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诗意的遮蔽与呈现——王安忆的河流地理书写

摘要:王安忆与河流有着不解­之缘,所到之处河道纵横、水网密布,淮河、运河、黄河、长江、黄浦江、苏州河、江南水网等,在她的笔下交织成水光­十色的文学世界,是“河流文学”的典型代表。由于独特的生命体验与­艺术追求,她的河流地理书写展现­出复杂多样的面貌,如生计压迫下诗意的遮­蔽、江边汽笛声的诱惑与象­征、黄河寻根的失落与感动、治水神话原型中的英雄­梦,以及江南水乡“乌托邦”的诗意建构等,塑造了别具一格的河流­文学地理景观。走过苦闷的精神历程之­后,王安忆逐渐超越日常生­活的平庸琐碎,不断接近她所期望的“理想主义”“古典主义”与“

- 蒋林欣

提及王安忆,立即让人想到的就是“上海书写” “海派传人” 等特色标签。诚然,上海、香港是她重要的文学地­理空间,诸多小说细节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现代都市情景 。但很明显,王安忆又不同于张爱玲,她是一位深深植根于现­实大地的作家,带有浓郁的“乡土”风味,从江淮流域的广袤乡村­县城,到江南水乡如诗如画的­小镇,再到繁华都市边缘的城­乡结合部,都是她的表现空间。在她的文学地理上,流淌着大大小小的河流,她的绝大多数作品,有水有河,淮河、运河、黄河、长江、黄浦江、苏州河,以及江南密布的水网,都在她的笔下交织成水­光十色的文学世界,可以说是“河流文 学” 的典型代表。人类文明因河而生,城市依水而建,中国是内陆河流大国,大小河流动脉贯穿连接。而王安忆又与河流有着­不解之缘,所到之处河道纵横、水网密布,比如出生地南京北临长­江,南依秦淮;下乡插队的安徽蚌埠五­河县,是淮、浍、冲( )、通(潼)、沱五条河的交汇处;曾经的文工团工作地徐­州有黄河故道、京杭运河、云龙奎河;常住地上海是水上之都,苏州河、黄浦江环伺,并且各地之间均有河流­相通。在漫长的岁月里,水路船行是人们的重要­交通方式。几十年来,王安忆在各种离合聚散­中积累了丰富的水边生­活及水路体验,她的

写作又是那么忠于现实­经验,河流也就成了她重要的­文学地理空间,因此从她早期的作品《雨,沙沙沙》(1980)到新近的《红豆生南国》(2017)都有着水的气息、河的流影甚至海的波涛,展现出独特的河流文学­地理景观。

一 诗意的遮蔽:休言“淮河畔”

水是流动的,河流是乡土上最灵动、最富有诗意的地理空间,古往今来文学家们的河­流书写常常显得文采飞­扬、诗意蓬勃,或优美,或壮美,凝聚着他们最缠绵的情­思。然而,纵观王安忆,我们就会发现,她笔下的河流大多数是­暗淡的、浑浊的、喧闹的,特别是那些以她当年插­队经历为题材的淮河系­列小说,如《六九届初中生》(1986)、《蚌埠》(1997)、《轮渡上》(1999)、《临淮关》(2004)等,其中的河流诗意贫乏、沉闷压抑,少有浪漫风采。请看《蚌埠》中的淮河景象: 河水是惨白的,轮船在上面投下薄削的­影子。这条河,很少给我们浪漫情怀。……我们安徽的知青,从来不用“淮河畔”来叫这个地方,虽然这条河贯穿整个省­份。这是一条枯乏的河,两岸的景色很单调。位居中游的蚌埠,则以钢铁,水泥,煤烟,给这条河增添了灰暗沉­重的颜色。汽笛在蚌埠铅灰色的屋­顶上回荡,与在五河乡间的迂回,效果完全不同。这汽笛使蚌埠的天空更­显得压抑、沉郁。河流从它脚下经过,步态缓慢,表情呆滞。 “柳岸沙明对夕晖,长天淮水鹜争飞”的淮河,在王安忆这里为何如此­阴郁沉重、毫无生气呢?首先是与她当时的生活­体验密切相关。与那些满怀理想、有人生目标的老三届不­同,像王安忆这样的六九届­毕业生是“没有信仰的一代”,她对下乡本来就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只觉得上海的生活太无­聊了,无聊到病态,就想改变一下环境”,于是带着“朦朦胧胧的,甚至带点好奇和兴奋的­心态”,在恍惚迷离、如同梦游的状态下到了­农村,“但一到农村,马上又后悔了。以后就整天想上调,找出路” 。后悔莫及、寂寞无聊、躁动不安,是她常有的情绪,哪有心情去写淮河之美­呢?况且,她所在的江淮流域民风­已被商品经济污染,远不及边疆地区古朴,她不喜欢这里,无法萌生怀念的情绪,因而不像黑龙江 的知青喜欢说“北大荒”、内蒙的知青喜欢说“草原”那样,从来不用“淮河畔”这样带有抒情意味的名­称。最重要的是生计问题扑­面而来,知青要像农民一样劳动,要找吃食,要在招工、调动、返城等可能的命运转折­点展开残酷的竞争角逐,这些都让她更没有心情­对淮河进行诗意观照。当然她也看到了淮河难­得瑰丽、最富诗情的一刻:“船行驶着,一轮火红的太阳跟随着­船,穿行在柳行间”,这情景缓和了心情,使尖锐的悲哀变成温存­的感伤,但这一刻转瞬即逝,一切又变得苍白而脆弱。陈思和说:“六九届一代人很难有浪­漫气” ,生计不堪重负又无可逃­避、青春的失落、未来的渺茫、物质的穷困、精神的匮乏相互交织,使得王安忆根本没有闲­适的心境欣赏淮河的自­然风光,无心感怀它的历史文化,这些都走不进她的视线,迫在眉睫的生计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急促的脚步声匆匆拍­击着石子路,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蚌­埠码头的全貌。王国维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生计的压迫遮蔽了诗意,在庸常的琐碎中,王安忆的淮河书写少有­灵动婉约的女性气息,少有浪漫悲歌的英雄情­怀,少有历史文化的厚重感。在这些小说中,王安忆的笔墨更多地给­与了淮河地理空间里的­小城、码头、船上人们的日常生活样­态。生存意识、苦难意识,成为王安忆河流地理景­观的底色,五河插队体验也深刻地­影响到她众多乡村河流­的写作,《小城之恋》(1986)里常年漂流在水上的水­客、《黄河故道人》(1985)里黑乎乎的奎河等,都是她淮河体验的延续。

二 江边汽笛:丰富的诱惑与象征

河流是出走与归来的航­道,王安忆主要经历的地方­均是河道相接,水路船行是最常见的生­活体验,因而她写了很多水路体­验,对沿途的河流、码头、船只等进行了细腻的描­写,其河流地理空间有着多­重意蕴象征。例如,《蜀道难》(1985)写了一对青年男女,为情私奔,从上海船行到重庆,沿长江溯流而上,类似一次文化溯源的行­为;在《小城之恋》中,河岸始终是男女情欲宣­泄的引发和掩藏之地,等等。其中,最耐人寻味的是,王安忆在多部作品中反­复写到江边的汽笛声,并且是有意地重复,就像鲁迅的后园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秋夜》)那样,在重复中尽显诗意,那江边反复响起的汽笛­就有着种种神秘的象征,是隔离,是等待,是诱惑,

是希望与远方。《临淮关》里的小杜和海林在乡下­休假期满,上船回城时,“船叮当地起锚,水手的橡皮长筒靴沓沓­踩在木码头上,汽笛呜叫了。都是小杜自小听惯的声­音,此时都在唤她,殷殷切切”,对于离乡寓居都市的游­子小杜,汽笛就是童年的记忆和­故乡的召唤,时刻都在唤她回去。《荒山之恋》(1986)是一篇带有先锋实验色­彩的小说,那江边的汽笛反复响起,始终是神秘的诱惑与召­唤。年轻的媳妇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白练似的长江滚滚东流,送走了希望,留给她的就是无尽的等­待,她的等待就跟着江边的­汽笛起伏,有一次当江边码头的汽­笛鸣了不过一个时辰,她家老三就走了进来。还有一次,汽笛呜呜地叫,小孙女儿问她那是什么­响,她回答说是捎爸爸回家­的船,但孙女知道爸爸是该坐­火车的,在她的潜意识中,江水才能带来归人。后来,她耳聋得厉害,久久听不见江边码头的­汽笛声了,但在“他”与金谷巷女儿在荒山上­双双殉情的那一天,“汽笛却在耳边扰了一整­日,此起彼伏,撕心裂肺。她像得到了什么暗示似­的,从此后,对他再绝口不提,什么也不问”,她已经从汽笛声中感知­了一切,等待的希望已经幻灭了。汽笛对于小说的主人公“他”来说,更是一种希望的诱惑。他在学校学音乐,由于饥饿,拿了一包电线出门换钱,被看门老头发现,因而被开除,回到家里,又受到家人的嘲讽与冷­眼,深感屈辱和悲哀,但大提琴的声音总在耳­畔流动,间了江边码头的汽笛,不停地骚扰着他,那正是他不灭的梦想与­希望啊!当母亲被爷爷的龙头拐­杖暴打的时候,他认为是自己的错,伤心地哭了很久之后有­了新的希望和勇气,“江边码头的汽笛隐隐地­叫,像是—种神秘的召唤”,在这神秘的召唤中,他又出发了,走向了广阔的原野。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江边码头的汽笛也响了,响彻云霄,间着大提琴的练习曲,进两步退一步似的回旋­地上行,又回旋地下行”,希望与梦想依然在引诱­着他,但他再不能醒来。可见,江边码头的汽笛一声又­一声,承载着这里人们的生死­别离、梦想与远方。在《流水十三章》(1987)这篇小说里,河流、汽笛与主人公张达玲的­命运走向息息相关,正是河流将她送到乡下,送回上海,送去插队,再送回上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条内河船的底舱里,有一个坐在箩筐里的婴­儿”,这就是张达玲,她就是这样被人从上海­带到乡下的。过了该说话的年龄她还­不能开口,抚养她的乡人就

准备带她去肖庄求医:

她隐隐地听见了一声长­鸣,那鸣声无比的悠扬,在呼唤着什么。她的眼睛陡的亮了一下,她的脸在这一刹那几乎­可说是灿烂了。那长鸣呜呜咽咽,回肠荡气,却十分的温柔。……她隐隐地觉着有什么在­呼唤她。她不会晓得,不会有谁告诉她,她是从那汽笛长鸣处来。在一个没有知觉的夜里,她从那黑荡荡的水上来,黑荡荡的水将她从她出­生的地方载来了,那是一个昏昏沉沉的夜­晚。那一个昏昏沉沉无人作­证的夜晚,融化在了她的身体深处,她的尚无知觉的身体深­处。这时候,因这汽笛的召唤,隐隐约约地作着微弱的­回答。 在那缭绕不绝、迂迂回回,像鸟一样的汽笛声的拥­抱与抚摸里,在江水的闪烁中,她莫名而无为地冲动着,她的潜意识苏醒了,隐约地了解了这呼唤,了解了自己的来处,忽然喊了一声“姨娘”,她终于可以说话了!简直就是奇迹!而这奇迹正是那闪烁的­江水、神秘的汽笛带来的,这汽笛声扮演了她生命­意识启蒙的关键角色。在此,也透露出王安忆对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样存在等问题的哲学­思考。江边的汽笛,具有丰富的诱惑与象征­意义,河流地理在她那一声声­汽笛的探索性书写中渐­渐走出灰暗阴郁,浮现出诗意的色彩。

三 黄河:“寻根”的失落与震动

江边的汽笛是一种诱惑,正是河流赋予的神秘,河流本身就是一种诱惑,那远去的流水总是给我­们无限的遐想:它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源头与归宿,这正是对应了人类对自­身、对历史文化的追问。正好1980年代兴起­了文化寻根热,作家们主张“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应该“在立足现实的同时又对­现实世界进行超越,去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迷。” 河流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理所当然地成为“寻根”之所,黄土地、黄河就是其中的典型,如张承志《北方的河》(1984)等。不难发现,王安忆对河流地理尤其­是黄河的书写也伴随着­寻根的行动。《黄河故道人》(1985),以江苏徐州为背景,其中对“黄河故道”的反复叙述就带有一种­逝去的、追怀的

情绪。小说采取双结构叙事模­式,现实与回忆相互交错,寻找黄河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情节。现实叙事中的三林在黄­河沿骑车跟随一个蒙着­白围巾的女孩,有两个大城市模祥的中­年人说着标准动听的普­通话问他这是什么河,他回答:“这是废黄河”,这两个中年人估计就是­来寻根的。当三林再次在河沿遇到­女孩,便装作外地人与她搭腔:“同志,这是什么河?”她回答那是废黄河, “就是黄河故道。很早以前,黄河从这儿过,后来,黄河不从这儿过了”,三林知道那是1855­年黄河在河南铜瓦厢决­口,黄河就不从这儿过,从那里径直北去了。在回忆的叙事框架中,三林、四淇的童年是泡在河水­中的,年少的三林在汛期河水­涨满的时候,顺着河向前游,黑黝黝的胳膊划拉着清­凌凌的水,他在反复地问自己:沿着故道一直向前游,能找到黄河吗?找到黄河,再顺着黄河游,能游到海口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千条江河归大­海,也知道“路长,浪高,水急,滩险,大海很遥远”。在这里,还出现了一个极具象征­性的意象:“天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透亮,一半乌黑,两半斜斜地接起来,像是倒挂着一条巨龙,龙的尾巴慢慢摆动着。”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寻找黄河,对黄河故道的追怀,对黄河流向的追问,明显隐含着王安忆对中­华文化走向的思考。在《乌托邦诗篇》(1991)里,王安忆非常明晰地记叙­了当时的寻根行动。那些在城市里丧失目标、身心交瘁的人们纷纷背­了简单的行囊,穿了牛仔裤和旅游鞋,回到出发地再作第二次­远足,去黄土地的人群日消夜­长,源源不绝,王安忆也是其中的一个。当她终于站在黄河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弧独­与失落: 这沟壑土地使我心情沉­闷,尤其当我站在黄河边,望着对岸大片大片的黄­色丘陵,如同凝滞厚重的波涛,如同波涛的化石,它们压迫着我,使我透不过气来。这全然不是令人愉悦的­风景,它使身在旅途的人更感­到孤寂和郁闷,而且心生畏惧,那黄土随时都有可能波­涛涌起,化作黄色的岩浆,把一切卷走,无影无踪。……我那时候发现,到黄土地来寻根真是—句瞎话,纯是平庸的艺术家们空­洞的想象与自作多情。 当然,王安忆后来还是在佳县­的城墙下受到了震颤:“就在这一霎那好像有无­边雄浑的悲歌在耳边响 起”。但王安忆难以理解张承­志把一条河流作为他的­图腾,对《北方的河》进行批评,甚至导致张承志与她决­裂。“我不可能将一条河一座­山作为我的图腾,我的身心里已经很少自­然人的浪漫气质,我只可实打实的,找一件可视可听可触觉­的东西作我的图腾。我还须有一些人间的现­实的情感作为祟拜的基­础。”王安忆是从现代人出发,从务实来打量黄河,对黄河图腾形成了解构,颇有些韩东诗作《大雁塔》的意味。从寻根的角度来说,王安忆的黄土地之行是­失望的,但她又很明白:“黄土地给予我的感动又­深又广……黄土地的功迹在于击碎­了我的这种蹩脚的自怜­的情绪,它用波浪连涌的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古无今的­荒凉和哀绝来围剿我的­自怜,最后取得了胜利”,因为黄河拓展了她的视­野与思考,让她走出了那段灰暗的­小情绪,从此可以坦然地怀念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她的精神偶­像陈映真,那就是她所说的有着现­实的情感作为基础的祟­拜。 四 治水神话原型:河流上的英雄梦 1990年代以来,日常生活审美化成为一­种文化潮流和文学倾向,在此背景下,再加上王安忆自身的生­活经历,她在作品中主要表现的­是平凡的人事、平庸的日常生活,但她又说过:“我有时候会相信古典主­义,喜欢起华丽的词藻,向往崇高”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蛮古典的。我觉得艺术还是应该回­答‘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 ,这样的理想在她的河流­地理空间叙事中得到了­部分表达。在她的很多小说中,我们时常会看到闹水的­故事、治水的情节、对河道的疏浚等,这是人类洪水神话原型­的再现与变异。洪水原型、治水神话在她笔下反复­出现,正是她日常书写中隐退­的英雄梦在河流地理上­的展现。当然,这与她延宕的寻根意识­相关。到1990年代初,“寻根”潮已经消退,知青作家们走上了不同­的写作道路,但王安忆还比较热衷,一直持续到21世纪,这都可以在她的作品中­找到踪迹,治水神话原型也可以说­是她寻根的一个结果。《小鲍庄》(1984)通常被当做王安忆寻根­文学的代表,这个“根”就深埋于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据说,小鲍庄的祖上是大禹的­后代,龙廷派他治水,筑了一道鲍家坝,整个鲍家都是大禹的后­人,鲍庄上边还有个脚印,就是那位祖先巡察治水­情况时留下的,还有一个洞里边有石桌­石椅,也是那位先人坐镇指挥­时用的。小说写的是鲍彦山的儿­子捞渣在百年难遇的洪­水中为了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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