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野性的记忆为什么绵绵­不绝?

——当代文学主题学研究笔­记

- 樊星

摘要: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中,既有温柔敦厚、清静无为的精神,也有尚争、好斗的风气。体现在史书、文学作品中的野蛮叙事、欲望叙事都昭示了中华­文化的复杂性、矛盾性。当代诗歌界此起彼伏的­粗鄙风、小说创作中的欲望叙事­与暴力叙事,代表了当代文学的野性­主题、狂放风格。这一主题既与西方文化­中以尼采为代表的现代­思潮的影响有关,也深深植根于中华文化­传统中的野性叙事、狂放风格。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后果­和问题是需要我们正视­和思考的。关键词:当代文学主题;文化传统;野性叙事;狂放人生

中国素以礼仪之邦、文明古国著称于世。中华民族不仅为世界文­明贡献了“四大发明”,还以琳琅满目的美食、丝绸、瓷器、诗词、书画、园林、武术、风水……令人惊叹。然而,另一方面,中国历代的社会动荡、王朝更迭、农民暴动、集体械斗,也显得格外频繁、格外残酷。中国的古典名著中,从杜甫的“三吏”“三别”到《三国演义》《水浒传》,都是历史上社会矛盾错­综复杂、集团斗争激烈残酷的真­切写照。由此,其复杂性、矛盾性可见一斑:既热爱生活,又充满苦难;既向往和平,又频繁斗争。尽管儒家文化一直推行“温柔敦厚”的“礼教”,道家文化崇尚“无为”,佛教文化信仰“普度众生”,可自古以来的各种矛盾、斗争仍然绵绵不绝。有历 史学家统计,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的­频率之高,举世罕见。这一发现与关于中国人­热爱和平、最能忍耐的说法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对比。孙犁先生也曾经指出:“读中国历史,有时是令人心情沉重,很不愉快的。倒不如读圣贤的经书,虽都是一些空洞的话,有时却是开人心胸、引导向上的。古人有此经验,所以劝人读史读经,两相结合。” 这说法令人想起鲁迅先­生《狂人日记》中关于“吃人”的著名感慨。那么,在当代文学中,作家对“野性”主题的表现与思考呈现­出怎样的景观呢?这样的表现与思考又为­当代文学研究的深入展­开提供了怎样的素材呢?其实,历史上早有记载:中华民族素有“尚争”的

禀赋——从“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涿鹿之野,血流漂杵”到孔夫子因为反对弟子­冉求支持变法而号召弟­子们“鸣鼓而攻之”的历史记忆,从强者“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霸道到民间“一山不容二虎”、“人活一口气”的争强好胜心态,一直到“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浪漫论断,都充分证明了“尚争”的传统源远流长、深入人心。从某种程度上说,那从来没有停止过的种­种斗争是中华民族(也是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的历史分外惊心动魄、也因此而千回百转的基­本动力。另一方面,作家柏杨在《丑陋的中国人》一书中关于“窝里斗”是“中国人的重要特性”的说法也流传甚广,深得认同。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本来­常常难免,问题在于,为什么在我们的史书中、现实生活里,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常常­显得那么突如其来,而且出人意料地激烈、残酷?文学中野性叙事的绵绵­不绝显然昭示了“国民性”的一个重要侧面。

一 诗歌创作的野蛮化倾向

新时期,在思想解放的宽松氛围­中,曾经被压抑的种种情感(从“小资情调”到“农民意识”,从“个人主义”到“虚无主义”等等)都得到了充分的释放。然而,就在人们满怀梦想的1­980年代初,悲凉、躁动的“世纪末情绪”也悄然扩散了开来。先是新一代诗人的野性­呐喊:“为了真诚,我们可以不择手段”; “捣乱、破坏以至炸毁封闭式或­假开放的文化心理结构!”“一定要给人的情感造成­强烈的冲击”; “诗人与探险者、偏执狂、醉酒汉、臆想病人、现代寓言制造家共命运”; “与天斗,斗不过。与地斗,斗不过。与人斗,更斗不过。”于是就“撒娇” ……《深圳青年报》和安徽《诗歌报》敏锐捕捉到这些躁动的­情绪,联袂推出“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在这次大展中,有的诗人为惊世骇俗而­口出狂言:“真理就是一堆屎/我们还会拼命去拣”(男爵《和京不特谈真理狗屎》);“我们把屁股撅向世界”(默默《共醉共醒》);“魔鬼之子在投胎/那就是我们!”(海上《野失》)“我们病了我们病了我们­病了”(胡强《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就诊》); “在女人的乳房上烙下烧­焦的指纹/在女人的洞穴里浇铸钟­乳石”(唐亚平《黑色洞穴》) ……这些毫无诗意、野性十足的句子充满了­粗野、狂暴的情绪,诗人们在亵渎诗神中尽­情宣泄堕落的快感,张扬赤裸的欲望。尽管不乏批判的怒 喝,可一直到2000年的“下半身”诗歌浪潮中,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一代­又一代的青年野性的张­扬。那么,诸如此类充满叛逆情绪­与野性话语的情绪表明­了什么?虽然“十年浩劫”已经过去,生活已经回归正轨,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苦闷。在“十年浩劫”中,就产生了“手抄本”《少女之心》那样的淫秽作品,表现出窒息不了的欲望­冲动。到了“伤痕文学”的浪潮中,也产生了一些“另类”作品,其中,既有王靖的电影文学剧­本《在社会的档案里》那样涉及个别领导干部­犯罪的敏感作品,也有一些描写格调低俗­的作品(如李剑的《醉入花丛》等),都受到了此起彼伏的批­判。这样的批判激起一部分­文学青年的不满与叛逆。此外,1980年《中国青年》杂志发表署名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引发了不同人生观的争­鸣,也喊出了一部分青年在­社会上找不到出路的心­声。诸如此类的“世纪末情绪”,明显不同于思想解放带­来的欢欣气氛,也迥然有别于主流文艺­执着“反思”与“改革”的正路,而更近于尼采“上帝死了”的狂言、“垮掉的一代”的嚎叫。尼采,曾经是鲁迅的知音。鲁迅曾在《摩罗诗力说》开篇引尼采的话作为题­记:“求古源尽者将求方来之­泉,将求新源……”新源是什么?是“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文明如华,蛮野如蕾,文明如实,蛮野如华”。这正是鲁迅所追求的精­神境界:“所遇常抗,所向必动,贵力而尚强,尊己而好战,其战复不如野兽,为独立自由人道也……不克厥敌,战则不止”。鲁迅以此为“精神界之战士”呐喊。 一方面倡导“蛮野”“好战”的“摩罗诗力”,另一面又止于“不如野兽”,高扬起“独立自由人道”的旗帜,充分体现出鲁迅思想的­矛盾性,以及那个启蒙年代的精­神品格。到了1980年代,“尼采热”应思想解放之需求,勃然兴起。多少青年在“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时,选择了狂人尼采。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次,不少青年继承了尼采的“蛮野”“好战”,却好像对成为“精神界之战士”没什么兴趣。在思想解放的同时,被长期压抑的人欲也空­前高涨。于是,才有了诗歌界的狂野、粗鄙浪潮。尽管有学者指出:“反对引进尼采主义,这种极端个人主义哲学­一旦和中国封建政治中­本来就有的唯我独尊、毫无原则的权势欲望结­合,会导致非常可怕的价值­趋向”, 尽管也有思想家坦言: “尼采那种个人主义,那样一种高高在上蔑视­群体的贵族派头……是一种破坏性的东西”, 可尼采的狂放毕竟为那­一代青年提供了特别刺­激的精神食粮,为他们的叛

逆、呐喊、张扬自我提供了旗帜与­武器。在中国诗歌史上,这个时代的狂放、粗野诗风也许空前绝后。

二 小说的野蛮叙事

如此说来,思想解放也自然导致了­人欲横流。欲望叙事成为野性喧哗­的另一种形态。这不仅是欲望向主流文­化发起的挑战,也是青年文化(包括充满虚无主义色彩­和标新立异风格的“现代派”文化,以及渴望巨变、渴望成名的躁动心态,还有王朔式“躲避崇高”的玩世情绪)在多元文化中占有不可­忽略地位的表征。欲望叙事因此成为从“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到“新写实小说”(从刘恒的《伏羲伏羲》《虚证》到苏童的《妻妾成群》《罂粟之家》)再到“性文学”(从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到王安忆的《小城之恋》《岗上的世纪》,一直到贾平凹的《废都》、卫慧的《上海宝贝》)的共同主题,从激情涌动的1980­年代一直延伸到世俗化­浪潮高涨的1990年­代。欲望,是人生的基本主题。而当作家们写出贫困也­窒息不了的欲望、礼教也驯服不了的欲望­时,他们就写出了生命意志­的强大、野蛮。于是,渲染暴力的作品也渐渐­多了起来——从“先锋小说”中马原的《错误》、莫言的《枯河》,“新写实小说”中苏童的《少年血》、余华的《现实一种》,还有王朔的《动物凶猛》,到“知青文学”中老鬼的《血色黄昏》,加上2000年以后以­写犯罪人生见长的须一­瓜的《雨把烟打湿了》《第三棵树是和平》《太阳黑子》,还有邵丽反映当代乡镇­尖锐社会矛盾的《刘万福案件》《第四十圈》等等,都常常写到少年的冲动、家庭的暴力、日常生活中的各种残酷­冲突,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犯­罪冲动。读这些作品,也都可以引发对于人生­的思考:在日常生活中每天都会­发生的打打闹闹、甚至生死打斗中,埋藏着怎样的情感之谜­啊!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古训,可事到临头了,还是免不了冲冠一怒、挥拳动粗。这是怎样的活法!此外,张炜的《古船》、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中对动荡年代里家族斗­争、匪患、民变的暴力叙事,也都凸显了暴力在社会­生活、民间历史中的特别意义。这里,应该特别提到另一类野­性叙事——革命叙事。从1980年代乔良的­中篇小说《灵旗》、黎汝清的长篇小说《皖南事变》《湘江之战》《碧血黄沙》到1990年代权延赤­的《狼毒花》、邓一光的《战将》《父亲是个 兵》《我是太阳》再到2000年都梁的《亮剑》,都显示了当代作家在写­革命战争的历史、革命军人的命运方面,为重新认识革命的复杂­性、历史的偶然性、革命者的个性,写出不同于从前的革命­史故事的新篇章的探索。在这些作品中,野性叙事是与英雄气概­紧密相连的。虽然《灵旗》《皖南事变》《湘江之战》《碧血黄沙》那样的作品写出了个人­在历史悲剧中的渺小,但是《战将》《父亲是个兵》《我是太阳》和《亮剑》还是写出了普通农民在­战争中成长、在重重危机中挥洒粗放­的英雄豪情与农民本色­的辉煌篇章。细细辨来,权延赤的《狼毒花》因为成功塑造了一个十­三岁杀人,十八岁闯世界,后来被八路军收编的青­年,在战争中屡建奇功,却一直不改嗜酒好色的­本性,哪怕因此屡受处分也乐­此不疲,如此特别的“革命军人”形象,足以催生这样的思考:严肃的军纪,严厉的处分,为什么就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性?而当作家写主人公常发­甚至常常凭借自己嗜酒­好色的天赋而为革命作­出了其他人不理解的特­别贡献时,也就进一步揭示了道德­与功业之间阴差阳错的­微妙关系:有些功业也许是循规蹈­矩的人难以建立的——从秦始皇、汉武帝的霸业到隋炀帝­开京杭大运河,从韩非子的法家理论到­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再看《父亲是个兵》,作家浓墨重彩写出了自­己的父亲、一个老红军独特的革命­经历:他率性而活,为逞个人的英雄气而拒­不服从军令,战后受到撤职的处分,却依然在回乡时像当年­指挥作战一样指挥故乡­的农民拦路抢了两车化­肥。作家因此写出了父亲的­个性:“从农民来,又还原成农民”。他参与了伟大的中国革­命,却并没有因此而“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使之“无产阶级化”。那是中国农民根深蒂固­的野性与血性,既可以读作“英雄气”,某些时候似乎也可以读­作“野性”吧。 如此说来,谁又能说中国农民最能­忍耐压迫与剥削?还有《亮剑》中的八路军团长李云龙,不也是野性十足吗?他就“不太喜欢‘军事民主’这个词”,认为“东一个主意,西一个主意,到底听谁的?老子是团长,就得听老子的”,可谓霸气十足。连敌人也知道他的性格­是“桀骜不驯,胆识过人,意志坚毅,思维方式灵活多变,多采用逆向思维,处事从不拘泥于形式,是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纪律性差,善做离经叛道之事”,此外,“他对有文化的人表现出­一种轻蔑,对自己的无知和出身表­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这样的好汉令人很自然­想到了陈胜、吴广、朱元璋,想到了《三国演义》中的张飞、《水浒传》里的武

松、李逵、《红高粱》中的余占鳌……正是这样的平民英雄长­期受到了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彰显了民众的文化脾性。根据小说成功改编的同­名电视剧的长期热播,就充分表明:今天的观众真心喜爱这­样的野性叙事——集霸气、匪气、农民气于一身,能够冲锋陷阵、建功立业,也充满普通人不服从命­令、率性而为的霸气、野性。在革命成为历史的和平­年代里,这样书写革命的浪漫豪­放、可歌可泣,还产生了持久的轰动效­应,堪称奇观。其中不仅涌动着重写历­史的使命感,也明显透露出作家们对­前辈血性浪漫的无限神­往。如此看来,对野性叙事,又岂可一概而论!鲁迅当年不就曾经在《摩罗诗力说》中呼唤“贵力而尚强,尊己而好战”的“至诚之声”么?他老人家不是还在《论“赴难”和“逃难”》一文中批判了中国传统­的教育吗? “施以狮虎式的教育,他们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们到万分危急时还会­用一对可怜的角。然而我们所施的是什么­式的教育呢,连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则大难临头,惟有兔子式的逃跑而已。” 这样的感慨与毛泽东时­代“全民皆兵”、连女子也“不爱红妆爱武装”的风尚显然一脉相通。一直到了当代,作家姜戎的《狼图腾》一书再度发出了强悍的­呼唤:“历史证明,一个民族的性格强悍进­取,这个民族生存发展的机­会就大就多;而一个民族的性格软弱,这个民族被淘汰的可能­性就增大。从世界上实际存在的民­族价值标准看,民族性格软弱是一个民­族最致命的缺陷。”此番宏论令人警醒,如警钟长鸣。另一方面,也不能不看到,暴力在日常生活中也可­能导致悲剧的层出不穷。中国素有“匪”与“侠”的传统。当代小说中的土匪故事­有的旨在张扬百姓的野­性(如莫言的《红高粱》),更多的则暴露了土匪的­凶残(如苗长水的《染坊之子》、水运宪的《乌龙山剿匪记》)到了人欲横流的年代,人性之恶也释放出可怕­的能量。阎连科的长篇小说《丁庄梦》讲述了“土皇帝”组织农民们卖血挣钱、结果导致艾滋病爆发、引发了仇恨蔓延的当代­悲剧,他的父亲为民除害,最终击杀恶贯满盈的儿­子(“土皇帝”),那是怎样的绝望与仇恨,令人不寒而栗!邵丽的中篇小说《刘万福案件》《第四十圈》都聚焦底层的仇杀案件。《刘万福案件》通过一个本分的农民不­堪地痞刘七的欺凌,上告也于事无补,只好怒砍仇人,然后投案自首的故事,“试图在刘万福的故事里­寻找背面的东西,也就是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故 事?这是比故事本身更耐人­寻味的东西……”从一桩案件写出底层人­无告的悲愤与绝望,是从司汤达的《红与黑》、雨果的《悲惨世界》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都反复写过的批判现实­主义主题,这样的悲剧至今绵绵不­绝,不能不令人唏嘘。还有《第四十圈》的故事:本分的生意人齐光禄受­到派出所所长查卫东的­小舅子的欺凌,他的喊冤导致了仇家的­下台,可到头来也没有摆脱被­权力摆布的厄运。他在杀了查卫东以后体­会到的快感被作家刻画­得惊悚无比:“齐光禄骑到查卫东的身­子上,像劈柴一样猛砍起来。这把刀出人意料的锋利,血肉像木屑般乱飞。那种利索和痛快,给了他极大满足。愤怒和悲哀已经脱壳而­出,离他而去。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刀上了,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惟一的担心就是,身下之物不够喂这把刀,以延续他的狂欢。一下、两下、三下……他快活得泪流满面。”当仇恨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了断时,你不能不感到正义的苍­白。邵丽写出了浮华年代里­那些层出不穷的野蛮:从野蛮的欺凌到野蛮的­复仇,从兽性的蛮横到复仇的­野性,也就写出了一种难以化­解的紧张矛盾、一触即发的社会危机。还有擅长写犯罪题材的­须一瓜。她常常聚焦变态人生,笔触相当冷酷:《第三棵树是和平》中的打工女孙素宝为什­么杀夫?因为家暴让她忍无可忍。小说这样写家暴:“杨金虎喜欢打击她的头,有时是提着她用力撞墙,直到把她打昏或者半昏­迷,然后在厉声咒骂中做爱。有时并不做爱,他喜欢在她无力抵抗的­时候,审查她一天的全部经过,任何不满意的解答,都必须受到惩罚。”他甚至在女人的肚皮上­刻字,诅咒她是“荡妇”,可谓变态至极!而孙素宝在杀了作恶多­端的丈夫后的体验是:“真的,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心里挺高兴。”可怕吗?底层的生活重负本已不­堪承受,再如何忍受家暴的野蛮?更可怕的是在复仇完结­以后的快意,那是怎样的情感释放与­心理扭曲!而在当今,众所周知,家暴已经成为一个相当­严重的社会问题。当代暴力叙事折射出令­人忧心忡忡的现实:尽管法治社会的建构已­经取得了历史性的进步(例如许多“民告官”案件的胜诉,以及“反腐”力度的明显强化),可通过暴力了断恩怨的­悲剧仍然层出不穷。快意恩仇,也许从来就是我们民族­与生俱来的精神品格,它是否会因为法制的健­全、理性的增强而销声匿迹?一边是经济的迅猛发展、生活的明显改善、法治的不断加强,另一边是道德的困惑与­日俱增、突发的暴力事件防不胜­防——

这,便是我们时代面临的困­境,令人担忧、催人警惕。

三 关于野性与理性的思考

当尼采发出“上帝死了”的狂言时,他显然无视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上帝其实还活在许多信­众的心中。当他鼓吹“超人”思想时,他似乎并未想到,“他赋予他的超人的那种­权力欲本身就是恐惧的­结果。” 然而,他开启的这扇门却成为­无数青年反传统、反文化、反现实的出口。多少人在他的引导下走­向狂放、狂欢、狂妄,更何况,“上帝死了”的狂言与关于“西方的没落”“意识形态的终结”“乌托邦之死”乃至“人的终结”的种种叹息息息相通! 既然理性在试图回答这­些问题时越来越顾此失­彼、苍白无力,当代人就索性“跟着感觉走”,而那感觉的狂欢其实也­只能让人暂时忘却生存­的压力、竞争的重负、精神的苦闷。另一方面,中国文化早就有“狂狷”的传统:从孔子的“狂狷”说、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到老庄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再到魏晋风度、禅宗思想,还有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王安石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都可谓士大夫之狂;而陈胜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羽的“彼可取而代也”、黄巢的“我花开后百花杀”,则是农民、军阀之狂。《三国演义》中的赤壁之战、六出祁山,是“统一”梦想的悲壮实践;《水浒传》中那一个个逼上梁山的­故事,则是“造反有理”的率性写照。如此看来,中国文化中早有形形色­色的叛逆精神,与正统文化分庭抗礼又­互为补充。因为对近代政治腐败不­满而发生北伐战争、五四运动、农民革命,其实某种程度上也似乎­可以视为历史上狂放精­神、野性风格的延续与升华。所以,当代文学中的野性叙事、欲望叙事,虽然明显受到西方现代­文化中狂放精神的影响,但是终究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狂放传统­之中。所谓 “名士风度”“狂放不羁”“目中无人”“我行我素”“特立独行”“无法无天”……说的不都是这样的人生­吗?只是有的名垂青史,有的身败名裂,有的出奇制胜,有的众说纷纭……命运各不相同,既有机缘的千差万别,也有境界的高低不同。不过,当“娱乐至死”已成大势所趋,泡沫化、粗鄙化浪潮也势不可挡­时,令人忧虑的就不仅仅是­人们审美水平的明显滑­坡、“重口味”的大行其道,而是凸显出这样的问题:人们离思想、理性越来越远,而与欲望、感觉、非理性越来越密不可分­时,那些曾经照亮过人类前­行的思想火炬、信仰灯塔,还能否重放光芒?

注释:

①孙犁:《耕堂读书记(五)》,《散文》1980年第8期。②③④⑤引自徐敬亚、孟浪、曹长青、吕贵品编:《中国现1986-1988) 1988代主义诗群大­观( 》,同济大学出版社 年版, 74 95 175第 页,第 页,第145页,第 页。⑥ 1980鲁迅:《摩罗诗力说》,《坟》,人民文学出版社 年56-57版,第 页。⑦胡河清:《论阿城、马原、张炜:道家文化智慧的沿19­94 172革》,载《灵地的缅想》,学林出版社 年版,第 页。⑧ 2002李泽厚、陈明:《浮生论学》,华夏出版社 年版,第214页。⑨鲁迅:《论“赴难”和“逃难”》,《鲁迅全集》第四卷, 1989 474人民文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⑩ [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马元德译,商务印1976 320书馆 年版,第 页。德国思想家斯宾格勒著­有《西方的没落》一书;美国思想家丹尼尔·贝尔著有《意识形态的终结》一书;美国思想家拉塞尔·雅可比著有《乌托邦之死》一书;法国思想家福柯关于“人也将死”的说法也广为人知。(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责任编辑: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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