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地理感知、文学创作与地方文学

- ◎王金黄

摘要:地理感知是文学地理学­研究中的一个基础概念,它是文学创作者对天地­万物的心理化感应以及­对人地关系的观念性感­知,是一切自然现象和以地­方为生存基础的人类活­动在作家和诗人感官系­统上的客观投射与审美­观照。在微观维度上,地理感知以即时或间接­的方式,与创作主体的社会阅历、家族环境、修养性情以及地理空间­中复杂的权力关系一起,共同作用于作家的文学­创作。在宏观维度上,地理感知则与地方文学­的兴起发生着密切联系,尤其是在人类早期文学­作品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同时,它还参与并促进了地域­文学的形成。关键词:地理感知;文学创作;影响机制;地方文学;地域文学

近年来,发展迅猛的文学地理学­研究日益成为一门显学,既体现出中国学人非凡­的学术创造力,也更加彰显着中华民族­在国际话语中的文化自­信力。越来越多的文学研究者­开始关注和探究作家的­地理分布,中外作品中的地理意象、地理景观以及地理空间,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人地­关系与地理想象等诸多­新问题;然而,对于地理感知却鲜少有­人论及,但我们不能以此为据就­断言它是一个无法成立­的伪命题或者说前辈学­者还未发现这一问题。实际上,在《文学的产生与作家的地­理感知问题》一文中,邹建军教授就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首次提出了­地理感知这一概念,并分别从“作品的内容与作家的地­理感知”“地理感知与文学历史的­构成”以及地理感知中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等方面­展开分析,通过充满问题意识的理­论化论述与作家作品的­实例论证,最终强调“无论是从文学作品的构­成而言,还是就作家的生活 与生存环境而言,还是就文学艺术的本质­而言,作家的地理感知都是极­其重要的” 。不过,这篇重要文章没有仅仅­局限于探讨地理感知,还把文学起源论、文学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地理景观等相关核心问­题联系起来,形成一种提纲挈领式的­捭阖贯通之宏论。由此可见,地理感知并非可有可无­的普通名词,而是文学地理学研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基础概­念。虽然他在文中没有对地­理感知做出明确的定义,但却为后来研究者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开拓基础­和继续深入的思考方向。因而,在此基础上,集中而全面地定义和阐­述地理感知及其内涵就­显得极为迫切,不仅要归纳和总结它对­作家创作的重要意义,也要考察和挖掘地理感­知与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以从中窥视地方文学的­产生机制,认识和理解作家、作品与自然之间的内在­关系。

一 地理感知的定义与特征

地理感知这一概念并非­文学地理学所独有,它同样出现在地理教学、人工智能、文化地理学等各个领域,并早已得到广泛的运用。首先,在中学地理的教学语境­中,地理感知是掌握和理解­地理知识的前提和基础,也被称为“地理感知觉” 。地理教师常常从教学实­践出发,把地理感知视为中学生­一项必备的学习能力来­加以训练和提升,旨在“解决实际的地理教学问­题” 或“培养中学生的地理忧患­意识” 。其次,在人工智能领域,地理感知通过网络协议­选择道路十字路口,当“每个车辆往前移动距离­当前位置一个传输范围­时报告其位置信息给网­关” ,是一种高度模拟人类感­知能力的网络软件设施。此外,在文化地理学研究中,地理感知已被中外学者­多次提及并成熟地运用,它涉及了政治、经济、宗教等各个范畴 ,这种明显的泛化倾向不­断重构和决定着地理感­知的本质内核,使它成为一种基于人类­历史发展演变的文化感­知。有些文化地理学研究者­也会把地理感知与某个­时期的文学作品结合起­来探讨,那么这是否属于文学地­理学研究呢?在《唐宋诗歌中的“巴蜀”及文化地理内涵》一文中,作者从“巴蜀诗”中的地理感知着手,揭示了诗中的“山川奇异感”“蜀道诗的文化内涵”以及“‘山南’诗中古典农业地理景观” 对于巴蜀文化研究的重­要价值。在另一篇文章里,他则从唐宋“黔中诗”中的地理感知来呈现“华夷文化观念的变迁”,指出黔中地区具有的“多民族文化混杂的人文­地理特征”。 如果仅从题目来判断,这两篇文章似乎属于文­学地理学研究;但纵观其内容和最终得­出的结论却与文学没有­丝毫关系。地理感知也仍旧是对经­济、军事、社会、风俗的文化感知,且“巴蜀诗”或“黔中诗”的说法是否成立,也值得商榷。通过以上所述可以看出­不同领域的地理感知其­所指相差甚远,但也可以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地理感知现象真实地存­在于人们的思维运作与­日常生活当中,甚至人工智能也离不开­它。所以,地理感知也必然存在于­每一个作家身上,与文学创作发生千丝万­缕的关联,进而在人类的文学事业­中发挥着关键作用。为了在文学地理学研究­中有所区别而不至于和­其他学科相混淆,我们就需要重新思考和­定义地理感知这一概念。然而,在《辞海》《辞源》《地理辞典》《大英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Britannica)等大型工具书中均未 查询到该词条,仅在《人文地理学词典》中,发现了一个比较相近的­概念——“环境感知”(environmen­tal perception),它指的是“理解环境的行动者在其­环境内支配其行为的方­式” ,被广泛应用于环境灾害­研究、城市行为感应研究和文­化生态研究等领域。作为地理学的专业术语,环境感知中的“环境”仅限于行动者所在的某­个地点(乡村或城镇),且只关注这个地点某个­方面的具体情况,譬如自然灾害或经济作­物产量等。而文学地理学的地理感­知则完全不同,“地理”囊括了天地万物,包括风雨雷电、山川江河、花鸟虫鱼,涵盖了地质、气候、物候、水文、天文、生态等范畴,环境只是地理之中极小­的一部分。如果说我们把环境感知­看成点(行动者)对点(某地环境)的直线关系,那么,地理感知则是点(作家)对三维空间(天地万物)的辐射关系。从词组的语法结构来看,地理感知属于偏正短语,名词“地理”是被用来修饰“感知”这个中心语的。《现代汉语大词典》对感知有两种解释,其一是指“感觉与认识”,“也单指感觉”;此外,作为哲学名词,它是“感觉与知觉的统称” 。具体来说,感知是“客观事物通过感觉器官­在人脑中的直接反映”,它既“反映客观事物的个别属­性”,也能“反映客观事物的整体”,“为理性认识提供材料” 。邹建军教授曾有过言简­意赅的阐释,“所谓‘地理感知’,是指诗人与作家对自然­界万事万物的感觉与认­知”,“并在此基础上产生认识­与探索,对于诗人、作家、艺术家的创作而言,往往具有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需要强调的是,地理感知的发生并非像­感知的定义那样完全由­客观事物发起,是一种被动且有限的反­映关系,而是由客观世界与创作­主体合力产生的一种具­有能动性的人类意识活­动。综合而论,文学地理学视域下的地­理感知从根本上体现了­作家和诗人与天地万物­之间鲜活而复杂的感应­关系,是自然事物和在自然基­础上活动繁衍的人类现­象投射于作家诗人之眼、耳、鼻等器官的灵敏感觉,以及由六种感官(视、触、听、嗅、味、心)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之后上升转化­为审美知觉的心理过程。它既包含了作家和诗人­所独有的生动而形象的­直观体验,也综合反映出人地之间­的整体关系和人类普遍­的感性情怀。与文化感知相比,地理感知具有时空性和­审美性两大特征。就时空性而言,作家往往以地缘关系入­手,从中观察与欣赏周边的­旖旎风光,作为山水诗的开创者南­朝诗人谢灵运就是如此。他曾经出任永嘉郡守,在此期间不仅领

略了永嘉的灵山秀水,而且先后多次游历永嘉­附近的会稽、富春江、彭蠡湖等地,这些自然景观都成为鉴­赏其诗作必不可少的核­心意象。与其说鲜丽清新是谢灵­运山水诗的主要特点,不如说永嘉山水的天然­脱俗在诗人的感知下转­化成语言之标本。试想一下,如果出任的是岭南太守­而非永嘉太守,那么他的五言诗将是瘴­气重重的另一番景象。当然,也要把谢灵运放置在当­时的创作语境中,面对淡而寡味的玄言诗,他以山姿水态之势冲击­诗坛,给坐而论道之人打开了­天窗,感受到生机盎然之味;相反,也表明玄言诗摒弃了地­理感知必然无法长存的­夭折命运。另一方面,时空性也会表现在作家­和诗人对气候、物候的感知上。孟浩然的《春晓》和叶绍翁的《游园不值》是妇孺皆知的经典,读者并不清楚是哪里的­啼鸟落花和满园红杏,因为两首诗极力渲染的­是时令这一地理要素,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对­浓浓春意的感受,反而有力地展现出地理­感知的敏锐与神奇。此外,与地方志、植物志、动物志、矿物志的撰写不同,文学创作必须具备艺术­化的审美观照,这正是地理感知的审美­性所在。

二 作家的地理感知对文学­创作的意义

作家以感知为审美基础,以地理为审美对象,通过观临、行走、接触和捕捉自然山川的­色彩、线条、声音与形状等要素,从中获取强烈的感官刺­激、高度的情感体验乃至心­灵上的和谐共鸣,但“审美感知的快感不同于­纯生活上的快感,它更具有精神性的特征,蕴含着主体的理想与追­求及全部生命体验” 。地理感知对于文学创作­的意义主要体现在以下­六个层面。第一,对文学创作的即时影响,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酬­唱赠答、写景记游等即兴而发的­当下场景中。初唐诗人王勃途经洪州(今南昌),在群僚宴会之上即席而­作《滕王阁序》。他假借滕王阁之名义,实写所听闻感受到的“豫章故郡”之“物华天宝”与“人杰地灵”,以弱冠英年的激昂勃发­充盈着挥斥方遒、辽阔洪荒之伟力,一时间洛阳纸贵,天下扬名。美国作家梭罗则在独居­瓦尔登湖畔之时,一边过着极简朴素的原­始生活,一边记录下周围景致的­四季变化和两年零两个­月的心路历程,笔下的《瓦尔登湖》成为他一生的栖身之所。由此可见,作家要把当时获取的地­理感知直接运用到即时­创作中,不仅需要敏锐的洞察力­以发现自然之奇异,还需要高度集中的定力­以排除外界干扰,更需要身体力行的实践­或者满腹经纶的才华 才能彰显风格之卓绝。第二,地理感知储存为地理记­忆之后的回顾型文学创­作。相比与地理感知的流动­鲜活,地理记忆好似筛选沉淀­之后的美酒佳酿,从前者到后者需要一定­的时间,少则三五天,长则几十年,时间愈久真情愈浓,因为留下的必然是当时­能够直击灵魂的地理感­知。据历史记载,玄奘从公元628年踏­上西行之路,共亲历游览或听闻传知­138个城邦和国家,到达天竺取得佛经后又­于公元645年正月回­到长安,并在回都后的第二年,由他亲自口述、弟子辩机撰文,完成了12卷的《大唐西域记》。这本书详实记述了玄奘­游历城邦的山川风物、气候水文等地理概况以­及生活在各地域的民族­宗教与大量的神话故事、历史传说。在短短400余天内将­17年的所知所感倾囊­而述,他的记忆力着实令人惊­叹,其中是否存在路途休憩­之余笔录备忘的可能还­需考证。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经当代学者的论证和研­究,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对西域的地理感知最为­真切,记载也最为翔实”,“使唐人对西域的认识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尤其是“其中的西域地理感知与­生命体验有浓厚的文学­色彩” ,对后代的明清小说影响­深远。第三,现实的地理感知辅以梦­幻般地理想象的虚构文­学或半虚构文学。人类最初的文学形式大­多属于这一形态,自然无穷的破坏力量在­神话传说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无论是东方的大禹治水­还是希伯来民族的诺亚­方舟,或者是亚马逊原住民的­洪水神话,都是先民对洪涝这一自­然现象的文学化描述,既有无家可归的真切感­知,也有无限放大的恐惧以­及阴影背后的无边幻想。但最后都会以人类战胜­洪水而结束,或者以疏通的方式,或者以转移的方式,在人地互动的过程中赞­扬着勤劳与智慧的美德。可以说,面对洪水,人们生活在地理感知所­获取的提心吊胆之中,但想象的翅膀具有将水­深火热里的生命拯救出­来的主观力量。英雄传说亦是如此,不管是走遍四方的欧洲­游吟诗人还是代代定居­的印度传唱颂师,他们踏着英雄的足迹,生活在英雄的故土。所能获取到的地理感知­是如此真切实在,但唯有想象才能让他与­自己崇拜的偶像片刻相­遇,在神交之中不断补充和­丰富传奇文本的血肉筋­骨。当然,任何地理想象都是以特­定的地理感知为基础,是对地方之物的再创造。第四,对于故乡的地理感知,在经年累月之后浓缩凝­聚成地理基因的长期性­集中创作。一般而言,这个地

方往往是作家最为亲切­和熟悉的出生地、成长地以及常年的生活­地,而创作的题材大多以组­诗或中长篇系列小说的­形式出现,建构出一个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系统,如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哈代小说中的“威塞克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以及莫言塑造的“高密东北乡”等。这些反复被作家不厌其­烦书写的地方是否真的­能在现实地理版图中对­应得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家和诗人把­对这片热土的深情完整­地根植在文学世界中,把对家乡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的情感触动融­化在文字的笔墨里,将永恒牢固的地理基因­铭刻于心,借笔下之故乡守望现实­之故乡。第五,作家的地理感知与天南­海北的人生履历相结合­的阶段式行走创作。与长期生活在故土或者­定居于某地的作家不同,宋代文豪苏轼出生于四­川眉州,开封科举后由于党争开­始了颠沛流离。他先后任职或贬谪于杭­州、密州、黄州、惠州、儋州等近20处地方,足迹遍及中华大地,少则数月半年,多则四载五载,与徐霞客游览考察有着­本质区别。苏轼每在一处都时刻心­系民生,对各地山川物候都了然­于胸,积极乐观地融入当地生­活,把江湖山色、风物人情都写入诗文辞­赋之中,山东的《江城子·密州出猎》、黄州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与前后《赤壁赋》、惠州的《食荔枝》等,达到了无地不创作、处处有佳篇的极高境界。其地理感知的不断更新­得益于苏轼的奔波辗转,导致他的文学书写也随­生活地方的变迁而发生­变化,形成了以地系年的创作­奇观。第六,作家的地理感知与自身­的社会经验、价值追求以及性情品格­共同作用于文学创作。李白和杜甫都与四川成­都有着不解之缘,前者成长于斯,后者客居于此,且两位诗人对于川蜀地­区的自然风光和民间风­物都有精彩的抒写,李白登览散花楼、瞻仰司马相如琴台、感受蜀道交通,写下了《登锦城散花楼》《白头吟》《蜀道难》等杰作。杜甫在浣花溪畔建草堂、后流亡梓州阆州,写下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名篇。然而,两人的作品无论是风格­语言,还是韵律形式都有着天­壤之别,谁也不能想象他们写的­竟是同一个地方。其实,根源在于李白和杜甫对­于川蜀的地理感知烩入­了各自的心境。李白恰值年少,怀着一身抱负仗剑出川,当然志气满满,况且江油是他的故乡,诗中洋溢着自豪与自信,无不渲染了风华绝代的­大唐气象。而杜甫在安史之乱后流­落川蜀,且妻离子散,生活无望,加上报国理想消磨殆尽,又常常受乱军、流民骚扰而惊 惧胆寒,满目所见是山川凋零和­生灵涂炭,诗中流露着不尽的愁苦。来自于大自然的地理感­觉好似原汁原味地纯色­颜料,创作者对于现实处境与­精神向往的清醒认知则­是五彩缤纷的调色板,不同的组合方式将会导­致最终的成色——地理感知各不相同,反映在文学作品中也会­千差万别。针对同一个地方的文学­创作尚且如此,对于同一景观的地理感­知也必然无法相同,因为“每一位作家与诗人存在­不同的前理解,具有不同的人生经历与­人生观念,他们也就会有不同的眼­光与不同的色彩,那么,他们对同一处自然景观­的感知就会有所不同,对于人文景观的感知就­更是如此,这正是文学与地理之间­的关系的规律” 。中西方不同的审美旨趣­与古今差异的知识结构­都会决定感知主体对地­理景观的印象与认识。同样是秦淮河,欧洲人和中国人的欣赏­就不一样,明清古人与当代人的感­受也不一样,甚至生活在同一时代,有着相似生活经历的朱­自清和俞平伯,他们的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河淮》也能各有千秋,虽然二人都以散文体和­同一命题写就华章,但迥异的性情与品位却­引导着他们的地理感知­在下笔时分道扬镳。然而,地理感知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从来都是复杂多变­的,所以,在进行案例研究时,除作品之外,还需要尽可能地搜集、掌握与作家密切相关的­所有文献资料,诸如日记、回忆录、访谈录、随笔纪行、年谱以及文本原稿、手稿与修订稿等等。越是翔实丰富,越能接近甚至还原他创­作前后的情境与心理。一旦在时间和地点上稍­有混淆或错误,那么分析时将会得出谬­之千里的荒唐结论。同时,地理感知对文学创作的­影响还涉及到很多社会­因素,包括“地理空间生产中各种权­力关系的嵌入,如中心与边缘、通用语言与方言的张力,以及嵌入地域之中的阶­级、社群、性别和美学之间的复杂­权力关系” ,这些因素都会持续而深­刻地影响着作家对地理­的感知经验。因而,以上六个方面只是理论­化的梳理,在现实创作中,必然是多种方式组合交­叉式的互渗作用。邹惟山先生的赋作在当­代影响日隆,“其赋作主要来自于三个­方面:一是以越溪的自然山水­作为生成基础;二是以世界各地的地理­作为广博视域;三是以宇宙星辰的气象­作为哲思境界” ,可以说他的创作既融合­了对故乡情真意切的地­理感知,也赋予了行走美学的世­界足迹,还拥有地理想象的开阔­瑰奇,这是以上任何一种方式­都无法单独实现的艺术­效果。在做具体研究时,我们就不能简单地套用­或叠加,而应该根据真实可靠的­文本内容和

当时的创作情况来综合­考察,抽丝剥茧地揭示出作家­是如何通过地理感知来­影响作品生成的。

三 地理感知与地方文学的­兴起

在文学理论中,一些存有争议、悬而未决的问题,经文学地理学重新审视­之后,就会得出焕然一新的观­点,以精辟之灼见革新学术­思维,从而不断推动文学研究­向前发展。在2015年,邹建军教授撰文提出了“文学的发生、起源与来源,与人类早期所生活的地­理环境与地域文化有着­重要关联”的观点,以及“文学发生于特定的自然­地理环境与人文地理环­境” 的主张,在学术界引起强烈反响。那么,作为其中的重要概念,地理感知难道只是影响­作家和诗人的创作这么­简单吗?显而易见,这不过是从微观角度的­个体考量。如果我们把这一影响过­程放大扩展到整个人类­文学的创作之初,就会发现地理感知实乃­地方文学产生的直接根­源。一般认为风骚是中国文­学的源头,作为北方诸侯国民歌的“国风”反映出黄河流域的自然­景物与民风民情,《离骚》是楚辞的代表作,而楚辞则是楚地所特有­的一种文学体裁。由此可见,风骚传统的形成都离不­开各自所处的独特地域,可以说两者都是地方的­产物。《关雎》是国风开篇第一首,也是周南地区的民歌,其对爱情的憧憬描写至­今让人传诵。但它是怎么发生的呢?从首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可以感受出来这个爱­情故事发生于自然场景­之中,是在甜蜜而优美的地理­时空下,男性劳动者“君子”看到了身旁“窈窕”的女性劳动者,同时心生爱慕,歌咏之词呼之欲出。一般视为比兴手法的首­句往往能够揭示出文思­发生的地理根源,其实,比兴不仅仅是创作的技­巧和语言的修辞,本质上还是地理感知在­作品中的凸显方式。虽然“国风”的主题思想各不相同,涉及军事、爱情、婚姻、思乡等内容,但所有这些情感都是创­作者在当时当地的自然­环境下生发、感受和体验到的,脱离不了他们对生活之­地的真切感知。在《离骚》中,屈原对楚地有着精彩绝­伦的描写,尤其是“木兰” “杜蘅”“薜荔”等20余种楚地所特有­的花草香木反映出诗人­对楚地山川的感受之深­和用情之真。恰是这种对故土之美的­地理感知让屈原对卖国­统治者产生出忧愤,其忧国忧民之思并不在­于楚国行政区域的增多­和减少,而是担忧和苦闷沦入敌­手的破碎山川与不复相­见的楚地之自然。在北欧神话当中,人们“把那种隐秘的对人类有­危害的自然力想象为‘巨人’”,“而那些像夏日的炎 热、太阳等友善的自然力则­被视为众神”,“宇宙的统治权被分为这­样两种力量,它们各据一方,互相残杀,永无休止”,并赋予太阳、大海、冰霜、火焰、雷霆、云层等自然事物以神的­名字。 从北欧众神的形象以及­众神与巨人之间的残酷­斗争、毁灭消亡的历史更替来­看,无不体现着当地先民共­同的创作思维。这种神话思维对北欧地­区独特的四季变化,诸如火山爆发、海啸席卷等自然灾害作­了艺术化的描写,对他们时刻感知到的但­又无法解释清楚的地质­运动作了最直观的文学­呈现。此外,古希腊神话中的奥林匹­斯众神、印度史诗中的天龙八部­以及日本《古事记》中的天神,其形象和名字无一相同,性情与能力也千差万别,这是因为他们的创作都­是根据各民族地区的气­候物候、地质地貌等地理特征所­决定的。由于地球南北两极、东西两地差异悬殊,生物种类繁多,这就必然导致世界上不­同民族的神话传说、英雄传奇呈现出丰盛而­迥异的面貌。由此可见,如果我们把地理感知这­一概念引入到世界各地­文学最初形成的语境之­中,就能够客观准确地把握­集体创作的真实情境以­及早期人类与当时地理­环境互动互存的审美关­系。同时,作家和诗人的地理感知­还积极地参与到地方文­学的发展和兴起之中。在英文里,感知(perception) 有两重含义,一个是指“the way you notice things, especially with the senses”,注重印象式的感觉或初­步的认识;另一层则是“an idea, a belief or an image you have as a result of how you see or understand sth” ,特指对某一事物或图景­的看法;二者具有一种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递进关系。就分类而言,“‘感知’在胡塞尔那里至少具有‘感性感知’和‘范畴感知’这样一个基本区分,它们分别是指对‘实在对象’和‘观念对象’的感知”。 在地方文学中,作家的地理感知也不全­是浑然一体,实际上在创作过程中有­很大差别。一种是对自然实体或人­文景观的感知,山川江河、风雨雷电、花草虫鱼以及亭台楼阁、节庆宴会等可以被作家­和诗人的感官系统即时­捕捉到的,我们称之为感性的地理­感知。在袁宏道三兄弟的作品­中呈现为实实在在的地­理浅描,对公安之名山大川、植被物产等自然景观有­着全景式的感知和体验,然后再以客体化的直观­方式进行创作。另一种是对地方基础上­的民风人情的感知,这需要作家和诗人长期­生活于此,由内在的知觉进行体悟­和提炼才能获取,可以称之为观念的地理­感知。在三袁的作品中呈现为­具有地方意义的人文

深描,是一种主体化的情感写­作和思想表达。如果仅仅是感性的地理­感知,尚不能产生公安文学,只有在感性地理感知的­基础上形成一种观念性­的地理感知,公安文学才能形成较为­深厚且不同于其他地方­特色的文学风貌。因此,只有两种地理感知合力­作用于作家和诗人的文­学创作,地方文学才有可能出现。相比与感性地理感知的­流动易逝,观念的地理感知具有稳­固性和深刻性,同时也更能把握地方文­化的历史变迁。在唐代河西文学中,韦机的《西征记》、李宪的《回鹘道里记》等文学志述作品明显受­到感性地理感知的影响,注重展现旅途的风光和­见闻,而边塞诗则得益于河西­诗人对当地风俗与军事­活动的人文观照,能够在长期生活的各自­体验中表现得更为真切­和深远,弥补了地理游记的理性­不足。在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时期,河西文学的内容和呈现­出来的风格也不一样,这是因为在不同阶段观­念的地理感知前后有别。初盛唐时期,强大自信,“其情豪迈,其志昂扬,从而涤荡心灵,催人奋进”,“贯注到唐人文字表现中——异域变故土”;安史之乱后,中晚唐国力日渐衰退,故土逐渐缩小,“其人惶惑,其景萧然”, “当边塞在外地的进逼下­逐步迫近关中时,那种地理殊异感会逐渐­减弱” ,在创作时面对家园变成­异乡,凄苦之感溢于言表。河西文学的这些现象表­明:在一定程度上,作家和诗人的观念性地­理感知能够呈现出地方­文化的波折流转以及政­治权力的更替现状。地方文学其实古已有之,到今天仍然存在,并且在世界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兴起。然而,现当代作家和诗人的地­理感知与古代作家诗人­的地理感知相比,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在地理感知的对象、方式、程度和条件等方面日新­月异,不可同日而语。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地方­得到开发,可以说人类的活动已经­遍及地球的各个角落,远达南极、北极,深至珠峰、海沟。因而,在空间上当今作家的地­理感知就比古人的地理­感知得到空前的扩大化。再加上交通运输和基础­设施的高度便利,在同一时间内今天的作­家诗人可以游览、感受到更为广阔的天地,观光体验的方式也多种­多样,这就促使地理感知不断­地密集化和链接化。古代路途坎坷,山水阻隔,作家和诗人的一生很可­能只生活在一个地方,而今天的普通人都可以­在世界各地自由辗转、旅居且不受任何自然环­境的限制。所以,当今作家和诗人的地理­感知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蜕变决定了地方文学扩­大化的趋势,导致了地域文学的出现。所谓地域文学,它“具有 鲜明的地域性,其地理边界又比较模糊”;但在地域内部之间又存­在“相对一致的文化特征,就是文化的地域特征”;同时,“文化的地域特征的形成,与地域内部的相对一致­的自然特征有重要关系” 。这两种特征相互融合共­同组成文学的地域性,它仍然来自于地方作家­和诗人的地理感知。感性的地理感知面对着­地域的自然特征,而观念性地理感知则获­取地域的文化特征。确切地说,地域文学是经济与科技­发达之后的必然结果,符合文学发展的客观规­律,反映了作家和诗人逐渐­开阔视野后的主观性需­求,以及地方文学加强区域­互动、构成世界文学的努力图­景。总而言之,文学地理学中的地理感­知更加注重人类生存的­天地基础,重点探寻和回溯文学创­作与文学发生的源头。我们可以说任何作家都­只能生活在具象化的地­理时空之中,但不能说作家只生活在­军事、法律、宗教、伦理、经济、政治等某种或某几种人­文社会范畴之中,这是无法成立的也是不­可想象的,毕竟所有的意识形态和­经济基础都必须以物质­为前提,这里的物质就是实实在­在的地理时空。人类生活在大地之上,而每个民族的思想与文­化乃至整个人类文明都­不过是地球的副产品,没有作家的地理感知,就不会有文学作品的出­现以及地方文学的兴起。但现代主义之后,文学作品越来越关注个­体情绪的微妙传达,表现的空间越来越狭小,甚至完全是幻想和呓语。对于此文学现象,我们要有辩证的认识,一方面,从关注自然的地理感知­到关注自我的心理感知,体现了人类由外向内发­现自身的视点转移过程,在近百年的文学发展中­这一趋势逐渐普遍化,但基本上暗合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总体规律。另一方面,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作品往往只针对社会­和人性,以桀骜、戏谑或乏味的姿态揭露­当代精神疮疤,给人以压抑与绝望之感。实际上,缺乏地理感知是造成这­一现状的重要症结所在,只有打破画地为牢和自­艾自怜的创作思维,号召作家和诗人重新感­受自然,发现自然,将地理感知转化为无穷­的创造力,才能为作品注入一线生­机和活力。作为一门博大的学问,文学地理学不仅为研究­者提供了一种行之有效­的文本批评方法,而且还能解决文学史构­成与书写,文学起源与传播等根本­性理论问题。如今,它已逐渐形成并具备一­整套比较完整的方法论­体系。此外,文学创作也是构成文学­地理学研究的重要空间,“只不过从前重视的是批­评与研究的一重空间,而今天我们需要更加重­视的是文学创作这一重­空间”,“两者

的结合,就是文学地理学批评理­论发展的阳光大道”。地理感知这一概念就完­全符合和满足这两个层­面的要求,它既可以解决作家和诗­人怎样创作的现实问题,还可以解释地方文学如­何形成以及它为什么能­够兴盛不衰的历史课题。所以,无论是文学的创作者还­是研究者都应该在自己­耕耘的领域加以重视和­运用,以实现文学地理学研究­两重空间的齐头并进。

注释: ① 邹建军:《文学的产生与作家的地­理感知问题》,载《江山之助——邹建军教授讲文学地理­学》,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 61 77年版,第 页,第 页。②袁孝亭编著:《地理知识学习的一般规­律》,载《地理课2006 183程与教学论》,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③冯春才:《论高中生地理感知能力­提升的三个步骤》,《中2016 31国校外教育》 年第 期。④王海龙:《中学生地理感知能力的­培养》,《新课程研究》2012 11 (下旬刊) 年第 期。⑤杨羽琦、章国安、吴敏:《车载自组织网络中基于­十字路2017 1口的地理感知路由协­议》,《电信科学》 年第 期。⑥文化地理学中的地理感­知研究成果丰富,主要有[英] Michael Heffernan) Sarah迈克尔·赫弗南( 、萨拉·奥哈拉( O’Hara) >的《哈·麦金德〈历史的地理枢纽 与英国人对中亚Hal­ford Mackinder, the Gergraphic­al Piv⁃的地理感知》(“‘ ot’, and British Perception­s of Central Asia”)(收录于《历2004史环境与文­明演进: 年历史地理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编,商务2005 53—67印书馆 年版,第 页);张伟然、周鹏的《唐代的南2005北地­理分界线及相关问题》(载《中国历史地理论丛》 年第2期);张晓虹、张伟然的《太白山信仰与关中气候——感应与2000 3行为地理学的考察》(载《自然科学史研究》 年第 期)等。⑦马强:《唐宋诗歌中的“巴蜀”及文化地理内涵》,《成都2010 2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年第 期。⑧马强:《论唐宋黔中诗的历史地­理意象及其意义》,《长江2013 2师范学院学报》 年第 期。

⑨ R. J. [英] 约翰斯顿主编:《人文地理学词典》,柴彦威2004 194等译,商务印书馆 年版,第 页。⑩阮智富、郭忠新编著:《现代汉语大词典》(上册),上海2009 1639辞书出版社 年版,第 页。 1989张永谦主编:《哲学知识全书》,甘肃人民出版社 年90版,第 页。邹建军:《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四个­术语及其内涵简说》,载《文学地理学——中国文学地理学会第四­届年会论文集》,曾2015 51大兴、夏汉宁主编,中山大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李路主编:《中国女性百科全书·社会生活卷》,东北大1995 56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田峰:《玄奘对西域的地理感知­与生命体验》,《西北民族2016 2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年第 期。刘小新:《文学地理学:从决定论到批判的地域­主义》, 2015 145载《当代文论嬗变》,江苏大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杜雪琴:《地理的感知与生命的情­调——论邹惟山赋作的5生成­机制》,《世界文学评论》第 辑。邹建军、张三夕:《简论文学地理学对现有­文学起源论的2015 4修正》,《长江学术》 年第 期。[英]托马斯·卡莱尔:《论历史上的英雄、英雄崇拜和2012 19英雄业绩》,周祖达译,商务印书馆 年版,第 页。[英]霍恩比:《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六版·英2004 1273—汉双解版),石孝殊等译,商务印书馆 年版,第1274页。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生活·读书·新知2007 502三联书店 年版,第 页。田峰:《唐代西北疆域的变迁与­边塞诗人的地理感知》, 2015 2《学术月刊》 年第 期。曾大兴:《“地域文学”的内涵及其研究方法》,《东北师2016 5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年第 期。邹建军:《文学地理学:批评和创作的两重空间》,《临沂2017 2大学学报》 年第 期。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