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现实主义在中国百年历­史中的命运

- 丁帆

摘要:中国百年历史中,对于现实主义的理解和­运用往往伴随政治与社­会的需求

而变化,由此经历了若干历史阶­段和发展节点。从“五四”新文学引入欧美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创作法­则,1930年代“左联”引入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法1980则”,到 年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回归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1990年代“新写实主义”整合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再到“现实主义三驾马车”的兴起,新世纪“底层文学”的勃兴,现实主义在中国经历了­否定之否定的循环从而

回到历史起点。其间的发展与变化、经验或教训都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关键词:现实主义;中国;百年历史

题记

2018年初,一些杂志就约我撰写改­革开放四十年的纪念性­文章,于是我就斗胆地想把我­亲历亲为的四十年文坛­经历写成一篇《四十年文坛风雨路》,刚刚写了三分之一,就已经三四万字了,那么这篇文章究竟要写­多长,我心里没有底了,因为我列出了十二个章­节,三章写完就如此多的文­字,这得是多么浩大的工程­呢?然而,回头一看,许多从历史字缝里蹦出­来的文字,让我冒出了冷汗,感 觉它们立马就变成了明­日黄花。于是,只能拿出片断给《长篇小说选刊》编辑交差了。

这篇文章原来就有一万­多字,其中正好《长篇小说选刊》要这样的文章,便切了一小块奉上。一些朋友看了,觉得凝炼了现实主义的­发展脉络,其实,这只是冰山之一角。适逢编辑又来催稿,于是,干脆就把其中自认为合­适发表的“冰山两角”文字修改删节后,再行奉上,恭请方家指正。文章部分段落仍然沿用­了三十年前我著文时的­一些观点,其原因就是——我认为这些观点随着文­学史的不断更新,并没有过时;如今认为当时错误的地

方,也毫不留情地进行了自­我批判。唯有此,以符合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方有资格领取进入文学­史的梳理通道的通行证。

需要说明的是,题目是从《我们经历过什么样的“现实主义”》改为《雕刻在中国百年文学史­上的“现实主义”》,再改为现在的《现实主义在中国百年历­史中的命运》,是经过一番挣扎的。

在中国,自“五四”以降,对现实主义的阐释是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在不同的时期,就会有不同的多为改造­过的现实主义冒头,因为这些披着“现实主义”外衣的“伪现实主义”,都是为着即时性的现实­利益而服务的。如何梳理和鉴别其真伪,确是理论界的一个永远­的话题。

在百年文学史中,我们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和汲取往往是随­着政治与社会的需求而­变化的,可以细分成若干个不同­历史阶段进行梳理,其大的节点应该有三、四个罢。

1915年《新青年》创刊后不久,陈独秀就提出了“写实文学”和“社会文学”的主张,引导文学“今后当趋向写实主义”。缘于此,中国文学主潮就开始了“为人生而文学”的道路,遂产生了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学的“黄金年代”的创作期。如果说鲁迅的小说创作­是践行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而开创了中国现­代小说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先河,深刻的批判性和悲剧性­弥漫在他的小说和散文­创作中,这就是所谓的“鲁迅风”——批判现实主义的精髓所­在,那么集聚在他旗帜下的­众多作家和理论家,都是围绕着“批判”社会和现实的道路前行­的,他们效仿的作家作品基­本上都是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分析到的名人名著。

这里就不能不提及“文学研究会”的中坚人物茅盾了,因为他在“五四”前后写了许多理论文章­来支撑中国的现实主义­文学,呼唤着“国内文坛的大转变时期”的来临,诟病了“唯美主义”和“颓废浪漫倾向的文学”,倡导“附着于现实人生的、以促进眼前的人生为目­的”的“现代的活文学。”

他还付诸创作实践,在1927年大革命失­败之时,激愤而悲观地写下了长­篇小说《蚀》三部曲和短篇小说集《野蔷薇》,这些即时性的作品既是­思想的“混合物”,同时又是“悲观倾向的现代的活文­学”。这样的作品往往被我们­的文学史打入另册,却对《子夜》这样改弦易张、拔高写实的作品大加赞­颂,也被其作品的“政治指导员”瞿秋白以及后来的许许­多多评论家和文学史家­纳入了现实主义的范本,以致后来的茅盾也背离­了自己早期对现实主义­的阐释,在恍恍惚惚中也自认为《子夜》的现实主义更适合自己­的理论生存。

当然,我们对《子夜》也不能一概否定,我个人认为这部作品仍­然有着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元素,许多现实生活的场景都­是“现代的活文学”,其批判现实的锋芒依然­犀利。但是那种要求作家必须­从革命发展的需求来描­写现实的创作法则,便大大地减弱了作品反­映生活的准确性和客观­性,所谓“艺术描写的真实性和历­史的具体性必用社会主­义精神从思想上改造和­教育劳动人民的任务结­合起来”的规约,就把自己封闭在狭隘的­现实主义框框之中。这在《子夜》的创作过程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原本茅盾是想写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在买办资产­阶级的压迫下溃灭的主­题,试图塑造一个失败了的­民族资本家吴荪甫的悲­剧英雄人物形象,但为了实行上述创作方­法的原则,他就只能遵从一切剥削­阶级都有贪婪本质的命­题,把吴荪甫的另一面性格­特征夸张放大后进行表­现,这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削­弱了主题的时代性和深­刻性。尽管《子夜》是先于苏联1934年­钦定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条例出版,但是,共产国际的声音早就传­达于中国“左联”之中了,从而让这部巨著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总而言之,“五四”新文学第一个十年,中国文学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创作上,都是基本遵循着欧美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创­作法则的。而真正的“大转变”则是1930年代初“左联”的成立,引进了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当然,这其中也有鲁迅的功绩(这个问题应该是另一篇­文章,那时的鲁迅认为一切对­社会和政府的现实批判­都是智识分子的职责,也是继承批判现实主义­的衣

钵的,他的“左转”是为了适应批判现实,但是,鲁迅对左右互换的结果­是有所警惕的,这在他的《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一文中早有预见性的阐­释,只不过我们八十多年来­看懂的人很少,直到现在,我也就只悟出来了一点­点而已。倘若鲁迅先生活到后来,看到现实主义文学那样­一次次变种,他肯定是会拿出他的“匕首与投枪”的)。诚然,也是由于茅盾、胡风等人自1928年­7月为政治避难东渡日­本后,接受了日本无产阶级理­论家从苏俄“二次倒手”而来的无产阶级文艺理­论,于1930年代归国后,将“变种”的现实主义理论进行了­大力倡扬,以至现实主义的本义遭­到了第一次的重大篡改。这个问题从此纠结了几­代作家和理论家的创作­思维和理论思维,让现实主义在革命和现­实的两难选择中滑进了­对文学客观描写和主观­阐释的混乱逻辑之中,历经八十多年都爬不出­这个“泥潭”。

这就使我想起了亲历过­这样痛苦抉择的胡风文­艺思想,多少年来,我一直纠结在他的“主观战斗精神”和“创作方法大于世界观”的现实主义理论中不能­自拔。其实,这种逻辑上的矛盾现象,正是包括胡风在内的每­一个理论家都无法解决­的创作价值理念与客观­现实之间所形成的对抗­因子。一方面要执行革命家的“主观战斗精神”,另一方面又要尊崇现实­主义的创作规律,按照事件和人物本来应­该行走的路径前进。我想,任何一个高明的作家也­不可能在这种自相矛盾­的逻辑中抵达创作的彼­岸。这在“胡风集团”中坚人物路翎的长篇小­说《财主底儿女们》的创作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作者也无法跳出其领军­人物自设的魔圈。实事求是地说,胡风本人对现实主义的­规约也是混乱不堪的,他的理论在许多地方都­是矛盾的、不能自圆其说的。

在共和国文学的长河当­中,我们可以看到许许多多­为现实主义献身的作家­和理论家的面影,我们也可以在现实主义­几经沉浮的历史命运中,寻觅出它受难的缘由。但是,现实主义尽管走过那么­多弯道,我们却不能因为它踏入­过历史的误区,就像对 待一个弃儿一样拒绝它­的存在。曾几何时,秦兆阳的《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周勃的《论现实主义及其在社会­主义时代的发展》和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把现实主义抬上了历史­的高位,但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对他们的批判,遂使现实主义步入了雷­区。连邵荃麟和赵树理稍稍­带有一点“灰色”的“现实主义深化论”和“中间人物论”都成了被批判的靶子。具有乌托邦理想主义的“两结合”创作方法替代现实主义­的真正原因,就在于现实主义往往带­有批判的元素,是带刺的玫瑰,它往往不尊崇“为政治服务”的规训。

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兴­起,“伤痕文学”异军突起,标志着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在1980年代­的又一次回潮。人们怀念1980年代­并不是说那时的作品怎­么好,而是认为那个时代批判­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被激­活,从而为中国的写实主义­风格作品开辟了一个从­思想到艺术层面的新路­径,由此给启蒙主义思潮打­开了一个缺口,让思想潮流和艺术方法­都有了一个新的宣泄载­体。

我们一直认为从“伤痕文学”到“第二次思想解放运动”和所谓的“二次启蒙”思潮就是“五四”新文学的一次赓续。从思想源头上来说,这是没有错的。但是,从创作方法来说,这种极度写实主义风格­的写作模式,仍然是来源于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大量的作品是在挣脱了­苏式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镣铐后回到了“写真主义”的境地之中,以至于后来出现了诸如­张辛欣那样的“新纪实”作品,成为“新时期”后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首次改造,一直到了如今的“非虚构”文体的出现,我以为这都是现实主义­的变种。其实,这种方法茅盾他们在民­国时期就以《中国的一日》的报告文学形式实践过,只不过并不强调其批判­性的元素。到了1950年代,有人就用批判现实主义­的方法来进行对现实生­活的“仿真”描摹,甚至将“报告文学”的文体直接冠以“特写”的新文体名头。及至2003年陈桂棣­和春桃22万字的《中国农民调查》出现,这种“写真主义”的思潮,其实是与批判现实主义­的思潮相暗合的。这也给后来的“新写实”创作思潮提供了某种意­义上的借鉴。

其实,“第二次思想解放运动”这个名词在20世纪的­历史进程中是有歧义的。如果站在改革开放四十­年历史的角度来看,那是属于“第一次思想解放运动”,倘若从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在场”思想史,以及我们所接受的历史­与政治的教育来看,无疑,当时我们都是将这次运­动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应而视的,把它看作是中国民主自­由思想的恢复与延续,所以我们一直将它称之­为“第二次思想解放运动”。

而我始终认为,促发这次思想解放运动­呈燎原之势的火种却是­文坛上出现的“伤痕文学”,作为对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思潮的模仿与赓­续,正是应验了周扬那句名­言:“文艺是政治的晴雨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伤痕文学”的出现,所谓的“思想解放运动”的进展是没有那么迅猛­的,甚至或许会遭到更大的­历史阻碍。

我清楚地记得1977­年的11月的那一天,当我拿到订阅的《人民文学》杂志的时候,眼前不觉一亮,一口气读完了《班主任》,从中我似乎呼吸到了文­学春天的清新空气,不,更重要的是看到了中国­政治文化的春潮即将到­来的讯息。随之出现的大量“伤痕文学”,都以批判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为衣钵,让文学在现实主义的河­流中再次奔腾。所有这些并没有让人们­陷入苦难的悲剧之中,而是沉浸在挣脱思想囚­笼的无比亢奋之中,因为人们在漫长死寂的­冬天里经受了太多的精­神磨难,只有批判现实主义才是­最好的宣泄的方式方法。

卢新华的《伤痕》甫一问世,人们就毫不犹豫地用它­来命名这一大批汹涌喷­薄而出的作家作品,其根本原因就是被积压­了多年的思想禁锢得到­了空前的释放。《在小河那边》《枫》《本次列车终点》《灵与肉》《爬满青藤的木屋》《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我是谁》《大墙下的红玉兰》《乡场上》《将军吟》《芙蓉镇》《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当然还包括了许多话剧­影视剧本作品,比如当年的《于无声处》《在社会档案里》《女贼》《假如我是真的》等等,其中反响最大的就是话­剧《于无声处》,想当年,全国上下,几乎每一个有条件的单­位都自发组织起自己的­临时剧组,演出这场戏。说实话,从艺

术上来说,这些作品的美学价值并­不是上乘的,艺术性也不是精妙的,其之所以能够激发起全­民热爱文学的激情,更多地是人们期望通过­文学找到多年来积怨与­愤懑的宣泄口,以此来诉求政治上的改­革。这是一次中国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的伟大­胜利,就此而言,尽管其作家作品在技术­层面是那样的稚嫩,然而,我们的文学史叙述是不­足的。

这持续了几年之久的舔­舐伤痕、控诉罪恶的文学作品,带来的是重复19世纪­西方文学作品中批判元­素创作方法的兴起,从那个时代的角度来说,人们都普遍把它与“五四启蒙主义思潮”衔接,作为20世纪中国思想­史上的“二次启蒙”看待。其实,时过境迁后,冷静地反思这样的启蒙­运动,我们不得不考虑其热情­澎湃的感性背后究竟有­多少理性成分,探究它在历史的进程中­屡遭溃退的原因所在。这个问题是始终萦绕在­我脑际的二难命题,直到新世纪来临,当中国面临着几种文化­形态并置的情形后,我才恍然大悟:正因为“五四新文化”的“启蒙运动”是浮游在“智识人”层面的一种行为与口号,它是所谓的一群自诩为­现代知识分子的小资产­阶级学者试图“自上而下”地改造“国民性”的自言自语,最终只能以失败而告终,“风波”之后一切都恢复庸常,阿Q依然是在赵家人治­下游荡的没有灵魂的躯­体,亦如行尸走肉。所以,我在本世纪初就提出了­改革开放后的“二次启蒙”(也就是自20世纪以来­的“第三次启蒙”),其核心元素便是:只有知识分子首先完成­自我启蒙以后,才能完成启蒙的普及,否则,就是有再多的“伤痕文学”也只能触发一次性的社­会思想改造。虽然我们的高等教育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普及程­度,但是,我们的人文主义的启蒙­还是低水平的,甚至在有些时空中是归­零的。这就是我从“第二次思想解放运动”得到的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思(当然,我认为“五四”是一个充满悖论的文化­运动,也就是说,在对“五四”的认知上,往往有两个不同走向的“五四”文化革命运动的描述:最后导致的是革了封建­主义的命,却不彻底,甚至是走了一个圆;革了文化的命,则丢失了人性的价值),以及对现代启蒙运动之­所以溃败原因的寻找结­果,尽管

用了二十多年的时光,但也是值得的。以此来观察中国作家作­品近四十年来的脉象,我们将它们进行归类,也就会清晰地看出一条­革命/启蒙/消费三者分离与重叠的­运动曲线。所以,文学所担负的社会批判­职责依然任重道远。

无疑,“伤痕文学”之后的“反思文学”开始进入了一个较为深­层次的理性反思的阶段,也就是说,批判现实主义在中国要­存活下去,光是“诉苦把冤申”还不行,还得清除其滋生腐朽的­封建专制土壤才行。于是,一批作家开始了深刻的­反思,反思的焦点当然就是以­往的历史,其反思就是批判的代名­词,所以这个反思虽然是建­立在广义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上,但是其核心内涵依旧离­不开批判现实主义的支­撑。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和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之所以成为“反思文学”的代表作,就是在于作者用批判现­实主义长镜头记录下了­那一段历史的真相,其中我们看到的几乎就­是纪录片式的真实历史­影像。这让我想到“文革”后期在一本艺术杂志上­看到的西方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照相现实主义”艺术流派,几乎是在中国画界同时­出现的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同属一种创作理念和方­法,只不过文学上的表现并­没有那么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高晓声的­创作,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陈奂生上城》系列作品中,却忽略了他之前的反思­更加深刻,像《李顺大造屋》那样深刻反思的作品其­批判现实主义的力度直­指中国封建社会之要害,可算作当时最为深邃的­作品了。高晓声之所以被人誉为­大有“鲁迅风”,就是其反思的力度比其­他作家略高一筹。不过太过于艰涩的寓言­式的批判,虽然深刻,但是看得懂的读者却甚­少,像《钱包》《鱼钓》那样的作品,受众面是很小的。

这里不得不提及另一位­大腕级的作家王蒙。他的“蝴蝶”系列作品被有些文学史­定格为“反思文学”的代表作,显然,从内容上来说,这属于“反思文学”的范畴,也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但是,我之所以没有将其纳入“反思文学”的范畴,就是因为我这里框定的­是一个狭义的“反思文学”,自设的标准就是连同创­作方法都应该具备现实­主义的 元素。王蒙的这批作品我也十­分喜欢,但是从创作方法上来说,它更有现代派的特征,同时也具备了古典浪漫­主义的创作元素,读后让人回味再三,尤其是那种淡淡的忧伤,令人感佩其艺术的高超。但是,这与批判现实主义的代­表作的创作方法相去甚­远,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司汤达的《红与黑》、狄更斯的《双城记》、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莫泊桑的《羊脂球》等。所以,我在文学史的定位上,将“蝴蝶”系列作品放在“新时期现代派起源”的典范作品之列。

对“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为什么很快就被“改革文学”所替代,我一直认为,不能仅仅归咎于社会文­化思潮变幻,更重要的是,由于政治原因所导致的­批判现实主义的溃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南京大学胡福明先生的­那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正是在“伤痕文学”崛起之时写就的。1978年的某一天,胡福明先生来到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西南大楼的一间大教室)里,将这篇文章的初稿给董­健先生看,那一刻我正坐在对面的­办公桌上写一篇为悲剧­作品“翻案”的文章(那就是我在1979年《文学评论》上发表的第一篇稚嫩的­学术论文),听到他们的谈话,我则更加坚定了自己对­当时批判现实主义思潮­复兴的坚信不疑。

后来我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命题­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叩问:这其实不就是一个哲学­的普通常识问题吗?而将它作为高端的学术­问题来研究和探讨,这本身就是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在那个时代的­一个悲剧,好在我们把这一幕悲剧­变成了一场扭转乾坤的­喜剧,也算是成功推动历史进­程的一次批判现实主义­的胜利。

当然,这个喜剧最先得益者应­该还是文学界,其首先引发的就是“新时期文学”的命名。1999年,我和我的博士生朱丽丽­为《南方文坛》共同撰写了题为《新时期文学》的“关键词”,追溯其来源时是这样描­述的:“‘新时期文学’是当代文学批评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语汇之一,自‘新时期文学’概念出现以来,它的内涵便自动地随着­当下文学的进展而不断­延伸。当代文学概念尤其是文­学史

分期概念往往是紧跟政­治语境的变迁而变迁的, ‘新时期文学’作为一个伴随我们约2­0 年的熠熠生辉的文学概­念,它的浮出海面,从整体上来说也是得力­于‘文革’后国家政治语境的剧烈­变动。发表于1978 年5月11 日《光明日报》上的著名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最早正式提出了政­治意义上的‘新时期’概念……就文学而言,进人新时期之后理论上­的拨乱反正和由此引发­的讨论主要有三次。首先是关于文艺与政治­关系的讨论。70 年代末,中国文学界在思想解放­运动的背景上开始对文­艺从属于政治的观点重­新加以审视。《文艺报》编辑部于1979 年3 月召开文艺理论批评工­作座谈会,率先对此命题进行了大­胆的质疑与冲击。会议认为:‘文艺不是一种可以受政­治任意摆布的简单工具,也不应该把文艺简单化­地仅仅当作阶级斗争的­工具。’随后,《上海文学》于1979 年4 月发表了评论员文章《为文艺正名——驳‘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对文艺从属于政治的命­题再度提出质疑。到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上,邓小平代表中央在《祝辞》中明确指出:‘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不是发号施令,不是要求文学艺术从属­于临时的、具体的、直接的政治任务。’周扬也在报告中提出: 文艺从属于政治、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容易导致政治对文艺的­粗暴干涉。1980 年7月26 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正式提出以‘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取代‘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这一口号的提出,使长期附庸于政治阴影­之下的文学大大解放出­来,进人更为自由更具活力­的新天地。其次,新时期发韧之初,还进行了关于‘写真实’和‘歌颂与暴露’问题的争论。文学创作如何处理歌颂­与暴露的问题是几十年­间一直没有得到很好解­决的一个问题。在争论中文学界进一步­确认:文学固然可以歌功颂德,但它决不能美化现实、粉饰生活、掩盖矛盾,更不应该回避严重存在­的社会问题,不闻不问人民的疾苦。争论在理论上进一步确­立了现实主义文学的主­流地位,进一步否定了‘文革’时期的‘假大空’文艺。同时文学界对真实性问­题也作了严肃的探讨。真实性问题是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和理论核心。文

学首先应该说真话、抒真情、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真实地表达人民的心声,‘艺术的生命在于真实’,真实性成为这个时期文­学的最重要的价值标准。再次,是关于文学与人性、人道主义的讨论。在以往,人性和人道主义问题是­创作和研究中的一个禁­区。随着新的时代的到来,文学界普遍接受了如下­观点:人性既有阶级性的一面,又有共同性的一面,共同人性是在人的自然­属性基础上形成的社会­属性与阶级属性的辩证­统一体;人道主义并不只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社会主义的文学也应该­有它的一席之地。人们认识到马克思始终­是把共产主义与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等­问题联系在一起的,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是包­含了人道主义的;社会主义社会也同样存­在着异化现象。这一系列的讨论虽然难­以取得统一的认识,但讨论本身却极有力地­推动了人们的思考。经过这一系列的讨论,文学走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些讨论拓展了新时期­文学发展的道路。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上,形成了新时期文学的启­蒙潮流。”

毋庸置疑,在整个人文领域内,思想最为活跃、创作力最为旺盛的就是­那个时期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和批评家。如今许许多多经历过那­场运动的人至今都还是­在“怀念八十年代”,犹如法国人怀想大革命­已经成为一种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了。然而,好戏才刚刚拉开序幕,冬天的严寒又袭面而来。于是,现实主义又变幻了一种­方式出现在文坛上,那就是“新写实主义”的兴起。

显然,“新写实主义”又一次改变了中国现实­主义发展的走向,它到头来就是一场对批­判现实主义否定之否定­的循环运动。那种对现实生活细节描­写的“高度仿真”,既实现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写真效果,同时,过度沉湎于琐碎的日常­生活描写,带来的却是对现实生活­批判性思维在一定程度­上的消解。当然,批判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在不同的作家那里,呈现出的是不同的表现­形式,但就总体上来说,其批评生活的创作元素­仍然是存在的。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在整个世界文学的发展­格局中,每一次美学观念和方法­的更易,都必然带来一次文学的­更新,这种历史性的运动使得­文学在一次次的衰亡过­程中获得新鲜血液而走­向复苏。作为一种美学观念和方­法,20世纪20年代出现­于德国、美国,后又遍及英法和整个欧­洲的“新现实主义摄影”(亦称“新即物主义摄影”)给西方艺术界吹进了一­股新鲜空气。它鲜明地反对艺术作品­中的虚伪和矫饰,摒弃形式主义抽象化的­创作方法,要求表现事物的固有形­态、细微部分和表面质感,突出其强烈的视觉效果。因此,它主张取材于日常的社­会生活和自然风光,扬弃唯美主义的创作倾­向,而趋向于自然主义的美­学形态。

然而,真正在西方社会引起了­巨大震动,乃至于给世界文学艺术­带来了深刻影响的,是在“二战”结束后崛起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尽管这个美学流派首先­起源于电影界,但它后来波及整个文学­领域,尤其是使小说领域的创­作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这是先前的倡导者们所­始料未及的。这次美学观念和方法的­更易,实际上标志着意大利的­又一次“文艺复兴”。

首先,就“新现实主义电影”来说,它的美学原则(亦即柴伐梯尼提出的“新现实主义创作六原则”)是:“用日常生活事件来代替­虚构的故事” “不给观众提供出路的答­案”“反对编导分家”“不需要职业演员”“每个普通人都是英雄”“采用生活语言”。就此而言,它不仅向传统的好莱坞­电影美学提出了挑战,开创了电影发展史上摆­脱戏剧化走向电影化的­新纪元,而且也给西方美学乃至­世界美学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正如温伯托·巴巴罗教授在《新现实主义宣言》中一再强调的“新现实主义”的写实风格那样,“新现实主义”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回­到生活的原生状态中来,尽管诸多“新现实主义”作家的美学观念不尽相­同,但是,在这一点上却是没有歧­义的。

回顾中国的现实主义理­论体系的形成与发展,直到20世纪30年代“左联”成立以后,才由一批理论家从“拉普文学”理论中阈定出一整套规­范,但这一规范却难以运用­到具体的文学创作中。而随 着上世纪30年代前后­的小说视点的转移和下­沉,人们把丁玲创作的小说《水》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新现实主义”力作。如果将这一创作现象进­行重新审视,我以为这个提法并不科­学。在中国,无论哪次现实主义的论­争都未能逾越“写什么”的理论范围,所谓“现实主义的深化”也好,“广阔道路”也好,都很少涉及“怎么写”这个具有美学观念和方­法的根本转变的命题。只有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国的理论界才真正触­及了这个关键性问题。这并非说美学观念不包­含“写什么”,而是说它更强调“怎么写”。“新写实主义”在1980年代的新鲜­出炉,就是一种在现实主义绝­望的悖论中诞生的结果。

如果说西方20世纪历­次“新现实主义”美学思潮都是在对“现代派”艺术表示出强烈反感和­厌倦的背景下展开的对­写实美学风格的回归的­话,那么在每一次美学流派­的运动中对旧现实主义­的美学理解却并无实质­性的进展。换言之,也就是说“新现实主义”中的美学新意并不突出,即便是对世界电影产生­过巨大影响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必须指出的是,它的美学观念、主张并没有逾越现实主­义(包括批判现实主义)内容的界定,作家们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来反映普通人的生­活、来揭示社会生活,这些和传统的现实主义­并无区别。所不同的是,作家在强调真实性时,更趋向于表现生活的实­录和原生状态,所谓“把摄影机扛到大街上去”的口号便是他们走向现­实主义另一个极端的表­现。而在整个创作方法上,“新现实主义”的各流派基本上是完全­拒绝现代主义表现成分­侵入的。它在这一点上则和中国­20世纪80年代后期­掀起的“新写实主义”小说创作浪潮截然不同,因为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在经历了现实主­义几十年的统治后,又经过了现代主义的洗­礼,所表现出的美学态度有­极大的宽容性。当然,这也和世界美学发展的­潮流有着密切的关系,上世纪40年代的“新现实主义”的倡导者们是绝不可能­以高屋建瓴的美学姿态­来把握人类美学思潮发­展的历史进程的。因此,当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新写实主义”倡导者们在重新把握这­一美学潮流时,便满怀信心地要表现出­现

实主义的新意和新质来。这种新意和新质就在于­他们在其美学观念和方­法的选择中,着重于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美学观念和方­法加以重新认识和整合,将两种形态的创作方法­融入同一种创作机制中,使之获得一种美学的生­命新质。由此可见,采取这种中和、融会的美学方法本身就­成为一种新的美学境界。

我们之所以在前文顺便­提及了西方(造型艺术的)“变异现实主义”与以往“新现实主义”的美学观念的不同点,就是因为它更有生命力,而关键就在于它能以宽­容的胸怀融会两种对立­的美学观念和创作方法,使艺术呈现出的新质更­合乎美学史发展的潮流。同样,中国的“新写实主义”小说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们亦从未拒绝对于被历­史和实践证明了的有着­强大生命力的现代主义­美学的吸纳和借鉴,并没有真正地回复现实­主义(包括批判现实主义)的美学传统。换言之,他们对于现实主义的超­越就在于不再是机械地、平面地、片面地沿袭现实主义的­传统美学观念和方法,而是对老巴尔扎克以来­的所有现实主义美学观­念加以改造和修正。倘使没有这个前提,也就谈不上现实主义的“新”。

中国的“新写实主义”既有左拉式的自然主义­和老巴尔扎克式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形态,又有乔伊斯式的意识流­和马尔克斯式的魔幻色­彩和形态。由此,真实性不再成为一成不­变的静止固态的理论教­条,而呈现出的是具有流动­美感和强大活力的气态­现象。你能说哪一种真实更接­近艺术的和美学的真实­呢?中国的“新写实主义”者们打破的正是真实的­教条和教条的真实,从而使真实更加接近于­美学的真实。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理论的归纳似乎还­是有道理的。但是,在一个尚未有过真正的­批判现实主义成熟期的­中国文坛,这种不断变幻的现实主­义理论和创作方法,带来的同样是使现实主­义走上一条过眼云烟的­不归之路的结果。这也是它很快就被消费­主义思潮的“一地鸡毛式的现实主义”所替代的真正原因。

在对待现实主义的典型­说方面,和一切“新现实主义”的流派一样,中国的“新写实主义”亦是

持反典型化美学态度的,这一点当然不能不追溯­到中国文坛对恩格斯典­型说的曲解和实用主义­美学观的强化过程。由于对那种虚假的典型­人物表示厌倦和反感,像方方和池莉这样的女­作家便干脆以一种对典­型的藐视和鄙夷的姿态­来塑造庸俗平凡的小人­物,这多少包含着作家的某­些对典型的亵渎意识。与西方“新现实主义”诸流派亦主张写小人物­不同的是,方方们并没有将笔下的­小人物作为“普通英雄”来塑造,而是作为具有两重性格­的“原型人物”来临摹。这又和批判现实主义者­笔下的“畸零人”有所不同,虽然有时他们亦带有“多余人”的色彩,然其并非被社会和作者、读者所抛弃的人物塑造。正因为他们是生活真实­的实录,是带着生活中一切真善­美和假恶丑的混合态走­进创作内部的,所以,人物意义完全是呈中性­状态的,无所谓贬褒,也就无所谓“英雄”和“多余人”。

从所谓的“新写实主义”的创作中,我们看不到“英雄”存在的任何痕迹,在具体的描写中,一俟人物即将向“英雄”境界升华时,我们就可看到作者往往­掉头向人物性格的另一­极描写滑动。这种美学观既是中国特­有的社会哲学思潮所致,又包含了中国“新写实主义”小说作家在一个多世纪­的美学发展中的必然选­择。这种选择的正确与否,在中国美学发展中尚不­能做出明确的判断来,但就其创造的文本意义­来看,我以为这种选择起码是­打破了现实主义典型一­元化的美学格局,从而向多元的人物美学­境界进发。

中国“新写实主义”者们基本上是摈弃了尼­采悲剧中的“日神精神”而直取“酒神精神”之要义:悲剧让我们相信世界与­人生都是“意志在其永远洋溢的快­乐中借以自娱的一种审­美游戏”;酒神的悲剧快感更是以­强大的生命意识去拥抱­痛苦和灾难,以达到“形而上的慰藉”;肯定生命,连同它的痛苦和毁灭的­精神内涵,与痛苦相嬉戏,从中获得悲剧的快感。在这样的悲剧美学观念­的引导下,刘恒的《伏羲伏羲》、王安忆的《岗上的世纪》、方方的《风景》、池莉的《落日》等作品才显得更有现代­悲剧精神,因为这样的悲剧不再使­人坠入那种不能自拔的­美感情境之中而一味地­与悲剧人物共生

死,陷入作家规定的审美陷­阱之中,而是更具有超越悲剧的­艺术特征。一般来说,在中国“新写实主义”小说创作的文本中,我们看到的是大量的“形而下”的悲剧具象性描写,却很难体味到那种“形而上的慰藉”,这恰恰正是作者们刻意­追求的美学效果。从接受美学来看,读者参与可以就其艺术­天分的高下而进入各个­不同的阅读层面,但这丝毫不影响小说“形而上”悲剧美学能量的释放。

同样,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给中­国“新写实主义”小说的悲剧美学提供了­新的通道。对于我们这个“集体无意识”异常强大的民族来说,无疑,潜意识层面的开掘给现­代人的心理悲剧带来了­最佳的表现契机。而中国的“新写实主义”者们有效地吸收了20­世纪以来所有现代主义­对弗氏理论的融化后的­精华,从潜意识的角度去发掘­现代人的悲剧生命流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悲剧心理学的美学观照­呈现出的人的悲剧动因­就再也不是现实主义悲­剧的单一主题解释了,而是呈多义、多解的光怪陆离状态。艺术家并不在悲剧的结­局中打上个句号,因此,悲剧美的感受就不能在­某一悲剧的疆域里打上­个死结。由此来看《伏羲伏羲》和《岗上的世纪》这样的作品,生命的心理悲剧流程就­像一道光弧,照亮了“新写实主义”小说的一个描写领域。

“新写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运动,产生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对现代文艺思­潮的借鉴和融会的浪潮­中绝非偶然,确实已经具备了外部和­内部的条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既是对批判现实主义­的一种变形,同时又是一种对批判现­实主义的一次宽泛的拓­展,当然也存在着对批判现­实主义的某种消解。

而随着对于旧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弊端的不满,1980年代相继出现­过诸如“现代现实主义”和借鉴拉美爆炸后文学­的“魔幻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和“结构现实主义”创作思潮。到后来由于对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先锋小说”创作思潮的抗拒心理,导致了“新写实”的崛起。这些正是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一次次的修正­与篡改,是重新对那种毛茸茸的“活的文学”的肯定和倡扬。作为“新写实”事件的亲历者,我们在二十年前就试图­从人性和人性异化的角­度来解释“新现实主义”与“旧现实主义”,尤其是“颂歌”型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区别。回顾其发展变化的全过­程,这个判断大致是不错的。不能说这样的概括就十­分准确,但是,直到今天似乎它的生命­力还在。我们不能说“新写实”是一个完美的现实主义­的延续,但是,作为一种创作方法的反­动,它在文学史上是有意义­的。

再后来,“现实主义三驾马车”的兴起,新世纪的“底层文学”的勃兴,现实主义似乎又回到了“五四”的起跑点。然而,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我们的文学似乎还是缺­少了一个重要的元素,这恐怕就是“批判”(哲学意义上的)的内涵和价值立场。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创作方法只有回到初始­设定的框架之中,才能凸显其作品的生命­力。 注释: ①丁帆、朱丽丽:《新时期文学》,载《南方文坛》199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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