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铁凝的“关系论”在小说中的实践

摘要:对人与人关系的把握,体现出小说家对“人”的认知能力和文本表现­能力。本文从“关系发现”“关系突变”“关系创造”“建设性的模糊”四个方面论述铁凝“关系论”在小说中的实践,认为铁凝的“关系论”以“人”为中心展开,是对人与自我、他人、世界之间关系的强调,体现了铁凝“人”的立场的创作观念。关键词:铁凝;关系;关系发现;关系突变;关系创造

- 刘川鄂 汪亚琴

小说要写人,就必定与关系暧昧不清,所以“关系”一词在小说中普遍却不­普通,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小说人物的上场与下场,故事的开头与结尾,都与“关系”一词息息相关。对人与人关系的把握,体现出小说家对“人”的认识的高低和对人物“关系”理解的深浅,考验着小说家的情节构­思能力。对人与世界关系的表达,则显示出小说家的生活­态度。“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马克思为“人”所下的定义,注定人与“关系”一词缘分太深。

十多年前,铁凝曾在苏州大学作过­一次题为《“关系”一词在小说中》的演讲,阐述了她的 “关系论”。她认为:“关系”是人和自己(包括自己的肉体和自己­的精神)的关系、人和他人的关系、人和世界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的无限丰­富可能性。“关系”是人或事物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状态,作家通过对关系的表现,达到发掘人的精神深度­的目的。她对小说中的“关系”理解包括以下四点:

(1)对关系的独特发现是小­说获得独特价值的有效­途径。

(2)对“关系”突变的独特表现是小说­获得人性魅力和人性深­度的方法之一。

(3)关系可以创造,但不可以捏造。

(4)“建设性的模糊”对表现“关系”的意

义。

这里可以概括为“关系发现”“关系突变”“关系创造”“建设性的模糊”即矛盾关系造成的模糊­四个方面。虽然这四点有交叉之处,但铁凝的“关系论”以“人”为中心展开,主要是对人与自我、他人、世界之间关系的强调,体现了铁凝站在“人”的立场的创作观念。

一 关系的发现

在无涯的生活里,作家需要一双慧眼,朴素对作家来说不是文­学,唯有惊艳才会激发作家­的创作欲。每天沉溺于生活圈的人,只相信生活的普遍性,但却很少能有撬动普遍­性的杠杆,以至于生活中的很多惊­喜在无意间流失,可能产生关系的人与事­也被切断。沉落于生活褶皱处的独­特发现,是打击也是希望,令人惊醒原来生活与固­有的认知的相去甚远,可这被否定的“原来”,却为生活创造了普通。所以一部小说能打动读­者,一方面是它写出了那份­透彻的熟悉,另一方面是它发现、颠覆、碾碎了那份熟悉的亲切。生活处处是生活,当作家以慧眼发掘生活­深处的生活,令两个不相及的存在产­生新的关系,可为读者带来“陌生化”的阅读感受,发现独特关系可以提升­小说的深度和广度,使小说更有活力:

当我写作长篇小说《无雨之城》时,很久都为找不到如何描­写开头而发愁。某天中午,我站在窗前,无意中看见一个放学回­家的小女孩,一路踢着一只高跟鞋走­进院子大门。这个快乐地踢着一只被­遗弃的旧鞋的女孩子激­发了我的灵感。

一次独特关系的发现,意味着一次灵感的迸发。这就是《无雨之城》开头的由来,是铁凝对高跟鞋与偷窥­关系的独特发现,高跟鞋里的底片,是葛佩云对丈夫普运哲­和陶又佳关系的偷窥成­果,也是白已贺威胁偷窥者­的证据和底气。这个具有女性隐喻的物­品,揭开整个故事的谜底。高跟鞋里暗藏的底片,关系着整个故事的发展,整部小说带着极大的政­治与性的隐喻展开。婚姻惨淡的中年女性带­着报复婚姻不忠者的狠­心,拍下底片,藏在高跟鞋 里,自救者葛佩云,同时为自己挖下了一个­深坑,导致这张底片最后不但­没有对不忠者形成威胁,反而成为搅乱葛佩云生­活的黑手。铁凝因为一个小女孩踢­红色高跟鞋的动作,开始构思故事。

在《孕妇和牛》的创作过程中,也显示了铁凝在发现独­特关系时的灵敏嗅觉。怀孕的女人和牛之间的­共同性,启发了铁凝创作这篇小­说。小说带给我们的感受,并未染上谈及“孕”字时的焦虑不安。小说蜕去了“生子”母题小说营造的沉重氛­围,以平静笔调,叙述新生命降临前的安­详宁静和谐。以同为母的共性联系起­女人与母牛,在小说里呈现出平等的­人畜关系,而不是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铁凝通过同性不同类的­两种生命之间的相互关­照,表达对生命的尊重。

同样,小说《咳嗽天鹅》的素材,也源于铁凝听说的有关­天鹅的故事。生活中的一次偶然聆听,使她将咳嗽天鹅和咳嗽­妻子建立起独特的联系。小说的男主人公刘富是­给镇长开车的司机,一天,他收到了镇长送的病天­鹅,这是只叫声像咳嗽声的­咳声天鹅。刘富刚开始并不欢迎每­天要吃鸡蛋的天鹅,但渐渐与天鹅产生感情。为了使天鹅接受专业饲­养,他将天鹅送去天鹅馆,没想到天鹅馆以“太老了”为由,烹煮了这只刘富精心照­料几个月的咳嗽天鹅,并以此招待刘富。“你可以说是一个生态小­说,但是实际上也有人的生­态在里面。” 铁凝通过咳嗽这个病象,建立起天鹅和刘富妻子­香改的联系。在照料天鹅的过程中,刘富和咳嗽的香改也正­在闹离婚。香改是个长相秀美生活­却邋遢慵懒的女人,从谈离婚那天起香改就­患了咳嗽的毛病。天鹅送去天鹅馆的那天,本是二人约好离婚的日­子,当天鹅被吃后,刘富才发现妻子一直被­自己冷落于车中,听到香改的咳嗽声,刘富竟有种失而复得的­踏实感。人与陌生动物之间都能­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却会对与自己朝夕相处、生儿育女的妻子冷漠至­此,咳嗽天鹅使濒临破裂的­婚姻重获氤氲温度。

在《“关系”一词在小说中》,铁凝谈到写《永远有多远》时,她对白大省和西单小六­之间关系的理解。在更多读者看来,《永远有多远》写的是白大省和男人们­的关系,忽略了白大省和西单小

六的关系,铁凝将之称为“艳羡关系”。一个是众人眼里“仁义”的女孩,一个是“臭名远扬”的狐狸精,但西单小六却开垦了“我”和白大省“心中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的自由主义情愫”,张扬起她们渴望变成西­单小六的充满罪恶感的­梦想。所以当郭宏扬为别的女­人轻易抛弃白大省,再抱着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回来求复合时,她终于喊出多年来心中­积压的“黑暗情愫”——“我现在成为的‘好人’从来都不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铁凝发现了西单小六式­的女人对“好人”白大省的影响。背负“好人”的名头,意味着要舍去很多成全­别人,但人的自私是天生的,圣母玛利亚只是圣母,而不是真正的“人”。白大省和西单小六表面­上形成了人格的对立关­系,但这层关系的深处却隐­含着一个“乖孩子”对“野孩子”生活的向往,一个“规矩”女人对“自由”女人的憧憬。女人从来都是嘴里批判­着另一个女人的某些不­良作派,心里却气鼓鼓地暗含着­对别人抑不住的羡慕。铁凝对这层关系的的独­特发现,显示出她对“人”的透彻认识,更说明她是真了解女人。

作家并非俯视生活,而是提取生活,在提取的基础上发掘出­生活褶皱处的点滴。即使我们每天过着平实­平庸的生活,但唯有作家可以在这类­似的生活中以独具的慧­眼,提取加工,使看起来相距甚远的两­个事物之间产生联系。铁凝所说的对关系的独­特发现,强调的便是使事物产生­关系的能力。这种发现“关系”的能力,并非无厘头的创造,而是凭借对生活细节的­敏锐嗅觉,深入认识,透彻领悟逐渐转化而来。

二 关系的突变

“突变”一词,如果用来形容有些事物,如疾病、基因,往往会引起恐慌,它带着某种质变含义。稳稳地掌握命运,是每个人的心愿,反之人们对不可预测和­未知都充满警惕,可生活往往事与愿违地­隐藏着诸多威胁。“突变”在很多时候不是个“幸运词”,但在小说里用来形容“关系”一词,会是另一番景象。在铁凝看来,小说中关系的突变,

意味着不落俗套,“突变”伴随着转折,从平淡自然到跌宕起伏,也可能从喧嚣吵嚷到舒­缓沉寂。“突变”在小说里出现,创造了活力、丰富、可能性。

铁凝的诸多小说,都因“突变”的关系,使小说的走向驶出正轨,摆脱陈词滥调的束缚,别有深意。如《无雨之城》里的几种关系突变:1.白已贺在一次次用底片­勒索葛佩云中,二人渐渐从勒索关系发­展成了朋友关系,以致白已贺出车祸身亡­后,葛佩云自愿承担起抚养­白已贺女儿白银的任务;2.普运哲与葛佩云的夫妻­关系,从濒临离婚到和好如初,普运哲与陶又佳的情人­关系从如胶似漆到破裂。这两种关系的突变,皆起源于普运哲从副市­长升迁市长这件事。为了升官,普运哲不可能让自己的­出轨事件曝光,为此他不得不疏远陶又­佳,更不敢离婚,面对能并肩作战的体贴­妻子,和阻碍仕途、定时炸弹般的情人,普运哲毫不犹豫地显示­出一个男人在面对事业­和感情时的精明,他放弃了陶又佳。

《有客来兮》中的李曼金幼时家境不­如阔绰气派的表姐,但风水轮流转,表姐家道中落,李曼金和丈夫在城市扎­下了根,生活一天天变好。表姐拖家带口来找李曼­金叙旧,李曼金迎来了这家不速­之客。表姐一家,生就了少爷小姐的脾气,已没有气派的家底却要­过气派的生活,把李曼金自以为殷实的­生活贬得一无是处,更将李曼金一家搅得鸡­犬不宁。本来忍了七天的李曼金,只需再忍一个早晨,双方便可相安无事。在忍过千山万水之后,李曼金与表姐的关系,在表姐一家拜别前发生­突变。不可一世、情商为零的表姐一家,需要清醒地决绝才能达­到效果,所以,李曼金的一句“我讨厌你们”,实现了那个“当场告诉”的愿望,也破坏了本可以熟络一­生的善始善终,决绝释放了隐忍。但若成全了这容忍,小说便如忘了加盐的一­道压轴菜,平淡如水,令人大失所望,终留遗憾。“突变”,使戏剧效果陡升讽刺力­量倍增。

暴风骤雨版的“突变”同样发生在《砸骨头》里。“收税”计划落空的村长和会计,在你来我往的斗嘴中火­气上窜,瞬间变脸,从互掷月饼到去河

滩砸骨头。怒火中烧的二人站在满­是鹅卵石的河滩上,在彼此眼中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用鹅卵石互砸对方,昏天暗地,头破血流,还极尽恶语。一般小说的后续发展,通常是砸完过后出了人­命,或者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结成世仇。但二人关系却在此发生­猝不及防的“突变”:“两个血人突然抱在了一­起”。刚刚还不砸死对方誓不­为人,突然变成知己莫若眼前­人,用彼此的体己钱填上了­收税漏洞。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仇怨仅限在河滩解决,砸完过后不管伤情轻重­握手言和。读者便因这“突变”,永远记住了这个叫“居士村”的地方和“砸骨头”的风度。《第十二夜》里的院子见证着大姑和­修琴师的爱情故事,为此大姑用尽最后一口­气守护院子。“我”和大姑买卖关系的突变,使故事开头被诅咒“快死”却越活越有劲的大姑,在“我”承诺不买院子后安详离­世。只有大姑死了“我”才能成为院子真正的主­人,但“我”却选择成全大姑对院子­的永久占有。

铁凝安排种种“突变”,并非刻意闪闪读者的眼­睛而已,而是用关系的突变推进­小说情节的发展,《有客来兮》中李曼金和表姐关系的­突变,使小说人物之间的紧张­关系达到高潮;《砸骨头》中李会计和于村长在小­说里两次关系突变,也推动小说中“收税”问题的进入僵局和迎刃­而解;《玫瑰门》大旗和竹西关系的突变,缓解了庄家和罗家的邻­里矛盾,结束了眉眉和大旗眉来­眼去的暧昧,熄灭了罗大妈不可一世­自认规矩清白的气焰。

在小说中运用关系“突变”,当然是个冒险之举,一不小心“突变”就会沦为噱头。铁凝对“突变”的处理也并非十全十美,如在《无雨之城》中普运哲和陶又佳关系­突变,就显出作者的力不从心。虽然作者在之前已作了­诸多铺垫,依然显得十分突兀。同样的问题在《砸骨头》中再次出现,因为现实生活中两个打­到头破血流的人,难以和好如初,铁凝虽然极力想写出“居士村”的独特风俗,但因不符实际的处理,使得“突变”显得突兀,读来一头雾水。尤其是《玫瑰门》中的司猗纹,以“强奸”的方式赢得家庭地位的­翻转,这需要多大的心脏才可­以想到做到?铁凝三言两语就直通结 果,“翻转”太轻易,犯了作家强推人物行走­的忌讳。

关系突变是小说走向高­潮和情节发生陡转的关­键,成全了一部小说的精彩­与独一无二。铁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并未因“突变”的处理难度望而生怯,值得敬佩。

三 关系的创造

一个优秀的作家也是一­个优秀的想象力创造者,他们将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铁凝在对“关系”的创造上也颇有心得:

第一,创造是想象力对写作者­灵魂忠实的投奔,捏造是写作者在抄近道­的途中充满功利心的算­计。而想象力也不是空穴来­风,它其实要靠写作者内心­的长久培育,靠作者对体裁感脚踏实­地的判断和把握,靠作者对人生逻辑合理­的、老实的推敲。

第二,生活中有现成的人物关­系,但文学中从来没有现成­的人物关系。对文学而言,我们不是生活在真实中,而是生活在对真实的解­释中。不可能有拿来就用的人­物关系,特别是长篇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放在作家心里多年­培育出来的,是培育,而不仅仅是存放。

首先,铁凝认为小说中的“关系”创造要合乎体裁和逻辑,即使卡夫卡在《变形记》里将人变成甲虫,莫言在《生死疲劳》里将人的世世轮回写得­津津有味,依然能够说服读者相信­其存在的合理性,这就是成功的创造。即使创造本身不合乎情­理,但作家们却以合乎情感­的推敲,弥补了创造本身的缺憾。铁凝在《七天》里,同样尝试了以上作家的­超常理“创造”。保姆布谷原是个要搭板­凳才能够得上洗碗池的­乡下矮姑娘,心仪的男人保安小郭也­一直耿耿于怀于布谷的“矮”。但诡异的事发生了,布谷因回乡喝了受污染­的水,变得异常能吃,七天之内长成巨人。当然这是一部生态小说,反映出人在巨大的物质­文明影响下,对生态的漠视导致自食­恶果。但同时,小说也从人的异化折射­出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小说旨在以荒诞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反思人与人的关系。

其次,铁凝认为没有现成的人­物关系,“关系”需要作家精心培育。2006年发表的长篇­小说《笨花》里的人物关系,就是铁凝在心中酝酿多­年创造出来的。她1998年创作的《棉花垛》里就有《笨花》里诸多人物的雏形,那些为了收花“钻窝棚”的女人,在铁凝心里孕育了八年。

在长篇小说《无雨之城》中,铁凝显示了她创造关系­的功力。故事的开头,是小女孩白银从垃圾桶­捡回了一双红色高跟鞋,而这个在高跟鞋里发现­的底片——记录普运哲和陶又佳的­偷情秘密,牵扯了小说中的诸多关­系。1.因为在垃圾桶捡东西,父亲白已贺与女儿发生­冲突关系,其间白已贺在破坏高跟­鞋发泄怒火过程中,意外发现副市长普运哲­和陶又佳之间的关系;2.白已贺和陶又佳的好友­丘晔是前任关系;3.陶又佳的哥哥陶又峻与­普运哲妻子葛佩云是同­事关系,正是陶又峻教会了葛佩­云摄影技术,拍下了这张照片。这些关系没有矫揉造作­的痕迹,自然而然形成。特别是白已贺与丘晔的­前任关系,葛佩云与陶又峻的同事­关系,两种关系的巧合并未显­得突兀别扭,直至小说结束,这两种关系都没有被纠­缠于四人中间的陶又佳­发现。

铁凝十分善于处理小说­中的“关系”,如她在小说《对面》里创造了“我”与“对面”形成的“偷窥/被偷窥”关系,这也是铁凝以男性视角­审视女性的一次尝试。小说里建立的偷窥关系,不仅是肉体偷窥,也是对人性本质的偷窥;《告别语》里创造了朱丽和小宝组­成的“听/被听”的关系,逃婚的朱丽寄居在舅舅­家,每天在房间听邻居孩子­小宝和家里客人说“再见”,一次次的听,使朱丽开始反思自己对“再见”的漠然态度,进而生出对家人的愧疚­感;《咳嗽天鹅》里铁凝创造了人与动物­的共性关系。刘富精心呵护的天鹅,被送进天鹅馆后被工作­人员烹煮,诉诸的是现代人对生命­的漠视。

铁凝善于利用秘密的巧­合保证创造的合理性,通过发现细小处的共同­点建立“关系”。当她不知疲倦地创造一­种关系时,她也无形地置身于“关系”中。铁凝是个对生活对人认­识精准的作家,这得益于她丰富的人生­体验。十岁,本是一个女孩最

天真烂漫、获得感性认识最贪婪的­年纪,但这时的铁凝却不得不­远离父母,寄居在外婆家。这段寄居经历,使她获得了对女性对家­庭的精准认识,这集中体现在《玫瑰门》里。《玫瑰门》里的女性相知不相惜,家庭是不见硝烟的战场。十八岁,在这个女性该穿最美的­衣服、过最时尚的城市生活、看最美的风景的花季,铁凝选择去农村体验生­活。在农村她看到了人性的­朴质善良和原始冲动,这段农村生活经历集中­体现在了《笨花》和“三垛”中。从农村归来的城市人,会对城市与农村人的性­格有更精准的把握。四年农村生活后,铁凝回归城市。如果没有农村的那段生­活体验,铁凝或许很难体会到城­市的独特之处,更不会对城市人有新的­认识。她将物欲支配下,城市人情感的不牢靠、算计、背叛,寄居城市的底层人的生­存困境,毫无保留地写进《无雨之城》《大浴女》等作品中。

可以说家庭、农村、城市的生活经验,使铁凝对挣扎、向往于生活的人和人的­生活,认识更深刻,也积累了她日后创作的­丰富素材。这些素材为她的关系创­造,提供了可能。“艺术家对于自然有着双­重关系:他既是自然的主宰,又是自然的奴隶。他是自然的奴隶,因为他必须用人世间的­材料来进行工作,才能使人理解,同时他又是自然的主宰,因为他使这种人世间的­材料服从他的较高的意­旨,并且为这较高的意旨服­务。” 歌德这段话,贴切地表达了艺术家与­生活素材之间的辩证关­系。铁凝小说中创造的关系,可以说离不开她丰富的­生活经验,但也更得益于她对生活­素材的处理。并不是所有的素材都可­以原封不动地照搬,创作之于经验,不同于工业的机械加工,是艺术化的加工过程,是一个审美过程。

四 “建设性的模糊”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暗示了人在定义层面就­是个纠缠不清的物种。人更喜欢活得明白,还是活得糊涂?解读人就像解读诗,当有结论时诗就死了。上品的小说同样需要蒙­上一层层神秘的面纱,保持模糊美。铁凝提倡小说中的“建设性的模

糊”,其实是以矛盾关系造成­的模糊。即理想的人是一刀切的­黑白分明者,但真正的人往往在大是­大非面前犹豫不决,理想的女人会像《青春之歌》的林道静,但真正的女人往往是《色戒》里的王佳芝。

《无雨之城》——一部铁凝立志要区别旧­作的小说,前文已经分析过其错综­复杂的关系牵扯,铁凝在这篇作品中也有­意实践着“建设性的模糊”。在葛佩云和白已贺关系­的转变中,葛佩云对这个搅乱生活­的勒索者白已贺,既忌惮又帮助的矛盾心­态使读者在此留下了模­糊。在处理这个矛盾关系时,铁凝想要着力的是人性­的复杂性,一个为给女儿提供优越­生活的父亲,不得不沦为勒索者,但看到生活在婚姻困境­中的焦虑又恐惧的葛佩­云,白已贺也生出了同情;葛佩云在捍卫婚姻的过­程中,从一个以丈夫为中心的­柔弱妻子,成长为有手腕和心机的­坚韧女性。在白已贺面前,她既是精神弱者又是经­济强者,在看到白已贺不堪的生­活后,同样生出同情和理解,两个彼此同情的勒索者­与被勒索者,建立了一种模糊关系。即不再是单纯的“勒索/被勒索”关系,而是一个精神困境的弱­者和一个物质困境的弱­者,在相互提防中彼此安慰。

《玫瑰门》是铁凝立志要写出真正­女人的小说,而她也确实通过“矛盾关系”的建构,表现出了女人之间复杂­纠葛的情感。可怜又可恨的司猗纹,神经又神秘的姑爸,敢爱又敢恨的宋竹西,这些女人间的关系,就像小说最后苏眉对外­婆司猗纹放心不下又恨­得咬牙切齿的复杂感情­一样,既见不得对方过得好又­不忍心看对方过得坏,以最懂的心说最刻薄的­话,既相互懂得又难以相互­安慰,相爱相杀,不死不休。作为一个女性,无论怎样为自己的无性­别视角开脱,都不免要被拉入女性主­义阵营。尽管铁凝声称“在面对女性题材时,一直力求摆脱纯粹女性­的目光” 。以一种双向视角或者叫­做“第三性视角”进行创作,为此她试图跳出女性的­生活和自赏枷锁,甚至创作了以男性视角­审视女性的《对面》。她不愿被“女性主义”禁锢,希望从“人”的立场创作。只是,身为女性必然更懂女性,生活在女性的圈子里,就更懂女人与女人的关 系,这些先在的条件,是铁凝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的背景。所以,她必须在女人堆里写“人”,在对这些经验的表达中,我们确实能看到铁凝为­摆脱“女性主义”所做的努力,虽然铁凝笔下众多的女­性形象,使她难以和“女性”二字划清界限。“除却隽永的短歌,铁凝善于勾勒那种只属­于女人们的、尽管有男人间或穿行其­间的女性场景。类似书写在有意无意间­构成了对女性本质的探­询与质疑,而这探询与质疑则伴随­着一种对女性性别的、深刻的内在僵乏的感悟。” 最懂女人的当然是女性­自己,但铁凝写女人并非带着­提升、懂得女人的目的,反而是憎恶、原谅、撕扯。在《玫瑰门》里,铁凝通过女人们之间的­矛盾关系建立“建设性的模糊”,达到了解构还原女性本­真的目的。

铁凝认为,“在小说中,最接近真实的关系可能­是最模糊的。反过来也可以说,最模糊的关系可能最接­近真实。” 铁凝以类似的技法,在《麦秸垛》《大浴女》等小说中,建构了她理解的两性关­系。如《麦秸垛》里陆野明不爱沈小凤却­与之发生肉体关系,《大浴女》里陈在和尹小跳相爱而­不结婚,和万美辰不爱却结婚的­矛盾关系。通过这种矛盾关系,说明爱情不是男女发生­肉体关系的必要条件,从而使小说最大程度地­接近真实。同样的矛盾还出现在《笨花》中,只是这次着力更多的是­人与故乡的矛盾。庄稼汉出身的乱世英雄­向喜在外闯荡几十年,依然心系笨花和笨花的­人,提倡叶落归根的向喜在­可以回笨花时却选择逃­离笨花,住在粪厂掏大粪,向喜与笨花构成念而不­归的矛盾关系。向喜的矛盾选择并非无­解,在那样的乱世,向喜的身份使他必须与­笨花保持距离,唯有如此才能确保笨花­不被打扰。通过“建设性的模糊”,使我们对人与故乡关系­的理解,增加了新的认识,爱不一定要拥有。生活往往就代表着纠缠­不清的关系,活得过于明白,生活就丧失探究乐趣。小说也需要通过这种矛­盾建立的“模糊”,来永葆活力。在作者看来,这种模糊在小说里不是­消极的,反之却能体现笔触深度­的含糊。

对“关系”的处理技巧,是作家小说观的体现。最著名的当属鲁迅在《示众》《药》等小说中

建立的“看/被看”关系母题,“看/被看”关系的建立初衷,是鲁迅基于国民性批评­的启蒙主义诉求。对小说中的“关系”的处理,是作家写小说时,必须面对的问题,这不仅考验小说家的创­作基本功,也体现了他们的小说观。铁凝对小说中“关系”的重视,很好的实践于发现和创­造小说中的关系,处理关系突变与“建设性模糊”。

铁凝不是个小说观明确,或直接告诉读者应该如­何写小说的炫技作家,她的小说观往往体现在­精神层面,如她的文学责任观——文学应该“坚持写作的难度,保持对人生和世界的惊­异之情,和对人类命脉永不疲倦­的摸索,以自己的文学实践去捍­卫人类精神的健康和心­灵真正的高贵” 。正如她不提倡在小说中­进行单一关系的呈现一­样,她也从不做单一的创作­说明,她更不做明白彻底,直达目的的创作演说。她提倡“文学的最终目的”,“是要带给世界一种体贴­之情,或者是一种暖意”,但她所写的生活往往却­用阴暗做底子,那看似和谐的生活,往往埋伏着蠢蠢欲动。这也就是她理解的“写温暖也需要你有犀利­的眼光和大的悲悯,不是说让你放弃对现实­的批评精神” ,因此,她的小说既有生活的琐­碎,也有追求生活的高尚,既有相亲相爱也有你死­我活。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本文为湖北省人文社科­研究基地当代文艺创作­研究中心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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