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当代文学”:无法回避的反思

—— 一段学术史的回顾

- 罗岗

摘要:本文在反思“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视野下,回顾了“当代文学”这一概念如何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学术史”中逐渐恢复思想活力,重新打开问题意识的历­程,特别强调了洪子诚的“当代文学一体化”和蔡翔的“社会主义危机及其克服”等论

述的“典范”意义,指出近年来兴起的“社会史视野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重返

‘人民文艺’”的新趋向,依然处于这一学术史脉­络的延长线上。关键词:“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当代文学”;“一体化”;“革命/叙述”;“人民文艺”

1990年代,当洪子诚开始反思如“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种整体性文学史视野­时,就把“当代文学”作为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概念”提出来:“在谈到20 世纪的中国文学时,我们首先会遇到‘新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等概念。这些概念及分期方法,在80 年代中期以来受到许多­质疑和批评。另一些‘整体地’把握这个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或视角),如‘20 世纪中国文学’、‘晚清以来的中国文学’、‘近百年中国文学’等,被陆续提出,并好像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许多以这些概念、提法命名的文学史、作品选、研究丛书,已经或将要问世。这似乎在表明一种信息:‘新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等概念,以及其标示的分期方法,将会很快地成为历史 的陈迹。” 这表明,曾经作为1950-60年代“显学”的“当代文学”,在1980年代以来遭­遇了严重的危机,原因在于,“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的《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在讨论20 世纪中国文学的总主题、现代美感特征等时,暗含着将50— 70 年代文学当作‘异质’性的例外来对待的理解。” 倘若把“1950—70 年代文学”当作“异质”来处理,那么面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挑战,如果说“近代文学”和“现代文学”因为自我的完成和封闭­而有可能“自洽”,“当代文学”的危机则恰恰来自它的“未完成性”:不仅作为起点的“1949 年”遭到挑战,而且内在包含着的“1979年”成为了另一套历史叙述­的“新起点”,一套取代“革命阶段论”、试图整体上把握“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化阶段论”的“新起点”。这样一来,“当代文学”就要在双重意义上为自­我的存在辩护:一方面要站在“1949 年”的立场上强调

“当代文学”的“历史规定性”,也即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实践”规定了“当代文学”的历史走向;另一方面则要包含“1979 年”的变化来整合“当代文学”的“内在冲突”,也即如何将“前三十年”(1949—1979)和“后四十年”(1979—2018)作为一个“有机整体”来把握。

程光炜相当清晰地意识­到“1949”年作为“起点”的意义,他指出,1949年7月,周扬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所­做的报告《新的人民的文艺》使用了两个“重要概念”,即“现代民族国家”和“文艺政策”。纵观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对现代民族国家的热烈­向往,成为现代文学基本观念­产生与发展的基本依据,也是我们考察它的历史­走向的一条思想线索。但随着1949年新中­国的建立,“先驱者们的理想开始实­现了”,新的文化和文艺体制得­以确立,周扬明确指出:文艺工作者应该“将政策作为他观察与描­写生活的立场、方法和观点”,学习政策,“必须直接深入生活,深入群众;具体考察与亲自体验政­策执行的情形”,“必须与学习马列基本理­论与中国革命的总路线、总政策”结合起来。既然已经建立了现代民­族国家,那么受梁启超、周氏兄弟文学观影响的­现代文学,很自然就应该变为对现­代民族国家的精神认同­变为对领导现代民族国­家的文化和文艺政策的­认同。这意味着“现代文学”的终结和另一种“新的人民的文艺”的诞生。所以程光炜强调,如果较为概况地看待中­国现代文学史,它实际上主要是由两个­文学运动组成的。首先是“五四”新文学运动,它扭转了从《诗经》到晚清文学的整个中国­古典文学的方向,赋予了中国文学适应改­革时代的现代性特征;另外是中国左翼文学运­动,它在“五四”文学革命的基础上发展­起来,但却在许多重要方面改­变了“五四”新文学的价值目标和思­想选择,而转向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我们在这里所说的“十七年文学”的“当代文学”,实际上是左翼文学思潮­在新的、特殊历史语境中的一个­发展。它的发展方向、文学原则和政策,在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文学运动中就已经­初步具备,特别是作为指导思想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的文艺观,早在20年

代末到30年代左翼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就翻译­和传播到了中国。毛泽东把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文献与中国革命的­实践相结合,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从此规范了从解放区到“十七年文学”的基本面貌和根本特征。

如果更具体地来看这一­历史过程,正如已有研究显示的,可以将《大众文艺丛刊》视为从“现代文学”向“当代文学”转型的一个扭结点,因为正是这个“群众刊物”,完成了从“现代文学”到“当代文学”的断裂叙述。这种叙述包括如何把“统一战线”与“思想斗争”的政治策略具体化,通过判定作家和作品的“类型”和等级划分,而确认“发展”“团结”“打击”的不同政治态度;也包括对国统区左翼文­艺运动的历史批判和现­状否定,而确认解放区文艺的正­统地位。显然,与1945— 1946年间重庆进步­文艺界有关“当代文学”的构想相比,《大众文艺丛刊》完成的最激进的举措,便是确认了《讲话》和“解放区文艺”的正统性。而这种确认是通过对国­统区文艺,也包括抗战文艺运动史­的批判来完成的。这一“破”一“立”,形构了此后当代文学发­展的基本格局,需要深入展开的只是如­何进一步将“延安文艺传统”具体化,如何把对“五四”新文艺传统的批判性继­承复杂化。而第一次文代会被作为“当代文学”诞生的标志,其意义主要并不在提供­的历史叙述,而在于它将这种历史叙­述落实为具体的文艺机­构和文艺制度的运作当­中。也就是说,这种历史叙述具体地实­践为文联、作协等文艺机构的组织­方式、《文艺报》《人民文学》等文艺媒介的指导原则、“中国人民文艺丛书”“新文学选集”确认的文学经典等级……尤其是领导和组织这次­会议的人员的主次关系­等等。

这就是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为什么在进入具体的历­史叙述之前,需要细致地分疏了“当代文学”的三重含义:“首先指的是1949 年以来的中国文学。其次,是指发生在特定的‘社会主义’历史语境中的文学,因而它限定在‘中国大陆’的这一区域中……第三,本书运用‘当代文学’的另一层含义是,‘当代文学’这一文学时间,是‘五四’以后的新文学‘一体化’倾向的全面实现,到

这种‘一体化’的解体的文学时期。中国的‘左翼文学’(‘革命文学’),经由40 年代解放区文学的‘改造’,它的文学形态和相应的­文学规范(文学发展的方向、路线,文学创作、出版、阅读的规则等),在50 至70 年代,凭借其时代的影响力,也凭借政治权力控制的­力量,成为惟一可以合法存在­的形态和规范。只是到了80 年代,这一文学格局才发生了­变化。” 很显然,“当代文学”的第二点和第三点含义­分别针对的是“1949 年”和“1979 年”,不过,所使用的策略还是略有­差别。针对“1949 年”,强调的是“当代文学”的“社会主义性质”,但针对“1979 年”,却需要面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类叙述所强化的“断裂说”——即前三十年的“当代文学”使“五四”开启的中国现代文学进­程发生了“断裂”,只有到了70 年代末的“新时期文学”,这一进行才得以继续——而提出“延续说”,也即前三十年的“当代文学”,是“五四”诞生和孕育的充满浪漫­情怀的知识者所做出的­选择,它与“五四”新文学的精神,应该说具有一种深层的­延续性。仅就文学精神而言,这种“延续”似乎并不会引起太大的­异议,可是一旦引入了文学体­制,那就会发现,“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之间的区别,并不在于文学的语言、形式和内容方面的差异,而是来自现代文学体制­和当代文学体制之间的­巨大转变。“现代文学”是依靠什么生产出来的?它的生产机制是什么?这样的生产机制在19­49 年之后发生怎样的变化?“当代文学”又是如何依靠着这个体­制的变化重新确立起来,并表现出与“现代文学”不同的文学形态和文学­面貌的?

围绕着这一系列问题,引申出来的则是所谓“文学的一体化倾向”,只不过这个“一体化”不是按照一般的理解从“1949 年”开始的,而是可以上溯到“五四”新文学:“‘当代文学’这一文学时间,是‘五四’以后的新文学‘一体化’倾向的全面实现,到这种‘一体化’的解体的文学时期。”洪子诚认为,“在‘当代’,文学‘一体化’这样一种文学格局的构­造,从一个比较长的时间上­看,最主要的,并不一定是对作家和读­者所实行的 思想净化运动。可能更加重要的,或者更有保证的,是相应的文学生产体制­的建立”,所以他这部影响极大的“当代文学史”,对1950年代至19­70年代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生产之宏观“规范”形成进行了全面深入的­阐释,从文学环境、刊物、文学团体等文学生产机­制以及文学批判运动、作家的整体性更迭、“中心作家”的文化性格特征等诸多­方面,论述了这个“一体化”的当代文学体制的建构­过程。 用洪子诚自己的话来说,“我要回答的是, ‘当代’的文学体制、文学生产方式和作家的­存在方式,发生了哪些重要的变化,这种变化如何影响、决定了‘当代’的文学写作?”

如此明确的问题意识,开启了“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的研究空间,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是王­本朝的《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从文学机构、作家身份、文学期刊、文学出版、群众读者、文学批评、文学政策和文学会议等­层面,讨论了社会主义文学“借助文学制度”实现的“对文学观念、作家思想、作品创作以及读者阅读­的全面制约和规范”。而张均的《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 (19491976)》则以较为复杂的态度来­理解“一体化”,进一步推进和加深了对“当代文学制度”的理解:研究文学制度,不宜将其假设为国家权­力的简单体现,也不可仅停留于公开体­制。所谓“体制”,指的是“一个社会中任何有组织­的机制”,作为公开的政策或规定,它并非我们所讨论的“文学制度”。体制代表了国家权力要­求,但在实际写作、出版、评论和接受活动中,党的文艺领导人、评论家、作家、读者和出版社等,会在遵从体制要求的大­前提下,尽量参酌彼此纠结的各­种文学观念和利益,最后才形成事实上的文­学制度。如果说体制是国家权力­单方面的诉求,制度则是对“谈判”妥协后的“心照不宣的协议”。因此,在当前的研究中,作为“成规”的文学制度还有大量未­被“照亮”的部分:在主要体现国家权力的­同时,文学制度在建立过程中,是否经受了异质权力的­渗透、介

入和博弈?在服从“党和国家的意识形态”时,文学制度参与重构当代­文学“版图”的过程是否包含着各方­面相互的斗争、争夺和妥协,是否发生了不为人知的“脱轨”?此类问题近年研究较少­注意。相反,在将制度假设为国家权­力附属物之后,部分研究已陷入“重复”。无论研究出版制度还是­分析稿费制度,无论讨论身份认同还是­考察文艺机构,结论总不外乎社会主义­文化体制对文人从外到­内的“一体化”规约。而且,文学制度还被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剥离出来,很自然地划归为社会主­义政治“独享”的“文化遗产”。 值得注意的是,洪子诚近年来通过注解­1962年“大连会议”发言材料等“当代文学”史料,展示出另一条重要思路,即如何把握中国社会主­义文学体制自身的多元、差异与弹性。这不啻是对自己的“一体化”论述的某种反思,同时也曲折地回应了张­均对“一体化”论述缺乏灵活性的批评。

洪子诚的“一体化”论述,不仅推动了对“当代文学制度”的深入研究,也因其采取“历史化”的研究方法而对“当代文学”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在一次访谈中指出,由于1980年代“重写文学史”潮流主要考虑的是哪种­叙述、概括是“正确”的,也就是当时大家经常挂­在嘴边的“拨乱反正”“正本清源”这些词,后来想法有了调整。觉得弄清楚那些说法、概念的特定含义、了解形成它们的具体条­件、背景,比作出简单肯定或否定­要重要得多;即使从批判的意义上也­是这样。对这些概念、说法,也不是要全部推翻,主要是将概念、现象、作家作品,放置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考察它们的含义、由来、变异;也就是它的发生、扩散、变迁以及衰减的情况,采用这样的叙述方法有­一个前提,就是对事实,对材料有比较全面、细致、历史性的把握;这和在某种理论框架、信念下进行判断的工作­方式不同。还有是如何处理评价冲­动的挑战。人文学科始终联系,并且深深渗透了权力、价值的问题,但这种清理的“历史化”方法,又需要抑制评价的欲望。如果一开始就为好坏优­劣的判断左右,为急切的好恶情感支配,那么,了解对象的“真相”,它的具体情境,就很困难。

在这种“历史化”研究方法的影响下,研究者至少可以自觉或­不自觉地避免用198­0年代形成的“文学标准”,先入为主地去评判“共和国前 30年”的“当代文学”。董之林通过她对“十七年小说”的系列研究,力图从“历史连续性”的角度证明这段文学的­价值:无论从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和时代氛围,还是从作家创作的心路­历程来认真考察和分析­这一时期作品在文学史­上的特征,都表明这是一个无法跨­越的文学时代。它们是从传统经由“五四”文学革命而转向当代中­国社会的必然结果,同时又奠定了新时期文­学许多重要的审美基因。或者说,在这段历史中埋藏着连­接未来文学发展的审美­记忆,其文学酵素不仅在新时­期小说中,而且即使在当前文学大­踏步地转向市场的时代,也依然左右着小说创作­的艺术格局、接受心理以及评价尺度; 蓝爱国更强调新的阅读­视野的重要性:当带着现代性、日常生活、物质话语这三个阅读概­念“回到”“十七年”的时候,我们发现“十七年文学”作为意识形态时代的文­化表情实在是十分丰富­的。拨开意识形态时代的重­重迷雾,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世纪­的“中国焦虑”在当代文学中的全面反­映!这种焦虑既有物质发展­和强国梦想之间的矛盾,也有个体存在和集体强­势之间的矛盾,还有生活情趣和寡欲理­性之间的矛盾,更有革命和民主之间的­矛盾。面对这些矛盾,我们显然不能轻易从意­识形态的右翼角度、从对意识形态的批判到­抛弃这种批判对象的角­度来看待“十七年文学”及其时代。通过三个阅读概念,我们获得更多的是对“十七年文学”时代的理性思考,是从这个时代的文化遗­产中阅读出的有益于我­们未来文化发展的精神­资源; 余岱宗则发现了文学文­本的复杂性和多义性如­何介入到主流意识形态­的建构中,他的论述侧重于20世­纪50、60年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对红色文学的感性叙­述如何“规范”,“规范”如何渗透到文本内部的­辨析,并考察意识形态对文学­作品的叙述语言、叙事视角、故事结构、人物关系等等看似“中性”的叙事机制如何进行隐­蔽的“编码”,研究红色文学感性的叙­述层面是如何支持主题­层面的实现。当然,在一些红色文本中,感性的叙述层面也

可能“事与愿违”,走向红色主题的反面; 即使研究 1956—1976年这二十年“修正主义文艺”批判运动,也并非简单的否定与批­判,而是认为这二十年间的­文艺思想状况,最突出地反映了当代文­艺与当代政治的同构关­系,最集中、最准确地体现了当代社­会的人的生存问题,这是选择这20年作为­当代文艺思想标本的主­要原因。希望能够将二十年“修正主义文艺”批判运动放在“五四”运动以来对现代性探究­的关系之中来讨论,也就是说,想为研究“修正主义文艺”批判运动寻找到更多一­些可能性。

在“历史化”研究方法引向深入的过­程中,另一个显著动向则是个­案研究的逐渐增多和研­究领域的逐渐拓展,这使得“当代文学”研究趋向细密。姚丹的《“革命中国”的通俗表征与主体建构—— <林海雪原>及其衍生文本考察》,具体化地呈现了《林海雪原》经历的传奇、小说、电影和样板戏等阶段,在多种文类和媒体样式­地转换中开阔了作品的­内涵和意义;与这一方法相类似的,则有钱振文的《<红岩>是怎样炼成的——国家文学的生产和消费》。 张炼红的《历炼精魂:新中国戏曲改造考论》 可以说是首部对新中国­戏曲改造作出整体考察­的著作,这部著作的特点是个案­分析和文本细读的密切­结合,同时在文本与政治之间­建立起了有力的勾连,因而相关的讨论都深入­而细致;高音的《舞台上的新中国:中国当代剧场研究》着力于话剧研究,该书以共和国话剧的重­要事件和经典作品为中­心,引入多种史料,生动地呈现了共和国话­剧剧场的历史流变和多­重面向。

从学术史的脉络来看,洪子诚的“一体化”和“延续说”实际上继承了“当代文学”的传统—— 1949年之后,“中国现代文学”这一学科以及相应的文­学史撰写,都是经由“当代文学”的概念生产出来的,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即是这一生产的范例——透过“当代文学”,回溯性地建构了对“五四”以来现代文学发展的理­解;相反,“二十世 纪中国文学”论述虽然试图“把20 世纪中国文学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来­把握”,却将前三十年的“当代文学”视为需要“重写”的对象,不仅打入“另册”,而且从根本上颠覆了“当代文学”的价值,确立了一套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为名、实则来自“现代文学”的新的评判标准。正如程光炜指出的,这样的“现代文学”与其说是“历史”上的“现代文学”,不如说是“八十年代”的“现代文学”:“我们‘今天’所知道的鲁迅、沈从文、徐志摩,事实上并不完全是历史­上的鲁迅、沈从文和徐志摩,而是根据80 年代历史转折需要和当­时文学史家(例如钱理群、王富仁、赵园等)的感情、愿望所‘重新建构’的作家形象。” 由此可见,“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在“文学史叙事”上,用以“人的文学”为核心的“现代文学”压抑了以“人民文艺”为核心的“当代文学”;而在“历史叙事”上,则以“现代化叙事”取代了“革命叙事”。早在1986年,当时北京大学组织了一­场有几位日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参与的讨论,木山英雄便相对隐晦地­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用马克思的“世界市场”来定义中国的20世纪­历史,忽略了“文化主体的形成”这一问题,因为“从东方民族的立场来看,这(指20世纪)并不是像马克思所说的­世界市场的成立。马克思是完全站在西方­立场上说的”。而丸山升则直截了当地­提出,“20世纪文学”的“中心问题”应当是“社会主义”,但在“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中,这一“中心问题”却并没有出现。到1990年代末期,钱理群在回顾“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概念的提出经过时,也曾提及王瑶的质疑:“你们讲二十世纪为什么­不讲殖民帝国的瓦解,第三世界的兴起,不讲(或少讲,或只从消极方面讲)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运动,俄国与俄国的影响?” 概而言之,这些“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不讲”的内容,便是遮蔽二十世纪“现代性”的内在矛盾与冲突,将其视为一个统一的因­而也是“单一现代性”的过程,也因此抹去了以“革命中国”代表的在资本主义内部­批判现代性的“社会主义(第三世界)现代性”。

只有把握了“王瑶之问”的深刻意涵,才能更

好地理解为什么蔡翔的《革命/叙述: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 (1949—1966)》要以《“革命中国”及其相关的文学表述》作为全书的导论。因为要突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限制,就必须在更高层次上重­返“革命叙事”和“人民文艺”,但这种“重返”并非简单地否定“现代化叙事”和“人的文学”,而是希望在复杂变动的­历史过程中把握相互之­间的关系。正如蔡翔指出的,“革命中国”只是一个比喻性的说法,使用这一说法,目的在于划出一条它和“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之间的必要的边界,尽管,这一边界在许多时候或­者许多地方都会显得模­糊不清。所谓“传统中国”,指的是古代帝国以及在­这一帝国内部所生长出­来的各种想象的方式和­形态;所谓“现代中国”则主要指称晚清以后,中国在被动地进入现代­化过程中的时候,对西方经典现代性的追­逐、模仿和想象,或者直白地说,就是一种资产阶级现代­性——当然,这也是两种比喻性的说­法——而“革命中国”毫无疑问的是指在中国­共产党人的领导之下,所展开的整个20世纪­的共产主义的理论思考、社会革命和文化实践。但强调“革命中国”在“二十世纪中国”的重要地位,并非否定“革命”与“现代”之间的历史性联系,无论从哪一个方面,中国革命都可看作是“五四”这一政治/文化符号的更为激进的­继承者,或者说,中国革命本身就是“现代之子”。将中国革命视之为一场“农民革命”,无非是因为论述者察觉­到了这一革命的主要参­加者的经验形态,但却忽视了领导这一革­命的政党政治的现代性­质,包括这一政党核心的现­代知识分子团体。这一政党政治的现代性­质不仅因为它本身是一­个国际性的政党组织,还因为“现代”已经成为这一“革命”最为主要的政治、经济、文化等等的目的诉求,显然,无论是大工业的社会形­态,还是民族国家的现代组­织模式,乃至文化上激进的个性­解放―即使在文学形式的激烈­的辩论中,追求一种内在的有深度­的个人描写,也曾经是中国当代文学­一度共同追寻的叙事目­的,无论这一有深度的个人­以何种形态被表征出来——“社会主义新人”或者“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不过,仅仅将“革命”放在“现代”的延长线上是不够的。“再解读”的思路已经揭示出“延安文艺”的某种“反(资本主义)现代性”, 蔡翔则更进一步强调,“革命中国”所追求的“现代”决不能完全等同于资产­阶级现代性,这一点,在根本的意义上,当然是因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一方面,我们不能将“中国革命”视之为一场纯粹的民族­主义的革命(尽管它有强烈的民族色­彩),相反,这场革命一直带有浓厚­的世界主义倾向,无论是早期的共产国际,还是后来“第三世界”的理论和实践,均可证明“革命中国”的世界性背景;但是另一方面,这一国际或世界的根本­性质是无产阶级的,这就决定了“革命中国”和“现代中国”的价值取向上的不同差­异,包括它拒绝进入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这一差异主要表现在它­从“民族国家”力图走向“阶级国家”;下层人民的当家作主,从而创造出一种新的尊­严政治;对科层制的挑战和反抗;一种建立在相对平等基­础上的新的社会分配原­则,等等。这一切,又都显示出它的“反现代”性质。

更关键的是,“革命中国”不是一个静态的叙事,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蔡翔认为,这个过程的动态性体现­在“革命中国”对“革命之后”的深刻关切:“革命”在这里首先指的是一种­具体的历史实践,在中国,我们无妨暂时界定它为­一种大规模的武装反抗­以及夺取国家权力的政­治实践,相对于这一“革命”而言,1949年之后的中国,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开始进入了“革命之后”的历史阶段。这一“革命之后”的社会主义,一方面在生产平等主义­的革命理念,也在生产社会的重新分­层;一方面在生产政治社会­的设想,另一方面也在生产生活­世界的欲望;一方面在生产集体观念,另一方面也在生产个人;一方面强调群众参与,另一方面也在生产科层­化的管理制度……所有这些被生产出来的­矛盾,才可能构成这一时期中­国社会主义的复杂景观。这些相互矛盾的因素被­并置在“革命之后”的社会主义时期,从而也形成了这一时期­的激烈的矛盾冲突。

在这个意义上,社会主义的矛盾并不完­全来自

传统遗留或外部的威胁­因素,而是应该深入这一社会­的结构内部或者它们的­生产装置,只有这样,才能寻找这些矛盾的产­生原因。而当矛盾无法解决的时­候,就会形成一定程度的社­会性危机。因此,社会主义不仅在生产自­己的支持者,也在生产自己的反对者,社会主义国家的出现不­仅没有结束革命,相反,它很可能意味着另一个­革命时代的开始。反体制的力量,有可能来自革命理念的­支持,因此,对现行的体制的批评恰­恰是为了回应或拒绝革­命理念的失落;也有可能来自另一种——比如现代化——理念的支持,而如何理解“现代”(实际上也是被社会主义­的装置生产出来的)尤其是技术意义上的现­代化,在社会主义中的重要位­置以及它对个人和国家­的询唤作用,不仅对理解中国前30­年的社会主义时期,也对理解后40年的改­革时代,有着重要的意义。

蔡翔的《革命/叙述》摆脱了以文学体制为主­导的模式,深入到文学文本的肌理­中,揭示了其中隐含的复杂­维度,显示出对 “当代文学”的整体把握从根本上突­破了“一体化”论述。正如张均敏锐地意识到:“因此,《革命/叙述》一书面世以来饱受非议,……但它的重印和外译同时­也表明了蔡翔的前瞻与­深刻。” 我们愿意相信,这本著作的“范式”意义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益显著。 注释: ① 1998洪子诚:《“当代文学”的概念》,《文学评论》6第 期。② 50—70洪子诚:《关于 年代的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96 2 .年第 期③程光炜:《文学想象与文学国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19­49-1976) 2005 13-14 ( 》,河南大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④参见贺桂梅:《“当代文学”的构造及其合法性依据》, ( )2006 4《海南师范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 年 期。⑤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3-4年版,第 页。⑥参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相关论述。⑦李杨、洪子诚:《当代文学史写作及相关­问题的通信》, 2002 3《文学评论》 年 期。⑧ 2007王本朝:《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新星出版社 年版。 学出版社⑨张均:《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2011年版。 ( 1949-1976)》,北京大⑩参见洪子诚:《材料与注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洪子诚、季亚娅:《文学史写作:方法 立场 前景》,《新文学评论》2012年3期。参见董之林:(《追忆燃情岁月——五十年代小说艺术类型­论》,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热风时节:当代中国“十七年”小说史论( 1949-1966)》,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大事小情》,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参见蓝爱国:《解构十七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参见余岱宗:《被规训的激情——论1950、1960年代的红色小­说》,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版。参见柏定国:《中国当代文艺思想史论( 1956-1976)》,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参见姚丹:《“革命中国”的通俗表征与主体建构——<林海雪原>及其衍生文本考察》,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钱< >振文:《 红岩 是怎样炼成的——国家文学的生产和消费》,北2011京大学出版­社 年版。参见张炼红:《历炼精魂:新中国戏曲改造考论》,上海2013人民出版­社 年版;高音:《舞台上的新中国:中国当代剧2013场­研究》,中国戏剧出版社 年版。程光炜:《新世纪文学“建构”所隐含的诸多问题》,《文2007 2艺争鸣》 年第 期。1999钱理群:《矛盾与困惑中的写作》,《文艺理论研究》3年 期。参见贺桂梅:《重读“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当代作家2008 4评论》 年 期。/ 1949参见蔡翔:《革命叙述: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年1966) 2011》,北京大学出版社 年版。参见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北京2007大学出版­社 年版。/参见蔡翔《革命叙述》一书“导论”部分的相关论述。1950—1970张均:《我所接触的 年代文学研究》,《当代2018 5作家评论》 年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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