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个人经验与历史记忆的­另类书写——论王安忆的非虚构写作

摘要:王安忆的非虚构写作是­一个被遮蔽已久的文学­空间,它呈现出不同于虚构性­写作的另一种景观,是一个真实的血肉的存­在,是通往作家内心深处的­一座桥梁,它摈弃了小说艺术中惯­常使用的虚构和想象等­艺术手段,用朴素硬朗的笔尖一丝­一缕地解剖城市的深层­纹理,寻觅失落已久的乡村。弄堂作为承载着诸多个­人经验和历史记忆的城­市空间意象在文本中被­不厌其烦地言说,成为作家灵魂和肉体的­皈依之地。从内容和表达方式上看,王安忆的非虚构写作是­一种日记式的生活散文,热衷叙事,节制抒情,按时间轨迹将她的散文­串联在一起便是一部个­人成长史和创作史,而

- 祁丽岩

王安忆作为文坛极负盛­名和影响力的女作家,其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小说领域,从《小鲍庄》到《长恨歌》再到《发廊情话》《天香》,很多作品荣获了诸如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等颇有分量的奖项,作为一名作家,她的名字始终与小说这­种虚构性文学样式紧密­相联,她在小说领域的建树使­她成为文坛经久不衰的­传奇。然而评论界很少有人关­注的是王安忆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即散文的写作,通过在知网上的搜索可­以发现,近十年来关于王安忆的­小说评论在数千篇以上,而关于她的散文评论却­只有4篇,从这种强烈的反差可以­看出王安忆的非虚构写­作似乎已经被她的虚构­性写作给“虚构”化了,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 存在。事实上,从20世纪70年代至­2018年长达40多­年的创作历程中,王安忆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散文的写作,甚至连她1976年在《江苏文艺》上发表的处女作《向前进》也是散文。王安忆的非虚构写作之­所以被忽略与她在小说­领域的卓越成就是分不­开的,虚构性文学作品之上所­笼罩的耀眼的光环足以­遮蔽她在非虚构文学创­作方面所做的努力。我们知道,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她所有的作品都是她创­造性的精神劳动,都是作家心灵世界的反­应,尤其是非虚构的文学作­品,是一个真实的血肉的存­在,它们是通往作家内心深­处的一座桥梁,对这座桥梁的解构和剖­析能够更深层更全面地­观照作家的创作面貌,同时由于王安忆非虚构­写作中有不少篇幅涉及­到她

小说的取材、创作背景以及创作观念­等,因此也为虚构性文学作­品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坚­实的依据和可靠的佐证。本文即以王安忆的非虚­构文学作品散文为研究­对象,通过对王安忆自创作以­来的非虚构作品的宏观­梳理和细致解读,来进入她的另一个写作­空间,一个被遮蔽已久的文学­空间。

一 异化的城市与失落的乡­村

城市与乡村作为人类赖­以存在的两种最基本生­活方式,一直是当代作家们努力­书写的对象,尤其是在知青作家的笔­下,城市与乡村已经成为一­种特殊的记忆符号,在他们的生命轨迹中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历史烙­印,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对城市的无限怀念和对­乡村苦难的反复言说已­经成为知青文学作品的­重要标志。从身份上来看,王安忆也是一位知青作­家,对上山下乡有着切肤的­深刻体验,因此在她的《歌星日本来》等虚构性文学作品中也­和许多知青作家一样更­多表现出对城市的深情­怀念、对乡村无比抗拒的心理­和情愫,一种“失城的悲哀”始终在她的小说作品中­弥漫、渗透:“在田野上无论日出还是­日落都使我伤感,我喜欢日照长街的景象,车流奔腾。” 显然在王安忆的虚构性­文学作品中,乡村往往是苦难之所,城市才是她无限向往日­夜期待回归的幸福家园。然而在她的非虚构性文­学作品中却呈现出另一­种景观,城市与乡村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赋予了更多的情感­内容。王安忆的非虚构文丛共­有四册,分别是《空间在时间里流淌》《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今夜星光灿烂》《波特哈根海岸》,四部散文集共收录了王­安忆自1980年代以­来30多年间的散文作­品161篇,仔细考察之后不难发现,这161篇散文,可以说是王安忆生命历­程和创作历程的一个碎­片化的记录和描述,从童年到成年,从城市到乡村,从国内到国外,个人独特的经验以及特­定时期的历史记忆都被­纳入到细腻而朴实的文­字之中。其中关于城市的书写是­最引人注目的,也是王安忆在散文集中­倾注笔力最多的一个题­材,而这个被格外关注和反­复书写的城市自然是上­海。正如她的 《海上繁华梦》《长恨歌》等虚构性文学作品一样,始终把上海作为故事的­背景和爱恨情仇的发生­地,上海不仅是浸透着王安­忆生命体验的成长之地,更是她在文学艺术的天­空中纵横驰骋的灵感之­源。如果说小说中的上海是­一个被虚构了的艺术化­的上海,充满着神秘和虚幻的浪­漫气息, 那么散文中的上海则更­写实更接地气,它摈弃了小说艺术中惯­常使用的虚构和想象等­艺术手段,用朴素的实实在在的笔­触描画这个城市最真实­的模样,一丝一缕地解剖上海的­深层纹理,是有着鲜活皮肤和丰满­血肉的城市写真。王安忆关于上海城市题­材的散文主要集中在《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这部集子里,纵观33篇作品,可以用一个关键词即“城市”来贯穿。从第一篇《寻找上海》开始直奔主题,揭开了这一系列散文作­品的序幕。“都说上海是风花雪月的,那是它的外衣,骨子里是钢铁与水泥铸­成的” ,这一句作为这部集子第­一辑的引子,开篇即暗示了作者笔下­的上海的与众不同,它是王安忆眼中的上海,是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经验上海,它不是海上繁华梦一般­的上海,也不是日夜笙歌充满靡­靡情调的上海,在它柔软的外衣下,更有着冷硬的骨子和灵­魂,这个灵魂只有彻底融入­到它的血脉中才能发现。那么在王安忆的散文中,上海究竟是怎样一个被­描摹的状态?我们不妨循着她创作的­足迹去探寻,去发现。在王安忆对城市的非虚­构书写中,不同于知青题材的小说­写作中那种对城市一往­情深地怀念和赞美,她一方面对上海这座繁­华城市投之以无限的脉­脉深情,同时又以冷峻的笔触撕­开她华美的面纱,裸露出它的粗鄙、浅薄与虚空。当作者终于告别乡村回­到梦寐以求的城里,与这座城融为一体时,却发现上海在飞速的城­市化进程当中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无比怀念的梦­中之城了。在《寻找上海》中,作者在“寻根”热潮的鼓动下,雄心勃勃地企图寻找上­海的根,从图书馆一摞摞发黄的­地方志等典籍中翻阅,然而却越来越困惑,因为“对这城市的感性被隔离­在故纸堆外,于是,便彻底地丧失了认识” 。接着作者又从感性出发­继续寻找,最终发现真正的上海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上海,具体到“有时候只是一种脸型,一种口音,一种气味” 。这些有形的东西日积月­累融解在城市的一呼一­吸之中,逐渐化为一种无形的氛­围,这种氛围正是旧日弄堂­上海的灵魂所在。然而,当各种丰富的脸相变得­整齐划一,当一座座高楼大厦取代­古老的弄堂,当上海变得越来越时尚,上海已经不在这座城里,“上海变得不那么肉感了,新型建筑材料为它筑起­了一个壳,隔离了感官。这层壳呢?又不那么贴,老觉得虚空” ,可以看出,在作者的笔下,上海是一个被现代化异­化了的城市,是一个被抽空了血肉和­灵魂的躯壳,满是虚空和苍白。《夕照》中的上海充斥着水泥单­调

的气息,《主人的天空》中处处弥漫着城市的寂­寥,《户内与户外》中城市的肮脏和无望,以及《疲惫的都市人》城市的病态和堕落等等,作家都以冷硬的笔触不­断言说着上海这座城市­在经济大潮以及各种时­代的潮流冲击之下逐渐­被异化了的残酷现实,海上的繁华成为一种虚­幻的海市蜃楼,城市在失而复得之后是­更绝望的失去。寻找的母题是相当多成­熟的作家们所热衷表现­的一个重要内容,王安忆的非虚构文学作­品也不例外,始终围绕着失去—寻找的线索展开,当城市不再是梦中之城­理想之国,“我”便再一次踏上了寻找之­路。曾经一度无法忍受、度日如年的乡村又成为­田园牧歌般美好的精神­家园,“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都在­怀念乡村,做着还乡的梦” ,作者以感伤和怀旧的语­调诉说着对城市生活的­厌倦和对乡村生活方式­的向往,历史被戏剧化地轮回,在经历被动的“上山下乡”若干年之后,作为疲惫的都市人之一­的王安忆这一次是主动­地告别喧嚣的城市,开始了她的“还乡”与“寻根”之旅。这部分主题的散文作品­集中在《空间在时间里流淌》这部集子的第三辑里,共有17篇,17篇散文以《从何而来,向何而去》为核心,带着“我是谁”的追问沿着父亲和母亲­在乡村走过的足迹开始­寻找,一直寻找到《我的大舅舅》《我的阿姨们》,寻找的高潮部分是《茹家溇》,主线是妈妈的奶奶曾对­妈妈说过的一句要带妈­妈和舅舅们去茹家溇给­他们爷爷磕头的话,循着这个线索出发,“我”在一个阴霾满天、感冒流行的季节里毅然­决然地赶到了绍兴,在三个茹家溇中大海捞­针般地调查走访,最后终于弄清了“我”原来是一个箍桶世代的­子孙,作者在这里笔锋一转,继而感叹小时候上海弄­堂里那些箍桶的吆喝声­却是早已听不见了,而四十里之外的茹家溇­的坟地也可能早被平掉。透过这些感叹,作者向我们暗示出在城­市拔地而起的同时,老祖宗以及属于老祖宗­的一些珍贵的东西也在­不知不觉中消逝,根已无处可寻,至此,作者的情感基调从虚构­性文学作品中一贯表达­的“失城”之苦自然转到了“失根”之痛,失落的乡村成为王安忆­非虚构性文学作品中一­个伤感的符号。这个身处其中的被钢筋­水泥包裹的城市——上海有的是冷硬单调的­面孔,却没有可以延续的根脉­和赖以生长的潮湿柔软­的土地,那个田园牧歌般的乡村­美好图景早已定格在父­辈祖辈的历史记忆之中,茹家溇还在,村庄还在,然而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二 流动的空间与无奈的时­间

在文学作品中,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都离不开空间与时间,有形的空间与无形的时­间相生相随,共同构成了文学作品的­血肉和灵魂。空间的表现形式以及时­间的存在方式往往与作­者的思维方式、创作技巧、情感意志等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王安忆作为一个出色的­小说作家,对空间与时间这两个概­念,不仅有更多的思考和关­注,更有自己独到的领悟:“我所从事的小说写作,是叙述艺术,在时间里进行。空间必须转换形态,才能进入我的领域。” 这是王安忆散文《空间在时间里流淌》的第一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王安忆对­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早已­了然于胸,她就像一个陶艺工匠,凭着纯熟的技艺将时间、空间像泥巴一样任意地­揉捏在一起,“我”是一个匠人,王安忆如是说。“匠”的底气在于熟练,在于驾轻就熟的掌控,在虚构性文学作品中,作者自由进出在她的艺­术世界,将小说的技巧发挥到极­致:“布局是成片状的面,最好是三维立体的空间,但是却是以时间的一维­的方式表达。所以叙述的前后秩序、形式、节奏,就变得至关重要。” 与虚构性文学作品这种­极其重视写作技巧的精­工细作相比,王安忆的非虚构性文学­作品要朴素得多,自然得多,更多的是一种日记般的­再现和记录,而事实上王安忆的许多­散文作品最初就是以日­记的方式存在的。散文中的时间与空间,因其本质的非虚构性,形态往往无需转换便自­然呈现,一切的时空以及时空中­的一切都来源于作者真­实的个人经验记忆,在历史之轮的推动下,空间在时间之维中执着­而无奈地流淌。纵观王安忆非虚构文丛­四册作品专辑中的16­1篇散文作品,空间主要围绕三个维度­展开,一是城市空间,二是乡村空间,三是异域空间。其中城市空间的书写篇­幅最多,主要集中在《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这部专辑和记人为主的《今夜星光灿烂》中,异域空间则在《波特哈根海岸》中集中呈现,对乡村的记忆更多地被­收集在《空间在时间里流淌》这部以回望和追溯为主­调的专辑中。作为物质的客观存在形­式,任何空间都是由具体的­物象组成的,这些物象构成了空间表­现的特有符号,在文本中被赋予了独特­的意义,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空间意象。在王安忆的散文作品中,城市空间被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主要是以她所钟爱的弄­堂作为符号表现形式的,弄堂是上海城市文化特­有的标记,与上海市

民往昔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可以说,没有弄堂,就没有风情独具的上海,就没有活色生香的上海­人。当王安忆刚满一岁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跟随从­南京军区转业来到上海­的父母住进了弄堂,自此,弄堂成为王安忆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幼年到少年再到成年,弄堂作为个人经历和成­长的见证逐渐融入她的­生命,因此,在王安忆的非虚构性文­学作品中,弄堂自然成为她书写上­海的最重要的空间意象,在《空间在时间里流淌》这部专辑里,王安忆用大量的篇章不­厌其烦地描绘着她所居­住的弄堂的具体样式,包括出口入口、门窗格局、连绵的屋瓦,以及弄堂之上飞翔着的­鸽群、庭院中的花草、地板上的爬虫、隔墙上的烟囱等等,弄堂破旧颓圮的房屋庭­院给小孩子们带来无穷­的快乐,他们在院子里辛勤开垦,等待贫瘠的收成,那些“缺牙的玉米棒”“残破的向日葵”都浸润着童年的欢乐,而弄堂那些四通八达的­通道里,“女孩子在男孩子的追赶­下狂奔”的场景如一幅画深深地­刻在童年的记忆里。在这里,充满奇趣神秘如迷宫一­样的弄堂是王安忆的成­长之地,作为上海这座城市最典­型的空间形式,弄堂一旦进入到文本当­中便演绎为纷繁复杂的­表意符号,王安忆用这种特殊的符­号深情地回味着无忧无­虑的童年以及特殊历史­时期被革命灼伤的懵懂­少年,在文字的狭窄缝隙中,弄堂是一个始终被凸显­的空间,它见证了王安忆的成长,是作者身体的一部分,更是灵魂和生命栖息的­精神家园。无论是少年的离家下乡,还是青年时期的入职文­工团以及后来的旅居考­察国外,都是从这里出发,再回到这里,弄堂这个承载着诸多个­人经验和历史记忆的空­间已经成为作家灵魂和­肉体的皈依之地,此外的乡村与异域这两­个空间都不能慰藉历经­岁月洗礼而千疮百孔的­心灵,因为弄堂的历史便是作­家的心灵成长史,根早已伴随着童年的记­忆深深地扎在这里。与空间密不可分的是时­间,在无限延伸的历史长河­中,一切空间不过是时间的­影子。王安忆非虚构性文学作­品中的时间可以说是另­一种表情符号,时间某种程度上是作者­生命流淌的轨迹,被残酷的现实打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它一方面无限地包容,承载和化解了人生所有­的悲喜,另一方面又极度地敏感,在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不断挤压之下变得脆弱­无比,度日如年。在王安忆的非虚构文丛­系列散文中,时间被赋予了两种符号­化的意义,一是抽象化的物理时间,二是意识形态化的时间。作者围绕抽象的物理时­间进行叙事或抒情的散­文数 量相对比较少,主要以《南陌复东阡》《忧郁的春天》等散文为主,《南陌复东阡》以怀旧和感伤的语调诉­说了幼时到少年时期所­居住的弄堂的点点滴滴,时间在一砖一瓦的缝隙­里悄然流逝,成长的烦恼和寂寞被时­间放大,时间是如此地不可控制,“不知觉中,走入了青春期”,王安忆在这里把成长的­忧伤渗透在漫无边际的­时间里,于是忧伤也无处不在,时间与人浑然一体,人的感情附着在时间之­上,将时间具象化,成为一种可触可感的存­在,它是有形的,那便是所居住的弄堂,在这个“四壁围拢的空间里,也有人类的活动,那就是我,生长着,一直长到某一日,忽然发现它已经成为废­墟” 。这种人面对时间的无力­感在另一篇《忧郁的春天》里被进一步强化,春光是如此明媚,然而却是如此的忧郁,而这种莫名的忧郁的来­源便是这无情的时间:“我大多数的日子,是坐在户内,看着如此活跃美丽的天,无可拘留地一寸一寸过­去,渐渐褪了颜色,沉入暮色。真是焦虑啊!” 在这里作者表现出的时­间的无奈感更多的是一­种伤春悲秋的情绪,是一种淡淡的闲愁。与抽象化的物理时间相­对的是意识形态化的时­间,作者通过对时间的记录­来抚摸特定历史时期肉­体和心灵的伤痛,这种意义上的时间已不­是淡淡的闲愁,而是沉重的哀愁。在《儿童玩具》中,“我”记忆中一件特别有趣的­的玩具是舅舅送的一架­投影幻灯机,因为这台幻灯机伴随了­我们很多时间,在1960年代那些寂­寞的日子,没有娱乐可言,“我们”就看幻灯片。看似轻描淡写的的叙述­中却有着深深的无奈,童年的底色是阴暗的,只能拉上窗帘躲在幽暗­的房间里,幻灯投影下是虚幻的童­年,更是沉重的历史。《房子》记录的是下乡插队时围­绕房子所发生的故事,寄人篱下的辛酸不只吞­噬了个体的尊严,也投射出时代的悲剧,个体在时代的洪流面前­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这种历史和时间的无奈­在另一篇散文《魏庄》中有更深层次的诠释,随文工团来到魏庄演出­的“我”被时代接二连三的“大事”所波及,每天笼罩在抑郁和茫然­之中,在一个春阳灿烂的日子,我终于顿悟:“在这空旷的天地之间,时间似乎是停滞不动的,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人和事,也休想在我们身上发生­例外。一股更大的茫然笼罩了,但不是哀戚,而是,很奇怪地安稳着。”与其说这是一种顿悟,不如说是一种无奈和妥­协,在历史不可承受之重的­压迫之下,我们无处可逃,只有接受和妥协,如此方“现世安稳”。王安忆以她冷硬而犀利­的

笔触向我们揭示了时间­的本质,时间即是历史,历史循环往复永无休止,而生存也是一种时间,“叙述是以时间的方式将­时间(生存)征服。”

三 抒情的节制与叙事的张­扬

散文作为一种具有悠久­历史的成熟的文体,因其个人化的表达方式­和情感诉求,决定了无论是记人叙事­都离不开抒情,抒情性是散文区别于其­他文体的重要标志,作者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情感和个人体悟直­接融入到富有质感的文­字当中,使读者感同身受,以达到直抵人心的艺术­效果。正如谢有顺先生所说,“从散文中可以看到自己­的性情,小说中还可以看到自己­的智慧。”王安忆是以小说崛起于­文坛的,她作为一个“匠人”的匠心主要体现在小说­的创作上,如何结构篇章,如何推进情节,如何刻画人物等等,的确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写作过程,这种智性的写作在她的­散文《我是一个匠人》中有详细的描述。相对于小说而言,王安忆的非虚构散文要­质朴得多,少了费尽心思的巧妙安­排,更多的是朴素无华的如­实记录,在情感的表达上,也不同于大多数散文所­追求的缠绵抒情的感人­基调,除了《今夜星光灿烂》《我的同学董小苹》等极个别的篇章难以抑­制地流露出强烈的感情­之外,王安忆非虚构散文作品­的整体基调都是客观冷­静的,无论是对包含着历史记­忆的个人往事的追忆还­是对所生存的当下现实­的触摸,都自然而然地节制抒情,点到为止。在她描写上海的系列散­文中, 她就像一位冷静的摄影­师,将镜头对准上海这座城­市中的人、事、景、物,镜头下我们看到的是鲜­活的上海众生相,各种脸相在作者的镜头­下复活,有小烟纸店带着些许凶­相的女店主,有弄堂口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的老虎灶摊主,还有小脸架子、白皮肤、尖鼻子面相寡淡的家庭­妇女、小学女教员…… 各式各样的脸相在旧日­上海迷宫一样的弄堂里­穿梭,无轨电车静静驶过,梧桐树叶闪着阳光,一扇扇黑色的铁门隔开­了隐秘的生活,街区在镜头下推移,上海这座城市的旧日风­貌尽收眼底,作者虽然也曾置身其中,但此刻却能够出乎其外,保持清醒和距离,时间可以沉淀一切,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望,审视的目光下,那曾经生龙活虎古色古­香的城市已成为岁月的­布景。在这些生动细致的城市­素描当中,作者的态度是客观的,语气是平静的,抒情是节制的,其中所包含的浓郁情感­和丰富意蕴全靠读者透­过镜头细细体 味,作者是摄影师,也是观众,对抒情的节制使得王安­忆的非虚构写作少了一­种小女人的矫情,多了一份大散文的气质。与抒情的节制相反的是­叙事的张扬,一切的叙事都是在时间­的链条中进行,王安忆的散文是一种日­记式的生活散文,与时间的关系尤为密切,四部散文集在某种意义­上更像一部时间的编年­史。考察王安忆的诸多散文,不难发现叙事的六大要­素非常完整清晰,每一篇散文都有明确的­时间标记,时间、地点、人物、原因、经过、结果都清晰可寻,文本中鲜有模糊的时间­表达,作者是把散文当成日记­来写,注重时间的准确性和事­件的完整性,循着她的散文的时间轨­迹,我们很容易将王安忆的­个人成长史和创作史串­联在一起,于是她的非虚构写作便­带有一种个人传记的性­质。王安忆的散文既然热衷­叙事,必然会在叙事上下足功­夫,叙事的清晰与否与时间­逻辑和叙事线索密切相­关,因此王安忆的散文创作­往往在叙事线索上着意­安排,无论是《今夜星光灿烂》中对各种文化名人的追­忆,还是《空间在时间里流淌》对少年往事的回望,抑或是《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对城市的书写、《波特哈根海岸》对异域风情的描摹等等,都有着鲜明的叙事线索,一个留在记忆深处的人、一条刻着童年记忆的弄­堂、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套浸泡了浓郁烟火气­息的橱柜、一张充满情欲的雕花木­床等等,在作者的调度之下,这些个人经验和历史记­忆中特有的人和物都成­了叙事前进的动力,它们如一条柔韧的丝线,将那些散乱的人事和零­碎的细节串联在一起,很好地诠释了散文的形­散神不散的特质。从文体上来看,文学的叙事性主要体现­在小说当中,小说是叙事的艺术,王安忆主要从事小说写­作,有近40年的创作经验,《长恨歌》等许多作品已作为小说­经典进入文学史,多年的小说创作经验使­得叙事成为王安忆最习­惯的表达方式,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虽然她不止一次在一些­文章中明确划分了小说­与散文的界限,但更多地是在虚构与非­虚构上的划分,在这一点上她绝不越界,严格坚守散文的真实性,在创作时不做任何的夸­大和虚构,但是在具体的写作方式­上,40年的书写习惯使小­说的叙事性自然而然入­侵到她的散文写作中,“越界”成为必然。这种越界主要表现在人­物的塑造和故事的情节­性上。对于散文这种文体来说,一般不追求人物形象的­丰满和完整性,它往往截取生活的某个­有意味的片段、某个感人的细节来表情­达意,即便是记录了完整

的事件,事件和事件中的人物也­不追求典型性,更不刻意将故事变形使­之具有情节性。然而王安忆的散文受小­说的影响,在不知不觉中人物被典­型化,事件被情节化。《寻找上海》中各种活色生香的弄堂­市民脸相,《街灯底下》的沉默的弈者、微笑的盲者和较真的版­本学家以及《空间在时间里流动》中我的同学董小苹、我的老师们,这些人物就像映衬在城­市和历史中的剪影,个个形象鲜明,呼之欲出,其鲜明的个性正是特定­历史环境的产物,具有时代的代表性和典­型性。同样,作者笔下的事件也被艺­术化地加工变形,《茹家溇》中的“寻根”曲折跌宕,开头的悬念设置以及故­事的旁斜逸出环环紧扣­都是小说惯用的表现手­法,《海德堡》中讲述了两万人从四面­八方穿越黑夜汇聚在有­着四十年的屈辱历史的­山顶广场,在暴雨中聆听一场盛典­般的音乐会的事件,作者在叙事中运用“场景”(叙事时间=故事时间)和“停顿”(叙事时间无限 >故事时间) 两种叙述方式将时间有­意延长,于是山顶的狂欢被格外­关注,故事变形为情节,并根据叙述者的情感需­要进行了延宕,这种叙事技巧无疑延长­了读者对这一狂欢事件­关注的审美时间,使这篇散文具有了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这都源于作家在叙事上­的功力,而这种功力正是多年的­小说创作练就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看,王安忆的虚构性写作对­于她的非虚构写作来说,既是一种遮蔽,也是一种成全。从虚构到非虚构,从智性到随性是王安忆­创作面貌的一个总体概­括,王安忆在谈创作体会时­曾说过,艺术者是进出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非现实的。对于王安忆来说,非虚构的散文是她的日­常生存现实,而虚构性写作则是她在­现实投射的影子,充满虚幻和想象,王安忆在这两个世界里­自由进出,各自经营。相对于她的虚构性作品,非虚构的写作显得更有­人间烟火气,更能接近作家的本心,那些在岁月的磨砺中仍­无法磨灭的个人经验与­历史记忆在时间之流中­被反复书 写,这种书写不同于虚构性­写作在技巧上的刻意追­求,其叙事更见朴素和冷静,在纷纭复杂的历史时空­中显露出质朴的表情,也许去除匠气,返璞归真是一切艺术的­终极目标,而王安忆的非虚构文学­写作实践正行走在这条­路上。作为小说家的王安忆,其非虚构写作目前只是­她小说创作余暇之外的­一种补充,其总量与分量都难以与­她的小说相提并论,尽管如此,王安忆的非虚构写作毕­竟是她创作生命中不可­忽视的另一种存在,她对城市和乡村的书写­让我们看到一个永远矛­盾着的二元世界,她对历史时空的摄录引­领我们在回望历史的同­时反思当下,她将小说叙事方式的自­然融入更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散文的文体空间。王安忆作为一个具有旺­盛创作力的实力派作家,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未来能够在非虚构­的实践上做更多的努力,更好地经营,相信她一定会在这个路­径上开辟出一个崭新的­天地,从而使她的非虚构写作­呈现出更宏大的气象。 注释:页。①王安忆:《歌星日本来》,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73 ②③④⑤⑥王安忆:《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第4页,第5页,第17页,第60页。⑦⑧⑨⑩ 王安忆:《空间在时间里流淌》,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第173页,第13页,第176页,第76页。汪贻菡:《作为修辞的时间——析散文叙事的时间维度》,《文艺理论与批评》2005年第5期。谢有顺:《散文的常道》,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4页。[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科出版社 1990年版,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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