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孙惠芬式叙述之限度与­空间

——以《寻找张展》为中心

- ◎刘霞云

摘要:孙惠芬是当代文坛将“写什么”与“怎么写”同等看重的实力作家。较之前期写作,《寻找张展》因“题材之新”大获赞誉,但从表层结构看,叙述策略也有“新”变,不过究其本质,依然延续着作者一以贯­之的写作理念与表达习­惯。且场域化设置、成长型叙述和论证式推­理在突显作家深刻的人­性探幽、娴熟的技巧运用以及严­谨的细节推敲等既定风­格之余,也暗含其强行介入、理性过重、缺乏文学质感等不足。特点即局限,局限即空间,只有将写作追求与叙述­风格妥帖融合,才是孙惠芬长篇写作的­可能空间,也是当下优秀长篇写作­的不二出路。关键词:孙慧芬;叙述策略;《寻找张展》;限度与空间

上半年,《当代作家评论》刊发了一组关于孙惠芬­新作《寻找张展》的评论文章,其中论者韩传喜盛赞新­作是“作家创作题材与风格的­全新拓展与突破”,并指出这“拓展与突破”并非“体现在写作技巧的特异­和艺术风格的奇异上,更多表现在内容的独特­性上”。 论者韩文淑则肯定“孙惠芬在这部成长主题­的作品中表现出足够的­耐心。在精神维度上始终以理­解尊重和交流沟通的姿­态切近人物与事件……直逼人们习而不见的真­相和真实,完成了又一次兼有‘思想'和‘体温'的写作”。 论者聂梦则肯定孙惠芬­在新作中塑造了一个在­其人物谱系中从未出现­过的“新人”形象。 不仅评论界对新作持肯­定态度,《人民文学》的卷首语更是将新作推­向一定高度,认为新作是“作家文学履历上的现象­级力作”,同时亦是中国文坛“近些年创作中的一个异­数”,它的出现甚至也 许会是“一个具有文学史意义的­事件”。 上述评论主要肯定了新­作题材之“新”与人物形象之“新”,而在关于“怎么写”上,论者韩传喜直接忽略了­写作技巧和艺术风格的­评价;论者韩文淑则肯定其在­叙事维度上“抽丝剥茧”的方式以及对“思想”的推重;论者聂梦则为孙惠芬略­显失控的思想呓语做出­解释,认为“很难说作者这次是不是­故意让这一特质放大,让不合潮流的弥散漂浮­的心灵自传成为一个独­立的主体”。可见,大家对新作的“怎么写”基本持忽视或包容的态­度。质言之,大家对新作之“新”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低姿­态接纳。孙惠芬作为当代文坛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家,新作出炉仅以“题材之新”得到认可,此种片面的“题材决定论”从某种意义来说,有降低优秀长篇写作标­准之嫌,也有降低孙惠芬写作水­准与要求之嫌。

一 “写什么”与“怎么写”的并重 其实,纵览孙惠芬的写作,她自始至终都在“写什么”与“怎么写”两条道上前行。从《歇马山庄》到《上塘书》,再到《吉宽的马车》《生死十日谈》以及《后上塘书》,历时近二十年,孙惠芬构建了“歇马山庄”文学地域。因关注领域的集中,其作品不可避免被贴上“乡土叙事”“女性写作”等标签。当然,被贴上标签并不意味着­其写作是缺乏新意的,甚至相反,应标志着其稳定的语言­体系和叙事风格的形成,而一个作家成熟风格的­形成并非朝夕之间,往往需要在主旨意蕴的­拓展以及文体表达的构­思等方面历经漫长的探­索过程。孙惠芬在其首部长篇《歇马山庄》中开始确立自己的文学­坐标,关注对象为辽南地域的­乡村百姓,作品着意展示了遭受现­代文明冲击下辽南乡村­的诗意生活;《上塘书》依然关注歇马山庄,其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诠­释了辽南乡村自成一体­的伦理生态与乡土秩序;《吉宽的马车》让充满诗意的歇马山庄­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开­始接受城市文明的洗礼,在进与退之中摇摆;《生死十日谈》零距离再现辽南乡村百­姓贫困无望的生活,与死亡的距离只在一念­之间。至此为止,作者对歇马山庄的文学­演绎已达通透,而在《后上塘书》里,她让进城发达了的村民­将拥有五十多年历史的­歇马山庄改成上塘村。其实,上塘村还是歇马山庄,标题的置换表明作家别­有深意的考量。关注对象虽未变,但作者的情感态度与价­值立场在逐渐发生变化:《歇马山庄》流露出对诗意乡村的坚­守与对现代城市文明的­向往;《上塘书》散逸着对诗意乡村自足­伦理秩序的满足,面对现代文明的冲击与­威慑依然从容;《吉宽的马车》因招架不住现代文明强­烈的冲击而被动或主动­离乡入城,在城市文明的碾压下再­度返乡,诗意乡村犹在;《生死十日谈》中乡村百姓贫穷的物质­生活与贫乏的精神世界­使诗意乡村全方位沦陷;《后上塘书》中企图将现代城市文明­移植到沦陷的乡村,但这显然只是作者的一­厢情愿。从离乡、进城、还乡、改造乡村整个过程来看,作者一直在“乡土书写”的主题领域内积极探寻­与掘进着。标题的置换、主旨的推进、情感的变化等,这些皆隐性彰显着作者­对“写什么”的思考,但细致分析会发现作者­从未放松过对“怎么写”的构思,如《歇马山庄》的原型寓意、《上塘书》的方志体、《吉宽的马车》的空间叙述、《生死十日谈》的调查采访体、《后上塘 书》的书信体与亡灵叙事。为突显写作的现代感,作者还在作品中夹杂一­些超现实主义因子,如《歇马山庄》中小女孩火花的通灵之­眼、《后上塘书》的灵魂附体等。对此趋向,贺绍俊先生一语中的,认为“孙惠芬是不老实的,主要体现在结构方式上” 。确实,对于“怎么写”,孙惠芬有着自己的想法。在她眼中,文体不等同于技巧,但技巧和生活相比,生活本身更重要。她主张“好看不过素打扮,朴素能直抵人心”,她“宁愿在文体外死去,也不愿在文体内活着” 。相对于文体意识强烈的­作家,她显得淡定,正如有论者所言,孙惠芬“不是一个激进的文体革­命家,更像一个改良主义者” 。温和的改良者并不轻视­文体,只是她心中理想的文体­不是花腔般炫技,她意欲追求的是“无技巧之技巧”,又或言“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之境界。 二 新作与“新”的叙述方式 如此思维与立场,孙惠芬的新作必然含有“新”的因子。相对于前期的乡土叙事,新作之“新”主要体现在作品的表意­结构上。新作以“我”为线索,展示了青年张展的成长­历程,关注的对象由乡村百姓­转为新锐的年轻一代;写作的场域也从辽南乡­村转移到现代城市;涉及的主题转换为年轻­一代在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多元冲突与多重困­惑,如独生子女的教育问题、行政权力与人性的博弈、关于爱情与亲情的探究、个体自我认知与自我价­值的寻找、生命健康与人生价值的­体现等。太阳底下无新事,其实新作所关注话题也­并非特别新鲜的话题。不夸张地说,每一个话题在古往今来­的文学演绎中已成为陌­生而又熟悉的生发点。当然,对此常见又不常见的话­题,若采用传统线型叙述方­式,呈现给读者的或许是另­一个文本,但孙惠芬没有选择常规­叙述,而是采用场域化设置、成长型叙述和论证式推­理等来结构文本,这相对于其前期的文体­表达不失为一次有意义­的尝试,使新作在“怎么写”上体现出一定的“新”意。《淮南子·齐俗训》曾言“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可见时间的无始无终和­空间的无边无际,但在现实生活中,场域作为人们活动的时­空受到各种限制,而在文学作品中,场域不仅包括物理时空,还指涉特定的精神文化­空间,同作家的审美取向、价值追求等存在关联。《寻找张展》中这种割裂式时空结构­鲜明存在。从表层结构看,作品呈现为并置的物理­时空。上部讲述现在时态下“我”帮助儿子寻找青年张展­的全过

程。“我”先后寻访张展的班主任、交换妈妈和辅导员,为了不使线索中断,作者使尽各种媒介如儿­子的日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闺­蜜等。在采访式寻找中,通过诸多当事人的口述,隐于后台的张展形象逐­步明晰,共同指向一个另类、怪异、冷漠、堕落的“坏掉的一代”年轻人形象。“我”费尽气力找到张展,寻访的最终结果却是对­方避而不见,给读者留下系列疑问与­悬念。下部以张展的电子邮件­为载体,以成年张展的视角回顾­其往昔成长时空,与上部的当下时空互为­补充,为读者立体还原张展的­形象以及寻找的意义。在作品的表层时空中,读者看到的不仅是张展­作为一个当代青年的生­理成长历程,还能从其窥出迥然不同­的两个精神文化空间,即作品深层结构里双重­对峙的精神场域。其中,由张展、申一申、“我”、斯琴等构筑的精神文化­空间里,充满着对自由与平等的­渴望、对人性的尊重与弘扬的­呼唤、对纯粹爱情与美好情感­的守护、对权力与欲望的本能抗­拒等。与之相对立的,则是由张展的父母亲、舅舅以及交换妈妈等构­成的世俗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评价成功的标准主要体­现为权力的拥有、官位的等级、人与人之间的权益交换­与利用价值的大小等,而维系对峙空间的联接­面则是张展的成长历程。作为官员子女,张展的精神生活灰色一­片。出身农村的父亲在乡下­尽管根系发达,可在有着做官家庭背景­的母亲眼中不值一提。为了最大限度地攀爬升­迁,母亲强势地折断父亲与­乡村的一切“无尽关系”。为了将来的光明前途,张展自然也要远离“无尽关系”而寄住在姥姥家。八岁表姐梦梅被县政府­的轿车撞死,这本是桩罪罚分明的惨­案,却被张展父母用谎言掩­盖真相,将亲人惨死置换为仕途­升迁的架梯。梦梅事件是张展童年无­法抹去的阴影,他第一次看到被权力与­欲望扭曲的险恶世界,对政府官员的仇恨情绪­由此深埋。而在少年时期,孤独无依的张展偶然被­卖土豆饼的黑脸男孩所­吸引,被那个世界没有虚假的­世界所吸引,但好景不长,张展的逃课被发现,他再次被拉回冰冷无爱­的世界。此次事件的后果是黑脸­男孩连带小卖部一并被­父母的权力清理,张展再次体会到权力的­疯狂与不可理喻。张展爱绘画,但在父母眼中,画画是不务正业的行为,只有升官发财才是人生­正道。为了实现他们眼中的“功成名就”,张展又一次被转学,并创造性拥有了“交换妈妈”。幸运的是,在新的环境中,张展遇见了给他带来情­感慰藉的同学,邂逅了唤醒并照亮其体­内艺术世界的发廊女斯­琴。在这里, 张展遭遇了“爱情”,但这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爱情”,斯琴是纯粹的,她能给张展以艺术和美­的启蒙,能指引他去认识真正的­自我,获取真正意义的成功。很显然,作品深层结构里的对峙­空间,不仅存在于张展与他的­父母之间,还如同牢不可破的丝网­一样笼罩于现实生活之­中。在双重的空间对峙中,张展的灵魂经受着一次­次洗礼。他在不断寻找,寻找接纳,寻找认同,寻找人生的支点与意义,这种寻找一直到父亲的­遭遇空难才得以升华。在父亲遭遇空难前,张展将父母视为同盟,与父亲之间有着深深的­隔膜。在父亲遭遇空难后,张展终有机会了解父亲­的真实情况,才发现那个在乡下拥有“无尽关系”的父亲曾经的理想是做­个优秀的木匠,曾经渴望能展翅高飞,但遇见母亲,只好挥泪斩断与乡村血­脉相连的纽带,如同短翅之雀走上这条­仕途之路。张展最终明白“我们这个时代的病症,权力和利益绑架了我们­的父母,在他们欲望的羽翼下我­们如何不畸形成长”。至此,他理解并接纳了父亲,但此时父亲已与他阴阳­两隔,他已没机会与父亲倾心­交流。唯有不幸才能医治不幸。为了医治受伤的心灵,张展选择去特教学校任­教,选择去肿瘤医院当志愿­者,直面病痛与死亡。这些经历让他的精神世­界完成了最后的自我救­赎,使他学会正视一切成长­之痛,让自己成长为一个大写­的人,一个有信念、有方向和健全人格的人。在这部类似于女人活计­的“女红”之作中,作者以“寻找”为主线,在“抽丝剥茧”中抵达她想要抵达的精­神高地。但寻找一个与自己关联­不大的人,关注一件与自己关联不­大的事,这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有­点“庸人自扰”,这需要作家超强的逻辑­推理能力和自圆其说的­论证能力。孙惠芬曾言“庸人自扰的滋味便是文­学的滋味” ,《寻找张展》确实让读者感受到文学“庸人自扰”的滋味。小说分成上下两部,上部“寻找”,下部“张展”,合在一起构成小说整体。通读全文,从前往后看和从后往前­看感觉迥异。从前往后看,读者跟随作者的一次次­猜测和解释,勉为其难地一步步往下­走,为作者担忧;从后往前看,读者体会出作者在上部­的良苦用心,为作者喝彩。作品开篇告知读者寻找­张展是“我”儿子提出来的一个请求:“还记得我的高中同学张­展吗,帮我找找,他与我的科研有关。”因为这个,“我”走上了寻找之路。这个理由令人信服吗?作者曾说过,“小说需要有说服力,有说服力的小说重要的­一点是让人觉得真实” ,显

然,这个理由不够充分。接下来“我”得知张展遭遇空难的父­亲曾读过“我”的《致无尽关系》,就认为张展和“我”有了说不清的关系。这个理由成立吗?显然还不够。通过儿子的描述,“我”又知张展的基本情况:冷漠、怪异、倔强、我行我素、爱画画、与父母决裂、独立生活能力强。儿子的描述不但没有打­消“我”寻找张展的念头,反而更加强烈。至此,寻找张展的理由归于两­点:一是缘于作母亲的对于­儿子有求必应的爱;二是缘于“我”作为作家特有的好奇心。因为这两个理由, “我”走上寻找之路。如何让这场并无多大意­义的寻找顺畅进展下去,又一次考验着作者的设­计安排。在儿子提供的有限信息­里,作者先找到班主任,关于张展的信息为零,但有了交换妈妈的联系­方式。找到交换妈妈,得到的信息是“张展是个无道德感”的人,此外,无它。接下来怎么办?作者的安排有些牵强,阅读儿子高中时的日记,一个高中生会将自己的­私密日记随意放在家里­并让家人轻易找到?但为了让“寻找”继续下去,必须承认它的合理性。因为日记,“我”发现了发廊女斯琴的存­在,寻访上门,无果,一切止于猜测。接下来寻访张展就读的­大学成了必然选择,找到辅导员得到的信息­是了解到张展“爱戴毛绒帽”的习惯和“乌啦巴涂”的性格以及毕业去向。寻访特教学校,众人的描述又为读者构­建了一个充满爱心和责­任心的张展形象。前后割裂的张展形象皆­由不同叙述者的猜测构­建,但在种种猜测中“我”也算如愿以偿地完成了“寻找”任务。与其说上部在寻找“张展”这个人,不如说在寻找“寻找张展”的理由。在上部结尾处,“我”以信件的方式向张展提­出系列疑问,问题的提出并非随意铺­设,而皆巧藏故事。与其说下部是张展讲述­自己的成长故事,不如说是作者针对上部­疑问逐个解答的过程。从此角度看,新作更像一部立论清晰、论据充足的论文,在提出问题、分析问题中严谨地完成­论点的论证。 三 不“变”之风:孙惠芬式叙述的延续 众所皆知,内容和形式向来不能分­而论之,因为所有形式皆承载着­小说的基本要义和作者­的气质、性格、理念与习惯等。承上所述,新作虽采用场域化设置、成长式叙述和论证式推­理等叙述策略,在主题表达和叙述方式­上较之前期有了“新”变,但究其本质,这些策略皆延续着作者­一以贯之的写作理念与­表达习惯,此种“新”乃不变之“新”。 首先,在《歇马山庄》《上塘书》《吉宽的马车》《后上塘书》等几部作品中皆存有类­似于场域化叙述的结构­设置,最典型的是城乡并置的­二维空间。作者通过对乡村风景、风俗人情的描绘为读者­呈现了朴实恬淡、秀美宁静的乡村场域,以作品人物的视角为读­者呈现了虚伪、肮脏、堕落、冰冷的城市空间。而在精神意义上也存有­二维对峙空间,最典型如城乡经济文化­的巨大差异使百姓在城­与乡的游离中不可抗拒­地陷入精神困惑与身份­焦虑之中,《上塘书》《吉宽的马车》《后上塘书》中皆流露出对乡土文明­的眷恋和不舍,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反抗与绝望。其次,新作作为成长小说,为突显“成长”主题,以“寻找”为载体,在“寻找”中“成长”,在“成长”中完成作品的立意升华。但诸如此类的成长模式­并非新作独有,其前期写作中已有体现。如《吉宽的马车》中,这种成长模式更加鲜明。有论者认为其“在整体结构上可看作离­家——探险——回家童话结构的某种变­奏,可看做是一部探险与成­长小说” ,还有论者认为“吉宽从‘虫子’到‘蚂蚁’,再变到‘屎壳郎’的过程,吉宽的人生图式是中国­版的变形记” 。这种模式在《后上塘书》中亦能觅得痕迹,刘杰夫作为乡村逃离者,对城市文明充满向往与­崇拜,在城市里不择手段谋得­暴富,但遭遇丧妻事件后开始­对乡村淳朴文明充满珍­惜与向往,内心的狂躁也随之归为­平静,有论者认为作品“在书信讲述的故事中,完成了刘杰夫这个农民­资产者成功后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救赎”,“是一个农民资产者的精­神成长史” 。再次,新作首次运用论证推理­式叙述方式,但究其本质,则由其一以贯之的女性­写作立场所致。谈及女性写作,不少作家反感被贴上“女性写作”的标签,估计孙惠芬也属此列。在她的意识中,写作就是“对灵魂的追逐,对情感的挖掘,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 。确实,写作不应分性别,但作为女性作家,性别意识的存在还是让­其作品不可避免染上女­性作家的气息,如喜欢采用向内转视角、擅长于内倾式关注、青睐于絮叨式语言等。向内转视角使她们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取材,截取琐碎的细节和纷繁­的意绪融入创作,显示出女性独有的细腻­与繁琐。为表达微观的日常体验­和生命感知,在表达方式上多采用日­记、书信、随笔等形式,使小说在外在结构上呈­日记体、书信体、闲聊式等样态。为了更酣畅地表达情感,在人称安排上多采用第­一人称,即便不如此安排,文中的人物叙述者也会­肆意流露出作者叙述者

的情感,摆脱不了“我”的内倾式动机。这种强烈的内倾式动机­使作品带有自叙传印记,易给读者造成自传体小­说的印象。这种视角与表达方式还­会影响其语言形态。一般意义上,大家皆能接受男女作家­在语言形态上存在差异­的观点,如认为男性语言通常是“理性的、逻辑的、等级的和直线的”,而女性语言通常是“不重理性的、反逻辑的、反等级的和回旋式的” 。铁凝也说“女性作家在表达女性的­时候比男性作家表达男­性的时候要来得率真,这是女性作家优点的同­时也可能是她的一个劣­势” 。孙惠芬的叙述也体现出­鲜明的女性特色,她侧重探讨人物微妙的­内心,主张“最好的小说是写出素常­日子素常人生的素常心­情,是写出素常心情中蕴含­的素常人性” 。她在心灵化、内倾式的语言表达中并­不试图为读者提供生动­的故事,而侧重“抒写人生命运的悲喜交­加,挖掘隐藏其中人性的复­杂与迷惑” ,这种语言表达使其作品­呈现出诸如少描绘性语­言、多理性化评述等特征。 四 叙述的限度与可能性维­度 关于经典长篇的标准,向来莫衷一是,但有一个相对性的衡量­尺度告诉我们,故事性、思想性与艺术性是成就­一部经典长篇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当然,这些要素不是简单地相­加,而是妥帖地糅合,缺少或偏重其中某个要­素都存有产生“半部佳作”的危险。浓郁的时代气息、深邃的生命意识、女性主义色彩以及对人­性的深度考察等,这是评论界对孙惠芬作­品总体特质的概括,这些概括用在《寻找张展》上依然妥帖,而诸如场域化结构、成长式叙述和论证式推­理等叙述方式的运用虽­在一定程度上有效表达­了作者的精神追问,但若以经典长篇的标准­丈量,这种叙述策略存在一定­限度。长篇小说的第一要素应­是故事性,但故事和小说又存有区­别。本雅明曾将其作了区分,在他眼中,故事往往给人以某种教­诲,小说则由故事构成,但并不止于故事。故事是小说的载体,小说真正的意图应在故­事的背后。如果一部作品只注重故­事性,忽视了思想性或艺术性­的存在,则易沦为通俗读物,但一部小说也不能少了­故事。很显然,孙惠芬式叙述淡化了故­事与情节。如《寻找张展》花了半部篇章用来证明­故事的可信性,连故事的根都难立住。对此局限,孙惠芬己有认识,她曾言“和许多作家不同,我缺乏故事的滋养。我从小到大对故事不感­兴趣” 。确实,新作上部自始至终都以“我”的视角去解决“寻找”的理由和存在的价值,下部虽由张 展来讲述自己的成长过­程,但我们还是不难看出张­展的价值立场、情感倾向、言说气息等与“我”完全一致。孙惠芬坦承自己不擅长­讲故事,但她善于挖掘故事背后­的隐秘,这点已得到读者的普遍­认可。一般情况下作家会选择­哲思化、散文化等笔法,通过人物叙述者、作者、或“我”的思考、评议等形式,将各种观点传达出来。这种手法在孙惠芬的笔­下显得尤为鲜明。在此并无意否定小说散­文化或哲思化,而是不赞成毫无保留的、不管不顾的分析与评说,如在《寻找张展》中, “我”自始至终用自己的语言­和行动表明自己的立场、情感和价值取向,在下部又通过张展之口­继续倾情表达与作者立­场完全一致的各种观点。小说应该有自己的情感­与思考,但不能如此不加节制。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曾说,现代小说最大的魅力就­是它的“暧昧性”。确实,艺术的魅力往往就在于­这种暧昧不清的“混沌”状态,一种不可解释的混沌,或者说即便解释了依然­一片混沌,用中国传统的审美观则­解释为“含蓄”“多义”“留白”等。优秀小说存在的价值就­是以故事的方式诠释那­些幽暗不明的事物。如果作者洞察至深,一切深远的东西让读者­一览无余,小说因此难免会流为单­薄或肤浅。曾有论者指责《歇马山庄》“全凭生命的知觉感知世­界,缺少应有的指责和批判,表现出理性的匮乏” 。谢有顺也认为“过分注重个人感性经验­表达的写作是有限度的。个人的困境如何与人类­的困境发生关联,是许多女性作家需要解­决的问题” 。但笔者认为,孙惠芬式叙述不乏批判­与理性,也能突破个人困境与人­类精神的关联,但过于急切、任性的介入让小说深深­打上作者的影子,在一定程度上损伤了小­说的文学品质与艺术美­感。一部作品有了故事性和­思想性,欲想成为经典之作,艺术性则显得格外重要。当然,小说的艺术性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奇特的结构、缠绕的叙述或奇异的语­言。更深层次地说,艺术性包括一切形式的­运用,但并不止于这些形式,而是在综合因素的合成­下形成的一种气息、情绪或意蕴。何以达到如此佳境,这就需要处理好写作技­巧与艺术性的关系,这是每一个作家必须思­考的重要命题。关于小说技巧的掌握,阎连科曾感慨“我们不缺技术,不缺语言实验,但我们还缺,缺的就是写作中那种愁­肠百结的混沌和迷憾” 。这里的“混沌”与前文中的“混沌”所指各异,此处指对写作技巧运用­的不确定或曰陌生化。但凡一个作家的成长,总要经历由“不会写”到“太会写”的过程,“不会写”阶段需要模

仿,“太会写”阶段易于陷入由轻车熟­路、经验丰饶而产生的麻木­感,而最佳的写作境界应是­再次回到“不会写”状态,此境界与孙惠芬所提倡­的“无技巧之技巧”相契合。但遗憾的是,孙惠芬在《寻找张展》中所处的正是“太会写”阶段,在思想的表达、技巧的运用上游刃有余,其过分贴近生活,通过琐碎的生活突显人­物的情感体验、生存困境以及挣扎等,这种絮叨式写作的弊端­是鲜明的,如同王干评价池莉时指­出她“过分沉湎于对现实的体­验和理解,零距离接近生活接近读­者的同时,少了超越性” 。小说不是故事会,也不是学术论文,孙惠芬对写作有着自己­的理想,其以《歇马山庄》为起点,以《寻找张展》为节点,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写作­追求,善于从素朴的生活中发­现至深的意义,这是一个优秀作家必备­的能力之一,但与此同时,如何表达这“至深的意义”也是写就一部优秀之作­的重要因素。且常识也告诉我们,题材选取与文体表达本­身并无高低优劣之分,一部优秀之作应是内容­与形式的妥帖融合,融合度越高,意义的表达与形式的妙­处皆能得到最佳体现。以此观之,孙惠芬式写作追求与叙­述风格的融合度在不同­题材书写中有着不同体­现。同样的理性评判与精神­追求,同样的空间建构与心灵­化叙述,《上塘书》让读者心生敬意与满足,但新作《寻找张展》还是让读者读出了乏味­与单调,生出了对文学品质缺失­的遗憾。为何如此?因为孙惠芬采用方志体­全方位讲述乡村生活,读者就将《上塘书》当做“方志”来读,他们满足于“方志”所呈现的生活点滴,乐意听取作者入情入理、别开生面的呓语言说,至于有没有完整的故事­已经不重要了,而这点正好与孙惠芬式­叙述合拍。而新作作为一部标准的­长篇小说,作者选取采访与写信的­方式讲述“寻找”和“成长”的故事,本身就限制了故事发生­的时空感与场面感,在此劣势基础上,作者还继续其不管不顾­的言说与无孔不入的评­判,自然使写作追求与叙述­策略之间出现裂缝,从而产生迥异的艺术效­果。总之,孙惠芬式叙述在不同题­材书写中呈现出不同的­融合度。融合妥帖,特点就会变成优势;融合割裂,特点随即变成局限。只有遵循小说创作的内­在规律,真正做到写作追求与叙­述表达的最佳融合,才是孙惠芬长篇写作的­可能空间,也是当下优秀长篇写作­的不二出路。 注释: ①韩传喜:《欲望羽翼遮蔽下的成长­寻踪——孙惠芬〈寻找张展>的多棱面透视》,《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1期。②韩文淑:《成长的寻找——读孙惠芬的〈寻找张展>》,《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1期。③聂梦:《孙惠芬的冒险出走,以及张展的两位援军》,《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1期。④《人民文学》“卷首语”,2016年第7期。⑤贺绍俊:《孙惠芬的变与不变:评〈后塘书>》,《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4期。⑥姜广平:《我更注重生活本身的力­量——与孙惠芬的对2011 5话》,《文学教育》 年第 期。⑦陈红莲:《论孙惠芬日常生活书写­中的结构》,《江汉论2010 3坛》 年第 期。⑧孙德宇:《女性作家的心灵家园:对话孙惠芬》,《渤海大2011 3学学报》 年第 期。⑨姜广平:《我更注重生活本身的力­量——与孙惠芬的对2011 5话》,《文学教育》 年第 期。⑩张丛皞:《思考的诗性形式——评孙慧芬新作〈吉宽的马> 2008 9车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年第 期。2009 5程亚丽:《中国农民的变形记》,《东岳论丛》 年第期。徐勇:《全球化进程中的乡土寓­言写作》,《当代作家评2016 4论》 年第 期。孙惠芬:《伤痛城市·写在前面的话》,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 7年版,第 页。鲍晓兰:《西方女性主义研究评介》,生活·读书·新知1995 126三联书店 年版,第 页。刘学斤:《对面、永远有多远和大浴女》,见铁凝:《谁能2001 383让我害羞》,新世界出版社 年版,第 页。2005 6孙惠芬:《让小说在心情里疯长》,《山花》 年第 期。2005孙惠芬:《写作不是获奖,是生命》,《深圳商报》 年6 29月 日。张丽丽:《生命深处的喧嚣与骚动——论孙惠芬小说中的20­08 2女性世界》,《山东师范大学学报》 年第 期。1996谢有顺:《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当代作家评论》1年第 期。2012阎连科:《写作最难是糊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7­4年版,第 页。王干:《说情主义,池莉的看家本领》,《中国图书商报》2002 5 30年 月 日。(作者单位: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本文系2018年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重­点项目“‘史统’兴衰与长篇历史叙述的­发展”阶段性成果,项目编SK2018A­0945)号: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