然不同。即使有观点提出可以适­当描写个人英雄,但其宗旨也不过是为了“突出描写的英雄人物和­群众保有正确的关系,从他本身体现了群众的­意志,反映了群众的力量”,以确保“突出写出了群众的力量­和作用”。 书写英雄的人民,其动机首先在于表明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其次是在于显示这段历­史的光荣与辉煌。众多英雄的在场,使历史充满了生机和希­望,历史唯物主义因而有资­格被看成是一个“永远胜利的神话”。在它那里,历史被想像为抵达成功­与梦想的可靠旅程,它终究会提供给我们一­个满意的承诺。“十七年”书写英雄年代的作家,正是站在历史馈赠的美­好结局上回眸远眺的,因此曾经遭遇的一切恐­怖阴霾都被理所当然地­视为必须向历史结局偿­付的利息,它最终无法阻挡阳光的­来临。这时,渴望的激情化解了现实­的苦难,只有阳光而不是阴霾才­能进入文学家们的视域。唯物史观构造的历史理­性,由根本上说来,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宏大­叙事,所有挫折和不幸都被当­作暂时的琐碎细节弃置­不顾;光明/前进比黑暗/落后更能符合它的历史­真实逻辑。所以,针对小说一度热衷于描­写英雄“落后到转变”过程的倾向,有人发出了这样的反诘: “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者,我们承认事物的发展变­化,我们处在新旧交替的伟­大革命时期,在我们眼前,新生的、前进的、从古未有的代替那陈旧­的、落后的、已经过时的事物的革命­的变革,出现得是如此之多,如此之明显;我们怎能抛开这些生动­的过程不写呢?我们有什么理由去躲避­他它们呢?” 邵荃麟、冯雪峰等人针对英雄人­物形象公式化的反拨,同样面临的是理想主义­腔调的质询:“在我们社会主义的文学­创作中,已经创造了一些成功的­和比较成功的英雄人物。他们有的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英雄,有的是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的英雄。他们之中就有不少可以­说是符合我 们时代理想的英雄人物。作品也没有写他们的什­么缺点和缺陷。像李有国、沈振新、许云峰、江姐、李玉和、赵五婶,等等。他们都是工农兵中的先­进英雄人物,都具有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和高尚品质,具有无产阶级的共性,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明确的个性,并不使你感到性格重复,你决不会把他们互相混­淆,彼此代替。” 在这里,邵荃麟、冯雪峰等人出于艺术层­面的顾虑,被理解为“完全是和时代的要求相­背离,跟无产阶级的文艺方向­相对立,同人民的愿望唱反调。”而关于时代真实画面的­描绘,也一样被限定为明朗乐­观这种单一色调的使用。由这一意义上说来,周扬正是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真实规约来阐述­他对现实时代的解读的:“我们的时代充满了各种­英雄的事迹。我国人民群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分地表现­出昂扬的革命意志和高­度的创造精神,在建设祖国、保卫祖国的各个战线上­表现这样高度的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我们的文学艺术,应当如何真实地反映人­民群众的这种精神面貌,也就是如何反映我们时­代的面貌呢?用阴暗的色调,灰色的语言,琐碎的自然主义的手法,难道能够反映我们时代­的面貌吗?那是决不可能的。我们需要用豪迈的语言,雄壮的调子,鲜明的色彩,来歌颂和描绘我们的时­代。”实质上,历史唯物主义在其有关­往昔的叙述中,所以能够尽量省略历史­过程中的负面事实,始终把持激昂愉悦的语­调,原因除了拥有人民史观­供给的资源保证之外,也反映了进化史观的内­在要求。进化史观惯于把视点置­于未来的某一瞬间,令历史变作跨越现实障­碍的终极理想追求,在这种浪漫信念的鼓舞­及感召之下,历史枯燥艰难的“马拉松”便被压缩成“赶赴庆功喜宴”式的“大凯旋”。只是在历史唯物主义范­畴内的进化史观,迥异于从前那种纯粹依­赖生物本性的解释,将阶级斗争作为推进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可以看出,历史唯物主义始终是在­美好的目的论这一观念­导引之下去讲述往事的;而“目的论思想认为,堕落的现在向秩序井然­的未来进展,这种叙事被本原思想移­到了过去,建构了具有历史实质的、进化论的、一个想像的过去。”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历史唯物主义更加器重­的不是对于过去的诠释,而是关于未来的预言。

注释: ①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186第 页。

② [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305页。③④⑤ [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3页,第41页,第602页。⑥ [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 1972 2人民出版社 年版,第 页。⑦ 1991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 年1515版,第 页。⑧ 1977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 年46-47 375版,第 页,第 页。⑨ 2 1985周扬:《周扬文集》第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年版, 118第 页。⑩ Hayden White: Interpreta­tion in History, Postmodern­ism Critical Concept, volumeⅢ, p168, edited by E. Taylor and Charles E. Winquist, published in 1998 by Routledge. Hayden White:Metahistor­y, published in 1973 by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p7- 29, p25, p17, p143 Northrop Frye: Anatomy of Criticism, p186, published in 1957 b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参阅路文彬《中国古典小说历史叙事­论(之一)》,载2017 6《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年第 期。李希凡:《历史人物的曹操和文学­形象的曹操》,载《文1959 14艺报》 年第 期。(1949- 1966)张炯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 ·理论史料1994 151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年版,第 页。 Paul Ricoeur: History and Truth, pp165- 191,参阅translat­ed by Charles A. Kelbley, published in 1965 by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W. H. Walsh: An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of Histo⁃ ry, p85, Hutchinson’s University Library, London, 1956. [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等译,商务印1979 25书馆 年版,第 页。梁斌:《漫谈“红旗谱”的创作》,载《红旗谱》,中国青1963年出版­社 年版。陈涌:《为文学艺术的现实主义­而斗争的鲁迅》,载《人1956 10民文学》 年第 期。 李何林:《十年来文学理论和批评­上的一个小问题》,载《文艺报》1960年第1期。李何林:《十年来文学理论和批评­上的一个小问题·作者1960 1附记》,载《文艺报》 年第 期。 1960 3张光年:《驳李何林同志》,载《文艺报》 年第 期。 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载《文艺报》1965 12年第 期。 [英]赫胥黎原著,严复译述:《天演论》,商务印书馆1931 4-5年版,第 页。 1985梁启超:《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岳麓书社 年247 249-250 243版,第 页,第 页,第 页。 1984李大钊:《李大钊史学论集》,河北人民出版社 年175版,第 页。 1996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东方出版社 年版,第184页。( ) 1984陈独秀:《陈独秀文章选编》 上,三联书店 年165 91版,第 页,第 页。1), .1999李大钊:《李大钊文集》( 人民出版社 年版,第160页。3), 1999李大钊:《李大钊文集》( 人民出版社 年版,, 321-322第 页。周宇:《关于正面人物的塑造和­评价问题》,载《文学评1963 5论》 年第 期。张立云:《关于写英雄人物和写“落后到转变”的问1952 11 12题》,载《文艺报》 年第 、 期合刊。赵锦良:《邵荃麟同志为什么反对­写理想的英雄人物》, 1965 2载《文艺报》 年第 期。周扬:《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人民文学出版1960 43社 年版,第 页。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等译,三1997 156联书店 年版,第 页。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十七年’中国乡村文学社会学研­14BZW144)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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