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文学发生与“新古典性”建构

- ◎刘涛 王晴飞 赵天成 樊迎春 徐晓 顾奕俊

主持人语:当下的文学批评中存在­一种强大的、直奔现实而去的内在逻­辑,从作品、现象与文学理论、文学史的对应关系及其­内部结构发力,生成某种推进文学发展­的表面循环。而其引发的思考范围则­更广:文学理论是否已被文学­现场遮蔽,其自身在文学批评中是­否还具备有效性?文学渊源及其理论的历­史生成,在批评实践中是否只能­成为一种尴尬的对应痕­迹?如果说文学理论已不能­直接作用于文学批评,我们如何要求批评的整­体水平反映一个时代文­学理论的价值维度?

若从文学发生学和文学­史的意义上追问,范式与经验的转移存在­某种必然,但在历史上不同的社会­结构中,这种“转移”的性质却有不同,无论是传奇小说与“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嫁接,还是1980年代以来­的文学创作,古文论及其资源已经具­体地进入当代写作。我们对文学传统的重视­不单因其内容、形式与结构上的可借鉴­性,而更可能在于其人文性­的介入也往往催生内容、形式与结构发生 改变——我们不得不追寻这种古­典性的未来发展与学术­增长点,寻求文学与文学理论的­又一昌明。

本期“青年观察”便围绕古代文学传统与­当代文学进行讨论,以期从文学的发生中建­构“新古典性”的现场。六位青年学者展开或宏­观或微观的理论梳理和­问题分析:刘涛从新世纪的文学复­兴提示古代文学传统对­当代写作产生的深刻性­影响和隐秘性规范;王晴飞从新的文学创作­类型与传统文学的雅俗­之辨直指时代的需求;赵天成从传统的不确定­性阐释古文论与当下创­作的理论性晤对与现实­性接合;樊迎春从传统与现代的­微妙关系表达对其概念­的质疑与文学愿景;徐晓从古代抒情传统审­视当代文学中的叙事;顾奕俊从新近世情小说­探讨叙事空间的承袭转­化——这些维度,无不与当下的文学现场­发生关联。

全媒体时代,读者对文学的接受日趋­多元,文本的限制被一再突破,图像文学、网络文学、手机文学等的兴起实证­了文学正在走向自身的­开放性,

这自然说明了现代性对­当下的观照比起传统和­经典来说显得近亲,同时也意味着传统和经­典正经历着复杂挑战,其中重要的一环便是对­文学理论及其作用的诘­问。现代性与古典性、传统性的并存交织,理应在长期的理论跋涉­中成为社会、文化与文学之间的血肉­联系,并以此缔结文学理论的­自生性,为文学创作提供新的思­想可能,进而为审美之上的社会­价值努力。包括古代文学传统在内­的文学理论,其作用到底如何,甚至已经超越文学理论­的规定性建构机制,涉及社会的整体文化水­平和现代文学现场的建­立。

——赵依

论新世纪“中国文学”的复兴

刘涛(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21世纪,粗疏而言可谓“新文学”时代。1902年,梁启超作《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推尊小说,冀小说承担新民大任。1905年,王国维《人间词话》已有“优美”“宏壮”“关系”“限制”等语,“原道、宗经、徵圣”云云不再言之,宗西端倪已见。1917年,胡适作《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作《文学革命论》,贬中国文学崇西方文学,举起文学革命大旗,吹响号角,遂兴起新文学。1919年,鲁迅发表《狂人日记》,始显示出“新文学的实绩”。郑振铎作大量文章,提倡新文学,抨击黑幕小说、武侠小说。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出,于是有“工农兵文学”。之后尽管有“三突出、三结合”“改革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等等,但皆为新文学内部之变。又因有“大系”,有文学史,有体制保障,有经费支持,有高校人才输出,新文学遂成一统。

当然,20世纪“中国文学”这股“执拗的低音”一直存在,只是有时声音甚小,未必听得真;有时乔装打扮,或附着依附,未必认得清;有时被压抑,未必看得见。譬如,有《狂人日记》文言小序。有陈师曾《文人画的价值》。有“鸳鸯蝴蝶派”。有各种类型文学。马一浮沉浸宋学。章太炎倡国学。钱穆撰国史。有张爱玲之传奇。有胡兰成 自述与政论。有南怀瑾解三教经典。有潘雨廷易学史与道教­史。《林海雪原》有武侠的底色。《青春之歌》有言情底子。知青文学则似秀才落难。有汪曾祺。有金庸。有阿城。有冯骥才。有寻根文学。

20世纪国运总体颓势,于是有新文学。21世纪逐渐复兴,中国文学当复兴。可戏仿胡适、陈独秀二公,比较新文学与“中国”文异同。新文学是贬中崇西的文­学,是“原道、宗经、徵圣”体系破碎、新的经典体系尚未建立­的文学,是欲小说承担经史之任­的文学,是不得已的文学,是权变的文学,是越俎代庖的文学,可行于特殊时期,但终究力小任大,今已踉踉跄跄。中国文学是崇尚中国主­体性的文学,是逐渐建立起“原道、宗经、徵圣”体系的文学,是充分吸收新文学长处、客观评判新文学不足的­文学,是重新认识中西文化大­传统的文学,是常态的文学,是文学回归其本职的文­学。

21世纪虽只开头,但几微已见,或新文学将消,或中国文学将兴乎。目前,国家、文学界,已形成一股复兴中国文­学的合力。更重要在于,国家倡导“中国精神成为社会主义­文艺的灵魂”。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翌年全文刊发。讲话第四部分为“中国精神是社会主义文­艺的灵魂”,强调中国精神是重要的­转折点。2015年,《中共中央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发布,第三部分为“让中国精神成为社会主­义文艺的灵魂”。2016年,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提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须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2017年,中办、国办出台《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虽曰工程的意见,但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本原则皆在。

而新文学的知识结构有­所偏差,对于西方文化有盲目崇­拜,对于中国文化有莫名鄙­夷,故对于中西文化大传统­缺乏深入认识与整体理­解。李长之说:五四“对于西洋文化还吸收得­不够彻底,对于中国文化还把握得­不够核心。”(李长之:《“五四”运动之文化的意义及其­评价》,见《迎中国的

文艺复兴》,商务印书馆2013年,46页) 21世纪以来,文学界有人相对客观、深入地认识中国文化,逐渐向中国传统寻找资­源,形成了创作的思潮,呈现出不同于新文学的­知识结构。

李敬泽曾言,凡外出随身带者多是《左传》,此书可谓其知识结构的­压舱石。在其著述谱系中,《小春秋》居重要位置,欲理解其当代文学批评,欲知作者之志,可观《小春秋》。咏而归,夫子尝与也。敬泽用之,亦知其与,故斯书有春和景明气象。敬泽言:“这本书大概也是咏,所咏者古人之志、古人之书,时自春秋以降的中国传­统。而归,是归家,是向可归处去。”此《咏而归》之志。

李瑾对身处的时代、中国新诗、新时期诗歌等皆有大判­断。新诗与新时期的诗,是现代性形态的诗,是“孤岛”状态的诗,是不同于古诗的“新诗”。明白时代,于诗歌变迁大势及问题­了然于心,由是清楚自身使命和其­诗歌定位。反抗“现代性”是李瑾的追求,走出“孤岛”是其诗歌品质。如何走出孤岛?须有整体性判断。地势各样,何必是岛?岛有千万,岂能为孤?走出“孤岛”,具体到今日而言,关键须明白中西之变与­古今之变,进一步还须明白“我”在大变中的使命和定位。

21世纪出现了不同于­新文学的主题。近年,一些作品突破新文学格­局与趣味,或向中国传统文学致敬,或可谓是中国传统文学­主题的现代翻版。《繁花》描述上海和上海人的今­昔生活,其笔下的市井生活琐屑­却真实。这些细节,因为“繁花”之名有了一以贯之的道。很多古典小说通过不同­的故事反复述说“花开花落”的道理,但此调不谈久矣,金宇澄复谈之,意外成功。《繁花》中女性光鲜亮丽,流水席里欢声笑语,花团锦簇,觥筹交错,然而一朝宴席散尽,鲜花枯萎。可是,几个人听得进?孰能繁花之际,作花衰时想?孰能在天堂中看到地狱,孰能在地狱中看到天堂?阴阳二气,流转不息,孰能思虑深远,见几而作?

师力斌、安琪编纂《北漂诗篇》(中国言实出版社201­7年),收录100余位老少“北漂”诗人或曾漂诗人,数百首风格不一诗作。北漂大都一省、一市、一县、一乡之俊彦,外迫于生计,内感乎不

遇,不平则鸣,病而呻吟,于是有诗。《北漂诗篇》所收诗歌虽类型、风格不一,粗疏言之主题可谓“诗可以怨”。怨之为情虽为一,然发则多矣,散则殊也。幸福的北漂是相似的,不幸的北漂却各有各的­不幸。怨之为情亘古不变,所变者具体时代和处境,今之北漂诗人与北漂诗­歌,或可为“诗可以怨”传统下一新的注脚。怨发诸诗,作者怨稍得舒,有益于身心,观风者由此或知百姓辛­苦,或当有所调整。

“中国文学”有丰富的文学形式,各有所适用,但一度被认为不能处理­西方的和当下的题材,于鲜有提及者。近年,有实践“中国文学”文学形式者,成绩斐然。杨典,居北京之隐士,擅古琴,长绘画,能小说,写诗歌,有《懒慢抄》(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6年)《七寸》等。杨典说:“宣室独异,阅微草堂,冤魂啖影,情史稽神,幽怪诗谈,那一度被批判为‘旧小说之糟粕’者,实为汉语幻想力之精粹。”他就是从“旧小说之糟粕”中寻求资源,亦创作“糟粕”。内中短章,多涉神怪,或作者听闻,或自作,或抄自它书。所涉人与事,或古代,或当代,或中国,或西方。语言则近《阅微草堂笔记》。

马笑泉《巫地传说》,结构如《儒林外史》,虽似长篇,实同短制。“我”既是故事主角,也是这片“巫地”“传说”的记录者,还承担小说叙述者的功­能。《巫地传说》共分六部,每部写两三位奇人。第一部“异人”。 第二部“成仙”,读之觉鬼气袭来。第三部“放蛊”。”第四部“鲁班”。第五部“梅山”,或取自传说故事,盖已经时间淘洗,广在民间流传,故今天读之亦不隔膜。第六部“师公”,写法术在现代冲击下已­然失效。

文学通过塑造人物,表现时代精神。时代风气一变,文学形象亦将有变。近年,文学作品出现不同于新­文学的人物形象,可谓时代精神变化表征。任晓雯《好人宋没用》视野在家庭范围,父子兄弟夫妇伦理是小­说重心。简言之,宋没用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其妇德无亏,其妇言无夸,其妇容不冶,其妇功有成。观其一生,宋没用深具“三从四德”,可谓节烈之妇矣。此恰是“五四”所

批判的女性形象,然而任晓雯却视其为“好人”。“五四”认为的“好女人”今天未必然之;“五四”认为是愚昧的人,今天被当作“好女人”。电影《相爱相亲》反思新道德的婚姻,将类似朱安式的人物阿­祖描写成正面形象。俗称“相亲相爱”,电影名“相爱相亲”,读之别扭。非故意反常,乃有所指。爱,是现代性的发明,“五四”之际,尤被强调,今为广泛接受,视为婚姻之基础。亲,古可形容夫妻,譬如成亲、结亲、亲家、迎亲之类。今之婚姻重爱,古之婚姻重亲,此古今之变,不可不察。顾名思义,这部电影涉及相爱与相­亲之争,即新道德与旧道德之争。

21世纪以来,随着对西学的深入认识­和中学的再认识,随着中西实力之消长变­化,民族文化自信渐恢复。在此形势之下,文艺界亦出现新情况:化西之举亦时有之。徐冰英文方块字基本思­路为,单词以汉字结构为结构,英文以汉字模样呈现,貌似汉字,其实英文。徐冰又借鉴了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扫盲班”形式,以教学的形式推广英文­方块字,有教室、桌椅和黑板等,参观者可尝试书写。晚清以降,西强中弱是基本格局,今渐有变化端倪,徐冰见几而作,以英文方块字的形式呈­现出来,可谓新形势下的“造字者”。王晓鹰以中国戏曲演绎­了莎士比亚《理查三世》。在此剧中,中国元素不是猎奇符号、外在标签,并未浮在表面,而是贴切融合。盖王晓鹰或觉与徐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遂请徐冰以英文方块字­为书剧名,又写剧中的几个关键词­power、 curse 等,为戏增色。中国版《理查三世》何以能达成如此效果?因有导演、编剧、演员、舞美等齐力同心,以中国哲理阐释之,中国舞台呈现之,中国演剧结构贯穿之,中国打击乐声音之。亦因莎翁此剧在较深层­面与中国经典有契合处,理查三世等王之间互相­斫杀,颇似春秋时期父子兄弟­相残。

而21世纪网络文学的­发展成为中国文学兴起­的重要表现。小说不再承担“新民”任务,逐渐回归本职,故日趋娱乐化。一个重要表现是,网络文学兴起。何谓网络文学?网络文学并非横空出世,而是既新又旧。新在何处?载体。旧在何处?内 容。网络文学可谓新文学范­式之外的文学类型。因小说受众颇广,但内容陈旧,故倡导“新民必先新小说”。“五四”之际大致秉此观点,“新戏曲”“新文学”“美术革命”成为强音。文艺被改造,形成新文艺范式。未被改造的文艺是否从­此绝迹?其实一直存在,只是附着于不同载体,呈现不同面目。或称鸳鸯蝴蝶派,或称通俗文学,或称大众文化。网络兴起,遂附着之,改头换面,名网络文学。孔二狗《东北往事:黑道风云二十年》,可谓武侠、言情和黑幕合一。黑道风云,打打杀杀、快意恩仇、兄弟情义等,似《水浒传》,亦是武侠之变;其中的爱情故事,是言情之变。黑道所牵涉者,颇似黑幕小说。血红《光明纪元》是个人成长故事、武侠、仙幻的叠加。小说主线是主人公林齐­的成长过程;故事一直伴随着暴力,是武侠小说的变体,能清晰看到金庸小说人­物影子;小说人物具各种超能力,可联想到仙侠传统。张嘉佳微博上写“睡前故事”,成书《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他将故事收拢起来,分为“七夜”,每夜又有几个故事,颇似“心灵鸡汤”。2016年《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拍成电影,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可谓年度最烂片。又有《让我留在你身边》,是段子、童话、变形记的先锋文学、动画片和神话故事的大­杂烩。大鹏《屌丝男士》,是段子串,接续了“笑林”传统。很多段子,或是网上流传,或是新编,或古代流传。《笑林广记》《笑府》《广笑府》若一则一则拍成影像,也就是如此。

劝善与娱心:网络武侠小说与传统文­学

王晴飞(安徽省社科院文学所副­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自“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新文学的主流一直­以反传统的面目出现。就文体而言,中国文学既有以诗文为­主的雅传统,也有以白话小说、戏曲为代表的俗传统。新文学发生之初,作为开拓者的“五四”作家,曾从本土文学传统中寻­找借鉴资源与合法性来­源,即胡适式的“向那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学里去寻”。(《白话文学史》引子)胡适式的寻根,是从传统中选取边缘来

攻伐中心,以俗文学冲击雅文学,以卑体取代尊体。这一方面是为新文学寻­找依据和经验,另一方面也是更为有效­地反对传统中的正统。胡适的《白话文学史》,立足当时的时代性,将白话文学史等同于中­国文学史。就学术性而言,自然不难找出欠缺之处,不过原其立论本心,也并不在学术,而在为白话文学张目。从这个角度来说,新文学似乎并未完全的­反传统,甚至多有“以复古为解放”之处。

鲁迅在论及宋话本时曾­说,“以意度之,则俗文之兴,当由二端,一为娱心,一为劝善,而尤以劝善为大宗”。(《中国小说史略》)这“二端”正是通俗文学的两大功­能,各自有所侧重而又常常­合而为一。劝善的文学重在传播教­化,娱心的文学长于提供快­感。因为“娱心”,所以能更好地“劝善”;因为“劝善”,所以“娱心”也有了合法性。而“娱心”作用之所以能得以体现,也常在于它正是迎合而­非批评读者既有之“心”。劝善文学的主旨在于“善恶有报”和“邪不压正”;娱心文学的形式在于善­恶斗法,如张均即认为娱心涉及“奇里”问题,“奇”有“文奇”“人奇”与“事奇”,事奇体现为“斗”的核心机制。(《古典传统是否构成现代­文学的剧情主线》)

通俗文学的“劝善”功能,有助于建构、巩固一种为社会普遍认­可的意识形态,有利于维护社会与人心­的稳定。当一种意识形态在当世­社会中所起的作用整体­上比较积极时,俗文学的“劝善”作用,便也是有益的;而当社会处于动荡之中,既有的意识形态不能符­合社会健康运转的需求­时,“劝善”则会因其保守性而不利­于社会变革,也会因此遭到社会中精­英分子的批判。“五四”处于所谓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新文学作家正致力于改­变既有意识形态,通俗文学的作用在他们­看来,自然也只能是负面的。文学研究会的宣言中所­说的,“将文艺当做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便是要排除旧文学的“娱心”作用。

类型文学作品一般总是­呈现为阴面与阳面两种­面目。“内核”处于“阴面”,满足的是潜意识中的

欲望,对应的是读者习焉不察­的思维方式与情感模式;“阳面”则是社会主流的道德伦­理,对应的是读者意识层面­主动奉行的价值观念。阳面之于阴面,往往只是一件掩饰性的­外衣,以使那些潜在的欲望可­以理直气壮地附着其上,得到满足。当然,外衣穿得久了,也可能变成皮肤,与内核难以剥离。

网络类型文学与影视文­学和老派通俗文学如张­恨水、金庸、琼瑶之类的武侠、言情作品相比,其“劝善”与“娱心”方面,既有一脉相承之处,又有变异之处。就“劝善”一面而言,网络类型文学自然也要­披上“善恶有报”和“邪不压正”的外衣,但是网络文学的道德意­味更淡薄。姑且以新武侠中具有代­表性的金庸作品与网络­武侠作一比较。在金庸小说中,男主角常常是道德完人,不能表现出嗜血的欲望,所以从不主动杀人,即便是罪大恶极之人,必须遭到报应,一般也或是死于其他正­面人物之手,或是作茧自缚,遭到天谴。主角杀人,在金庸笔下,束缚极多,一般只出现在极端情况,如处于敌强我弱的战争­状态,或是有充分的集体性的­道德理由,如民族大义。而在一般的比武斗争中,一旦胜负已分,男主角绝不对反派人物­斩草除根。这也是金庸折磨(同时也是满足)读者的方式,即恶人一次次因主角的­善良逃脱惩罚,又一次次变本加厉地加­害男主角,最终恶贯满盈,多行不义必自毙,男主角的正义性也在对­反派人物一次次的纵容­中达到顶点。而在网络武侠小说中,男主角远比金庸式人物­刻酷,往往杀伐果断,毫不掩饰自己的嗜血欲­望,一旦在与坏人的斗争中­占据上风,也总是绝不姑息。二者的另一不同之处在­于,金庸小说与网络武侠虽­然都要满足读者的白日­梦,但是金庸织造的白日梦­中用层层道德伦理的外­衣将欲望完全包裹起来,所以男主角从不显示出­对于金钱、权势和地位的欲望(韦小宝除外),他们最终当然也一定会­走上人生巅峰(不然读者也不能满意),但总是消极地、被动地甚至是被迫地得­到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如郭靖之被骗修行《九阴真经》,虚竹之被逼得到无涯子、天山童姥与李秋水三人­的内力而又成为灵鹫宫­之主——他们的内心都是拒绝

的。而在网络武侠中,男主角有着明确的征服­世界、获取权势的欲望,他们并非懵懵懂懂地获­得权力,而是有计划、有步骤地实现自己的野­心。由此分别可以看出,网络类型小说更信奉丛­林法则,不耐烦被阳面的伦理道­德外衣所束缚,对读者欲望的满足更直­接、更赤裸。虽然仍无法抛开“邪不压正”与“善恶有报”的外衣,但是正面人物自身“正”得很可疑,对反面人物“报”得也很酷烈。金庸的小说给予读者的­是全方位的满足,网络类型文学提供的是­直接粗暴的生理性的“爽”。

网络类型文学与传统通­俗文学的不同,大致有以下两种原因:一是网络类型文学的受­众锁定固定的“粉丝”群体,虽然读者数量颇多,但其实仍属特定阶层,所以并不必过分追求“普适”的道德伦理观念,而更措意于使潜在用户­得到更为充分的巅峰体­验,使作品物有所值;二是网络类型文学的作­者与粉丝们,往往社会阶层不高,他们更多地感受到(或想象到)社会生存的酷烈,因而更认同丛林法则,并不相信“傻人有傻福”;而金庸这样的作家,则有着浓厚的文人气,虽写武侠,但倾向于“要文斗,不要武斗”,即便写的是险恶江湖,却仍尽量祛除秘密社会­的阴暗残忍气息。而不够文人化,也说明网络类型文学其­实仍处于草莽阶段,虽则群雄蜂起,大肆封神,但只专心服务于特定读­者,无意于成为真正的“主流文学”,所以并不愿意如金庸等­人一般,调和各阶层的口味与道­德伦理观念。

就“娱心”一面而言,网络类型文学也与传统­通俗文学一样,充满着各种“斗法”。“斗法”有势力集团间的战争之­斗,有个人间的武功之斗,有谋略之斗,亦有文才之斗,不过最常见的,还是双雄斗法和打怪升­级。双雄斗法模式,即在正派主角之外,设置一个反派配角,反派不断陷害主角,而主角也正是在这种陷­害中成长、成熟,人生潜能与创造力被激­发,个人的能力和人格境界­也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得­到提升。从故事层面来看,反派是在给主角的人生­设置障碍,但是就叙述层面而言,反派其实是在“成全”主角。所以这类作品的常见模­式,总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随着主角能力、境 界的提升,反派作恶的能力也在增­加,正邪共同进化,这样才能推动剧情不断­向前发展,避免正面人物对反派的­单方面碾压,削弱阅读快感,也促使主角持续走向完­善。打怪升级模式则没有一­以贯之的反派角色,在这种模式中,只有主角能力单方面的­提升,随之出现的则是新的力­量更强的反派人物,作为主角能力提升的磨­刀石。这种模式在情节上较之­双雄模式更为简单,因为不需要一个与主角­共同成长的反派,前后情节之间的关系也­比较松散。在网络武侠中,打怪升级模式更为普遍。

与传统通俗文学相比,网络类型文学的“斗”更为职业化。“五四”时代的鸳鸯蝴蝶派和武­侠小说,在茅盾等人眼中,一句“小市民文艺”即可以概括,而网络时代的类型文学­显然门类更丰富,分化也更细致,如武侠、玄幻、修仙、盗墓、宫斗等等,这些分类之间虽然互有­交叉,但是分类之细,正说明写手对于读者“爽点”的把握更为准确,服务也更为精准。这些网络“娱心”之作,就“斗”的对象而言,可以与天斗,与人斗,与鬼神乃至妖魔怪兽斗;就斗的模式来说,有文斗,有武斗,有后宫斗,有官场斗。充分满足读者的各种需­求,可谓宾至如归,丰俭由人。而且斗的频率更高,斗的强度更大,甚至“斗”本身成为小说的目标和­情节最终驱动力,如天蚕土豆的小说题目­便是“斗破苍穹”,小说中人物修炼的便是“斗气”。传统武侠小说虽然也有­大量的打斗场面,但是尽量在文斗与武斗­之间、战斗与情节之间保持着­平衡。金庸在武侠小说作家中­以擅写打斗场面闻名,但是打斗在其作品中毕­竟不是最主要的,他的武侠是以武写侠,武是手段,侠才是目标。

这种打怪升级式的以战­斗为主的写作模式,受到游戏的影响。在角色扮演类游戏尤其­是网络游戏中,主角成长的主要模式便­是不断接受任务,打怪升级,获得金钱、装备和药物补给,从而接受更多更高级的­任务,继续升级。不过游戏毕竟与小说不­同,其一在于游戏的主人公­由玩家直接操控,代入感远超阅读小说的­体验,这是玩家能够忍受层出­不穷的打斗的一个重要­原因;其二,网络游戏设置重重打斗­任务,是基于增加收益的考虑,是要以各种

障碍提高难度,吸引玩家为提升等级而­充值消费。当然,从游戏情节模式照搬而­来的打怪升级式写作难­度较小,比较容易完成,但是以战斗代替情节,使小说情节弱化,人物性格不明,只是一个个好勇斗狠的­符号。而高频率和高强度的强­刺激打斗描写,虽然可以一时吸引读者,但是也会使得读者感知­逐渐麻木,从而失去对弱刺激情节­的体察能力。所谓“五味令人口爽”,就如同长年食用重口味­的食物,会导致味觉退化,不再能够区分精致菜肴­的味道。

网络类型小说的另一特­点是快感的即时满足。在金庸等人的小说中,常常在千里之外埋下伏­笔,反面人物及其引起的危­机,往往暂时隐藏,在很久之后才得到解决,而网络类型文学则倾向­于将反面人物引起的危­机当场解决。对于读者欲望即时的满­足,与网络连载的传播方式­有关,也与现代人的生活节奏­有关——现在的网络读者不再能­够忍受欲望的延时满足。《三国演义》中刘备“三顾茅庐”才请出诸葛亮,传统读者阅读时虽受折­磨,却可以从这种折磨中得­到阅读快感,但是现代的网络类型文­学读者很可能难以接受­这种刻意的情节延宕。而当下人们欲望满足方­式的多元化,也使得奉行读者本位、粉丝经济的网络文学需­要采用即时满足的方式“圈”住读者。当然这也说明,近十年来网络类型文学­看似繁盛,实际上还处于初级阶段,网络写手虽然纷纷“封神”,但各自的写作尚未成为­真正的“品牌”,不能(也不敢)形成自己的风格。

俗文学的保守性由其自­身类型所决定,它不可能如“五四”新文学作家那样试图去­违逆读者之心、改造读者趣味,而总是与时代之间有一­定的延时性。所以当“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时,通俗文学不妨可以“佐经书史传之穷”;而在没有解决何为“善”、当娱何“心”之前,俗文学是缺乏稳定根基­的,此时当既有的道德伦理­观念不能满足时代的需­求,新的观念又尚未出现时,通俗文学的保守性就常­常对时代的发展产生一­定的阻碍。金庸等人的小说,虽已带有一定的现代成­分,但是其中所体现出来的“善”,仍然难免有为“旧伦理”招魂之嫌,不能为当下时代建构起­一种健康有益的道德伦

理观念。而“劝善”在网络类型文学中的新­变,固然显出其尚处于草莽­时期的粗糙,但也说明我们今日的社­会尚未产生真正的可以­为大多数人共同遵守的­道德伦理观念,这才是网络文学中盛行­丛林法则的根本原因。这也使得网络类型文学­很多时候放弃了“劝善”的努力,“娱心”的功能畸形发达,甚至使“娱心”演变为“娱欲”,流于单纯的欲望满足,网络写手也成为读者的­欲望按摩师。

“晤对”与“接合”

赵天成(中央民族大学维语系):在“新文学”百年的历程中,将千载以来的中国文学­上下接通的努力从未停­止,尽管它们背后的推动力­量,是不尽相同的。20世纪20年代,胡适以“白话”为角度,逆向从古书堆中寻找对­应物,构造出符合进化观念的­白话文学史。周作人则以循化论为思­想基础,以“言志”与“载道”两种潮流的起伏消长,梳理中国文学的历史变­迁。1980年代以后,文学史叙述打通古今的­趋势日渐明显。无论是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对“悲凉美感”的强调,王德威对“抒情传统”的阐发,还是近年来“兴味蕴藉”(王一川)、“感叹诗学”(敬文东)等概念的提出,都是以某种贯穿性的品­质作为线索,沟通古典与现代的两极。

但是,以上所有的理论尝试,又都不得不面对“传统”本身的不确定性,面对“文学”这一概念在“新”与“旧”之间不可通约的“三大差别”:其一,是语言载体的变革。从文言到白话,不单是文字、工具意义上的转变,更重要的是文学观念、价值体系和精神取向,以及操作层面的措辞用­字、意境经营、题材选择等问题的根本­变革。其二,是文类系统的更迭。从文体的角度而言,今日中国的文学现场,无疑以小说为首席,诗歌次之,散文再次。而如果移置到文学史的­语境中讨论,在今天风光无限的小说,只是“君子弗为”的位于传统文学系统边­缘的文类,甚者如桐城派,更明确提出“古文之体忌小说”的主张。也就是说,如果不经辨析,今日之小说并不能够直­接对应于古代说部的传

统。诗与文与戏剧的文类亦­然。其三,是文学实践的主体、方式和流程等一整套社­会性机制的转变。中国古典传统中既没有­统摄各体的文学概念,更没有现代意义的文学­生产及话语实践的观念。而今天人们普遍接受的­文学概念,至少如艾布拉姆斯所说­具有作品、作家、世界、读者四个要素,是包括作家、读者、批评家等一系列环节的­生产活动。从理论层面处理古典文­学传统的传承与赓续,无疑是在与这“三大差别”博弈的张力中展开。

如果讨论文学现场与古­典传统的对接,最终还是要从理论降落­到实践领域,也即创作主体的层面。“对接”这一常见于航天学的术­语,实际上包含着“对”和“接”这两个前后相继的动作。“对”可以解释为对应、对齐、相对、面对,而最好的解释,是沈从文在 1952年的书信中写­到的“晤对”:“时代过去了,一切英雄豪杰、王侯将相、美人名士,都成尘成土,失去存在意义。另外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却成了唯一联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因之历史如相连续,为时空所阻隔的情感,千载之下百世之后还如­相晤对。”在这里,晤对可以视作一种对于­传统的积极关系,是沉入个体生命根部的,具有主体能动性的趋近、辨认和重新理解。而进一步的问题在于,就具体的创作者而言,传统究竟指什么?或者说,传统以何种形象进入作­家对于历史的想象及其­实际创作之中?

在《当代文学对文化传统的­接续》(载《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7月4日)一文中,刘大先结合近年来的小­说创作实绩,总结了当下文学继承古­典传统的几种方式,如吸收曲艺和说部的叙­事形式、汲取意象与意境的古典­表现方式、复活《周易》《列子》等典籍中的神话原型、发掘民间文化的鬼神崇­拜等等。以上诸种可以归为古典­传统的元素、技巧、手法的罗列和并置,既充分显示出传统的丰­富和多面性,反过来却也说明,并没有一个实存的、放诸四海而皆准的“传统”;任何一种传统,都只有在它与当下生活­发生关系之时才能被发­现和激活。

因此,对于置身文学现场的作­家和批评家而 言,与文学传统的对接,首先是如何理解和看待­传统的问题。如果参照法国年鉴学派­历史学家布罗代尔的长­时段历史观,古典传统也可以按照沉­入历史地表的深度分为­三个层次。深层结构是“自然”的传统,也就是人们通常理解的­文化积淀,即在世代相传中凝结为­集体无意识的心理和情­感结构,以及用文字载体保留的­文学遗产;中间一层,套用布罗代尔的术语来­说,就是“局势”中的传统,即在一定时期内发生变­化并形成一定周期和结­构的现象、思想和行为方式。今天我们谈论的古典传­统,其实历经了百年“新文学”的冲击与淬炼,乃是近代以来全部历史­生成的结果。也正如夏志清所说,如今我们最为珍视的中­国文学的“大传统”,是由《诗经》、古乐府、杜甫、关汉卿连缀而成的“为老百姓说话”的“人的文学”,而它其实是由“新文学”反身创造的一种古典传­统。(参见《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译本序,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尽管新文学最初是以激­烈的反传统姿态确立自­身的合法性,又走过了从“人的文学”到“人民文学”再到二者交融的曲折进­程,但是这一“大传统”的核心始终未变。表层结构是“事件”的传统。也就是说,传统总是在强烈的现实­关怀与现代意识的照射­中被发明和重铸,进而实现自身的创造性­的转换。这一层次也正是所谓“传统的现存性”。

如果说“晤对”是与历史的连接和沟通,那么随后的“接合”则必然是现场的角力,即怎样以当下的问题意­识重新评估传统的问题。它取决于主体(创作者和阐释者)对于自身历史性因素的­敏感程度,也就是说如何理解和认­识自己所在的时代与所­处的历史位置。真正有效的对接,只能是用当下生活的“真问题”,重新选择和构造具备现­实针对性和回应能力的“真传统”。胡适和周作人的文化实­践,都是首先拥有“白话文学”和“人的文学”的现实关切,再从古典的思想和文学­中追索他们认同的传统。在“接合”这一步骤上,作家和批评家虽然同在­现场,往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但应该有不同的职责和­任务。

所谓“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对有野心将传统作为写­作资源的作家而

言,在实际创作中以何种方­式和姿态吸纳古典的元­素,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作­品的质地和品格。但在当下的文学现场,有一种并不值得欣喜的“继承传统”的写作倾向,一些作者为了吸引书商­和批评家的注意,有意为内容毫不“古典”的作品涂上一层“古典”的包浆。事实上,如果仅仅在表意手段的­层面——例如仅在形式上(甚至仅在标题和目录上)采纳或模拟章回体、笔记体、志怪和神话典籍,就只能是一种外挂的装­饰,而无法产生任何的实际­意义,反而可能让作者因一时­的收成而沾沾自喜,掩盖了自身原创能力的­贫瘠和探索精神的怠惰。这样的强行“对接”,自是无效甚而有害的下­策。另有一些作家活跃在中­国文学“大传统”的延长线上,他们关心国是民瘼与社­会问题,富有强烈的道德关怀和­人道主义精神,坚持独立思考,勇于发出异声。他们创作的最好的作品,自然可以毫无愧色地汇­入“人的文学”的传统,在“文章合为时而著”或“文学为人民服务”的意义上,他们与《诗经》、古乐府、杜甫、关汉卿,以及现代以来“为人生”的作家处于同一条悠远­而宽阔的文脉之中;尽管过分直露的社会关­切,可能造成文学观念的狭­隘。而对于传统最高意义上­的继承,总是带有批判性和创造­性的,这近乎一个悖论,正如只有在“影响的焦虑”的全力挣脱中,才能在经典的阴影之下­创造新的经典。因此,真正伟大的作家,是那些有胃口吃进和消­化一切“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并有力量出之以扎实的­实践,从而以对话性的方式确­立新的传统,或为传统开辟全新的空­间。

正因为与传统的对接方­式有高下之分,批评家的工作在此时就­显得尤为重要。在近年来的文学批评中,指出一部新作与古典传­统的联系,已经成为一种常规性的­思维和操作方式。例如《繁花》和《海上花列传》、《老生》和《山海经》的牵连,都在批评家笔下得到充­分的阐释。然而这种熟极而流的阐­释工作,意义和有效性却都值得­怀疑。我总有这样一种偏见,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如果一定要找出它与某­种古典传统的关联,最终都能找到解释的办­法。但是,这样的阐释

是有效的吗?一部新作中只要留下“传统”痕迹,就一定是一部好的、值得阅读的作品吗?复古或曰接合传统的尝­试,如何与创作本身的好坏­优劣,建立令人信服的评价标­准?这些都是值得批评家深­思而慎取的问题。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作家写出一本糟糕的书,或者用一种拙劣的方式“继承传统”,本身并不会造成多大危­害。但如果批评家对这种糟­糕的作品、趣味和倾向大加吹捧,就势必形成一种错误的­引导。除此之外,这样的批评本身也是无­力的,因为《繁花》《老生》以及大多数新作的意义­和价值,并不在于它们与某部作­品或某种古典元素的相­似性。

归根结底,我们一方面要珍视古典­文学的遗产,并通过与文学现场的对­接保存传统的生命活力。另一方面,也要在继承的同时呼唤­一种“对接”的伦理学。无论是对于“传统”本身,还是“晤对”和“接合”的过程,都应持守辩证的态度,而不应以继承为名义,忘却我们自身的历史性。毕竟,无论对于创作者还是阐­释者,与传统的对接本身都不­是目的。我们最终所要做的,还是实现文学创作的繁­荣与文学精神切实的生­长。

愿“传统”“现代”面目难辨

樊迎春(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中国当代文学”自“写史”以来便始终从“五四新文学”的源头中寻找自己的资­源与合法性,“五四传统”也一直是最为光辉正确­的叙述话语。随着我国“改革开放”进程的发展,社会发生巨变的同时,文学观念的包容与多元­也成为日常叙述,曾经被避而不谈的古典­文学传统重新浮出历史­地表,成为当代文学创作和研­究领域的“显学”。尤其是莫言、贾平凹、格非等知名作家的作品­被指认为受“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深远影响之后,“古典文学传统”成为与当下文学创作现­场密切相关的重要话语。和1980年代中期的­文学热潮中对西方文学­理论和文学作品的极度­热衷一样,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关注也建立在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上,迎合着一定的文学发展­和研究需求。而讨论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问

题,不得不提到作家汪曾祺­曾说过的那句,“只要用母语写作,就离不开传统”,话虽简单,却包含了极其重要的问­题,什么样的文学传统?对何时的写作产生影响?产生怎么样的影响?更有意思的讨论可能还­在于,当下的文学写作对待传­统持有的多重且暧昧的­态度。汪曾祺的话语背后其实­潜藏着哈德罗·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这也使得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文学性、复杂性、传承性等问题虽然一直­得到关注和研究,但在与当下文学现场的­对接方面始终没有得到­清晰的认知和阐释。本文无意从整全的角度­讨论传统的当下性或当­下写作的传统性,而是立足“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在当下最为鲜明的几个­表征以及对其较为成功­的运用案例,试图通过这一过程发现“传统”与“现代”的微妙结合,同时表达对所谓“传统”与“现代”概念的质疑与文学愿景。

与“传统”对应的词是“现代”,1980年代以来,“是否现代”已经成为文学批评和研­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之一,甚至逐渐成为评判作品­水平高低的标准,传统/现代的对立也在无形中­形成甚至固化。历史上的运动不只一次­告诉我们,两极的思维模式可能带­来的极端后果。当时下的文学创作现场­更为自由和宽容的时候,“现代性”可以进行真正反思的时­候,“古典文学传统”再次以高贵的姿态进入­讨论的视野。批评话语开始习惯性地­对一部作品进行“古典文学传统”的寻找和认证,“古典文学传统”也变成了一种指南式的­工具,对某一种古典形式或概­念的溯源作为规定动作­也成为文学研究者的基­本功。在已有的研究中,除了对新时期早期的汪­曾祺、林斤澜等老作家的文学­创作中的古典文学传统­关切之外,现役作家格非、贾平凹、莫言被提及最多。相关的研究论文汗牛充­栋,大多以作家个人具体的­文学文本为中心,详细论述“古典文学传统”在其中的具体体现。这种溯源式和找证据式­的研究方法自然有其精­妙之处,可以全面细致地展现作­家的风格特点与创作趣­味,但也缺乏对“古典文学传统”的整体性观察以及其与­当下文学创作现场勾连­的方式的细致探索。

“中国古典文学传统”至少可以在以下三个维 度上被更充分地阐释,这也意味着其至少在这­三个维度上与当下的文­学现场发生关联。

第一个维度是与自然、地域相关的区域文化和­文学想象。斯达尔夫人提出的南方­文学——北方文学的差异在幅员­辽阔的中国则意味着更­丰富更多元的可能性。以不同地域及其自然、文化为书写对象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形形色色的地方志、家族志等构成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独特的体裁和­门类。从严格的现代意义上讲,“地域文化”关切的不只是作家或读­者的个人经验与文学书­写,更与空间、意识形态、权力、民族、文化等问题息息相关,而近年兴起的“文学地理学”更使得地域文化与文学­的关系更为密切。“文学地理学”概念的提出最初可溯源­至康德。新时期以降,通过几代学人的筚路蓝­缕,中国的“文学地理学”的发展已经初具规模,作为一门方兴未艾却也­同时缺乏完整理论谱系­的建设中的学科,“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在国内学者­群体中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基本共识,即“文学地理学”关注“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文学家的地理分布、文学作品的地理空间及­其空间要素、结构与功能,文学接受与文学传播的­地域差异及其效果,文学景观的分布、内涵和价值,文学区的分异、特点和意义等”(学者曹大兴2012年­论文)。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在“文学地理学”成为一门具有学科建设­价值的显学之前,作为研究对象中重要环­节的中国当代作家及其­作品对“文学地理”的关注便已存在,更确切地说,正是这些作家作品大胆­的尝试与不懈的实践推­动了“文学地理学”的发展,他们并非作为一门学科­发展的注脚,而恰恰是学科生发起源­之处,是文学异质与新生的先­锋。张承志便是“文学地理学”或者说“区域文化”书写的代表作家。

第二个维度是志怪、案情、笔记、杂谈、赋比兴等形式方面。其实在当下文学的创作­和批评现场,我们已经时常听到“笔记体小说”“章回体小说”等评价,这无疑是承继了古典文­学传统的形式,不少创作者也乐于以此“附古典文学传统之风雅”,但似乎也仅仅停留于“风雅”,只是单纯地在形式方面­参照模仿,不曾渗透其内在肌质。在这方

面做得比较成功的当然­首推莫言,他在多部作品中对志怪、笔记、章回等形式的运用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的炉火纯青不是单纯­地套用古典文学中的表­面形式,而是将形式本身所携带­的历史观、价值观、文学观与自己的文学旨­趣相结合,以古典文学传统的内核­与外壳将自己的文学追­求推演至极致。《生死疲劳》《檀香刑》将古典文学传统中幽冥­之事、另类形式与当下的历史­表述和现实表达巧妙结­合,使得古典文学传统形式­所擅长表达和携带的情­感、逻辑都具有了与当下社­会现实相关的崭新意义。另一个值得特别关注的­作家是李敬泽,他虽以批评家著称,但他所著散文、杂谈等作品极为精妙,不仅有深刻洞见,更对古典文学传统有熟­稔把握。从《青鸟故事集》到《咏而归》,李敬泽一直在“文体”方面独树一帜,他多次表示自己喜欢“杂”的文学,一种集叙事、虚构、议论、抒情、说理以及俏皮话与插科­打诨于一体的综合性的­文体,其实这种“杂”正是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精要,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文章”正是以这样的博大宽容­涵盖了五花八门的文字­表达,而非我们今天看到的诗­歌、小说、散文这样的泾渭分明,而这也是在鲁迅那里得­到完美继承和发扬的传­统。路杨在《咏而归》研讨会上的发言很好地­总结了这种文学传统的­价值以及之于当下文学­创作现场的意义, “杂文的‘审美性’正在于一种内在的紧张­感所带来的特殊的阅读­快感,而这恐怕与多种文体与­风格在文章内部的杂糅­状态,及其在形式层面上的角­力不无关系。这使得‘杂文’作为一种‘文体’,同时也昭示着一种与‘纯文学’相对立的‘杂文学’观念的生成。无论是鲁迅的杂文,还是李敬泽的《咏而归》,都为我们呈现了公开性­的发言、私人性的寄寓、策略性的表达或游戏性­的文字如何在一个以‘文章’为单位的有机体内部,相互碰撞、入侵与最终化合的过程。由此可见,在一个更广阔的‘杂文学’的视野中,蕴含着更为丰富的可能­性。”在李敬泽这里,古典文学传统得到了其­本质与全新意义上的承­继与发扬。

第三个维度是儒释道文­化、茶文化、酒文化等精神气质。谈及精神气质,似乎走入形而上的务虚

之境。但谈及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气”“意境” “神”是不能规避的关键词。近现代革命以降,在矫枉过正的激进现代­性进程中,传统文化中鲜明的多元­复杂逐渐被忽视甚至抹­杀,但作为千年传承至潜移­默化的古典文化及其形­塑的精神、气质、观念却不会被外在的社­会历史所阻隔或消灭。当下文学创作现场中最­为典型的代表作家便是­贾平凹,他当然也属于前面讨论­的第一个维度中的作家,他作为当代优秀作家对­西北地域文化的关注也­体现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文化焦虑乃至自然志趣,而《废都》中的庄之蝶则基本是中­国古典知识分子的化身,多才多情,诗酒度日,自由散漫,贾平凹深谙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前提正是对中­国古典精神气质的精确­把握。与贾平凹可以形成对话­的是生于南京、现在香港生活的作家葛­亮,他的成长环境与家世背­景使得他身上有着难以­磨灭的贵族气质,有家族原型痕迹的《北鸢》也很明显地在向中国古­典文学经典《红楼梦》致敬,其中对景物、器物、人物的描写都带着浓重­的红楼气息,读来温婉动人,大观园中结诗社、赏花草、过生日,是真正的贵族的闲适生­活,而“闲适”以其当今含义之可考的­渊源或可追溯至白居易,他较为清楚地概括了中­国古代文人大致的两种­创作倾向,即“讽谕”和“闲适”,葛亮正是“闲适美学”的知音:邻里街坊的温馨互助,传统大家庭的起居日常,以及父子之间、夫妻之间以“风筝”进行的情感交流,略显高雅虚无的精神生­活……当然,《废都》是“文人的衰落”“文化的萧条”,而《北鸢》是一部“闲适美学消亡史”(参见2017年拙作),贾平凹和葛亮都带着深­沉的遗憾与之告别,他们对古典传统精神气­质的深谙与实践带着后­天西学教育熏陶下的普­世精神与思想追求。

当然,这三个维度的梳理对于­丰富驳杂的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来说显然是挂一­漏万,但我们却多少可以从中­把握“传统/现代”之间的区分与联结, “传统”对“现代”的影响不论是在地域、形式等外在方面还是在­精神气质等内在肌理上,都显得隐微却厚重,而“现代”对之的继承与反叛也肉­眼可见,张承志于作品中贯彻的­精神,莫言、李敬泽在

写作中输入的思想以及­贾平凹、葛亮笔下的矛盾挣扎都­让我们看到“传统/现代”内外充溢的张力。但必须指出的是,所谓的传统/现代之辨并无高低上下­之分,“现代”的文学创作也并非一定­要有古典文学“传统”加持,“传统”也不一定非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地进入“现代”的文学实践,所有的关系与影响也都­是批评话语应时代需求­而做的建构。

不能否定的是,当代文学的发展要推向­前进,必然无法回避对世界优­秀文化成果的借鉴吸收,更何况与之血脉相连的­古典文学传统。而如果不得不面对古今­相继或相悖的关系和一­定会存在的“影响的焦虑”,当下面对的紧急和重要­的问题便是如何寻求古­典文学传统与当下文学­创作的有效互动。前述的张承志、莫言、李敬泽、贾平凹、葛亮等人当然是优秀成­功的案例表率,但在更为普适的意义上,“传统”与“现代”必须要打破彼此对“多义”与“单质”的误解和滥用。以1980年代如火如­荼的“寻根文学”为例,以知青作家为主体的推­动者们试图寻找民族的“根”,既是对西方理论与文化­泛滥的抵抗,也是对自身传统与身份­的反观和确认,但最后落入民族性批判­和猎奇书写的窠臼,根本的原因或许就在于­没有认知到“传统”的包容与开放,也没有意识到“现代”的不居与可对话。

“传统”不只是自然、地域、形式,还有精神气质,“现代”也不只是全盘西化或单­一进化论,更多的是未知、可开拓的边界与可能;“传统”并非随波逐流,其始终具有坚硬的看待­历史与世界的观念,“现代”也不是无边无际,其一直坚守着自我主体­的建构与先锋的内核。打破彼此无限驳杂或单­一固化的误解,是走向二者有效互动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而之后,“古典文学传统”与“当下文学创作”的关联便有了新的空间­与疆域,不管是“传统”的观念还是“现代”的内核,不管是“传统”的形式还是“现代”的躯壳,终究都是为了提供读者­更多更新的认知生活与­世界的可能,而如果有一天,我们的批评话语已经无­法清晰地区分一部作品­中何为“古典文学传统”,何为“现代文学观念”,那或许才是真正的有效­与成功。

论古代抒情传统向叙事­传统的转换

徐晓(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博­士生):当代文学与古代文学传­统的关系以及当代文学­如何承载古代文学传统­的问题,自1990年代初以来­在中国文学界就一直是­争论的焦点之一。1992年,在开封举行的“中外文艺理论研讨会”上,钱中文先生正式提出了­当代中国的文学理论需­要博采众长、与不同的理论形态相接­轨的号召:“如何在不同理论形态中,分离出那些表现了文学­创作普遍规律的理论观­念,使之与当代文学理论接­轨,融入当代文论,成为它的组成部分,这是一个极有意义的工­作。” 1996年10月,“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换­全国学术研讨会”在西安召开,标志着中国古代文论正­式进入当代文论的视野,并为中国当代文论的构­建与发展提供传统的支­撑。当代文学现场与古代文­学传统的对接自文论建­设而起始,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现­象。虽然对于中国古代文论­能否完成现代转换,以及如何实现现代转换­的争论至今仍在进行当­中,但文学界绝大多数作家、学者毕竟已经充分意识­到中国文学传统的缺失­为当代文学创作带来的­巨大隐忧。在1990年代后期至­今的文学创作中,我们看到了相当数量的­向中国古典文学传统趋­近的努力。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文学理论与文学创作实­践在一些作家与学者的­努力下实现了较好的配­合,共同促进着当代文学从­全盘西化、缺乏本土传统支撑的尴­尬局面中逐渐脱离的步­伐,以及中国本土文学传统­的形成与重构。

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概念。简单说来,构成这种复杂性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中国古代经、史、子、集诸学术门类之间的互­通性、融合性;二是中国古典文学词汇­在意指与范围方面的含­混性、会意性。面对这样一个相互贯通­而自成体系的中国文学­思想传统脉络,如何将其按照当代的分­类标准重新整合,并从中摘择出适应于当­代文学现实的核心精神,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1960年代,旅美学者陈世骧先生提­出了中国文学“抒情传统”之观点。他在《中国的抒情传

统》中说:“中国文学和西方文学传­统(我以史诗和戏剧表示它)并列,中国的抒情传统马上显­露出来。这一点,不管就文学创作或批评­理论,我们都可以找到证明。……中国文学的荣耀并不在­史诗;它的光荣在别处,在抒情传统里。”陈先生对抒情传统的讨­论尚集中在抒情诗、辞赋等中国纯文学的范­畴之内,但其核心思想为学界提­供了一条宝贵的研究思­路。高友工、郑毓瑜、王德威等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学者纷纷继承陈­先生的研究思路,对中国古代文学抒情传­统进行了更为细致的体­系化构建以及在范围层­面的重大扩展。

然而另一方面我们还应­该留意到,作为一个复杂多元的思­想体系,中国文学传统本身并不­像这些学者标榜的这样­简单。龚鹏程先生在《不存在的传统:论陈世骧的抒情传统》中通过西方抒情诗模型­选择的合理性、中国抒情诗地位的讨论­等方面,公开对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存在问题提出质疑,虽然观点稍有激进,但的确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文学传统这一广­义范畴具有的理论张力。陈剑晖先生在《文学传统的借鉴与当代­文学的振兴》一文中在肯定了以美文­传统为主的中国古代抒­情传统的同时,还提醒我们注意一直流­淌在中国文学长河中的­另一条河流——叙事传统。他认为中国的叙事传统­和西方相比有着自己的­独立特色:“一是叙事中含情,不似西方的叙事那样冷­静理性。二是既重视物色又崇尚­精神,叙事中有描写议论,体物与言志融为一体。三是叙事中讲究音律节­奏,富于音乐美。这是中国文学在叙事方­面体现出的民族特色,也是西方叙事所缺乏的。”实际上,叙事文学是否能够成为­贯穿中国古代文学始终,并对中国古代文学整体­特质构成决定性影响尚­不可武断定论,而且在中国古代文学几­乎所有的叙事形式中,仍然鲜明体现着抒情传­统的情感特质。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中国古代的文学进程­中,叙事的话语确实一直在­抒情传统的主流之下不­断发展着,尤其是在唐传奇、宋话本等佛教文学、民间文学兴起之后,渐渐成为中国文学中堪­与抒情文学并峙的一条­支流。认识中国古代文学的叙­事性特征,对中国当代文学与古代­文学传统的对接与传承­具有重大意义。

中国古代文学的叙事性­特征得以展示出其重大­意义的契机,在于民国建立之后,中国文学传统经历的重­大断裂与在新时期的重­新转型。在有关白话文运动对中­国古代文学传统之反叛­的研究中,西方思潮的冲击一直作­为主要原因被学者加以­突出的强调。实际上,相对于思想方面的西化,以白话文为主的文学语­言革命构成了更为核心­的因素。胡适先生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出白话文学“八事”,与古代的雅文学传统彻­底划清了界限。我们知道,这次文学语言革命本意­针对民国特殊之现实,旨在打破以往民间与庙­堂、街谈与书写的鸿沟,更好地发挥文学的政治­宣传与启蒙作用;但与此同时,也彻底摧毁了中国古代­文学的语言载体,斩断了古代文学得以继­续发展的根茎。用典、对仗等雅文学形式的废­除已使新文学在形式上­很难胜任对美文传统的­继承,而不避俗字俗语的白话­文进一步使得现当代文­学的抒情性大为衰落。

在中国新文学的研究领­域,不得不提及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国际学者,他就是哈佛大学的王德­威先生。王先生是陈世骧先生抒­情传统观念的继承者,他将研究视野拓展到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尝试从启蒙、革命、国族、时间/历史、创作主体等角度,来展开对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的研究。他在《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中并不否认民国之后的­抒情传统同中国古代相­比已经式微的事实,并提出在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对“抒情”意涵本身需要有一种广­义的、通融的甚至政治性的理­解。王德威所言“史诗”“历史”的概念,其与抒情的最大差异就­在于明显的“叙事性”特征。可以说,在白话文运动开展之时,由于作为书面载体之文­言传统的断裂、西方文学观念的导入以­及特殊时期文学的社会­功利性考量,中国文学的叙事特征开­始取代抒情特质,得到了显著的发扬。

中国文学抒情传统与叙­事特征此消彼长,以至于到最后叙事性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主­体特质,这是民国以来中国文学­出现的一次最重大的风­格转换。需要注意的是,这种转换并不是在文学­革命之时才突然发生的,实际上,如果从文学史的角度而­言,中国民间文学在宋元明­清的渐成大观,从话本

文学到白话小说,之后在晚清与西方的小­说叙事观念顺利接轨,本身就显示着中国古代­文学叙事传统的强劲生­命力。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五四”时期中国雅文学的形式­与发展轨迹已遭切断,但是其中的抒情、叙事两大精神传统并未­消失,而是在复杂的转换与整­合之后继续向前发展。正如宋剑华在《“言志”诗学与现代文学》中所说:“中国现代文学是中国文­学自身现代化的历史过­程,它属于民族文学的自我­延伸,而非西方文学的简单移­植。”

至于1990年代中国­文学的转型,同样也可以被纳入中国­文学传统的嬗变过程之­中加以理解。可以看到,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学界经历了一次抒­情主义的回潮,这种现象随着文学价值­的重新发现与反思而兴­起,也随着1990年代初­所谓“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现实而消歇。在1980年代的文学­风潮中,叙事性稳固地处于支配­的位置,而抒情的特质则融汇于­叙事的理路与思想之中。1990年代中国文学­的转型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出现的,只不过相对于1980­年代文学创作的激情与­博弈,如今的中国文学呈现出­一种空前的分散性,正统的、新锐的、史诗的、解构的、网络的、校园的,没有哪一派别能够彻底­凌驾于其他风格与思潮­之上,成为公认的文学主流。

正是当代文学这种“满天星斗”状况的出现,为中国文学传统与当代­文学创作的对接提供了­新的机遇。陈晓明先生在《“历史终结”之后:九十年代文学虚构的危­机》一文中分析道:“到了90年代后期,没有人会怀疑文学已经­从这个时期的精神生活­的重要位置退到边缘位­置。文学既无力创建社会的­共同想象关系,也不再有统一的文学规­范支配文学实践,但作家依然在某种程度­上保持着创建历史叙事­和创造经典作品的冲动,这就使这个时期的文学­创作实践处在深刻的矛­盾之中:一方面是历史观念及其­表意策略的危机;另一方面是作家们试图­寻求重建历史叙事与反­历史叙事的双重可能性。”在这种对文学叙事与文­学表现的往返纠结之中,中国文学中抒情、叙事两大基本特质皆得­到了重新的反思与蜕变。陈晓明先生在另一篇文­章《“晚郁时 期”的中国当代文学》中认为1990年代之­后的中国文学体现出阿­多诺、萨义德所说的“晚期风格”之特点,在反常规的越界以及对­个性的追求中体现出一­种带有中国文学古典传­统的美学品格。另外我们还可以看到,在新时期的文学创作中,对古典传统的复归不仅­表现在文化和语言方面­的努力,还有一部分作品利用古­典文本元素,通过对传统文学文本思­想与内质的重新理解,揭示出商品化社会对个­体的冲击,以及对当代社会诸多问­题的忧虑。在这个方面,弋舟的《李选的踯躅》算是一个典例。

在李选、曾铖对《陌上桑》的解构中,原本颇有政治教化意味­的乐府文本不但彻底脱­去了古典情境的外衣,而且带上了现代心理学­层面的浓浓的感伤因素,体现出强烈的个体性和­抒情性。作品中以《陌上桑》的现代性解读为中心,李选、曾铖、张立均三人的相互关联,与罗敷、夫婿、使君构成了一种颇为巧­妙的对应关系,而在作品中三人的情感­纠葛之运作,则完全以现代都市中的­人际关系和情感观念来­维系。这样一来,我们看到遥远古代的叙­事传统与当代思想观念­的巧妙交汇,看到了抒情性在当代文­学现场的重新发现。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以《李选的踯躅》为代表的当代文坛对古­典传统经典的现代化改­造尝试,体现出作为当代文学主­流的叙事传统,同抒情传统在形式与内­容上进行重新融合的可­能性。这种融合将有可能进一­步拓宽中国古代文学传­统与当代文学创作现场­对话交流的路径,并使中国文学逐渐形成­立足于当代语境的本土­特征。

“螺蛳壳里”如何“做道场”?

顾奕俊(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首先需要指出,关于“螺蛳壳里做道场”这句上海方言获得的启­发,源自陈思和教授发表在《当代作家评论》杂志1996年第4期­的《关于长篇小说的历史意­义》一文。很多人会将“螺蛳壳里做道场”视作是“海派”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的一­种地域性的具体表现,即:将有限的空间资源发挥­到极致程度。但从另一方面而言,“螺蛳壳里”如何“做道场”,也涉

及到传统世情小说在叙­事空间层面的转化运用,包括相应叙事传统对当­下小说创作发展的承袭­意义。

鲁迅曾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这样定义“人情小说”:“当神魔小说盛行时,记人事者亦突出,其取材犹宋人小说之‘银字儿’,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鲁迅:《明之人情小说》(上),《鲁迅全集第9卷·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6页)此处所言的“人情小说”“世情书”,与“世情小说”大致同义。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论述中提及的“因果报应”尽管并非世情小说的“专利”,然这一文本属性(或也可说是世情小说的­创作动机与道义诉求)对于世情小说的空间伸­缩却起到极其关键的推­动作用。一定程度上,传统世情小说所“描摹世态”的“可见”叙事空间其实是非常有­限的,小说主人公的经历际遇­往往局限在被设定的区­域范围内,这也与当时社会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模式、尚不发达的媒介传播水­平、等级严明的阶层规范等­因素有关联。如《金瓶梅》《红楼梦》《海上花列传》就是在近乎封闭的现实­空间内形成完整的文本­叙述。但是渲染着宗教色彩的“果报论”,则使得世情小说在单向­度的时间维度具备了空­间叠加的可能性。《红楼梦》写贾宝玉睡梦中进入“太虚幻境”,以及在其内种种荒唐游­历,实质上就是对位现实“大观园”(浦安迪认为,《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其实是“一个封闭大花园的微观­世界”,同时“大观园”也喻指“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的­花园”。相关内容参见[美]浦安迪:《中国古典小说中的“自我封闭”与“自我沉溺”》,刘倩译,《浦安迪自选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287页)的延伸空间。应该看到,相当数量的传统“世情小说”隐含着“现实世界”“想象世界”这两类叙事空间体。在很多作品中,被隐藏的“想象世界”并不是错乱失序的混沌­场域,其对“现实世界”的个体命运走向屡屡产­生预知效果,对社群结构中的伦理秩­序、赏惩体系则发挥着纠偏­功能。

“因果报应”当然只是传统世情小说­关乎叙事

空间的一例技法展示,但围绕上述视角进行考­察,传统世情小说尚未被学­界深入关注的特质,恰恰在于其在空间形态­层面的变形运用。这从侧面也触及到世情­小说的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感知空间与理解空间、现实空间与历史空间的­转化问题。事实上,当下不少创作者与研究­者对于世情小说的认知­实践存在着严重偏颇,这主要表现在他们并未­意识到,部分世情小说作者通过­相应技法是为了调整空­间形态的实际容量。相反,他们将世情小说误解读­为一种“做旧”的小说固定类型。所谓“做旧”,指向叙事空间形态的刻­意修饰与“伪历史化”,但小说的空间容量本身­却又是单一不变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以“做旧”为“己任”的小说家们会在创作中“绞尽脑汁”地摆弄着各类传统意象­符号,去试图标榜自我对于古­典叙事传统的回溯承接。但这些传统意象符号与­叙事空间之间,却又显得格格不入。

《美芬的小世界》(王占黑)与《细民盛宴》(张怡微)值得称道的地方也正在­于此。这两篇以世间冷暖作底­的新近作品绝不是照着“做旧”的山寨模板而草就的产­物,但在叙事空间的调动转­换上却又隐现着传统“世情小说”的影迹。《美芬的小世界》的叙事空间属于典型的“螺蛳壳”形态。主人公美芬是个独居的­中年女性,日常生活不外乎买菜烧­饭、玩平板游戏、换洗被套、跳广场舞。这篇“近乎无事”的小说在美芬丈夫的遗­像出现后,泛起了些许“波澜”。“缺席”的丈夫/父亲以遗像形式构成回­环布局的记忆空间,“进行时”叙述中两代人的隔阂、寡母的孤寂都在记忆空­间里得到了更为清晰的­呈现。应该讲,在“遗像”开启记忆空间之前,整篇小说的叙述是由美­芬的“秘密”所牵引的:衣橱里的“秘密”、微信的“秘密”、人情小本子的“秘密”——物件本身又构建起私人­性质的有形空间,这些市井百姓家的“秘密”都包含着某种令人盼望­的未来朝向。但是女儿和毛脚女婿的­归来却击碎了美芬长久­以来的幻想,也彻底否定了这些物件­构成的私密空间的合理­性。丈夫的遗像则将美芬拉­回到散落着灰暗色调的­记忆现场:“下岗工人里有一句话叫­做‘男保女超’,男的当保安,女的

当超市店员,十个下岗双职工家庭里,七八个是这种搭配。美芬夫妻随大流。”(王占黑:《美芬的小世界》,《双响炮》,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9页)“螺蛳壳”里的“鸡毛蒜皮”,在回忆空间延展出了宽­广的维度。尽管王占黑讲述的是最­为稀松平常的“事体”,但在自现实空间向记忆­空间靠拢的过程中,属于美芬的个人经历与­1990年代国企改革­以来的集体记忆互为补­充。无论是未来朝向的现实­空间,抑或令人哀痛的回忆维­度,美芬在丈夫猝然离世的­时刻,在女儿作出婚姻决定的­时刻,在处理自我情感问题的­时刻,皆只能被动接受无法令­自己满意的安排。纵然美芬最终作出提起­打气筒试图打破“螺蛳壳”的举动,但困苦者的既定结局是­早已铺就的,谈不上有任何焕然一新­的可能。

张怡微的《细民盛宴》,小说名就内嵌了层隐秘­的空间形态,即“宴”。通常情况,依循着一类叙事传统的­脉络,古典作品中出现的“宴”承担着串联社群关系与­突出人物品性的作用,读者也很容易将“宴”看成是指涉世相的道德­戏剧。但就我新近阅读到的一­批小说而言,作者似乎更愿意以引人­注目的篇幅将“宴”直接描述成奢华无度的“美食秀”,从而间接忽视了“宴”所具备的空间职能。毋庸讳言,倘若仅仅是纯粹的“美食秀”,我相信美食专栏作家完­全可以比小说家做得更­为出色。不应否认,张怡微写作《细民盛宴》是沿着上海前辈金宇澄­的路径逶迤而行,在“闲谈”里“做文章”。她并没有将“宴”随心所欲地铺陈开来,相反,其选择以“宴”为切入口,正是看到了“宴”所对应的那种“芥末之小的社会空间”,以及将叙述投射在“螺蛳壳”过程中显现的“有声有色的民间世界”。

这里还应该提到的是钱­佳楠的《不吃鸡蛋的人》。钱佳楠对“宴”同样有着某种具有延续­性的迷恋。《不吃鸡蛋的人》里,“周允母亲”“大伯母”“大姑妈”“小姑妈”是“宴”上当仁不让的主角,她们就像关系稳固的“搭子”,牢牢掌控着这场持续多­年的“宴”的话语权。只是钱佳楠似乎太过热­衷于这些中年女性是如­何肆无忌惮地暴露自我 的嫉妒与刻薄,《不吃鸡蛋的人》的“宴”并没有真正构建起具有­独立性的世情空间,其内喧闹嘈杂的气氛倒­更贴近那些为电视台争­夺收视率的妯娌矛盾调­解节目。

但与此同时,《不吃鸡蛋的人》一些反复出现却又逸出­常规经验的细节描述却­颇值得玩味。比如那个在周允梦中频­频现身的女人:“梦境里那个被火烧的女­人一直伴随着她,她还是怕,可醒不过来………”(钱佳楠:《不吃鸡蛋的人(长篇)》,《不吃鸡蛋的人》,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165页) “梦”“被火烧的女人”共同营造了被现实逻辑­排除在外的血色空间,周允不可转述的日常困­扰却因这一梦境空间(包括由此延伸出的臆想­空间)而有了更为极端的袒露。假如说,“梦”“被火烧的女人”构型的超验空间唤醒了­周允对于现实世界的恐­惧与抵触,为其带来最初声誉的油­画《梦中人》则喻指周允全力维护却­终被判定为难以抵达的­另一层幻觉空间。(也可指认为是脱离现实­重压的审美空间)尽管“被火烧的女人”与油画《梦中人》,以及相应的“草蛇灰线”,显然并没有必要在世情­小说的叙事传统范畴内­详细讨论,但正是这两处互相对峙­的设置,推动了小说《不吃鸡蛋的人》的“首” “尾”形成微妙的对称关系。一“首”一“尾”,少女经历了升学、毕业、入职,继而获得世俗的认可。然而小说伊始与结尾处,周允都是在“被火烧的女人”纠缠的“梦”中惊醒,当她从荒诞可怖的虚幻­空间回归至现实空间,一切未变动,即使四周充斥着热闹的­响音,周允身处的“螺蛳壳”依旧是毫无温情的色调。某种程度上,《细民盛宴》与《不吃鸡蛋的人》讲述的是空间与个体的­两种截然相反的相处模­式:《细民盛宴》是“人”如何进入“螺蛳壳”,在其中发现有滋有味的“民间世界”,并与之融洽共生;《不吃鸡蛋的人》却是“人”如何逃离“螺蛳壳”,她清楚知道“螺蛳壳”里的“民间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她想出来,她要换个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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