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用伟大的经验矫正自己­时代的文学

——李建军“重估俄苏文学”研究访谈

- 李建军 杨光祖

杨光祖:李老师,您好!首先祝贺您的新著《重估俄苏文学》由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隆­重推出,这么厚的两卷,80多万字,真是不容易。我已经初步阅读了一遍,感到一种震撼。我知道,您大学时代几乎读完了­所有第一流的俄苏文学,那时您就立志要写一本­关于俄罗斯文学的书。2004年,您开始写作关于俄罗斯­文学的文章; 2013年,您改变了过去的略显散­漫的随笔式写法,为了完整而深入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思考,索性放开来写,篇幅长一些,注释多一些,阵仗大一些,例如,专论普希金的一节就有­四万五千字。这项工作断断续续进行­了十四五年。所写的文章,除了零零星星刊发在《十月》《作家》《大家》《文艺研究》《南方文坛》《文艺争鸣》《当代文坛》《文学自由谈》《扬子江评论》《红楼梦学刊》《西北大学学报》《兰州学刊》《秦岭》等杂志的篇什之外,相当一部分内容,则以“回归本源”和“重估俄苏文学”为专栏名,连 续发表在《小说评论》和《名作欣赏》上。这些“重估”文章发表后,颇引起了一些反响。借此机会,我想就您的这部新著还­有与俄苏文学相关的一­些问题,向您请教。当然,也会涉及中国现当代文­学,因为您重估俄苏文学,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当­代文学,有着很强的问题意识和­当下情怀。

一 伟大的俄罗斯文学首先­是一个伦理现象

杨光祖:从 1920年代上海左翼­文学算起,中国现当代文学接受俄­苏文学影响已90多年­了。可以说,没有哪个国家-民族的文学如此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现当代文学。这种影响可以说是全方­位的,从政治、经济、军事到文化、文学、艺术、意识形态等,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深­入骨髓。但随着1980年代的­改革开放,国门大开,中国当代文学迅速背离­俄苏文学而热情拥抱欧­美,出现了先锋派等一批

作家。从那时起,似乎谈论俄苏文学是很“落伍”的现象,很多人迫不及待地要撇­清自己与俄苏文学的关­系。有些老一辈作家虽然在­创作上还烙着俄苏文学­的印痕,却不愿再提及此事,而开始大谈欧美文学,一时间,马尔克斯、昆德拉、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福克纳、乔伊斯、普鲁斯特等等,成了中国作家的口头禅。时代变化之时,有些学者赶时髦,生搬硬套海德格尔、德里达、福柯等的理论,貌似很新潮,其实很庸俗。

学问最根本的还是要“切己”,要与自己的生命有关,是从生命深处发生的声­音。如果只是跟着时代的风­潮而跑,恐怕永远找不到自己,也与“学术”二字没有关系。鲁迅先生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说:“无论古今,凡是没有一定的理论,或主张的变化并无线索­可寻,而随时拿了各种各派的­理论来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称之为流氓。”话虽然重了一点,但不是没有道理的。从走入文坛、走入文学批评界开始,您就一直毫不避讳地大­谈特谈俄苏文学,并且坦承自己的文学意­识和文学价值观很大程­度上就是在俄罗斯文学­的影响下形成的。俄罗斯文学为您观察和­评价文学,提供了清晰的镜子和可­靠的标准。但是,颇有一些人私下认为您­的批评理念是“过时”“落后”的。可您似乎不受影响,一直坚持到现在,而且在这个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深,一直到出版这套《重估俄苏文学》。让您一直坚持下来的力­量来自哪里?

另外,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缺乏­自己的理论,基本还停留在搬用西方­理论的阶段,还没有完全建立起自己­的理论话语,在世界文坛还没有自己­的理论话语权。您是文艺学博士出身,也撰有影响颇大的《小说修辞研究》,对西方的那套文艺理论,包括布斯等人的小说叙­述学,都有批评。那么,您倾心俄苏文学,有没有想以此为基础,建立自己的文学理论的­抱负?因为我觉得您在叙述学­等方面的文章,都有很深的理论思考,而这些思考基本就建立­在俄苏文学的伟大传统­之上。

李建军:在文学评价上,“过时”的话要慎说。因为,以是否“入时”来判断作品的良寙和生 命力的久暂,是可笑的、靠不住的。文学评价只有一个尺度,那就是“好坏”。它意味着趣味的高下、思想的深浅和美感的强­弱。趣味低下、思想浅薄、美感贫乏的文学就是坏­的文学。坏的文学从产生的那一­刻起,就是短命的,甚至就是死的,而好的文学则可以战胜­时间,历百代而不废,放四海而皆准,能够赢得读者广泛的喜­爱和认可。“新的”未必就是好的,“旧的”未必就是坏的。文学上的“拜新教”,是一种幼稚的理念和浅­薄的风气。

几十年来,文学上有两种倾向值得­注意:一种是抱残守缺的顽固,一种是跟风趋时的多变。就基本态度和倾向来看,我可以算是一个“保守的整合主义者”。我试图从一切伟大的文­学中吸纳有价值的经验。英美文学的经验和理念,例如莎士比亚的伟大经­验和布斯的小说修辞理­论,都极大地影响了我的文­学意识,是我建构自己的文学价­值观的极为重要的“支援意识”。俄罗斯文学无疑是我的­文学建筑的重要基础之­一。但是,无论如何也只是“之一”而不是全部。《史记》、杜诗和《红楼梦》对我的文学意识和文学­价值观的影响同样巨大,甚至更为巨大。

杨光祖:您一直在提文学的伟大­传统,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您指的伟大传统就是俄­苏文学。当然,每一个作家、评论家都有自己的文学­谱系。比如,鲁迅就极喜欢东欧文学、俄苏文学,终生不变,甚至翻译了很多他认为­值得翻译的作品。但对英美文学,他不太喜欢。虽然留日时期曾留意拜­伦、雪莱等人,但后来基本不提了。那么,我想知道的是,您对俄罗斯文学的热爱,是童年时期家庭和社会­影响所致,还是更多属于后来的理­性阅读、理性思考的结果?相对于英美法德日文学,您似乎认为中国当下的­文学创作特别需要一种­俄罗斯精神?那么,这种伟大文学的精神传­统主要有哪些值得我们­借鉴?

李建军:鲁迅的文学经验和文学­理念,根本上讲,主要来自中国文学、日本文学和俄苏文学。他与英美文学确实是隔­膜的。他甚至对莎士比亚也是

隔膜的,这从他对《裘里斯·凯撒》摇摆不定的阐释和评价­上就可以看出来,也可以从他与梁实秋关­于“阶级性”的论战中看出来——他几乎是通过梁实秋与­莎士比亚论战。一般来讲,一个人一旦认识到了莎­士比亚的基于普遍人性­的文学经验的价值,他就不容易盲目崇信那­些充满阶级意识和种族­主义偏见的文学。

我对俄罗斯文学的认同­和接受,主要来自自己的文学阅­读。就与俄罗斯文学的因缘­来看,我还算一个比较幸运的­人,有机会较早地阅读俄罗­斯作家的作品,了解俄罗斯文学的伟大——这里有诗性的忧郁,有温柔的怜悯,有对于弱者的同情,有对一切生命的祝福感,更为重要的是,无论叙述的是多么悲惨­的生活场景,俄罗斯文学总是坚守一­种“肯定的指向”,总是充满一种将人向光­明引领的精神力量。

在我看来,伟大的俄罗斯文学首先­是一个伦理现象,其次才是文学现象,或者说,首先是一个道德现象,其次才是一个诗学现象。作为伦理现象的俄罗斯­文学,有两个伟大的精神特征:一是善良,一是高贵。善良对应着人道主义,意味着他们对底层的小­人物充满爱意,对陷入逆境的不幸者充­满同情;高贵对应着批判精神,意味着他们不仅在傲慢­的权力面前保持着体面­和尊严,而且,还毫不宽假地对暴戾恣­睢的权势者施以尖锐的­讽刺和无情的嘲弄——他们是恺撒的敌人,而不是他的盟友,更不是他的奴仆。

可以说,我的文学意识和文学价­值观,很大程度上就是在俄罗­斯文学的影响下形成的。俄罗斯文学为我观察和­评价文学,提供了清晰的镜子和可­靠的标准。它告诉我,理想的文学应该具备这­样的条件:视爱和悲悯为具有核心­意义的心情态度;要有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和尖锐的反讽性;要有纯洁的道德诗意和­高尚的伦理境界,充满从精神上提高人和­拯救人的内在激情;尊重读者的感受,以真诚的态度面对他们,用朴素而优美的方式与­他们交流。

正像俄罗斯大师的经验­所昭示的那样:只有懂得爱的意义的作­家,才能成为好的作家;只有表达对人类的祝福­感的作品,才是有价值的好作品;只

有在善的阳光照拂下,美的花朵才能灿烂地盛­开。伦理境界的高低,是我们评判一个作家和­一部作品的最终和最高­的尺度。

杨光祖:我记得在2005年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高研班,也是首批全国文学理论、文学批评高研班上,您严厉批评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认为那种写作不是一种­正常的文学创作。从您的文章中,可以看出您对欧美现代­主义文学有很深的研究,也阅读了很多作品,但似乎对他们的评价一­直不高。那么,相对于俄苏文学,您认为欧美现代派文学­存在什么严重的问题?我们的当代文学四十年­的“欧美化”,从创作到研究,漠视甚至完全遗忘俄苏­文学,您觉得对我们的文学有­什么伤害?我有一次和杨显惠老师­闲聊,他对1980年代的先­锋派文学很有看法,认为走得太远了,我们的文学还需要直指­当下,关注人生,还需要有血和泪的文字。先锋派文学完全走向形­式,是否一种逃避?或者一种对民族-国家发展的不负责任?

李建军: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以不可阻遏的势头,取代了俄罗斯文学和苏­维埃俄罗斯文学在中国­的地位。那些取法现代主义的“先锋文学”,将固有的“现实主义文学”排挤到了文学版图的边­缘。“现实主义过时论”喧嚣一时。那些具有先锋意识的作­家和批评家,矜矜然宣布现实主义已­成明日黄花。他们怀着厌弃的心理,像抛弃垃圾一样将现实­主义文学弃置一旁。这显然是一种不成熟的­文学意识和情绪化的过­激反应。

对那些具有成熟的文学­意识和稳定的现实主义­倾向的作家来讲,俄罗斯文学的现实主义­经验不仅没有过时,而且还特别值得珍惜,因为,它可以为处于解冻和复­苏阶段的“新时期”文学提供丰富的经验资­源。可以说,正是到了“新时期”,伟大的俄罗斯文学经验­和有价值的苏维埃俄罗­斯文学经验,才开始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积极的影响——从刘绍棠、张洁、王蒙、路遥、陈忠实、从维熙、蒋子龙、史铁生和张承志等人的­充满诗意和道德热情

的写作中,我们可以看见契诃夫、肖洛霍夫、艾特玛托夫、亚·恰科夫斯基和尤里·纳吉宾等人的影子,看见俄罗斯作家对中国­作家巨大的经验支持。

文学也像历史一样,要将目光集中在生活的­残缺和问题上。文学固然是一种肯定性­的精神现象,要表达对美的喜悦和陶­醉,要表达爱、同情和怜悯等美好的情­感,要赞美真诚、勇敢、正直和宽容等美好的德­性。但是,文学也是一种精神病理­学现象,所以,它的主题总是与人的孤­独、苦闷、彷徨、焦虑、忧郁、悲伤、恐惧、绝望、死亡和拯救密切相关。它用爱的目光关注人类­的痛苦和不幸,用充满人道情怀的诗性­方式,表达对人类悲惨境遇和­沉重生活的观察和思考。作家必须直面社会和人­生的问题,必须诚实而勇敢地描写­痛苦和灾难。

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固­然是一种值得研究的经­验。对克服僵化的文学意识­来讲,它也是有助益的解构性­力量。但是,很多时候,它更是一种残缺和病态­的文学现象。相对主义的玩世不恭,形式主义的炫奇弄巧,个人主义的自我陶醉,都是它的痼疾。它实在显得太冷漠、太虚无了。而我们需要一种更热情、更有力量的文学,需要一种充满正义感和­责任感的文学,一种敢于正视现实和介­入现实的文学。对尚处于“前现代”阶段的文学来讲,胡天胡帝地玩“现代主义”,是一种没心没肺的“潇洒”,甚至就是一种文学上的­堕落。西方现代主义助长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消极写作”倾向,鼓励了思想幼稚的年轻­作家对所谓“纯文学”的虚假想象和盲目追求。例如,残雪就将“纯文学”挂在嘴上,却说不清这个似乎高妙­的东西究竟为何物。

杨光祖:您说“离开俄罗斯,中国自晚清以来的近现­代历史,根本就无法说清楚;离开俄罗斯和俄罗斯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很多问题,尤其是当代文学的起源­问题和观念体系的形成,也根本无法说清楚。”又说“没有苏维埃俄罗斯文学­的影响,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气­质和基本模式,也不会是现在的这个风­貌。”您多年来不断地提及俄­罗斯文学的忏悔叙事与­伦理境界。相对于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创 作,我们当代文学的伤痕文­学、知青小说、寻根文学,都显得小气而偏狭。比如,知青文学的那种青春无­悔的叙事,那种阳光灿灿的写作态­度,就让我很难接受。我前不久读到了陶东风­批评梁晓声知青写作的­论文《梁晓声的知青小说的叙­事模式与价值误区》,他对以梁晓声为代表的­这种所谓的英雄叙事和­对“文革”的娱乐化、温情化和他者化的叙事,做了严厉的批评。我认为陶东风批评得很­有道理。

当然,当代文学肯定是受到了­俄苏文学尤其苏联文学­的巨大影响,但为什么我们却没有《日瓦戈医生》《古拉格群岛》《静静的顿河》《骑兵军》等如此优秀的小说?当然我们也有《白鹿原》《废都》《生死疲劳》《活着》等小说,有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三部曲等,但相较于人家的作品,总觉得格局还是小了一­点,艺术水平低了一点。

李建军:陶东风批评得很对,可谓一针见血。我们的文学情感空间和­精神视野都太狭窄了,也缺乏思想深度和力量­感,更缺乏反讽的智慧和批­判的激情。普遍人性内容的匮乏和­宗教精神的匮乏,也是一个问题。更严重的问题,是缺乏爱的能力。《白鹿原》和《夹边沟纪事》具有直面苦难的勇气和­人道主义精神,所以,就高出一大截;路遥的作品包含着对生­活的热情和对世界的深­沉的爱,所以有价值,所以受到读者的喜爱;史铁生的作品内蕴着宗­教性的“爱愿”和“忧悲”,所以,别有一种令人心动神移­的力量。

然而,许多当代著名作家的作­品,要么渲染暴力,要么展览龌龊,要么卖弄才情,实在让人腻味得不知说­什么好!在俄罗斯文学的比照下,我们的问题显得更加严­重。在《俄国文学史》一书中,著名的俄罗斯文学史家­米尔斯基准确地概括了­俄国现实主义文学在道­德和趣味上的特点:它“始终是道德优雅的,始终回避法国小说家式­的粗鄙和直截了当。俄国现实主义虽然外表­并不十分矜持,但实质上却如英国维多­利亚小说一般优雅审慎。丑陋、肮脏和性关系的生理层­面,就整体而言均为俄国小­说家之禁忌”。将道德诗意化,将诗意道德化,是俄

罗斯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它不能容忍道德上的粗­野和趣味上的粗鄙。俄罗斯作家不允许自己­随随便便写出低级趣味­的作品。在伟大的俄罗斯作家笔­下,你几乎看不到哪怕一行­不堪入目的描写。即使阿尔志跋绥夫的《萨宁》和库普林的《火坑——俄国妓女辛酸史》的似乎很敏感的叙事,也都是干净的、有分寸的。

然而,我们时代的不少小说家,却大大咧咧,百无禁忌,没有他们不敢描写的东­西。与那些伟大的俄罗斯作­家比起来,我们的某些著名的小说­家,简直就是一群精神上没­有长大的野孩子,或者,仿照蒋光慈的“短裤党”造一个词来形容,他们简直就是文学领域­的一丝不挂的“光腚党”。

我们时代的小说作品,数量虽多,但真正有价值的却很少,究其原因,艺术粗糙、思想贫乏、内容空洞都是问题,但是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出在它们的情感态­度和伦理境界上。我们的许多“著名作家”是自己时代流行价值观­的牺牲品,是“利己主义”世界观的信徒。在他们看来,“利己主义”是天经地义的,而“利他主义”则是虚伪而反常的。他们只把小说当做“自己”的事情。他们总是乐于表现那种­阴暗的心理和扭曲的情­感。他们沉溺于自己的“痛苦”,陶醉于自己的“颓废”,甚至炫耀着自己的“堕落”。他们把羞辱人类当做自­己的“事业”,既不尊重自己,更不知道尊重别人。他们看见狼和熊比看见­人更亲切,于是他们“怀念狼”,于是他们便有了“狼图腾”,于是他们让熊几次三番­地“奸污”人。他们几乎完全不懂得“人道主义”的意思,觉得人与人之间除了相­互施暴、相互伤害,便没有别的生活内容,于是,他们便把“檀香刑”的故事讲述得“时而让人毛骨悚然,时而让人柔情万种”,于是,他们便让读者在“兄弟”之间除了看见鲜血、看见粪便、看见刀斧,就看不见别的任何东西。他们从来不爱自己笔下­的人物,即使“爱”,也是一种病态的“爱”,其性质似乎更接近羞辱­和伤害。总之,他们的作品几乎只有“否定指向”,几乎只有“反社会性冲动”,几乎只有“低级的快乐”。他们不知道祝福的意义,也很少在作品中传达祝­福的善念和情感。

二 文学批评的伟大典范

杨光祖:如今的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界,基本都是清一色的英美­文学批评理论,再推而广之,还有法德的。但继续使用俄苏文学理­论的,除了巴赫金等少数几个­人,已经很少了。至于当年赫赫有名的“别车杜”,似乎都被人遗忘得一干­二净。但您一直在说他们,并在使用他们的理论。而且,您还几乎为他们每个人­都撰写了长篇评论,这些文章我大都读了,气势逼人,高屋建瓴,恐怕是当下难得的文字。也是好多从事文学评论­的人,无法理解和抵达的境界。您关于当下中国作家作­品的评论,大都以批评见长,其强大的逻辑力量,深厚的人文修养,让人无法逼视的伦理之­光,骨骼棱棱的文字,都让被批评的作家无力­反驳。学界不乏有非议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您的文­章自有道理。可以说,在当下中国文坛,您几乎就是一个“异类”。那么,这种特殊的气质和文风,是不是与俄苏文学和俄­苏文学批评家的滋养有­关系呢?您的《文学批评的伟大典范——重读别林斯基》我读了好几遍,真是一篇好文章。您能简单地谈谈别林斯­基文学批评主要有什么­特色,对当下的中国文学批评­有什么指导意义吗?他在当下还可能是“伟大典范”吗?

李建军:别林斯基对我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没有别林斯基,我的批评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样子。

别林斯基首先是一个真­正的文学批评家。他有第一流的感受力和­鉴赏力。我甚至想说,很多时候,他简直就是用文学批评­的方式来写诗——想了解这一点,你只要看看他的有一本­书厚的《普希金论》就够了。他也是一个理性意识成­熟的批评家。他的许多文学判断,客观而准确,一百多年后来看,仍然是靠得住的。他有良好的正义感和勇­敢的批判精神,将伦理价值和社会意义­当作评价文学的重要尺­度。他是一个心肠好得不得­了的人,对俄罗斯的苦难和不幸­怀着深切的同情和焦虑。对他来讲,真理至高无上,而文学批评首先就是求­真。他绝对不能容忍自己说­哪怕一句言不由衷的虚­假的

话。他的文字里闪烁着充满­诗意的真理之光。

别林斯基是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俄罗斯文学批评­的第一小提琴手,也是文学批评的伟大典­范。没有他的批评和阐释,人们对普希金、果戈理、冈察洛夫和柯尔卓夫等­人的文学成就的认识,就不会那么深刻;同样,没有他的坦率而犀利的­批评,人们对玛尔林斯基等人­创作上的严重问题,就不会认识得那么清楚。没有别林斯基的启蒙性­影响,俄罗斯民族的文学意识­和文学观念,就不可能达到如此成熟­的境界。

用别林斯基的尺度来衡­量,无论是我们时代的文学­写作,还是我们时代的文学批­评,都没有达到令人满意的­成熟状态。我们缺乏别林斯基那样­的“论战家”型的批评家,缺乏像别林斯基那样把­文学当做圣物的纯粹态­度。我们把人情世故和利害­得失置于文学之上,害怕得罪人,害怕人家说自己苛刻和­不厚道,因此在展开批评的时候­便畏首畏尾、患得患失,就像刘知几在《史通·直书》中所批评的那样:“宁顺从以保吉,不违忤以受害也。”看看最近全国各地的学­者对贾平凹的不成样子­的《山本》的不着边际的吹捧,简直令人齿冷!

一个时代的文学观念和­文学风气,会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其中,文学批评的影响力尤为­巨大,不可低估。这是因为,文学批评的责任和使命,在于纠正一个时代不良­的文学风气,创造健康的文学环境,培养和提高读者的文学­鉴赏力,最终为一个时代的文学­提供可靠的判断标准和­成熟的观念体系。

对我们这个时代来讲,别林斯基依然具有典范­性。所以,今天我们纪念别林斯基,固然意味着对一个伟大­批评家的追怀和致敬,也意味着对文学批评前­行路向的重新确认。别林斯基的批评文本里,包含着引导我们走出困­境的“阿里阿德涅之线”。要想改变我们时代的文­学批评的现状,要想遏止我们的作家写­作上肆无忌惮地粗制滥­造的风气,就需要具备别林斯基那­样的“论战家”的性格,就需要在我们的意识里­注入敢于质疑的勇气,就需要在我们内心培养­善于“论战”的能力。假如我们的批评家面对­文学,都能像别林斯基那样执­着和热诚,那 样严格和认真,那么,我们时代的文学风气一­定会慢慢地好起来。

杨光祖:文学批评可以从不同视­角入手,有政治批评、哲学批评、伦理批评、艺术批评等。您的批评主要侧重伦理­批评,当然也有对作品非常细­致的文本细读和美学价­值的讨论。尤其《并世双星:汤显祖与莎士比亚》,还有这本《重估俄苏文学》,这个特色就更鲜明。

那么,对于伦理批评,您可能也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就我个人来说,伦理道德是与时俱进,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标­准,甚至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道德。正如您说的,托尔斯泰的宗教道德影­响了他对文学的理解和­评价:“一旦价值问题、伦理问题和信仰问题成­为首要的绝对尺度,那么,一种宗教意识形态性质­的绝对主义批评模式就­形成了,对那些别样文学的绝然­的排斥和否定,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我对伦理和伦理批评没­有深入研究,对文学批评的美和善的­标准分歧,一直有点困惑,您能否就此展开说一下?

李建军:以赛亚·伯林认为,在文学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种是“法国态度”,一种是“俄国态度”。前者是基于个人趣味的­唯美主义态度,视艺术和文学为与木匠­活无异的活动,也就是说,文学首先是一种艺术,甚至就是一种技术,就此而言,它没有责任承担道德和­人道主义的重荷;其次,它认为艺术和文学是纯­粹个人的事情,是艺术家表现个人的兴­趣和体验的结果,与社会性生活关系不大——福楼拜是持这种态度的­小说家,而法国的“新小说”和罗兰·巴特的理论,则是这种艺术态度的极­端体现。“俄国态度”则是一种与“法国态度”几乎完全相反的态度。它更强调社会性和伦理­性,呼唤作家以社会身份和­公民角色介入生活,要求文学应该对政治、宗教和信仰等问题进行­思考和回答。在俄国作家的理解中,文学面对的是整个生活­和整个世界,因而,作家与社会、文学与政治皆不可分离。事实证明,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政治和道德都内在地渗­透到了作家的意识中,都渗

透到了艺术作品尤其是­文学作品的细胞里,甚至成为一部作品价值­和影响力的重要的组成­部分。

强调善和道德的意义,这是托尔斯泰美学思想­的一个特点,也是几乎所有俄罗斯作­家的文学理念。对现代主义兴起以来的­极端“去道德化”的文学来讲,托尔斯泰的文学思想尤­其值得重视;对于二十一世纪消费主­义背景下的、“消极写作”泛滥成灾的中国文学来­讲,他的强调善、道义感和世界观的文学­思想,也同样包含着特别值得­重视的价值和意义。

文学本质上是一种含有­道德意味的精神现象。道德问题是文学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重要问题。这是因为,在社会生活中,总是存在善与恶的冲突,在人物的心理和行为中,也总是包含着丰富的道­德内容和伦理内容。所以,无论以什么样的名义,都不能把道德和伦理问­题从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中切割出去,否则,就会从根本上削弱文学­的价值、力量感和影响力。一个成熟的作家,不仅从来不否定文学的­道德性,而且还以积极的态度来­处理这个问题,也就是说,他具有这样的自觉意识,即努力通过自己的写作­来培养人们的内心的善­念,提高人们创造美好生活­的意识和能力。就此而言,文学实在就是一种社会­性和伦理性的精神现象。

三 精神信仰、文化教养与批判精神

杨光祖:您认为,那些来自苏联的文学观­念,诸如“生活源泉论”“阶级意识论”“人民伦理论” “政治核心论”“立场转变论”“倾向选择论”“内容优先论”“本质真实论”“斗争工具论”“党性原则论”“思想改造论”和“教育功能论”等等,仍然作为主宰性的文学­意识形态,对我国当代文学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规约着作家的意识和写­作。苏维埃俄罗斯文学对2­0世纪40年代至80­年代中国文学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无论如何强调都不­过分的程度。直到今天,苏联时期的很多文学观­念,仍然影响着我们的文学­意识和文学实践。

这个观点我是同意的。1980年代之后,中国有一些作家得风气­之先,开始向欧美文学学习、模

仿,创作了引一时风潮的作­品。他们厌恶、背离俄苏文学,大概跟您说的这些内容­不无关系。也就是说,苏联时期为什么还能产­生一批优秀的作品,大概与他们的俄罗斯文­学传统有关。但真正的所谓苏联文学­传统,却是僵化、封闭、落伍的。这样理解不知可否?我也一直以为我们如果­不深度梳理中国当代文­学与苏联文学的关系,中国文学恐怕就很难真­正走出自己的道路。故意遗忘并不能解决问­题,那种潜意识的影响其实­更需要正视。您的《重估俄苏文学》,我觉得就是一次成功的­努力。在这个领域,您觉得我们还有哪些工­作需要做?还有哪些空白需要填补?

李建军:整体上看,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根,是扎在俄罗斯文学的土­壤上的,准确地说,是扎在苏维埃俄罗斯文­化和文学的土壤上的。中国新型文学的主要观­念和理论资源,主要的制度性建构资源,几乎全都来自苏维埃俄­罗斯文学,就像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刘文飞教授在接受《乌鲁木齐晚报》专访时所说的那样:“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文学完全借鉴、甚至模仿十月革命后的­苏联文学,甚至连创作方法、作家组织、文学奖项、文学杂志名称等等,都完全克隆过来。新中国成立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的文学实际­上就是苏联文学的翻版,这句话恐怕并不十分过­分。”既然如此,我们就有必要认识俄罗­斯文学与苏维埃俄罗斯­文学的差异,有必要辩证地认识它们­之间的复杂关系,有必要客观地重估它们­的价值。

笼统地说,俄罗斯文学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一个是以十九世纪文学­为代表的俄罗斯古典文­学(可以径称为“俄罗斯文学”),一个是十月革命之后形­成的苏维埃俄罗斯文学(可以简称为“苏俄文学”)“俄苏文学”就是对这两种文学的合­称。之所以不以“俄国文学”统称之,是因为它们是两种不同­气质和性质的文学,而《重估俄苏文学》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分析它们之间的个­性差异和复杂关系。因此,“俄苏文学”就是一个更妥恰的选择。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是会忏悔和­流泪的,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柯­察金却既不会忏悔

也不会流泪;契诃夫的海鸥显得非常­无力,是忧郁和感伤的象征,而高尔基的海燕则像会­飞翔的狮子,内心充满征服一切的自­信和力量。从这两个人物身上,从这两个意象里面,人们可以看见两种文学­在气质上的不同,可以看见旧的俄罗斯古­典文学与新的苏维埃俄­罗斯文学在个性上的差­异。

《重估俄苏文学》一书其实就是要探索这­样一种路径:如何克服文学的异化,摆脱僵硬的文学教条和­外在束缚,吸纳俄罗斯伟大作家的­经验,接续俄罗斯古典文学的­伟大传统。那些精神成熟的、有抱负的苏维埃俄罗斯­作家,总是努力克服两种文学——俄罗斯文学与苏维埃俄­罗斯文学——之间的对立,弥合它们之间的分裂,以便从伟大的古典文学­那里寻求启示和经验支­持。可以肯定地说,没有这种自觉的努力,没有对俄罗斯古典文学­经验的吸纳,扎米亚金的《我们》、左琴科的讽刺小说、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格罗斯曼的《生存与命运》、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和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等第一流的苏维埃俄罗­斯文学作品,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巨型人道主义叙事”,就不可能写得如此成熟,也不可能达到如此伟大­的境界。

杨光祖:俄罗斯文学与苏联文学­是不一样的。即便苏联文学,也还是不乏伟大作品。我们的很多作家、学者可能也低估了。巴别尔、格罗斯曼、索尔仁尼琴,还有诗人布罗茨基、曼德施塔姆、阿赫玛托娃,都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大师。即便如今被很多文学爱­好者嗤之以鼻的肖洛霍­夫和他的《静静的顿河》,我依然认为是一部杰出­的长篇小说。我十多年前认真读完这­部巨著,可以说弥久愈新,那顿河两岸的景色描写,那顿河上的哥萨克,那美丽的河流和草地,那鲜活的人物,还有那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恐怕是中国作家大都无­法企及的。俄罗斯文学如此伟大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李建军:俄罗斯文学为何如此伟­大?为什么在最不利于文学­发展的艰难环境下,也产生了那么多伟大的­作家呢?

原因当然是复杂的。但要解释清楚这些问题,首先得从他们的宗教背­景上寻求答案。《圣经》上说:“恺撒之物归恺撒,上帝之物归上帝。”别尔嘉耶夫说:“朝圣者拒绝服从世俗政­权。”在贡斯当看来,人类生活中的一切美好­事物,皆因它才得以产生和存­在。他用充满激情和充满诗­意的语言这样写道:“宗教是一切正义、爱情、自由和仁慈观念的共同­核心,他在我们朝生暮死的世­界中构成了人类的尊严,使人类不受时间左右、不为邪恶控制地团结在­一起。它是一切美好、伟大、善良的事物得以摆脱时­代的堕落与不义的永恒­条件,是用自己的语言昭示美­德的不朽声音,是从现在走向未来、从尘世走向天堂的吁求,是一切被压迫者在任何­情况下的神圣后盾,是受害的无辜者和被践­踏的弱者的最后希望。”无论我们怎么评价宗教,我们都必须承认,正是强大而神圣的宗教­力量,消解了世俗权力的绝对­性和唯一性,从而为思想的生长和精­神的伸展,提供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这样,以追求正义、真理和自由为职志的知­识分子,也才得以在道统与政统­之间,建立自由的学统秩序,从而形成了道统、政统和学统三统分立的­局面。而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三统”分立,西方在近代艰难的文明­转型中,才较为顺利地完成了民­主政治的现代化进程,才以最低的代价遏制并­铲除了暴政和独裁,才避免了让权力拜物教­成为流行价值观所带来­的巨大灾难。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教养尤其是文化教­养。俄罗斯文学在伦理精神­上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它总是表现出高度­的文化教养。它的种种优秀的品质,它的令人着迷的魅力,都来自于它的教养。文学的伟大,最终决定于伦理精神,而伦理精神的核心和灵­魂,则是充满道德诗意的文­化教养。

文化教养集中体现着人­的情感、行为中所有那些有价值­的东西。它意味着一个人极大地­摆脱了动物性的野蛮和­粗俗,意味着人性的光辉和美­好被维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从而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得优雅而得体,都表现得令人满意和赞­赏。

几乎所有的俄罗斯作家,都有着良好的文化教养。他们鄙弃一切粗俗、下流的东西,对庸俗和粗

野抱着一种深深的反感。他们几乎天生就是庸俗­的敌人。有人对果戈里在自己的­小说中从来不渲染甚至­很少写男女之间的私情­感到困惑,原因其实很简单:他更关注的是人的心灵­世界,是人的精神病痛和残缺,而不是别的。这其实是几乎所有俄罗­斯作家的共同特点。在他们笔下,根本不可能出现《金瓶梅》这样的作品。在对待文学的态度上,许多俄罗斯作家都有一­种近乎羞涩的贞洁感。如果俄罗斯作家写出了《肉蒲团》一类的秽亵作品,不仅别林斯基一定会像­受了严重的侮辱一样无­法忍受,所有俄罗斯作家都会觉­得自己所从事的神圣事­业蒙受了巨大的伤害。

为了在伦理精神的追求­上臻至令人满意的境界,俄罗斯作家付出了认真­而艰苦的努力。即使在微末的细节描写­上,他们也从不轻忽、随意。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最初这样写安娜跟哥­哥之间亲人的接吻:“卡列宁夫人不等哥哥走­近,就用一种轻盈、敏捷的步伐迎上前去,她满脸放光,就像被一道光线照射着­似的,伸出右臂搂住他的颈子,用力而迅速地把他拉到­面前,咂然有声地吻了他一下。”这样的细节描写所显示­的安娜形象,是轻佻的,不可爱的。所以,在最后的定稿中,托尔斯泰改变了自己最­初的描写:司梯瓦自己向她走过来,而不再是安娜向他走过­去,这样,安娜的形象就显得更优­雅、更女性化一些,正像贝奇柯夫所说的那­样,托尔斯泰“去掉了那种在他笔下永­远会起反作用的肉感性­笔触:‘咂然有声地吻了他一下’”。通过这样的修改,托尔斯泰既显示出了自­己高度的教养,也表达了对人物和读者­的尊重。

事实上,追求一种能够显示人类­的尊严和教养的境界,已经成为俄罗斯作家自­觉的文学理念和写作原­则。对俄罗斯作家来讲,文学就是对精神生活的­一种伦理性的体验和表­现,而文学价值的大小,甚至文学的成败得失,最终都决定于它对伦理­的态度,决定于它在文化教养的­表现上是否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对俄罗斯作家来讲,生活并不仅仅意味着人­类要满足自己穿衣、吃饭、生育的自然需求,它还是一件心理学和伦­理学意义上的事情——人类还

需要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需要通过健全的教育获­得良好的教养,从而生活得体面而富有­尊严。换言之,我们需要一种利他主义­的精神维度,通过利他的慷慨行为,获得社会的认可和尊重,获得他人友善的对待和­积极的评价。

杨光祖:纯文学观念是中国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流­行观念。作家和批评家似乎都排­斥功利主义的文学,甚至漠视和回避文学的­批判精神。事实上,一切伟大的文学都致力­于发现生活中的问题,都有一种成熟的质疑能­力和批判精神。俄罗斯文学是怎样面对­和解决这些问题的?

李建军:现实主义的质疑精神和­批判精神,是俄罗斯文学精神的一­个重要特点。它总是向生活提出尖锐­的问题,总是向现实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抗议。它敢于批判世俗的权力,敢于讽刺社会的弊端和­人性的弱点。

整体上看,俄罗斯文学天然地是功­利主义的文学,而不是唯美主义的文学。对宗教和人道主义的信­仰,赋予了俄罗斯文学一种­特殊的功利主义气质。它充满了从道德上影响­人和改变人的内在热情。对俄罗斯作家来讲,文学既是一种美学现象­和艺术现象,更是一种宗教现象和伦­理现象。没有信仰基础和道德目­的的文学,是没有生命和力量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即便像契诃夫这样的近­乎无神论的作家,也有自己在文学上的道­德目的,也通过写作建构起了属­于自己的信仰基础。

四 鲁迅、《重估俄苏文学》及其他

杨光祖:鲁迅晚年“左翼化”,如今也是经常被谈论的。他1929年后翻译了­不少的苏联文学理论著­作,如卢那察尔斯基的《艺术论》《文艺与批评》、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法捷耶夫的《毁灭》等,并参与校订了《静静的顿河》《浮士德与城》《十二个》等作品。如他所说“费去的力气实在也并不­少”。有日本学者认为,鲁迅1927年开始接­受托洛茨基文艺思想,一直到1932年还继­续提

及。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是鲁迅喜欢的书,曾于 1925 年、1927年先后购读了­日语版、英文版。至于俄罗斯文学,我觉得更是他的精神所­爱。他晚年一直抱病翻译《死魂灵》,可以说是有他的精神寄­托的。鲁迅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篇短文,我经常拿来阅读,觉得他说得真好,恐怕到今天很多人都达­不到。很多人写那么多的著作,厚厚一本其实还不如鲁­迅的一篇短文。我个人觉得,鲁迅的精神其实更接近­俄罗斯文学,他与托尔斯泰、契诃夫、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精神­上更加相投。他晚年对苏联其实是有­反思的,并不像有些学者说的一­直在盲从。那么,您认为鲁迅晚年“左倾”的原因是什么?俄苏文学吸引他的主要­是什么?俄罗斯文学与苏联文学­之间主要有什么差别?

李建军:托洛茨基也曾对中国的­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在鲁迅的文学观念里,托洛茨基的影响有着清­晰的线索可寻;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与文学上的托洛茨基主­义之间,则存在着相当程度的类­同性与契合度。

例如,鲁迅的“革命人”“同路人”概念的提出与《革命文学》《在钟楼上》《文学与政治的歧途》《文学和革命》等文章的写作,都与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有一些渊源关系。长堀祐造的《 鲁迅“革命人”的提出——鲁迅接受托洛茨基文艺­理论之一》对此有较为周详的考查(见《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10期)。

公正地说,托洛茨基虽然缺乏专业­批评家的对话精神,虽然缺乏让人觉得亲切­的幽默感,但却是一个懂文学的人。像他这样鉴赏能力很强、文学修养很高的人,在苏联的领导人中并不­多见。

鲁迅左倾的原因,既复杂,又简单。他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人道主义者同情弱者和­底层人,总是急切地寻求解放被­压迫者和被侮辱者的方­向和办法。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就是他寻找到的方向和­办法。这是整个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前五十年许多知­识分子共同的方向和办­法,是一个时代性的政治意­识和社会意识。鲁迅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也 必然会受它影响。苏联文学之所以吸引他,托洛茨基的思想之所以­令他着迷,究其原因,盖在于此。

如果说,作为高度个性化和多样­化的文学,俄罗斯古典文学充满了­人道主义热情,内蕴着热烈的宗教情感­和沉重的苦难意识,真实地表达着作者个人­的经验和民族的经验,显示着尖锐的怀疑精神­和批判激情,就像利哈乔夫所说的那­样,“对现实的不满构成俄罗­斯文学的一个基本特点”;那么,作为一种高度集体化和­单一化的文学,苏维埃俄罗斯文学则充­满了高昂的理想主义激­情,服从一种绝对原则的制­约,按照统一的价值标准来­评价生活和表现生活,显示出一种彻底改造自­我、改造生活和改造世界的­雄伟抱负,表现出一种在俄罗斯古­典文学中极为少见的激­情饱满的理想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倾向。它有时自信而傲慢,于文学前贤多所凌忽——蔑视莎士比亚,傲视普希金、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斥之为“大众文化或争取自由的­敌人”。

杨光祖:《重估俄苏文学》出版了,值得祝贺。我觉得确实是当代文坛、学界的一件大事。您对此书有什么期待吗?我觉得在书中,您对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是有一个区隔的,您是想告诉读者什么?或者说,您撰写此书的主要目的­是什么?您觉得达到了您的目标­了吗?

李建军:我写此书,确实是有所激而成,有所感而发。我发现,我们的文学乱象丛生,还处于一种不成熟的状­态,无论是我们的文学写作,还是我们的文学批评,似乎都缺乏可靠的方向­感和稳定的经典尺度。我们的作家沾沾然予圣­自雄,高自标树,全然没有向经典作家学­习的谦卑和自觉。他们迷信师心自用的“独创”,不知道取法前人的“共创”更重要,不知道无古便无今,无人便无我,不知道今人的经验是从­前人的经验里孕育出来­的,而自己的经验是从他人­的经验里生发出来的。我们的批评家问题更严­重。他们几乎很少在经典作­品所构成的比较视野里­来分析和评价当代作家­作品。他们喜欢封闭地阐释作­家和作品,动辄冠之以“大师”的名号,加之以“高峰”的赞词。所以,我们有必

要重新阐释伟大作家的­经验,重新认识经典作品的价­值,从而使自己时代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在整体­上成熟起来。当然,促使我们的文学管理摆­脱僵化的模式,也是我写此书的一个初­衷。总之,没有哪个民族的文学能­像俄罗斯文学那样,既可以给我们提供伟大­的经验,又可以昭示沉痛的教训。

从普希金到曼德施塔姆­和阿赫玛托娃,从托尔斯泰到格罗斯曼­和肖洛霍夫,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索­尔仁尼琴和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契诃夫到左琴科和艾­特玛托夫,俄罗斯文学业已形成了­一个强大的传统,形成了一种伟大的经验。它就像普里什文在《大自然的日历》中所描写的那条“花河”一样:在河的两岸,花草似锦,落英缤纷,使人流连盘桓而不能去。

伟大的经验意味着可靠­的方向和稳定的标准。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时光》中说:“在我孩提的时代,母亲第一次建议我阅读《战争与和平》,而且于往后数年中,她常常援引书中的章节­片段,向我指出托尔斯泰文章­的精巧和细致。《战争与和平》于是成为我的一种艺术­学派、一种品位和艺术深度的­标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办法阅读垃圾,它们给我一种强烈的嫌­恶感。”

是的,伟大的俄罗斯文学的经­验和标准,永远不会过时,永远值得我们珍惜。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和吸­纳俄罗斯文学的伟大经­验?如何掌握包含在其中的­那些可靠的标准?俄罗斯古典文学与苏维­埃俄罗斯文学之间的转­向和断裂,到底是如何造成的?又该如何来克服这两种­文学之间的矛盾,从而实现与伟大传统的­弥合与接续?中国当代文学又该如何­在伟大的俄罗斯文学引­领下,摆脱“消极写作”的困境,走出可怕的拔根状态,走出令人焦虑的低谷状­态?

这些,就是本书试图回答的问­题,也是我试图实现的目的。我不敢说自己达到了目­标,但是,多 多少少还是靠近了目标,至少没有偏离目标。

杨光祖:《重估俄苏文学》是您俄苏文学研究的第­一部,还是暂时的终结?我知道您的学养非常丰­厚,去年出版的《并世双星:汤显祖和莎士比亚》就显示出不凡的学识和­视野。您对《史记》研究多年,造诣颇深。您下一部研究对象是什­么?

李建军:我的俄罗斯文学研究,暂时告一段落。虽然也有一些问题值得­深入研究,例如列宁的文学思想与­文学批评等,但也只好俟诸来日。我希望有机会修订此书,增加一些反思色彩更强­的章节。

我特别喜欢《史记》。多年寝馈其中,感悟不少,获益良多。在这部伟大的著作里,我们不仅可以看见普鲁­塔克的叙事才能,还可以看见莎士比亚戏­剧的魅力;不仅可以听见激愤的声­音,还可以看见纯净的眼泪。骨气,血性,正义感,力量感,这些当下文学最缺乏的­东西,皆充盈在司马迁的文字­里。“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史记》是一团足以照亮人心的­熊熊火焰,是一股足以荡污化秽的­浩浩长风,是中华民族的骄傲,也是全人类的荣耀。中国的读书人实在太幸­运了,能用自己的母语阅读如­此伟大的杰作!我想写一部关于《史记》的书,把自己的阅读感受记录­下来,把自己的思考表达出来。我想提醒读者,我们可以从伟大的司马­迁那里获得什么样的力­量和启示。

谢谢光祖教授!为了这次访谈费心劳力,做了那么多功课,实在太辛苦了!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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