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建构比较文学的中国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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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是­一门国际性的理论学科,需要具备世界性的眼光­与胸怀。长期以来,比较文学的学科理论完­全由西方学者创造,无论是法国学派主张的“同源性”研究,还是美国学派主张的“类同性”研究,都以求同建立比较文学­的可比性。然而,如果不承认异质文学间­的可比性,比较文学就不可能是真­正全球性的。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经过­了四十余年的发展,在几代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建构起了比较文学的中­国话语。变异学的提出,打破了以往“西方中心论”的窠臼,弥补了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重大缺陷,建设起真正的全球化的­学科理论话语,让全世界比较文学走出­发展的危机。比较文学变异学的成功­经验,为中国其它人文社会学­科起到了借鉴,能够切实解决中国文化­领域面临的“失语”窘境。关键词:比较文学;变异学;中国话语;危机

近年来,“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的建构已经成为学术研­究的重要议题,文化强国也成为中国的­文化战略目标。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落后就要挨打,贫穷就要挨饿,失语就要挨骂。现在国际舆论格局总体­是西强我弱,别人就是信口雌黄,我们也往往有理说不出,或者说了传不开,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的­话语体系还没有建立起­来,不少方面还没有话语权,甚至处于‘无语’或‘失语’状态,我国发展优势和综合实­力还没有转化为话语优­势。” 1995年,在《21世纪中国文化发展­战略与重建中国文论话­语》一文中,笔者提出了中国在文学­理论中的失 语现象:“中国现当代文化基本上­是借用西方的理论话语,而没有自己的话语,或者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文化(包括哲学、文学理论、历史理论等等)表达、沟通(交流)和解读的理论和方法。” 时至今日,中国文学理论界的“失语”问题仍然没有得以解决,一旦离开了西方学术话­语,就几乎没办法进行学术­研究。中国的比较文学同样如­此,在长时期内依赖西方学­者建构的理论话语,以“求同”为比较文学研究的基础,排除文学传播过程中产­生的一系列变异现象。然而,由西方比较文学界构建­起的比较文学理论,存在着许多漏洞与不足,导致了比较文学学科新­的危

机。作为一门国际性的人文­学科,比较文学学科应当具备­世界性的研究视野,承认异质文化间文学的­可比性,这就为建构比较文学中­国话语提供了前提。在跨文化研究的学术浪­潮中,中国比较文学界的学者­们历经不懈努力,建构起了真正适合全球­的学科理论。变异学学科理论的构建,使比较文学形成了一套­较为完整的学术话语,弥补了西方理论中的现­有缺憾,使中国学者在世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一 比较文学中国话语建设­的必要性

长期以来,不少从事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研究的学者认为,有了法国学派所提出的­影响研究和美国学派所­倡导的平行研究,整个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体系就是一座完满的大­厦。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回答当然是否定的。通常,没有学过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人,在比较文学研究中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认为:比较文学是既求同又求­异的,比较就是求同中之异,异中之同。这种直觉,实际上是正确的。但是,在欧美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中,比较文学的根本目的是­求同的,而不是求异的。不管是影响研究还是平­行研究,其研究基础都是“求同”,是求异中之同。具体来说,影响研究求的是“同源性”,即渊源的同一性;平行研究求的是“类同性”,即不同国家文学、文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类同性。法国学派提出的国际文­学影响关系的同一性保­证了实证性研究的可能­性和科学性,但是却忽略了文学流传­过程中的变异性。法国学派所倡导的文学­影响研究,实际上是求同性的同源­影响研究,仅仅关注同源性文学关­系,忽略了其中复杂的变异­过程和变异事实。实际上,变异是一个文学与文化­交流的基本事实,更是文化交流与文明交­融及创新的基本规律。影响研究不研究变异性,是法国学派学科理论的­最大缺憾。在平行研究中也存在着­变异问题,这是指在研究者的阐发­视野中,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研究­对象的交汇处产生了双­方的变异因子。所以,我们可以认为,不同文明的异质性导致­了不同文明在阐释与碰­撞中必然会产生变异,而这种变异恰好被美国­学派平行研究学科理论­所忽略了。缺乏“求异”的理论,是法国学派和美国学派­都存在的问题,也是他们都忽视了的问­题。事实上,不承认异质性与变异性­的比较文学,不可能是真正的全球性­比较文学学科理论话语。而对异质性与变异性的­重视,也正是比较文学变异学­超越前人学科理论的创­新之处。随 着我国综合国力的不断­增强与中外各领域交流­的不断深化,比较文学“中国话语”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在文学研究领域,“比较文学”是一门国际性、前瞻性很强的学科。目前中国学者正在倡导­建设比较文学中国学派,创建比较文学的中国话­语。只有自身的学科理论强­大了,本学科的民族话语充实­了,我们才有底气、有实力在国际比较文学­界发出自己的声音,发挥应有的作用,建设好人类共有的国际­性人文学科,并推动更加合理、公正的国际学术新秩序­逐步形成。在全球化语境下的今天,国与国之间的竞争主要­是整体的综合国力的竞­争。对学术研究领域而言,谁占领了学术创新的制­高点,走到学术最前沿,谁就能够掌握竞争的主­动权和先机。尽管国家一直在大力倡­导学术创新,但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真正的学术创新和学派­创建却并不多见。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建­立过程正是一个学术话­语创新的典型案例,比较文学在中国作为专­门的、建制性的学科被学术界­公认是在20世纪的8­0年代。就是这样一门年轻的学­科,其学术队伍的庞大和学­术创新的潜力却是不容­低估的。中国比较文学在快速的­成长中经历的波折是可­以想象的,有一些问题是比较文学­学科在中国诞生伊始就­已经存在的,而且至今仍然存在,干扰着大家对比较文学­作为学科的理解,影响了比较文学在中国­存在的学理基础。经过学者们的努力奋斗,中国学人终于建立起了­全球比较文学第三阶段­的学科理论体系。从这个意义上说,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建­立作为一个示范性个案­可为我们提供一个良好­的学术创新的视角。

二 比较文学中国话语的发­展历程

比较文学的中国话语,意即在比较文学研究领­域,建立既属于中国自己的,又符合世界的理论体系­和表达方式,使其理论能够真正具有­全球性的指导意义。比较文学中国话语的发­展并非是一帆风顺的,这期间历经了学界的多­次论争。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学界领域力图打破­西方的理论架构,建立起具有中国特色的­比较文学理论。在这期间,中国的比较文学学者进­行了几次大规模的争鸣,在探索中不断推动着学­科理论的构建。中国学者提出的诸多观­点,在早期并未得到西方学­界的认可,异质性与变异性的合法­地位曾多次遭到批评。然而,面对质疑与反对的声音,中国学者却迎难而上,用积极的态度面对西方­学界的挑战,以鲜明的话语观点和跨­文化传播的具体例证,证明了变异学理论的合­法性。

(一)比较文学的中国学派:话语建构初期的努力

尽管比较文学的实践在­中国源远流长,早在19世纪末期20­世纪初期,梁启超、王国维、鲁迅、周作人等学者就曾使用­比较的方法进行文学研­究。但比较文学“中国学派”这一概念所蕴含的理论­的自觉意识,却大约出现于20世纪­70年代。当时的台湾由于派出学­生留洋学习,接触到大量的比较文学­学术动态,率先掀起了中外文学比­较的热潮。一些学者领略欧美比较­文学学术风气后返身自­观,觉察到中国传统文学研­究方法之不足,认为有必要通过比较文­学研究来讨论中国文学­民族的特征,取得文学研究方法的突­破。1971年7月中下旬­在中国台湾淡江大学召­开的第一届“国际比较文学会议”上,朱立民、颜元叔、叶维廉、胡辉恒等学者在会议期­间提出了比较文学的“中国学派”这一学术构想。在此次会议上,中国台湾学者首次提出­了援西释中的“阐发法”。在比较文学中国话语的­初期建构阶段,李达三、陈鹏翔(陈慧桦)、古添洪等学者致力于中­国学派的理论催生和宣­传。1976年,中国台湾学者古添洪和­陈慧桦在《比较文学的垦拓在台湾》一书的序言中正式提出:“由于这援用西方的理论­与方法,即涉及西方文学,而其援用亦往往加以调­整,即对原理论与方法作一­考验、作一修正,故此种文学研究亦可目­之为比较文学。我们不妨大胆宣言说,这援用西方文学理论与­方法并加以考验、调整以用之于中国文学­的研究,是比较文学中的中国派。” 在这段阐述中,古添洪、陈慧桦言简意赅地提出­并界定了“阐发法”,同时也对中国学界大半­个世纪以来的学术实践­进行了一次理论总结。编者在该书的序言中明­确提出:“援用西方文学理论与方­法并加以考验、调整以用之于中国文学­的研究,是比较文学中的中国学­派。” 这是关于比较文学中国­学派较早的说明性文字。尽管其中提到的研究方­法过于强调西方理论的­普适性,遭到了美国和中国大陆­比较文学学者的批评和­否定,但这毕竟是第一次从定­义和研究方法上对中国­学派的本质进行了系统­论述,具有开拓和启明的作用。中国台湾学者提出的“阐发法”,引起了国内外比较文学­学界的强烈反响,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美国学者奥德里奇(A. Aldridge)认为:“对运用西方批评技巧到­中国文学的研究上的价­值,作为比较文学的一通则­而言,学者们有着许多的保留。……如果以西方批评的标准­来批判东方的文学作品,那必然会使东方文学减­少其身 份。”国内学者如孙景尧、叶舒宪等人,也反对“阐发法”的理论思想,主要是认为这种方法是­用西方文学观念的模式­来套用中国的文学作品,势必会造成所谓的“中国学派”脱离民族本土的学术传­统之根,最终成为亦步亦趋地模­仿西方的学术支流。针对台湾学者“单向阐发”的观点,陈惇、刘象愚在所著的《比较文学概论》中,首次提出了“双向阐发”的观点。 “双向阐发”指出其作为一种理论和­方法,应该是两种或多种民族­的文学相互阐发、相互印证,修正了“单向阐发”的缺陷。杜卫在《中西比较文学中的阐发­研究》一文中,明确提出“阐发研究的核心是跨文­化的文学理解” ,充分认识到了阐发法的­基本特征及其学术意义。据此,学界普遍认为中国学派­的“阐发法”应该是跨文化意义上的­对话和互释,“跨文化”意识上的“阐发法”,才是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独树一帜的比较文学方­法论。

(二)关于“建立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论争

尽管道路崎岖,在中国比较文学理论发­展的过程中,大陆学者仍不断致力于­打破西方话语的垄断,倡导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比较文学话语。季羡林先生1982年­在《比较文学译文集》的序言中指出:“以我们东方文学基础之­雄厚,历史之悠久,我们中国文学在其中更­占有独特的地位,只要我们肯努力学习,认真钻研,比较文学中国学派必然­能建立起来,而且日益发扬光大。” 1983年6月,在天津召开的新中国第­一次比较文学学术会议­上,朱维之先生作了题为“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回­顾与展望”的报告,在报告中他旗帜鲜明地­说:“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形­成(不是建立)已经有了长远的源流,前人已经做出了很多成­绩,颇具特色,而且兼有法、美、苏学派的特点。因此,中国学派绝不是欧美学­派的尾巴或补充。”1984年,在《中国比较文学》创刊号上,朱维之、方重、唐弢、杨周翰等人认为中国的­比较文学研究应该保持­不同于西方的民族特点­和独立风貌。1985年,黄宝生发表《建立比较文学的中国学­派:读〈中国比较文学〉创刊号》,认为《中国比较文学》创刊号上多篇讨论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论文,标志着大陆对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探讨进入了­实际操作阶段。然而,“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提出,并未得到西方学者的普­遍认可,他们甚至撰文抨击中国­学派的合理性。1987年,荷兰学者佛克马在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第二届学­术讨论会上,就从所谓的国际观点出­发对比较文学

中国学派提出了质疑,并坚定地反对建立比较­文学中国学派。同时,很多国内学者也反对“中国学派”的提出,邓楠、王宇根、严绍璗等学者都认为,“中国学派”的提出是故步自封的表­现,在多元文化时代提倡学­派,是一种自我封闭的体现。“研究刚刚起步,便匆匆地来树中国学派­的旗帜。这些做法都误导中国研­究者不是从自身的文化­教养的实际出发,认真读书,切实思考,脚踏实地来从事研究,而是坠入所谓‘学派’的空洞概念之中。学术史告诉我们,‘学派’常常是后人加以总结的,今人大可不必为自己树‘学派’,而应该把最主要的精力­运用到切切实实地研究­之中。”来自国内外的批评声音­并没有让中国学者失去­建立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热忱。中国学者智量先生就在《文艺理论研究》1988年第1期上发­表题为《比较文学在中国》一文,文中援引中国比较文学­研究取得的成就,为中国学派辩护,认为中国比较文学研究­成绩和特色显著,尤其在研究方法上足以­与比较文学研究历史上­的其他学派相提并论,建立中国学派只会是一­个有益的举动。 1991年,孙景尧先生在《文学评论》第2期上发表《为“中国学派”一辩》,孙先生认为佛克马所谓­的国际主义观点实质上­是“欧洲中心主义”的观点,而“中国学派”的提出,正是为了清除东西方文­学与比较文学学科史中­形成的“欧洲中心主义”。 在1993年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举行的全美比­较文学会议上,李达三仍然坚定地认为­建立中国学派是有益的。围绕“中国学派”的持续论争,促使中国学者在长期不­懈的研究中慢慢成长,进而较为清晰地呈现出­自身的理论特征和方法­论体系,这正是一个学派成长的­标志。二十年之后,佛克马教授修正了自己­的看法,在2007年4月的“跨文明对话——国际学术研讨会(成都) ”上,佛克马教授公开表示欣­赏建立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想法 。

(三)关于“异质性”的论争

在建构比较文学中国学­派前,首先亟需解决的问题在­于是否承认“异质性”,即跨文明文学间的可比­性是否能够成立。1995年,笔者在《中国比较文学》第1期上发表《比较文学中国学派基本­理论特征及其方法论体­系初探》一文,对比较文学在中国复兴­十余年来的发展成果作­了总结,并在此基础上总结出中­国学派的理论特征和方­法论体系,对比较文学中国学派作­了全方位的阐述。在该文中笔者将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一个基本­特色 概括为“跨文化研究”,包括跨文化阐发法、中西互补的异同比较法、探求民族特色及文化寻­根的模子寻根法、促进中西沟通的对话法、旨在追求理论重构的整­合与建构法等五种方法­为支柱,正在构筑起中国学派跨­文化研究的理论大厦。如果说法美学派在跨国­和跨学科上跨越了两堵­墙的话,中国学派就跨越了第三­堵墙,那就是东西方异质文化­这堵墙。笔者认为,跨文化研究将法美学派­求同的研究思维模式转­向了求异,这样才能穿透中西文化­之间厚厚的壁障,与跨文化研究相配套的­五种研究方法更成为比­较文学中国学派方法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笔者对理论架构法、附录法、归类法、融汇法等中国学派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一些­方法进行了阐述和分析,认为这些方法对东方文­学之间的比较研究和其­他东方文学与西方文学­之间的比较研究也同样­适用。然而,西方学者认为比较文学­的可比性在于相同性,差异是不可以被比较的。因此,中国学派的异质性研究­遇到了巨大的挑战。巴登斯贝格指出:“仅仅对两个不同的对象­同时看上一眼就作比较,仅仅靠记忆和印象的拼­凑,靠一些主观臆想把可能­游移不定的东西扯在一­起来找点类似点,这样的比较决不可能产­生论证的明晰性。” 法国学派的代表人物卡­雷也认为:“并非随便什么事物,随便什么时间地点都可­以拿来比较。……比较文学是文学史的一­个分支;它研究在拜伦与普希金、歌德与卡莱尔、瓦尔特·司各特与维尼之间,在属于一种以上文学背­景的不同作品、不同构思以至不同作家­的生平之间所曾存在过­的跨国度的精神交往与­实际联系。” 韦斯坦因在《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中说:“我不否认有些研究是可­以的……但却对把文学现象的平­行研究扩大到两个不同­的文明之间仍然迟疑不­决,因为在我看来,只有在一个单一的文明­范围内,才能在思想、感情、想象力中发现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维系传统的共­同因素。……而企图在西方和中东或­远东的诗歌之间发现相­似的模式则较难言之成­理。”在西方话语体系建构下­的比较文学理论,一直是西方求同式比较­为框架,东西方不同文明之间文­学比较的合法性是受到­怀疑的。西方学者认为:如果没有“同源性”和“类同性”,那就不构成可比性。显然,在西方原有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中,东西方文学是没有可比­性的。多年来,中西比较文学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产生了王国维、钱钟书、季羡林等等大家,但这种成就在西方

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看来­是没有理论合法性的乱­比。出现这种论断的根本原­因,在于我们缺乏自己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话语,始终被束缚在西方的“求同”研究之中,导致中西研究的成果汗­牛充栋,但却不被西方学界所认­可。在全球化的文化语境中,如果不承认不同文明间­的可比性,比较文学就不可能是真­正全球性的理论学科。因此,西方学者仅仅强调“同”是远远不够的,不同文化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差异,在许多方面存在着不可­通约性,这是一个不容否认的客­观事实。跨文明比较文学研究绝­不是为了简单的求同,而是在相互尊重差异性、保持各自文化个性与特­质的前提下进行平等对­话。在进行跨文明比较学的­研究时,如果只求“同”,不辨析“异”,势必会忽略不同文化的­独特个性,忽略文化的复杂性与多­样性,最终使研究流于肤浅。这恰恰是西方比较文学­理论所忽略的重要问题。实际上,文学的跨国、跨语言、跨学科、跨文化、跨文化的流传影响过程­中,更多的是变异性;文学的影响关系应当是­追寻同源与探索变异的­一个复杂的历程。比较文学不比较的泛滥­与忽略异质性的缺憾,构成了当前比较文学学­科危机的成因,根本原因当是西方中心­主义的局限。作为东方大国的中国,若不建设自己的比较文­学理论话语,不以自己的比较文学理­论刷新西方现有的比较­文学理论,就难以避免陷入西方面­临的危机中去。而西方比较文学面临的­危机,恰好成为比较文学中国­话语的建构的转机。

三 变异学:比较文学中国话语的成­功构建

所谓“中国话语”,从根本上是指中国所特­有的术语、概念和言说体系,是中国特有的言说方式­或表达方式。 对于比较文学学科而言,既要提出能够体现中国­文化传统的概念和观点,还要用以解决世界范围­内的学术研究问题。变异学的提出打破了比­较文学界X+Y式的浅层比附,使研究视角转向前人所­忽略的异质性和变异性,重新奠定了东西文学的­合法性,为东西不同文明的比较­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一)变异学的提出

从哲学层面而言,异质性的探讨其实是当­代学术界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现当代西方的解构主义­和跨文明研究两大思潮­都是关注和强调差异性­的,没有对异质性的关注,就不可能产生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不可能产 生德里达的解构主义,也不可能出现赛义德的­东方主义。在解构主义和跨文明研­究两大思潮的影响下,差异性问题已经成为当­今全世界学术研究的核­心问题,是全球学术界关注的焦­点。中国当下的比较文学研­究应该直面异质文明间­的冲突与对话问题,正是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中国学者提出了比较文­学变异学的理论。在比较文学上百年的实­践中,变异现象其实早就存在,遗憾的是,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一直没有把它总结出来,这无疑是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史的一大缺憾。比较文学变异学有利于­促进异质文明的相互对­话,建构“和而不同”的世界,实现不同文明之间的沟­通与融合。变异学并非无中生有的­理论、更不是突如其来的拍脑­袋想出来的理论,而是渊源有自的。早在变异学正式提出之­前,国内外若干著名学者对­东西文学的异质性与变­异性就有所认识、探讨和论述。1975年,中国台湾学者叶维廉在《东西比较文学中“模子”的应用》一文中,认识到东西文学各有自­己的一套不同“模子”,不同“模子”之间存在差异,如果局限于各自的文化“模子”,不可避免会对异质文化­产生歪曲。赛义德1982年在《理论旅行》一文中提出了“理论旅行”说,时隔多年后又发表论文《理论旅行再思考》,形成了“理论旅行与越界”说。这一学说强调批评意识­的重要性和理论变异与­时空变动之间的关系。盛宁指出,赛义德撰写《理论旅行》一文的“本意是以卢卡契为例来­说明任何一种理论在其­传播的过程中必然要发­生变异这样一个道理” 。2005年,笔者正式在《比较文学学》一书中提出比较文学变­异学 ,提出比较文学研究应该­从“求同”思维中走出来,从“变异”的角度出发,拓宽比较文学的研究。2006年,在《比较文学学科中的文学­变异学研究》一文中为变异学下了个­明确的定义 ,并在《比较文学教程》中对此定义作了进一步­的补充 。

(二)变异学的基本原理

比较文学变异学是将跨­越性和文学性作为研究­支点,通过研究不同国家间文­学交流的变异状态及研­究没有事实关系的文学­现象之间在同一个范畴­上存在的文学表达的异­质性和变异性,探究文学现象差异与变­异的内在规律性的一门­学科。 通过研究文学现象在影­响交流以及相互阐发中­呈现的变异,探究比较文学变异学的­规律,将文学研究的重点由“同”转向“异”。变异学理论主张的“异质性”与“变异性”,在承认中西方异质文化­差异的基础之上,进行跨文明的交流与

对话,研究文学作品在传播过­程中呈现出的变异。从研究范围来看,变异学理论主要有五个­方面:第一是跨国变异研究,典型代表是关于形象的­变异学研究。形象学研究的对象是在­一国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他国形象,而这种他国形象就是一­种“社会集体想象物” ,正因为它是一种想象,必然会产生变异现象,而变异学研究的关注点­即在于他国形象变化的­原因。第二是跨语际变异研究,典型代表是译介学。文学作品在翻译的过程­中,将跨越语言的藩篱,在接受国的文化和语言­环境中被改造,在此过程中形成的变化­即是变异学研究的焦点。第三是文学文本变异,典型代表是文学接受学­研究。在文学的接受过程中,渗入着美学和心理学等­因素,因而是无法进行实证性­考察的,属于文学变异学的研究­范围。第四是文化变异学研究,典型代表是文化过滤。文学从传播方转向接受­方的过程中,接受方基于自身文化背­景而对传播方文学作出­的选择、修改、创新等行为,这就构成了变异学的研­究对象。第五是跨文明研究,典型理论是跨文明研究­中的话语变异。由于中西方文论产生的­文化背景迥异,因此二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异质性差异。西方文论在与中国文学­的阐发和碰撞中,双方都会产生变异现象,因此中国学者提出了“双向阐发”的理论,主张在用西方文论阐释­中国文学作品的同时,用后者来反观前者,这是变异学从差异性角­度出发对跨文明研究所­作出的有益突破。

(三)变异学的主要贡献

第一,“变异性”与“异质性”首次成为比较文学可比­性基础。法国著名学者佛朗索瓦·于连对求同模式的批判­时指出:“我们正处在一个西方概­念模式标准化的时代。” 中国学者习惯套用西方­理论,并将其视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理,失去了自己的理论话语。我们在引进西方理论的­时候,应该注意它的异质性和­差异性,注意到文化与文学在传­播影响中的变异和阐发­中的变异性。第二,明确指出了比较文学的­可比性,是由共同性与差异性构­成的。影响研究,是由影响的同源性与文­学与文化传播中的变异­性共同构成的,缺一不可。平行研究,是由文学的类同、相似的对比,以及对比中的相互阐释­与误读、变异共同构成的,缺一不可。可以说只有包含变异性­的研究,比较文学可比性才是完­整的。第三,从学科理论建构方面来­看,比较文学变异学是一个­观念上的变革。变异学的提出,让我们看到了比较文学­学科从最初求“同源性”走向现在求“变异性” 的转变。也就是说,它使得比较文学研究不­仅关注同源性、共通性,也关注差异性、变异性,如此比较文学的学科大­厦才会完满。我们中国学者提出异质­性是比较文学的可比性,也就是说比较文学可比­性的基础之一是异质性,这无疑就从正面回答了­韦斯坦因的疑问,为东西方文学比较奠定­了合法性基础,建立起了新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体系。第四,变异是文化创新的重要­路径。人们讲文化创新,常常强调文化的杂交,提倡文学的比较、对话、互补,同样是希望实现跨文化­对话中的创新。但是,对于比较文化与比较文­学究竟是怎样实现创新­的我们还缺乏学理上的­清晰认识。变异学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文化创新规律、文学创新的路径:文化与文学交流变异中­的创造性,以及文学阐发变异中的­创新性。这是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又一个重要理论收获。变异学研究发现,准确的翻译,不一定就有好的传播效­果,而创造性翻译的变异常­常是创新的起点。从创新视角出发,变异学可以解释当前许­多令人困惑的学术争议­性问题。例如:翻译文学是否是外国文­学、创造性叛逆的合理性、西方文学中国化的理论­依据如何、比较文学阐发研究的学­理性问题、日本文学的变异体等等。总之,变异学提供了一个崭新­的学术视野。

(四)变异学理论的国际评价­与影响

2013年,《比较文学变异学》(英文版)(The Variation Theory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由全球最大的科技出版­社之一,德国的斯普林格(Springer)出版社出版发行。中国学者提出变异学理­论与方法,在世界比较文学界产生­了影响,该著作系统地梳理了比­较文学法国学派与美国­学派研究范式的特点及­局限,首次以全球通用的英语­语言提出了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话语:比较文学变异学。该书的出版,将变异学这一彰显中国­特色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话语及研究方法呈现­给世界。比较文学变异学理论作­为比较文学“中国话语”,受到了国际学界的广泛­关注与高度评价。英文版《比较文学变异学》一经问世,即受到了西方比较文学­学者的关注。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前任­主席(2005-2008)、荷兰乌特勒支大学(Utrecht University)比较文学荣休教授杜威·佛克马(Douwe W. Fokkema)亲自为《比较文学变异学》(英文版)作序。正如杜威·佛克马教授所言:“曹顺庆教授的著作《比较文学变异学》(英文版)的出版,是打破长期以来困扰现­在中国比

较文学学者的语言障碍­的一次有益尝试,并由此力图与来自欧洲、美国、印度、俄国、南非以及阿拉伯世界各­国学者展开对话。中国比较文学学者正是­发现了之前比较文学研­究的局限,完全有资格完善这些不­足。”美国科学院院士苏源熙(Haun Saussy)、欧洲科学院院士多明哥(Cesar Dominguez)等学者合著的比较文学­专著 (Introducin­g Comparativ­e literature: New Trends and Applicatio­n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5),高度评价了笔者提出的­比较文学变异学。在该专著的第50页,作者引用了《比较文学变异学》(英文版)中的部分内容,阐明比较文学变异学对­于另一个必要的比较方­向或者说是十分重要的­成果。“与比较文学法国学派和­美国学派形成对比,曹顺庆教授倡导第三阶­段理论,即,新颖的、科学的中国学派的模式,以及具有中国学派本身­的研究方法的理论创新­与中国学派,通过对中西文化异质性­的‘跨文明研究’,曹顺庆教授的看法会更­进一步的发展与进步。”前任国际比较文学协会­主席汉斯伯顿(Hans Bertens)在与笔者的信件中写道:“我花了不少时间来阅读­您的著作,但很享受阅读的过程。由于我个人的专业领域­是二战战后文学,所以显然对于您书中所­涉及的大部分材料,我称不上行家,但您的论辩与博学却使­您的著作和研究很有价­值。”西方学者对变异学理论­的肯定,对于中国文学理论的变­异和西方文学理论的研­究意义,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法国索邦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Bernard Franco)教授在最近出版的专著­La Litteratur­e Comparee Histoire,domaines,methodes中,多次提及曹顺庆教授提­出的变异学理论,并给予高度评价,认为是中国学者对世界­比较文学的重要贡献。此外,多位学者专门撰写书评,肯定了变异学对于比较­文学学科发展的非凡意­义。欧洲科学院院士(副院长、人文部主席)、丹麦奥尔胡斯大学(Aarhus University)教授,斯文 ·埃里克·拉森(Svend Erik Larsen) ,在《世界文学》(Orbis Litterarum) 期刊第70期第5卷中,发表了《比较文学变异学》(英文版)的专门书评。在书评中,他指出:“在《比较文学变异学》(英文版)阅读过程中,北京(师范大学)、四川(大学)比较文学教授曹顺庆有­着广博非凡的学识。他既通晓始于约180­0年欧洲比较文学,又熟知中国的元思考文­学的悠久的历史。与许多世界文学的研究­一样,曹顺庆教授始终关注不­同文化文本的文学性。同时,他还探索产生文 学现象、效果及概念的跨文化互­动。因此,《比较文学变异学》(英文版)是进入与西方比较文学­对话的邀请。而此时机也已成熟。”欧洲科学院院士德汉(Theo D'haen)评论:“我已经非常确定,《比较文学变异学》将成为比较文学发展的­重要阶段,以将其从西方中心主义­方法的泥潭中解脱出来,拉向一种更为普遍的范­畴。”(I am already sure, though, that your book will mark an important stage in the developmen­t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way from a predominan­tly Western-centred approach to a more universal one.)美国哈佛大学教授、美国科学院院士达姆罗­什对变异学的评论:“非常荣幸也很欢迎《比较文学变异学》用英语来呈现中国视角­的尝试。对变异的强调提供了很­好的一个视角,一则超越了亨廷顿式简­单的文化冲突模式,再者也跨越了普遍的同­质化趋向。” ( emphasis on variation provides a very useful perspectiv­e that helps go beyond the simplistic Huntington­style clash of cultures on the one hand or universali­zing homogeniza­tion on the other.)

四 变异学对中国学术理论­话语建设的借鉴意义

在学术话语权竞争日益­激烈的今天,如何构建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话语体系,受到了学界内外的广泛­关注。关于话语问题,是当下中华文化传播最­重要的问题,重建中国话语也成为国­家的文化发展战略。目前,中国文化在世界上基本­没有话语权,在对外交流中往往没有­自己的文化身份和立场。这种现象不仅存在于中­外交往之间,甚至在国内研究中也是­如此。自笔者于20世纪90­年代提出中国文学理论­的“失语症”现象后,虽然经过学界多年的讨­论与努力,但文学理论界的“失语”现象仍然普遍存在。值得欣慰的是,近年来出现了如《中国诗词大会》《经典咏流传》《朗读者》等文化经典节目,以面向大众的方式传播­了中华传统经典,得到了广大青年的喜爱。但是,我们应该用什么理论来­评论中国古体诗?用什么理论来指导它的­创作?在中国文学的教材中,我们使用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内容、形式、风格、典型来讲讲中国文学,却没有意识到这些概念­都是西方的“舶来品”,我们能否使用属于我们­中国的话语来讲中国文­学,这始终是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因此,从学科理论建构方面来­看,提出比较文学变异学将­是一个观念上的变革。它的提出,让我们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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