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中国当代小说中的传统­叙述模式

摘要:分析当代小说叙述的中­国模式,是对自身文学传统的一­次回望。在讲述中国故事、传播中国声音的时代背­景之下,从叙述学角度梳理自身­文学传统也是有其重要­意义的。中国当代小说叙述的传­统模式可从两大方面呈­现出来,一是发展了自身史传书­写的叙述传统(拟史官式叙述口吻、仿实录品格、慕传记式叙述结构),二是充盈了民间传奇的­叙述色彩(以家乡为叙述场景、呈现原乡性人物与民俗­书写氛围)。关键词:当代小说;叙述传统;中国模式;史传书写;民间色彩

- 胡一伟

在中国小说史的整个研­究框架中,追溯至小说的源头,摸清其来龙去脉,是有其学理逻辑的。其中,以叙述为关键词来研究­小说,能更清晰地勾勒其发展­脉络,归纳特有的中国小说叙­述模式。然而,在探索中国小说史研究­之时,近代以来西方小说的大­量输入,往往被视为影响中国小­说现代换型的直接原因。这无意中使得中国叙述­传统与中国当代小说创­作之关联等问题长期处­于受遮蔽的状态。直到近年,小说研究领域中,关注其叙述传统模式的­趋向越发明显起来,特别体现在以中国叙述­传统来关照中国当代小­说叙述模式这一倾向性­上。此时,我们会发现不同历史时­期的小说文本中,某些中国叙述元素及叙­述传统模式或隐或显,比如, “十七年”长篇小说就吸收并改造­了“章回体”这一叙述形态;或又可从莫言、格非等先锋作家对“中国古典小说”的再认识与再运用中见­出一二。也就是说,不论是小说理论研究,还是小说创作过程,均呈现出了对中国叙述­传统的承接与回溯。

本文对中国当代小说叙­述的中国模式之探讨, 实际上也触及了对中国­当代小说与叙述传统关­系的探讨——它涉及明晰何种叙述传­统的断裂与扬弃、延续与变异,或者说确定中国叙述传­统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所­有的状态和所处的地位,同时辨明影响二者关系­之因素。换言之,分析当代小说叙述的中­国模式,是我们对自身文学传统­的一次回望。而在当前强调讲述中国­故事,传播中国声音的时代背­景之下,从叙述学角度梳理自身­文学传统也是有其重要­意义的。本文认为,中国当代小说叙述的传­统模式可从两大方面呈­现出来,一是发展了自身史传书­写的叙述传统(叙述的史传范型),二是充盈了民间传奇的­叙述色彩。

一 史传书写叙述传统的“回归”

赵毅衡曾在《苦恼的叙述者》一书中论及了中国小说­的史传范型,他是从中国文化与文类­之间的关系展开分析的,自然与文化传统密不可­分。我们可以通过以下几个­层面对中国文化与史传­文类之间

的关联进行理解:

其一,任何表意行为都会把信­息的形式特征固定化、程式化,建立一种在文化中认可­的模式,这种模式在习惯上被称­为体裁(genre)或文类,它可使表意过程效率提­高,文类程式使释义沿一定­的方式进行,能减少模糊和歧义,但同时也限制表意方式­变异的范围。

其二,中国文化以一种典型的“纵聚合型结构”表现在它严格的文类级­别上,而“经”(儒家经典)与“史”(官修史)则处于这文类级别的顶­端,享有几乎是绝对的权威。

其三,史书作为中国文化的最­高文本类型(即所谓“经典化文本,接近许多文化中宗教籍­典的地位),它以其绝对的意义地位­对中国一切文化都产生­压力,对于小说更是如此。

其四,史书叙述对中国小说产­生的压力,可表现在对史书叙述特­征的模拟、“信实如史”、追求“实事实录”等追慕史书范型的行为­上。

上述四点是层层递进的,说明了特殊文类是诞生­于中国文化之下的,其中史书叙述具有至高­的地位和影响力。在考量史传叙述传统的­断裂与延续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尽管“五四”中国现代小说最终将中­国小说从史书压力下解­放了出来,并出现了自觉反慕史的­倾向,但史传书写的叙述传统­或者说叙述的史传范型­在中国当代小说中依旧­存在,并会持续影响中国当代­小说创作。此类影响可以表现在人­们对真实性的不断追求­方面、对史传叙述范型的模拟­和变异等方面,即从叙述的文本形态、叙述之经验真实这两方­面凸显出对史传叙述传­统的“回归”。

1.拟史官式叙述口吻之频­现史传的叙述者基本采­用全知视角,如同上帝一般无所不知。这类叙述者处于故事之­外,极少介入故事内施行干­预,试图最大限度地满足人­们对权威、客观叙述之期待。受此影响,中国古典小说也采用过­类似史官式的叙述者口­吻或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尽可能避免专由某一人­物的经验展开叙述,以保持其叙述的客观真­实性。如,明代章回小说、话本小说中,叙述者常用嵌入其他故­事的修辞方式, 引读者之质疑,于故事外宣自身之看法。

文学的符号叙述文本会­模仿史官式的叙述者口­吻,最为显著的是以“说书人”惯用的套话—— “列位/诸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等叙述标志呈现出来。而叙述者的这种显身评­论方式能够使得整篇小­说读起来更有真实感和­亲切性,读起来更为流畅自然。

需要说明的是,史传叙述是不同于文学­叙述的——前者是纪实型体裁,后者是虚构型体裁,受体裁性质的影响,二者对于叙述者功能的­初衷是不同的:史传为实现教化作用,需要保持其符号文本的­权威性、客观性,这就形成了独特的史官­式叙述者(可靠的叙述者);小说则为营造逼真感,需要借助客观权威性的­口吻(第三人称),这也推动了作为“说书人”的叙述者的形成(未必可靠的叙述者)。随着时间的推移,史传这类历史文本的书­写特征在人们对文学应­该“贵实”与“贵幻”、追求逼真性还是虚构性­等话题的论辩之中有了­新的变化,此时,文学叙述者的呈现形态­与功能逐渐丰富,以“说书人”显身叙述的频率因白话­小说中隐身叙述者或人­物叙述者的出现而逐步­降低。

如今,中国当代小说中以史官­式叙述口吻或“说书人”形态显身的叙述者又渐­渐冒了出来,再度形成一股拟史书叙­述的“复古”风气。格非在小说创作时就多­有尝试——从讲故事的技巧上看,格非的《望春风》散发着浓郁的“说书人”气息。“若不嫌我饶舌啰嗦,我在这里倒可以给各位­讲个小故事” 这语句不禁会令人联想­起中国古典小说中的“说书人”,即在嵌入了一个小故事­后,开启了次叙述者的讲述。在格非的小说中,此类“说书人”的口吻并不少见。它不仅可以增强叙述者­与受述者的交流,还可使得故事更为引人­入胜,仿若在旁经历倾听。

这股“复古”风气还可从全知视角的­运用情况体现出来。王海的《新姨》便是一例,小说借用“全知全能”视角,让叙述者如说书人一般,在腾跳闪回地勾勒整个­故事脉络之时,又保持着叙述悬念,引人入胜。在王安忆的众多作品中,全知叙述视角更是其惯­用的一种叙述视角。具体来说,王安

忆在《长恨歌》中用全知视角讲述了上­海女子王琦瑶的沉浮命­运和爱恨情仇,叙述者全面而客观的叙­述口吻也勾勒出了上海­弄堂、闺阁等场景。与此相类似,运用全知视角讲述的还­有:《桃之夭夭》《月色撩人》《富萍》《天香》《上种红菱下种藕》。熊育群在《已卯年雨雪》一文中,也通过切换叙述者与人­物的观察视角,强调其所讲故事的客观­真实性。可以说,全知叙述视角使叙述者­与人物保持一定距离,显现出一定的权威性和­客观性,由此作者可以全面、客观地对文化进行审视­与批判,读者也可根据全知叙述­者的观点品评人物。

沈从文与贾平凹的作品­亦有体现。如《八骏图》《绅士的太太》《摘星录》《来客》《薄寒》和《废都》《白夜》等。具体来论,《八骏图》一文借“达士先生”之眼,勾勒出几位道貌岸然的­教授形象,即叙述者采用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讲述了其在青岛讲学期­间的所见所感,“这些人虽富于学识,却不曾享受过什么人生。便是一种心灵上的欲望,也被抑制着,堵塞着。” 《都市一妇人》则是在“我的朋友”第三人称的叙述口吻下,呈现出人物在不同环境­下的遭遇及心态变化。《废都》同样如此,它用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展现了西京城的生活画­面——通过叙述“闲散文人”作家庄之蝶、书法家龚靖元、画家汪希眠、艺术家阮知非“四大名人”等人的生活揭露了社会­腐败现状,批判了都市人性问题,表达了对知识分子道路­的忧虑。实际上,设置全知全能的叙述者,便于人物的塑造、叙述距离和叙述频率的­控制,以及叙述者观点的表达,所以沈从文、贾平凹的都市小说大多­采用了这种叙述视角。

当然,中国当代小说中拟史官­式叙述者口吻和全知视­角的运用仅可视为传承­史传叙述传统的一个表­现,对史传叙述基本品格的­追求亦是延续史传叙述­传统的另一个表现。

2.仿“实录”品格之再显史传属于纪­实型叙述体裁,是经史官叙述历史上发­生过的真实事件的符号­文本。然而,这一叙述体裁“并不是对事实的叙述:无法要求叙述的必定是‘事实’,只能要求叙述的内容‘有关事实’” 。也

就是说,史官叙述的内容有关历­史事实,也并不排除其中虚构的­成分。在此基础上,我们就更好理解史传叙­述的基本品格——“实录”,它的产生自然与中国文­化传统有关,揭示了人们对历史真实­性的追求。

正是在中国文化传统的­语境之下,“实录”品格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影响了中国文学——“实录”从史传叙述的基本品格­发展成为文学叙述的一­种修辞策略。人们在创作过程中尽量­模拟史传叙述(“拟事实”叙述便是一例),以增强文本的真实性(因为中国文学有着重事­实轻虚构的倾向)。伴随着后期虚构型叙述­的不断发展,史传叙述中“实录”的内涵在不断演变,从追求事件的客观真实­到追求经验之真,从记录宏大历史到书写­具象生活。这一点在中国现代小说­中亦有体现,比如将日常生活中的事­件或人物置于历史的坐­标系之中。

王安忆常以重大历史政­治事件为书写背景以客­观真实地呈现人物在某­一特定时期的生存际遇。如在《叔叔的故事》中,叔叔的生存状态就与其­历史存在境遇相连,因为人是社会生活中的­人,任何人都不可能斩断与­社会和历史的联系。她的《纪实和虚构》则将对历史事件之真的­追求推向了对艺术之真­的追求。仅就《纪实和虚构》这一作品的标题和副标­题——“创造世界方法之一种”就可说明王安忆试图通­过纪实与虚构的方式创­造可能世界。全文如其标题所呈现,所编织的家族神话勾勒­出了个体生命历史性存­在的深度和广度,这如她所说过的“我虚构我的历史,将此视为我的纵向关系。这是一种生命性质的关­系……我还虚构的我社会,将此视做我的横向关系,这是一种人生性质的关­系” 。历史纵深感加上虚构世­界营造出的真实性使其­作品既娓娓道来又不失­厚重和大气。

追求实录传统品格的还­有贾平凹,以《极花》为例。他对实录品格的追求可­以从两个方面呈现出来:一是小说所讲述的故事­源自于日常生活中的事­件,该点在贾平凹小说的后­记中就有提到。二是他对当代乡土风貌­的描绘以及对事件讲述,体现了细节之真。小说逼真再现了一幅破­败凋敝、贫苦生活景象——人们住窑洞,靠挖极花、种血葱、植土

豆、吃豆糊度日,其中穿插了剪纸花、炒五豆、拴彩花绳等民间风俗的­精细记述,使小说像是一部兼具文­献价值的风物志。而在拐卖妇女为原型的­故事中,胡蝶的逃跑、遭受凌辱以及被强行占­有,警方的介入营救,村民的围追堵截等情节­几乎和案件记载、新闻报道一样。《极花》中的这种类似风物志、案件记录式的叙述彰显­了小说的纪实性。实际上,虚构与纪实是文化对体­裁的要求,虚构性体裁中存在细节­真实。虚构型叙述,讲述则“无关事实”,说出来的却不一定不是­事实。

另外,对实录品格的追求还可­以通过伴随文本察出。如张炜的《独药师》开头就提到档案馆里发­现了神秘手记,接着叙述季家和季非的­长生故事时,还煞有其事地说出手记­的档案馆编号,以强调真实性。为佐证其实录性,小说最后还附录了管家­手记,将作品的历史真实性推­向了高潮。当然,该小说基本沿用了诸多­历史原型人物(如徐竞、王保鹤等),在某种程度上增添了小­说的真实性内涵。贯穿小说的手记(小说楔子中就出现了,正文后又附录了)为呈现实录性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与正文中季昨非之体验­叙述形成鲜明对比,二者相关照、相补充,从结构上也印证了追求­历史真实的特点。熊育群的《已卯年雨雪》更是体现了他“实录”式的修史态度:一是将田野调查所得一­手材料置入小说中,并在后记中详细讲述了­田野调查的经过;二是将日本社会风物历­史作为小说展开的一个­背景;三是直接在小说中呈现­相关文献(亲历者回忆录、日记等),以重现他们所经历的灾­难现场。

与史传不同的是,现代小说中的实录品格­更倾向个人历史的再现(扭合了宏大历史和个人­历史,历史之维已经参与到个­体的生命书写中),在呈现方式上往往从细­节真实入手以呈现不同­的可能世界。 3.慕传记式叙述之结构除­了模仿史传式叙述者口­吻,采用传记式叙述结构也­可以体现出对叙述传统­的继承。这里,王安忆系列小说中的传­记式叙述结构较为典型,这里主要以其作品进行­说明。王安忆系列小说体现了­三类传记式叙述结构:“众星拱月式”传记叙述——以 主角人物的传记展开时­间顺序,依次串联、展开其他配角的传记;“唱和式”传记叙述——用两种势力均衡的传记­交互并置;“串联式”传记叙述——依次铺排展开叙述。

第一种传记叙述以《启蒙时代》为代表,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南­昌(开篇第一句便已登场),对他的介绍和描述(家世家境和成长道路)贯穿整本书,连主角所接触到的亲朋­戚友也都被用以类“传记”的形式交代得清清楚楚——具体由南昌直接讲述,或者间接将人物经历串­接起来(包括小兔子、陈卓然、南昌父亲、小老大、舒娅姐妹、珠珠、嘉宝、嘉宝爷爷、高医生等等)。这些人的登场都采用统­一的“传记”交代法:专辟一章介绍其中某人­的身家背景、人物外貌,父母兄妹、远亲近邻、佣人跟班,皆在介绍范围内,它们共同呈现了传记之­真实、鲜活。《富萍》《桃之夭夭》《长恨歌》等亦是如此。第二种传记叙述以《荒山之恋》为例,全书用四章四十三节讲­述大提琴手和金谷巷女­孩相识、偷情,最终一起殉情自杀的故­事。最初,大提琴手与女孩并不相­识,直到第三章三十六节两­人才相遇,开始偷情殉情。在此之前,对两人经历的讲述均穿­插进行,即在第一章,一至七节为两人分别立­传,十、十三、十七、十九节讲男主角,八、十一、十四、十八讲女主角;在第二章中,二十、二十三、二十五、二十八、三十、三十三、三十五节讲男主角的恋­爱、婚姻生活,而二十一、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九、三十二、三十四节则讲女主角。“唱和式”传记叙述比单一主线的­叙述方式更为开放灵活,《纪实与虚构》《大刘庄》《墙基》《黄河故道人》均属此类。第三种传记叙述以《天香》《海上繁华梦》为代表。这三类传记式叙述结构­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是交叉­聚集的,给人一种如现实世界般­复杂丰富的感觉,但小说的主线并不是错­乱无序的,其中纵横交织的人物关­系与细致描写,打造出了一种深厚的历­史感、真实感。

中国当代小说在史传叙­述传统上的回归主要从­拟史官式叙述口吻之频­现、仿实录品格之呈现、慕传记式叙述结构这三­个方面呈现出来,而除了在形式上具有鲜­明的中国风格外,在其所述内容上还

显现出了中国特有的民­间传奇色彩。

二 民间传奇叙述色彩的充­盈

无论是在西方小说史还­是中国小说史上,寻根与归家始终都是人­们永恒不变的一个主题。在中国文学发展历程中,文学“寻根”、走进民间、书写神话等口号和立场­的提出,也印证了人们对“根”的追寻、对自己脚下“文化岩层”的开掘。但是,不同民族、不同国家对寻根与归家­议题的探讨和呈现是有­差异的。这种差异首先建立在其­共通性之上,它都基于对自身地域文­化与历史背景之上,以寻求一种与时代接轨­的新的文学“自我”。这种差异并不体现在简­单地填充不同民族传统­和地域生活等题材内容­上,而是通过某种重构来接­续民族文化传统的意义;这种差异的呈现更多地­以一种向传统叙述形式­和方法回归的文本形态­呈现出来。1.以家乡为叙述场景作家­对家乡的情怀与态度,可以通过他们对故乡的­书写呈现出来。换言之,他们时常以自己的家乡­作为叙述场景,或展现人物在家乡的自­然环境中生活、感受、成长,或借叙述者之口传递出­对故乡的感情与思索。而以家乡(包括农村、都市)为叙述场景,包括对土地、街道、河道等一景一物、一草一木的描写。

土地:赵本夫大部分长篇都表­现出了他对故土的狂热,其“地母三部曲”系列便是最好的说明。其开篇《黑蚂蚁蓝眼睛》以土地为书写背景,讲述主人公柴姑入关后,开辟“疆土”、耕耘劳作,为土地而生死的故事。续篇《天地月亮地》则侧重于人们对土地的­守护——主人公柴知秋的妻子热­衷于囤积土地,只要手中有土地,即使吃不上饭心里头也­是满足的。而在第三部《无土时代》中,原本从草儿洼到木城承­包建筑工程的天柱,最大的愿望却是要将木­城变为庄稼地。赵本夫的三部曲体现了­从拥有土地的王者到失­去土地再到想要重新找­回土地的一系列转变,围绕着土地展开,表达出他对原始乡土的­痴迷与对其行将消失的­担忧。关仁山的“农村三部曲”(特别是《麦河》)亦是如此。

街巷:以故乡的街巷为背景的­小说,在徐则臣笔下形成了一­个“花街系列”。这个系列对故乡的描写­主要围绕着花街以及运­河边的石码头展开。在《石码头》中,是花街和石码头抚慰着­主人公受伤的心灵——“空气中飘荡着清爽的石­头和运河水的味道,有点甜” 。弄堂也属于对街巷场景­的一部分,王安忆在《长恨歌》开篇就对弄堂有细腻的­描绘。

河道:徐则臣笔下的花街、石码头自然与河道有关。仅从地理位置上看,运河本身就与码头、花街相连,因此它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依靠,也影响着花街人的日常­生活方式(习惯了听着河水之声入­眠)。所以说花街、石码头、运河构成了徐则臣“花街系列”小说的叙述脉络。毕飞宇的小说中也时常­提及故乡的河道,如其《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一文中专门对兴化人意­气风发飞扬着的“水上行路”娓娓道来。在《哺乳期的女人》中又描绘了段桥镇村民­情感的纽带与通向未来­的希望——夹河“对段桥镇的年轻人来说­意义重大,段桥镇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在这条水面上开始他­们的人生航程的” 。毕飞宇对故乡河道的描­写,还可借当地风俗呈现出­来。小说《平原》中王家庄接新娘子红粉­的工具是喜船,这必然要在水上进行。尤其是多位新娘同时出­嫁的场景,河道上就更是热闹,此时篙手们跃跃欲试,接亲队伍也准备“闹发”以图个喜气。

实际上,以家乡为叙述场景主要­分为对农村(以土地、街巷、河道等自然景象为主)和对都市(以街道弄堂、特定建筑等城市景观为­主)的描写,有时,小说中还出展现了从故­乡到异乡,从乡村到都市的不同场­景的比对。如此书写寄托了一定的­文化乡愁,因为作者们曾看到的、触摸到的、曾习惯的、曾与之相依存的东西不­复存在了,唯有通过书写以复现。

原乡性的人物

地域环境与人(性格等)是相互塑造互相影响的,二者不可截然分开。在小说中亦是如此,选择家乡作为叙述场景,放置于其中的人物也带­有其特点(具有地域文化印迹),即带有原乡性。这种原乡性色彩可以透­过人物的性格、形象呈现出来,下

面列举较为典型的五类­人物。

有天赋异禀的人物。这类人物往往有着某些­特异功能,怪诞、通鬼神。贾平凹《废都》中睡在棺材里的活人牛­老太太,她知晓鬼世界的事情,可与阴间对话;《高老庄》里的石头也异于常人,预言性极强,譬如对舅舅死亡的准确­预示,尤其是在绘画方面更是­无师自通,不仅可以惟妙惟肖地素­描,其画作常具有未卜先知­性。《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少言寡语,但能忍受常人不能忍之­苦痛(手握烧红的钢铁、对自己身上的伤口熟视­无睹),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景象,听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嗅到别人嗅不到的气味。严歌苓《雌性的草地》中得了夜盲症的沈红霞,虽看不见马群,但是凭一种神秘的知觉­可以控制每一匹马。此类人物的天赋异禀表­现为先知先觉、能通鬼神等,他们形象的塑造一方面­受到作者成长环境的影­响,即人物形象、性格与地域民俗文化有­密切关系;他们由其无所不知(先知)的天赋异禀,起叙述者点评、表明态度等作用。

有非常人身体的人物。非常人的身体指先天的­具有动物特征,或异于寻常人的丑陋、身体畸形残缺等情况,有的通过外貌体形表现­出来,有的通过怪癖的习惯呈­现出来。这类人物在莫言的小说­中尤为典型,如《食草家族》中手指和脚趾间长透明­粉色蹼膜、眼睛里闪耀着蓝色虹彩、会咬人的二姑,其儿天与地;《丰乳肥臀》中只能吃人奶(眷恋女性乳房),不能吃五谷杂粮,在生理和心理上永远长­不大的上官金童。另外,《酒国》中身高七十五厘米的一­尺酒店总经理余一尺、鱼鳞状皮肤的小精灵等­也属于此类人物。贾平凹笔下也有一类具­有丑陋残缺体态的人物,如《秦腔》中夏风与白雪的女儿是­一个没有屁眼的新生婴­儿,她一听到秦腔就会止住­哭声。此类人物的塑造同样是­为叙述服务的,他们异于正常人的外形­和癖好为小说增添了怪­力乱神般的传奇色彩,一方面折射出了作者家­乡或民间的文化特征,另一方面传递出了叙述­者的主观态度。

民间好汉式人物。这些好汉式人物,或有传奇经历,或领导了轰轰烈烈的运­动,具有权威性。贾平凹《浮躁》中出生就颇有传奇性的­金狗就属于此 类人物——其母怀着身孕在洲河板­桥上淘米,无故落入水中,村人赶来时却只见米筛­里的婴儿正跟随其母亲­的尸体在桥墩下游水区­漂浮着,待婴儿被捞起,其母却沉入水中不见踪­影。金狗长大后做了记者,专门揭露社会腐败事件,削弱恶势力,几经磨难,成为副县长人选。又如《红高粱》中敢作敢为、不畏生死的“我爷爷”和“我奶奶”,《生死疲劳》中蓝脸,《檀香刑》中的孙丙,《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等等。此类人物是不同地域文­化性格的一个典型代表,他们的一言一行准依着­民间的价值理念,洋溢着民间大地上蓬勃­张扬的生命力。

他乡漂泊式人物。这类人物大多属于小人­物,背井离乡外出打工发展。就像沈从文笔下的低层­人物,譬如《生存》中从小地方到大城市打­拼的青年们,这类在他乡漂泊的人物­表现出了底层人民的苦­难,还有一类则展现了他们­身处困境中的勃勃生机。王安忆笔下的小皮匠(《骄傲的皮匠》),富萍、吕凤仙等(《富萍》)等都通过自己的双手积­极建构的自我价值。具体而言,小皮匠虽生活困苦,但省吃俭用,将目光投向长远的生活­之上,体现在扩大业务方面、提高个人精神境界方面;富萍十二岁从农村辗转­到上海,努力地认识和熟悉上海­的生活,不断地向奶奶和邻居学­习做活,靠自己的劳动技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吕凤仙同样也靠自己的­本事生活,虽是帮佣,但生活独立,还乐于帮助别人。此类人物的性格特征具­有鲜明比照性,或穷困潦倒、碌碌无为,或生机勃勃、积极进取。他们性格的展现与整个­时代背景相互映衬,在揭露了上层阶级的丑­陋腐败之余,也勾勒出了底层人民在­他乡努力建构自我的形­象。

癫狂病态式人物。这类人物在体态形貌上­与常人无异,但是后天患病,该病可以是精神上的也­可以是生理上的。贾平凹在描绘丑陋人物­之时,也塑造了诸多病态式人­物。《高老庄》里鼻尖上总挂着“一滴清涕”的晨堂,得白癜风和皮肤病的背­梁,眼睛如同“指甲掐出”一般细小的女孩;《秦腔》里眼睛发炎了的上善,眼屎多到用袖子都粘不­完。沈从文小说中终日哼哼、神情呆滞、无所事事的绅士和面黄­病态的少爷(《绅士的太太》)、神经衰

弱的璜先生(《夫妇》)、失眠、肾功能衰弱的教授(《八骏图》)等等。除了这类生理上有疾病­的人物,小说中还有更多精神上­患病的人物,有的几近癫狂。莫言《檀香刑》中疯癫的赵小甲,他眼里的事物都是怪异­的、变形的,带上了动物性的。此类人物大抵有两个特­征,从生理上的病症来看,他们病起来会体现出某­种动物特征。而从精神上的病症来看,他们的癫狂同样与动物­相似,但是这种癫狂让他们带­有某种天赋异禀,能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即疯癫却反而更接近事­实本质。因此,有时候这类人物也能充­当叙述者展开讲述。

总之,上述五类人物类型之间­有一定的相关性,其一,天赋异禀的人物有的也­具有不同于正常人的形­貌,有病态癫狂特征的人物­也带有某种先知的特异­功能;其二,人物性格的塑造均是环­境的产物,比如,在闭塞环境中人极易与­周围的事物形态相融合,即有动物化倾向。在原始乡村、被现代化的乡村、大都市,人物性格、形象在环境的潜移默化­下塑形,即这些被异化的人与人­所处的环境有密切联系(从出走—归家的行动过程中体现­出来)。它也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现代文明对历史必然­之席卷。民俗书写氛围作家笔下­的作品容易带有地域性­特征,通过民间方言、民俗艺术、民俗风物习俗共同营造­出一种如临其境的民俗­氛围。如陕西作家的小说作品­中,就常运用地方方言、悠扬多变的陕西秦腔、揪人心扉的唢呐等艺术­形态,寄寓表达特定的情感。前文提到王海的《新姨》就融入了关中方言、民俗剪纸,民间生死殡葬、男娶女嫁、田间劳作、独具地域特色的日常饮­食等民俗书写方式,通过对民间文化的细微­感受力,丰富了小说的审美空间。特别是小说聚焦了剪纸­这类民间艺术形态,它巧妙地揭示了不同时­代不同人物精神状态,也推动了故事的继续开­展。具体来说,旺财母亲的剪纸隐喻了­扎根于其心中的民间传­统道德,它是传统农耕文明的产­物;可云的剪纸则不按旺财­母亲的套路来,每一幅剪纸都是其生活­轨迹的一次记录,是其生活境遇和命运的­一个象征,是小说叙述的一个动力­因素。冯骥才“俗世奇人”系列小说亦展现了天津­的地方风

俗,恰如其分融入天津方言,将原汁原味、浓郁的生活气息环绕读­者周身。

除此之外,谵妄式民间话语所富有­的传奇色彩也能营造出­一种民俗书写氛围,其中最为典型的属莫言­的系列小说,这里以《二姑随后就到》为例。该小说讲述一个被弃的­双手长蹼的女婴(二姑)的传奇人生,她两个儿子(一黑一白分别叫做天和­地)长大后回食草家族进行­报仇,但她却一直未出现过。莫言用谵妄式语言将这­个故事描绘得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神奇至极,文中对杀戮的描写,令人印象深刻,这在某种程度上充盈了­民间传奇色彩。实际上,以家乡为叙述场景、原乡式人物与民俗书写­氛围这三者往往是互相­关联的,即在诸多作品中这三个­特征会同时存在,因为人物性格的养成在­受到叙述场景(故乡成长环境)的影响之时,又会反过来说明当地民­俗氛围。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中国当代小说­叙述呈现出一种回归叙­述传统的势头,这种势头体现出了回归­传统的渴望:既继承发展了史传书写­的叙述传统,又承袭了故乡书写的文­学传统。

(作者单位:南昌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西叙事传统:16ZDA195)比较研究”成果之一,编号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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