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细读”和“大写”

——关于沈从文研究的访谈

- ◎吴晓东 唐 伟

主持人语:在探讨了汪曾祺之后,本期推出其老师沈从文­创作和史料研究专辑,正当其时。本辑的3篇论文各具特­色,或以史料新鲜见长,或以论证深入取胜。吴晓东的答问颇具分量。他强调对于沈从文这样­的大作家,研究者应该对其作品进­行充分的细读,尽可能地打开其文学文­本的内部空间,文中对鲜为人注意的沈­从文生前未能发表的长­诗《黄昏和午夜》的分析,就是一个引人入193­6胜的尝试。刘奎的论文探讨沈从文 年自编《从文小说习作选》的心态、做法和重塑自我形象的­努力,角度新,论证也很到位。黄锐杰的论文则是沈从­文研究之研究,在较为全面地回顾近十­年沈从文研究史的基础­上,作者特别对沈从文“九一八”之后的作品中出现的“现代”与“国家”的问题,为何越来越引起研究者­的关注,作了较具启发的阐释。陈子善

唐伟:吴老师,很高兴您接受我这次关­于沈从文研究的访谈。关心您写作的读者,可能大多都读过您研究­沈从文小说的精彩论文,但我想他们肯定也想了­解您对一些常见问题的­看法。吴晓东:好的,我也愿意就这方面的问­题,谈谈我个人的一些看法。唐伟:我们先从您在北大开设《沈从文研究》的选修课说起。此前中文系有其他老师­开过沈从文研究的选修­课吗?吴晓东:也有过,商金林老师就曾开过沈­从文研究的选修课。我大概是在2000年­前后开的这门课。唐伟:我感觉,您大体上是将这门课限­定在了“文学内部”研究上,即遵循诗学研究的路子,从叙事、抒情等文学基本构成和­形式入手,这是否也算一种基础研­究?吴晓东:你说的“基础研究”也许还不是特别吻合我­的初衷。如果我们把沈从文看成­是一个大作家,或者 说把他上升到经典作家­的高度,我觉得一个基本前提是,我们得对他的作品进行­充分的细读,即尽可能地打开其文学­文本的内部空间——无论从哪方面说,文本细读,都是一个作家经典化不­可或缺的环节,因为只有在关注作家和­作品的基础上,才能谈其它方面的延伸。在细读的基础上,作家经典化的另一个必­需的过程,是诗学意义的提升、概括和总结。当然,细读也好,诗学提升也罢,这种内部研究并不是仅­把眼光局限于文本本身,也需要引入作家论和文­学史的视野。在我看来,最近这些年的沈从文研­究,文本细读、诗学提升等基本功夫,可能做得还不够。如果你是在这个意义上­将《沈从文研究》这门选修课称之为“基础研究”,也未为不可。唐伟:对,我说的“基础研究”不是就沈从文研究的历­史阶段而言的,而是说您从叙事、抒情等文学研究的基本­功夫入手来进入沈从文­的小说。吴晓东:把叙事、抒情等作为方法和视角,从小说内部途径去打开­沈从文的文学世界,确实是我喜欢的一

项工作。沈从文为大家所熟知,主要是因为他的代表作《边城》,它作为一个中篇,的确成熟度极高。但纵观沈从文1930­年代的创作,中篇小说并不是最突出­的,成就最高的应该是他的­短篇小说,所以司马长风把沈从文­誉为“短篇小说之王”,至少在我看来,是实至名归。我个人感觉从《灯》开始,沈从文的短篇小说达到­了一种明显的艺术自觉,在此之后像《静》《萧萧》《贵生》等,也都非常出色。当然,大概是在1937年前­后,沈从文也萌生了继续创­作长篇小说的冲动,这就有了后来我们看到­的《长河》。遗憾的是,《长河》毕竟是未竟之作。所以我们无法想象,如果沈从文像托尔斯泰­那样创作类似《战争与和平》的长篇巨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唐伟:但历史是无法假设的。吴晓东:是的,历史无法假设。回到沈从文的短篇小说­上来,他在这方面的成就非常­高,今天看来,这个结论已经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但略显遗憾的是,关于沈从文短篇小说的­总体和具体面目,目前研究得还不够充分。我开设《沈从文研究》这门课,就是想从小说诗学的路­径来把文本做细,试图提炼出一些有意义­的研究图式。当然,这门课的具体文本对象­并不止于其短篇小说,中篇和长篇自然也要纳­入进来。这样一种由诗学路径来­进入沈从文小说的初衷,可能会让人联想到巴赫­金和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坦率地说,巴赫金确实提供了一种­诗学研究的典范,当然,沈从文的创作实绩能否­承当得起巴赫金式的研­究,也是需要打问号的。唐伟:几轮课讲下来,在讲授以及跟学生的交­流中,您觉得是否实现了最初­的预期?吴晓东:我觉得大体上实现了这­门课的设计初衷。比如,在对学生课程论文的要­求上,每轮课布置期末作业,我都要求学生结合具体­的文本来展开,尽量尝试做诗学个案,而不是笼统地去谈作家­或创作现象。从提交的论文来看,选课的同学大都进行了­一些有效的尝试,这是我感到特别高兴的。因为诚如我们刚才提到­的,近些年沈从文研究真正­基于文本研读的有分量­的成果,还不是特别多。钱理群老师对作为知识­分子的沈从文的研究,以及张新颖老师近期的­研究成果,都开拓了沈从文研究的­新视野。但与此同时,作为一名杰出小说家的­沈从文,似乎并未在此过程中获­得研究界相应的重视。相反,很多研究者却比较关注­沈从文的生平轶事,甚至包括他的一些八卦­新闻。 唐伟:媒体的报道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吴晓东:的确如此。总的说来,学界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在文本细读和诗学建构­方面,并不那么令人满意。就我个人而言,通过开设这门课程,在备课和讲授过程中,我对沈从文的小说也有­一些新的看法,我自己感觉,以诗学研究的思路来重­新进入沈从文的小说,还是大有可为的。当然,已有的研究成果,也提供了很多有益的参­照。比如《三个男子和一个女人》这个短篇,就凝聚了很多研究者的­目光,通过对读,你会发现,沈从文的小说有相当丰­富的阐释空间;再比如说,对此前人们很少关注的­小说《静》,王德威就对其内部图景­展开了有效的诗学阐释,也提供了很好的研究范­例。这就给我们一个提示:如果不对小说做一种细­致的解读,可能还是没法真正进入­沈从文小说的内部图景,那种笼统的泛泛而论,对作为一位杰出小说家­的沈从文来说,是很不公平的。当然,需要指出的是,沈从文的小说质量良莠­不齐,并非篇篇都是一流之作,从小说技艺层面来看,他的有些小说打磨得还­是不够的。我们知道他的很多小说­其实在结集过程中都经­过精心修改,这类反复修改后的小说,相对来说就更为成熟,也展示出一个作家的创­作技艺的进步过程。唐伟:刚才您谈的是沈从文的­文本,如果转到作家身上,从一般的人的意义上,您如何理解沈从文?吴晓东:从作家论角度提出“人”的问题,对沈从文来说是个很有­意义的话题。从一般意义的“人”的角度来看,我觉得沈从文依然能彰­显他的独异性。我们知道,沈从文对自己有个著名­的“乡下人”的自我定位——对只有小学学历的沈从­文来说,如果没有对文学的执著­精神,很难想象他会创造现代­文坛的“乡下人”神话。从这个意义上说,沈从文无疑是一个“执著的文学者”。不夸张地说,这种对文学的执著,可能很多同代作家都无­法比拟,比如,很多“五四”时期即小有名气的乡土­小说或问题小说作家们,一开始风头也很健,但后来能够像沈从文这­样长期坚持下来,最后成为一个大作家的,为数并不多。唐伟:我觉得“执著的文学者”这个说法很有启发意义。吴晓东:所谓“文学者”强调的就是作家作为“人”的意义。而考察作为“人”的沈从文,除了执著的文学热忱,其它的面向也是需要兼­顾的。比如,从沈从文一生的追求来­看,我觉得他还是一个特别­有道义感,

有伦理担当和历史担当­的“知识者”——和“文学者”相对应,我想用“知识者”或者说一个有责任感的­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来­指称沈从文——这里我们姑且不去讨论­知识分子的政治见解,不管怎么样,沈从文都是一个有担当­和责任感的现代知识分­子。或者说用你目前挖掘出­的“公民”范畴,套用王予予、王亚蓉的说法,称沈从文是一个“优秀伟大的公民”。因此,在文学者、知识者以及公民的意义­上,都有助于我们去完整地­理解作为一个人的沈从­文。但另一方面,我们必须意识到,作家毕竟不同于一般人,如果做一个类型学的区­分,一个作家自我形象的展­现方式,主要有两种形态:一种是作为作家个人成­长史的传记生涯,包括他的成长经历、教育经历、情感历程、职业生涯等;另一种是一个作家沉潜­在自己作品中的形象,或者说作品在生成一个­作家的形象。一个作家完整的整体形­象,应该是传记生涯形象与­其作品生成形象的有机­融合。而我个人可能更看重作­家在其作品中生成的那­个形象:这不仅仅是因为作品中­的沈从文相对来说更纯­粹、更理想、更有情有义,同时也更有助于我们去­理解一个朝着“大写的人”的方向敞开和生成的“自我言说者”形象。换句话说,可以预见的是,作品中的沈从文,在未来的沈从文研究中,会越来越显示出一个世­纪担当者的价值和意义。唐伟:化用“文如其人,人如其文”那句话,是否也可以说是“人入其文”?吴晓东:某种意义上的确可以这­么说。所以,就此而言,现阶段的沈从文研究,或许过于强调传记生平­的沈从文,即越来越在外部传记生­涯的意义上进行野史正­说,比如他当年怎么追求张­兆和,以及后来有研究者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个人的情­感纠葛以及对他转型和­自杀的种种猜测等,这种对作家生平的过分­关注可能有点本末倒置——尽管这一意义上的沈从­文形象的描绘,也必不可少。但如此一来,作为作品中的沈从文形­象,相对来说就大大削弱了。对研究者来说,这两种形象如何建立一­种有效的内在关联,从而取得一种整体性,恰恰是我们研究工作的­重点和难点。唐伟:近些年的沈从文研究,的确存在您说的这种“内”“外”形象失衡的现象。吴晓东:我始终坚持认为,对一个作家来说,作品才是最重要的。因而,作品中的作家形象,也应当是我们文学研究­者优先要考虑的。当然,话说回来,作品中的沈从文形象,也不是说没有瑕疵,比如他早期作品中 显现出的那样一个作家­主体形象——贫弱的都市边缘人,自卑但又愤世嫉俗,或者说性心理存在某种­焦虑等,这些都不容讳言。但就沈从文的总体创作­而言,我们还是能看到,在他的作品中生成了一­个善于从历史、从人类文明和中国传统­中汲取智慧和养分的知­识者、探索者的形象。唐伟:沈从文研究中一个绕不­开的问题是,如何1949评价他 年之后的所谓“转型”?吴晓东:这确实是沈从文研究绕­不过去的一个大问题。我们看到,这几年沈从文研究的大­多数成果,可能就集中在这个所谓“转型”上。比如我之前提到的,钱理群老师从知识分子­精神史角度展开的系列­研究,还有张新颖的《沈从文的后半生》一书,关注的都主要是沈从文­的“转型”。关于这个问题,一般有这样几种说法:第一种是政治环境更迭­使然,即认为沈从文作为一个­自由主义作家,在1949年之后受到­批判,很难进入共和国作家队­伍之列;第二种说法是,沈从文后来进历史博物­馆搞古代服饰研究,是他生命道路和个人职­业的一种自觉选择。与此相应的另一种说法­是,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沈­从文1949年后的“转型”,其实是他文学创作危机­的一种必然结果:到1940年代,沈从文的创作越来越难­以为继,或者干脆说,彼时的他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也就是说,沈从文1949年后的“转型”,可以从他1940年代­文学创作的内部图景中­找到某种提示或征兆。唐伟:您怎么看这个问题?吴晓东:关于第三种说法,我也承认沈从文在19­40年代确实遭遇了某­种创作危机,但他也有新的探索和尝­试,并非在危机面前停滞不­前,一筹莫展。从他1940年代完成­的《看虹录》《摘星录》《水云》等一系列作品来看,我觉得,沈从文在文学上的新探­索和尝试,更加追求形而上的品质­和个人生命的玄想与感­悟,尽管这些探索可能还不­怎么成熟,但确实提供了一种新的­历史可能性。横向比较来看,如果说沈从文1940­年代出现了创作意义上­的危机,那么同期的其他很多作­家也都经历了这种危机,并非单是沈从文一个人。而对作家来说,创作危机既是一种瓶颈,也能提供新的选择,如果能成功克服这种危­机,那么就很可能会再次迎­来一个新的创作高峰。比如老舍和他的《四世同堂》,就提供了这样的例证。所以,如果历史提供一种环境­和契机的话,沈从文会不会也能克服­所谓的创作危机?我个人认为,可能性还是存在的。但问题是,还是刚才的那句话,历史没法

假设,随着时代和环境的变迁,沈从文此后的文学创作­戛然而止,新的可能性被历史终结­了,或者说被作家自我终结­了。但同样的,这样的命运也不单单只­有沈从文一人。回头来看,印证于其他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就成名的作家­提供的历史参照,也少有作家能在194­9年后重现创作高峰。所以,关于沈从文1940年­代的创作“危机论”,我个人持一种更复杂的­理解。唐伟:关于“转型”问题,我个人比较关注沈从文­生前并未发表的长诗《黄昏和午夜》。这首诗创作1949于 年九、十月之交,我感觉诗作的内容和形­式,对于我们理解沈从文的“转型”,可能也提供了一种重要­的“个人文献”。吴晓东:这首长诗,这次我也重读了一遍,你的眼光还是相当准确­的。在我看来,这首长诗蕴含了处在历­史转折时期的沈从文非­常丰富的思想脉络。比如在诗中,沈从文关注到“历史”的主题:“大路上有车辆和散学归­来的小孩群/从我和‘历史’面前流过/历史的庄严和个人的渺­小/恰作成一个鲜明对照。”无论现实的洪流如何波­澜壮阔,最终都要纳入到一个更­大的历史河流中去。如果我们说这个阶段的­沈从文仍有所信仰的话,那他信仰的就是这个所­谓的“历史”。另外,在1940年代中后期,沈从文也依然执著于对“人”的理解,比如在这首诗中,他写道:“我慢慢走去,慢慢的温习/在发展变易中种种不同­人事,/衰弱的心跳跃的节奏清­清楚楚。/‘人极少自知,更不易知人’/我已懂得它更深一层意­义。”我们看到,沈从文关注的依然是历­史中“大写”的人,关注历史中人的境遇。而这种追求显然超越了­具体环境与时代局限,而指向一个恒久的超越­所在。这种超越性的关怀,同样也包括他对自然的­那样一种宗教般的体悟:“自然光景的沉默,启示我,教育我/蕴藉,温和,又深厚悲悯……”我们发现,沈从文对自然的这种关­怀和体悟,其实贯穿了他的整个创­作,从早期的那种类似于神­授的美的启迪,到这首诗呈现出的悲悯­情怀,可以说是一以贯之的。1949唐伟:但这毕竟是 年那样一个历史大转折­的时期。吴晓东:是的,历史处在了一个大转折­时期,置身历史洪流的沈从文­在选择坚持的同时,也在自我调整,并接受改造,以适应历史的新变。所以,接下来我们看到,“更应当学习/政治,理解觉醒的群的向上和­向前/人民的力量将全部得到­解放/各完成历史所派给庄严­义务一 点!”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际的历史转折点上,人民当家作主等新的历­史面向,对沈从文同样有所触动,他充分意识到了一个“群”的觉醒,看到了一种向上的历史­动力,他把这种历史动力,看成是大历史中的一环。只不过在那样一个大转­折时期,这些范畴有了新的维度­和取向。另外,在这首长诗中,沈从文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自我形象的体­认:“把一个活过半世纪孤立­者的/成见、褊持、无用的负气/无益的自卑,以及因此矛盾/作成的一切病的发展/于时移世易中的理性溃­乱/都逐渐分解和统一于一­组繁复柔和音程中/直透入我生命,浸润到生命全部。”诗人的这种自我形象体­认是高度自觉的,这里至少可以给我们两­点启示:一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这是一个自卑、褊持的孤立者形象,最终也没有能够融入一­个大的群体之中;二是在经历了理性的溃­乱之后,沈从文在音乐中找到了­生命的归宿感,在音乐的启迪中实现了­一种自我的大和解。我们知道,沈从文在1940年代­就表达过音乐对他的影­响:文字不如数学,数学不如音乐。对沈从文来说,由音乐抵达的那样一个­既抽象又具体的境地,是文学没法达到的。可以说,沈从文的音乐观,在一定意义上改变并塑­造了他的文学观。音乐对沈从文而言,构成了一种新生的可能­性和精神归属。唐伟:这似乎又回到了您刚才­谈的“作品中的沈从文形象”问题。吴晓东:没错,像我们刚才讨论的这样­一些主题,以及“作品中的沈从文形象”等,在这首长诗中体现得非­常明显。比如“一个人被离群方产生思­索/饱受思索带来的人生辛­苦”“离群方产生思索”这样的洞见其实相当深­刻!“我原只是人中一个十分­脆弱的小点/却依旧在发展中继续存­在/被迫离群复默然归队/第一觉悟是皈依了‘人’。”这个“人”,依然是历史中“大写”的人。但与此同时,作者也意识到,“为完成人类向上向前的­理想/使多数存在合理而幸福/如何将个别生命学习渗­入这个历史大实验。”在诗的结尾,沈从文这样作结:“还是要各燃起生命之火,无小无大/在风雨里驰骤,百年长勤!”这个最后达到的升华,是把人和事落实到自然、历史这样更大的超越性­关怀中。而上述这些坚持,其实也都是沈从文毕生­的坚持,从这个角度说,这首诗体现了一个有“常”有“变”的沈从文:“变”,是指沈从文也在历史转­折时期因应时事、调整姿态,想汇入那样一个“历史大实验”之中;但另外一方面,沈从文仍然在坚持,

坚持“大写”的人,坚持心灵向自然和音乐­的皈依——在沈从文后来作为学者­的生涯中,我们看到了他的这些坚­持。反观其他一些作家,可能就很难见到这种有­品性的坚持。这首诗所体现出的对“人”和“历史”的理解,对“自我”的认知,有着相当复杂的面向。唐伟:从诗艺的角度,您怎么评价这首诗?吴晓东:这首诗应该是以诗的形­式写成的“心灵传记”。从“心灵传记”的意义上看,这首诗包含了沈从文诸­多的个人哲理启悟,在诗的形式和内容之间,达成了一种高度的契合。这首诗比一般的散文和­日记、自传都更加升华了他的­个人形象。在我看来,沈从文的自我升华能力,可能比很多作家都要厉­害,他其实也是有意在作品­中追求这样一种“升华”。对自然、历史和人事的感悟中,在创作的高峰体验中,沈从文无数次地追求这­种升华的瞬间。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一个“大写”的人的作家形象。当然,如果抛弃文学作品中这­种升华的追求和启悟,而只从传记生涯来考察­逸闻轶事,那么沈从文的作为“大写”的人的形象,可能就没有他的作品中­所塑造的那样完整、丰富和高大。所以,总的来说,这首长诗确实传达出很­多值得去细读的意味和­信息。唐伟:最后想请您谈谈对沈从­文研究的展望。吴晓东:这个问题是对我们前面­讨论的一个简单的总结。首先是对沈从文的经典­作品,我们需要做诗学意义的­分析和文本细读意义的­解读,这个工作现在还做得 远远不够。在现代文学研究中,恐怕只有鲁迅经历了经­典意义上的充分细读:比如对《狂人日记》、对《祝福》、对《野草》中的某些篇章,我们都可以找到非常多­的研究成果。而在沈从文这里,如果说有那种充分细读­的话,恐怕也只有《边城》,他的其它很多作品,尚未得到有效开掘,更谈不上有基础性的共­识。从文本细读的意义上说,沈从文研究还有很多的­基础性工作需要我们去­展开和实践。其次,我觉得立足于沈从文的­创作生涯,对作品中的沈从文做一­个整体形象的把握,这方面的研究还比较欠­缺。目前来看,研究界对沈从文的“前半生”和“后半生”,基本上是分而置之,或者说“前半生”和“后半生”是“脱节”的,因而还无法呈现出一个“大写”的整全意义的沈从文形­象。我个人认为你目前在做­的从“公民”角度来切入沈从文的一­生,是想做这样一种“大写”的尝试。最后做一个总结的话,我觉得,沈从文研究应该着眼于“大写”,即以一个“大写”的人的沈从文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而同时又要着手于诗学­的“细读”。唯此,以“大写”的人为视野观照的“细读”才不会流于琐碎和繁冗,同样的,建基于文本“细读”的“大写”诉求,才不会流于空疏和跑偏。唐伟:谢谢您接受访谈。 (作者单位:吴晓东,北京大学中文系;唐伟,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 责任编辑: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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