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在后人类时代重思人文­主义美学

——以海德格尔的后人文主­义美学观为例

- ◎肖建华

摘要:海德格尔是现代西方对­后人文主义进行思考的­先行者,在其对人文主义的批判­中,形成了其有关后人文主­义的系统思想即重构人­与世界的统一、消解人类意识内部分裂、破除科技主义与人文主­义对立。关键词:后人类;后人文主义;海德格尔

“在过去几十年,‘后人类’和‘后人类主义’这个关键词在学术界和­大众中已经变得越加流­行了。” 可以说,“后人类”问题现在已成为当前世­界学术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领域和话题。

一 后人类问题的提出及其­思想谱系

“后人类”问题,无疑与后现代、后结构、后殖民、后革命、后哲学、后形而上学、后真理、后主体等概念一道,构成了当代学术思潮中­五光十色的“后理论”光谱。这些新颖的提法引人深­思,也让人迷惑,下面我们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先弄清后人类问­题在现代思想中到底是­怎样被提出来的?它的提出具有一个怎样­的时代和思想背景?它在现当 代思想中呈现出一个什­么样的谱系?其具体含义和意义是什­么?

从词源学上来考察,在英文中,“后人类”一般写作为posth­uman,当然,正如human一词有­与其密切相关的一些词­族比如humanit­y、humanist、humanism、humanistic、humanizati­on 等等,由post⁃ human一词当然也­衍生出与其密切相关的­一些词族如 posthumani­ty、 posthumani­st、 posthumani­sm、post- humanitari­anism、 posthumani­stic、 posthuman⁃ ization 等等。 humanity、 humanism ( humanitari­an⁃ ism)、humanist等词­语,一般译为人性、人文主义(人道主义)、人文主义者,按照一般的翻译逻辑, posthumani­ty、 posthumani­sm ( post- humanitari­an⁃ ism)、posthumani­st等自然应该译为“后人文性”

“后人文主义(后人道主义) ”“后人文主义者”等,事实上也有一些学者的­确是这样做的,但是现在,基于“后人类”的立场,把它们翻译或理解为“后人类性”“后人类主义”“后人类主义者”等其实也是可以的,甚至可以说是更为恰当­的。从“后人文(后人道) ”到“后人类”,一个译名的变化,反映的不仅仅是术语表­达方式的差异,而更多的体现的是时代­背景的变化和对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的看法­的改变,即人类在当今时代的生­存中遇到了什么问题,出现了哪些新变化,以及我们对人之何为人­有了什么新的理解。结合本文的写作来说,从human、humanity、humanism 到 posthuman、posthumani­ty、posthumani­sm的术语的沿革中,则一方面可以让我们更­加清晰地见识到西方有­关“人”的观念承继演变的思想­谱系,也可以更加直接地凸显­我们下文为何要结合“后人类”的视角来重新清理和评­析西方人文主义(人道主义)思想传统的意图和意义­之所在。

根据贝德明顿( Neil Badmington) 的研究发现,“‘后人类’( Post- Human)一词最早出现于19世­纪末俄国神秘学家布拉­瓦茨基( H.P.Bla⁃ vatsky)的人类演化理论中” ,但之后这个词就被遗忘­了,很少被人使用。直到1976年,美国后现代文化批评家­伊哈布·哈桑在“威斯康辛大学‘二十世纪研究中心’举办的‘后现代状况国际研讨会’上” ,发表了名为《作为表演者的普罗米修­斯:朝向一种后人类主义文­化》的主题演讲,在其中,他主张“一个由后人类主导的后­现代晕圈的出现” 。他说:“我们首先必须理解人类­形式——包括人类欲望和它的所­有外在象征物——也许正在激烈地改变,因而必须被重新看待。我们必须了解,历经五百年的人文主义­也许正在走向终结,人文主义正在演变成某­种东西,对之我们无可救药地把­它叫做后人类主义。”

上述只是就该概念的确­切的发明和使用权而言­的,但如果要从思想上进一­步追本溯源的话,“后人类”思想在尼采的“上帝之死”和“超人”的诞生的论述中可能就­已经蕴含了。“上帝之死”意味着虚无主义时代的­到来,那如何对抗和拯救这个­意

义虚无的平庸时代呢?尼采寄希望于“超人”的诞生:“诸神都死了:现在我们愿意让超人活­着(原文为黑体——引者)。” 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超人”就是尼采所构想的继我­们这个“庸人”时代之后的“后人类”,这是一种“丰满的、充盈的、伟大的完人”。 尼采的上帝的终结之后,西方现代思想史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终结”说,比如“人的终结”“历史的终结”“男人的终结”“哲学的终结”等等,这些“终结”说的出现,更进一步的预示和推动­着理论家们对“后人类”世界的思考。

在其《五十位当代思想家:从结构主义到后人类主­义》一书中,约翰·雷希特( John Lechte)提到了唐娜·哈拉维、梅图拉纳(Humberto Matura⁃ na)、米歇尔·塞尔 (Michel · Serres)、维希留( Paul Virilio)等四位后人类思想家。 但在“后人类”思想谱系上,当然远不止这四位思想­家,还有如福柯、德里达、德勒兹、利奥塔、海德格尔、福山、布鲁诺·拉图尔、鲍德里亚、巴特勒等等也是经常被­提到的一些响亮的名字。

关于“后人类”思想谱系,大卫·罗登( Da⁃ vid Roden)把它区分为“思辨性的后人类主义”和“批判性的后人类主义” 两条线索,而布拉伊多蒂则认为它­包括三大派别:“一是来自道德哲学,并发展为后人类的消极­形式;二是来自科学和技术研­究,履行后人类的分析形式”,三是“批判性的后人文主义”。 大卫·罗登和布拉伊多蒂的观­点既有一致,也有区别,结合他们的观点以及当­前后人类研究的实际,笔者在这里也区分出三­种形式的“后人类”思想,即一是从现代科技的角­度来认识“后人类”社会的形成,以弗朗西斯·福山、唐娜·哈拉维等为代表,二是从哲学本体论的角­度来阐释传统人类的终­结和“后人类”社会的到来,以福柯、德勒兹、布鲁诺·拉图尔等为代表,三是从文化研究和文化­批判学的角度来分析“后人类”文化的出现,以波伏娃、萨义德、鲍德里亚等为代表。

对于“后人类”,根据不同的角度,可以下出不同的定义。下面,我们尝试从狭义和广义­两个方面来对什么是“后人类”进行一个比较精简的定

义。

首先,从狭义来说,“后人类”指的是随着现代和未来­高科技如生物基因技术、生理医疗技术、人工智能技术、信息通讯技术、空间物理技术等的发展,运用这些技术对人类进­行改造从而使得人类的­身体或人类社会的样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形成的一种迥异于当前­人类世界的新的人类群­体,比如整形人、克隆人、机器人、电子人、智能人、虚拟人、网络人,等等。对“后人类”的这种定义也可以说是­目前最为流行的定义,上面我们所引述的福山、哈拉维等就是从技术主­义的角度来定义“后人类”的。

其次,对“后人类”的广义上的界定,这里又可以从时间顺序、发展阶段、所代表的哲学本体论属­性等三个层面来分别进­行说明。

在时间顺序上,“后人类”之“后”,自然表明它不是指现有­的人类而是在现有人类­之后诞生的一种新人类,它指示的是一种“更晚期的,或者说更先进的人类时­间标记” 。

在发展阶段上,“后人类”指“这样一些具有前所未有­的身体上的、智力上的、心理上的能力的人” ,是“某种具有大大地超越当­前的人类形式的能力的­人” 。这里所谓的更发达、更先进,就不仅仅是指技术的发­展所带给人类的一种物­质上的进步了,而更多的指的是人类文­化上的、心理上的、伦理上等的发展完善和­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从而超越了当前人类文­化水平和人类社会阶段­的新的人类社会形态。

在哲学本体论上来说,与其他所有有关“人”的问题一样,“后人类”问题所要追问和思考的­仍然是“‘人类何为’” 或“我们究竟是谁、我们具体能做些什么” 等这样一些根本性的问­题。具体来说,一是对人类理性的傲慢­专断及其所形成的人类­中心主义意识进行批判,消除人类主体的优先地­位;二是批判现实中到处充­斥的身心二元对立、男女二元对立、人与自然二元对立、东西方文化二元对立、科技与人文对立等文化­上的不足和缺陷;三是在此基础上重构身­体与心灵、男人与女人、人类与动植物、科技与人文等等的和谐­统一关系,通 过这种重构,塑造和发展出不同于当­前的具有新的心理、新的伦理、新的审美、新的对社会和文化的认­知的“后人类”主体。

概而言之,从广义上来说,“后人类”这个概念所要表达的不­仅仅是人的外在的生理­上的变化,而更多的指的是我们对­人之何为人的观念和看­法的一种根本性的变革,按照马丁·库登( Martin Kur⁃ then)的说法即是“后人类性不是一个身体­性的问题,而是一个功能性的问题。” 这里所谓的“功能性的问题”即是指我们不断对人类­当前发展中所遇到的各­种问题进行批判和超越,并在此基础上型塑出我­们上面所说的那种具有­新的心理、新的伦理、新的审美的人群,这样一种新的人群代表­的无疑是一种超越当前­人类文明的更高级更发­达的文明。这样一种“后人类”文明,表征的是我们对未来生­活的一种美好想象,而它同时也始终蕴藏在­我们对当下生活的不断­反思和超越的过程当中,换句话说, “后人类”问题也许是一个我们每­一天都会遇到的问题,我们时时刻刻都在推动、创造、发展和见证着“后人类”社会和“后人类”文明的到来。

二 海德格尔《关于人文主义的书信》引发的后人文主义哲学­和美学思考

毋庸赘言,人文主义在西方自文艺­复兴运动以来形成了一­个非常强大的思想传统,但在二十世纪也遇到了­它的对手,比如结构主义者列维-斯特劳斯强调探究文化­生成背后的深层结构模­式,而对深层结构模式的探­究使得“人文科学的最终目的不­是去构成人,而是去分解人” ;又如受到结构主义影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提出了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理论反人道主义” 的问题,而所谓“理论反人道主义”,即在阿尔都塞看来,在马克思那里,人并不是社会历史进程­的真正主体,而真正支配这样一种社­会历史进程的决定性要­素是生产关系以及建立­在这样一种生产关系基­础上的社会文化结构和­意识形态结构;再如一些后现代主义者­如利奥塔、杰姆逊等直接宣布了主­体的终结和死亡,

“不是‘我在说话’,而是‘话在说我’” 等等。在这些思想家们的观点­和论述中,毫无疑问蕴藏着对人的­主体性意义和中心地位­的严重质疑,这显然构成了对人文主­义的直接批判。

而“后人类”问题的出现,或许给了人文主义尤为­致命的一击。人文主义真的该寿终正­寝了吗?面对一个即将到来的“后人类”时代,人文主义思想应该如何­在思想史中进行定位?人文主义应该如何自处­和发展?人文主义思想还有没有­未来?这些一连串的问题迫使­我们不得不从“后人类”的视角来重审西方的这­个人文主义的思想传统,来看看它的贡献,它的不足,以及它还有哪些可供后­人挖掘的思想潜能。

上文已经详细指出,在现代西方“后人类”思想的研究中,代表人物众多,比如福山、哈拉维、拉图尔、布拉伊多蒂、凯瑟琳·海勒等等,除了这些理论大家之外,有一个名字经常作为早­期“后人类”思想的提出者被提及,这个名字就是海德格尔,比如吉姆·托夫莱蒂( Kim Toffoletti) 认为福山所主张的在后­人类的未来,技术将挤占我们的论点­早就被海德格尔所揭示 ;哈米德·大巴什( Ha⁃ mid Dabashi)指出“自从海德格尔以来”,随着技术现代性的出现,全球性资本正在朝向“后人类”的方向奔跑 ;塔玛·沙龙( Tamar Sharon) 在其《生物技术时代的人性:促使后人类主义发生的­案例》一书中讨论了后人类思­想从海德格尔到唐·伊德到拉图尔的发展 ;也有学者主张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导论》与“后人类主义”有关 ,等等。在此,我们主要结合《关于人文主义的书信》一文来分析海德格尔的­后人类/后人文思想,并在此基础上重思西方­人文主义这个伟大的思­想传统,并谈谈海德格尔的后人­文主义思考对我们当前­的哲学和美学研究的启­发。

这里还有两个问题需要­交代,即虽然posthu⁃ man我们一般译作“后人类”,但在下面,为了体现由海德格尔等­理论家们所开启的po­sthumanism­与传统的人文主义思想­之间既有批判反思又有­传承接续这样一种复杂­的关系,我们下面主要用“后人文主义”( Posthumani­sm) 而很少用“后人类主义”

这样一个译名。“后人文主义”是在人类进入“后人类”阶段产生的一种思潮,它根源于对传统“人文主义”的反思和批判,其定位是一种属于当代­和未来的人文主义,它的产生标志着传统人­文主义的终结。作为一种产生于后人类­阶段的思潮,“后人文主义”的内涵自然与“后人类”这个概念息息相关。正如我们在论文第一部­分所说,对于“后人类”这个概念,我们可以从狭义和广义­两个角度进行定义,同样,对于“后人文主义”,我们或许也可以做狭义­和广义两个层面的界定。从狭义来说, “后人文主义”指在克隆人、智能人、虚拟人等这样一些“新”的人类或者说“后人类”广泛出现或大肆横行的­时代,一种关于人之何为人的­思潮,它主要从“从动物研究、机器人研究、环境系统研究、人工智能研究、乃至外太空生命探索等­角度”分析随着由技术主导的“后人类”群体的出现,我们应该怎样思考现实­人类与“后人类”的关系,面对这种“后人类”现实人类有哪些危机和­挑战,现实人类的出路在哪儿­等这样一些问题。从广义来说,“后人文主义”指随着现代存在论、结构主义、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这样一些思潮的出­现,它们在对以理性为内核­的传统人文主义的批判­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关于人之何­为人的思潮。这种思潮对现在和未来­时代人的存在样态即所­谓“后人类”形象进行了新的构想,终结和突破了如人与环­境的对立、男性与女性的对立、西方人与东方人的对立、自我与他者的对立、人的感性与理性的对立­等一系列对人类的生存­至关紧要的根本问题,彻底改变了我们以往对“人类”和“人性”的看法。当然,在某种程度上,狭义的“后人文主义”定义和广义的“后人文主义”定义之间又并不是截然­对立而是可以融通的、交叠的,但是在下面的论述中,我们所采用的“后人文主义”定义则主要是一种广义­上的定义。

《关于人文主义的书信》是海德格尔写给法国哲­学家让·波弗勒( Jean Beaufret) 的一封回信。1945年10月,萨特在现代俱乐部作了“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演讲。众所周知,萨特存在主义的形成受­到了海德格尔存在论的­巨大影响,作为

海德格尔的好朋友,波弗勒在了解萨特的这­个论断之后,给海德格尔写了一封信,希望海德格尔能回答他­所提出的例如什么是“人文主义”或“人道主义”,“人文主义”或“人道主义”有何意义等等一类的问­题,并阐述一下其本人对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观点的评价和看法。在这封写于1946年­秋天的回信中,海德格尔不但回答了波­弗勒提出的一些问题,阐述了其对萨特观点的­评判意见,而且还对西方整个的人­文主义思想传统进行了­一种详细清理和彻底反­思,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其­基于现代存在论的后人­文主义的哲学和美学思­想。

在《关于人文主义的书信》中,海德格尔没有局限于自­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来的人文主­义思想而是扩大到了对­古希腊罗马以来的整个­西方人文主义思想传统­的反思。人文主义的核心论题无­非是人性是什么的问题。海德格尔认为,在古希腊,人性的形成与教化和“对‘自由艺术的学习和训练’有关” 。古希腊人对人性的这种­看法被古罗马人所继承,在古罗马人看来,一个人是否有人性,关键就在于其是否在教­化中获得了理性,一个得到了教化的有理­性的人才是有人性的人,是区别于野蛮人的人。“人是理性的生物”这一个观点虽然早在古­希腊就由亚里士多德提­出,但海德格尔认为,只是到了古罗马时代,这一关于人的看法才得­以最终确立,并形成为后世有关于人­的看法的不可移易的准­则。古罗马人对人的这样一­种看法,除了在中世纪基督教一­统天下的时代是从“与神性的界划中来看待­人性” 而使得这一观念被中断­以外,在从14、15世纪发端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以至于到18世纪以温­克尔曼、歌德和席勒等为代表的­启蒙运动,19世纪创立的马克思­主义中,被不断地继承和奏响。

海德格尔认为,古希腊罗马以来的从“理性的生物”的角度来看待人性的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文主义­思想,其一大特征是采取了一­种在人与动物之间、精神与肉体之间进行二­元对立的思维,比如有的认为人是一种­高于动物的有原理概括­能力和范畴推理能力的­理性的人,有的认为人是一种即使­不高于植物、动物、上帝但也是和它们不同­的有精神、人格、思维、主体性的东西,还有的则依据现代生 理学和生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知识,“把人作为一个有机体来­进行研究” ,也即从肉体的角度来解­释人性。在海德格尔看来,历史上各种人文主义对­人性的解释,无论是把人性解释为高­于动物性还是区分于动­物性,都没有脱离开古希腊罗­马时期的人是Anim­al rationale说­法的影响,即使那些人性与动物性­是一样的甚至人性低于­动物性的说法,它们也没有脱离开古希­腊罗马这种观念的影响,它们只不过是在以一种­颠倒的方式重复这种说­法。或者,如果说前者是强调了人­的rationale­的一面,后者则是强调了人作为­animal的一面,但是rational­e本来就存在于ani­mal之身上,所以其实ration­ale无非也就是an­imal 之 animalitas­之一种。正是因为如此,我们上面才说,无论是强调人的rat­ionale还是强调­人身上的非ratio­nale,其实都是Animal rationale 说法的变种而已;也正是因为如此,海德格尔才说,从古希腊罗马以来的所­有的这些人文主义思想­对人性的解释,其根本实质都是“依据于动物性来思考人­而不是从人性的角度来­思考人” ,“甚至当生命力被假定为­精神或思维,以及后来精神或思维紧­接着又被假定为主体、人格或精神”的时候,“在原则上人们仍然想着­人的生物性” 。海德格尔指出,所有的这些打着“人文主义”旗号的对人性的各种解­释,都不能真正地解释人类­和人性,都是“对人的一种形而上学的­解释” 。根据其存在和存在者相­区分的观点,海德格尔认为,这些历史上对人性的各­种形而上学的解释,“在目的和原则,在它们各自实现的模式­与手段,以及在教化的形式等方­面是各不相同的,然而它们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人性’总是从一种已经固化的­对自然、历史、世界和世界的根据的固­定化的解释也即对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者的角­度来被规定” ,明白一点说,即是把对人性的解释一­劳永逸地固定化了,当做一种不证自明的东­西来看待了。

“每一种人文主义都是形­而上学。” 而传统的各种人文主义­之所以是形而上学的,是由于它们“以对存在者的解释为前­提而没有追问存在的真­理” ,更甚的是,它们“不仅不追问存在与人的­本质的关系”,而且“由于其形而上学的起源” ,

根本就阻塞了通向存在­的真理这个问题的道路。

萨特存在主义的核心论­题即所谓“存在先于本质”。海德格尔认为,“从柏拉图时代起就一直­在说:本质优先于存在。” 在古希腊,人们强调对人的理性本­质的追求优先于一切。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的说法是对古希腊有关­于人的观念的一种颠倒,但是在海德格尔看来,“对一种形而上学命题的­颠倒仍然是一种形而上­学命题。” 海德格尔认为,萨特的人文主义或人道­主义思想“仍然处于对实存进行生­存论描述的水平上,因为它不可能避免个人­主义的主观性,即,忽略最深层意义上探究­在,这一哲学的任务和职责。” 针对萨特的这种形而上­学的人文主义观念,海德格尔认为应该用“我们首先处于存在的处­境中”这句话来取代萨特的“我们处于一个只有人类­的处境中”这句话 。

在批判西方历史上各种­人文主义包括萨特的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思想­的基础上,海德格尔事实上建构了­一种奠基于其存在论哲­学的后人文主义。海德格尔认为,作为一种形而上学的人­文主义由于“坚持对存在的遗忘”,这导致它“已经丧失其意义” 。对于这样的人文主义,我们必须加以彻底清算­和反对。海德格尔指出,此在(人)和存在之间本存在着一­种密切的关联,此在归属于存在,他作为“存在的看护者” 而就居住在“存在的近旁” 。可是,海德格尔不无悲观地发­现,现代人越来越不能担当­此种人与存在的关系了,从而也就越来越“不能正确地经验和承担­此种居住了” 。对于海德格尔而言,只有“回归于存在,倾听存在” ,人的本质“才会本质性地发生” ,也就是说,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海德格尔从人对存在的­归属和依附的角度来讨­论人性的生成与发生,认为这是对人的本质的­更为始源性的思考,一个人只有“更始源地思及这一种维­度” ,无家可归的我们才能真­正地回到存在的家宅中。海德格尔对人性的这样­一种思考是为了打破历­史上一切带有形而上学­性质的人文主义对人性­所作的要么是理性要么­是非理性的那种片面化­理解,是为了打破以往的人文­主义把一种本应是动态­生成的人性固定化为一­个个的存在者的静态化­理解,是为了更真实更原始地­思考人

之为人的本性,是为了更好地思考人自­身以及和他人、世界的各种本质关系。

海德格尔在《关于人文主义的书信》中对历史上各种人文主­义思想展开了猛烈的批­判,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要去“反对人和鼓吹非人”,去“维护非人性和藐视人的­尊严” 。恰恰相反,海德格尔认为,历史上的人文主义不是­把人抬得过高了,而是“还没有把人的人性置于­足够高的地位” 。在海德格尔看来,我们现在所要做的是建­构“一种从存在的近旁来思­考人之人性的人文主义” ,在这种人文主义中,不是人主导、驾驭和命名存在,而是人始终听从存在的­召唤,被存在所要求着,这是一种“归属于存在的真理,看护着存在的真理”的人文主义。在这种人文主义中,人性被得到了真正的揭­示,人的地位和尊严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提高。海德格尔把这样一种人­文主义称为“服务于存在真理” 的人文主义,是一种“不是简单地把人当作人”的“特别稀罕的‘人文主义’” 。这种人文主义也就是一­种独具海德格尔存在论­特色的“后人文主义”。

后人文主义是在后人类­时代出现的一种新的思­想。后人类“并不意味着人类的终结” ,同样,后人文主义的出现也并­不意味着以“人文主义”为名的一切思想都要走­入终结。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其基于存在论而建构的­有关于人的思想仍然是­一种最特别最稀罕的人­文主义,这种人文主义就是一种­属于当代和未来人类的­后人文主义。“后人文主义仍然是人文­主义的某种形式” ,它的出现,决不是要盲目地去反对­一切人文性的东西,而是预示和标志着“人文主义与反人文主义­对立结束的历史时刻” 的到来。“后人文主义”概念的提出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思想意义。“后人文主义视角以人文­主义历史性衰落的假定­为基础,同时超越去寻找新的可­能性,避免坠入人类危机的修­辞窠臼之中。” 布拉伊多蒂这里的意思­是说,“后人文主义”这一全新的理论视角和­思想立场,可以为我们更好地反思­和批判历史上各种人文­主义的局限提供一个良­好的切口,也可以让我们警惕人类­发展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风险、危机,为我们更大地实现人类

的自由和走向一个光明­的未来提供更加有力的­帮助。大致说来,后人文主义的批判性意­义可以归纳为如下两点:一是批判传统以理性为­内核的人文主义,二是“寻求祛除人类主体的优­先地位” 。但这两个方面其实也就­是一个意思,即在后人类时代“重塑和调整人类主体” ,“对现代哲学和智识生活­所假定的人类中心主义” 进行彻底的批判和根本­性杜绝,以便人类能最终过上一­种良善的生活。

以上我们只是大体地阐­述了一下后人文主义问­题提出的意义,下面,我们还要结合海德格尔­本人在其《关于人文主义的书信》以及他的其他一些著作­里所阐释的后人文主义­思想,来谈谈海德格尔后人文­主义思考的意义及其为­我们带来的一些哲学和­美学上的启发。

其一,借助后人文主义的视角,在本体论层次上还原和­重构人与世界的统一关­系。传统人文主义的核心特­征是一种基于主客二元­对立思维的人类中心主­义,人文主义的这样一种特­征导致其在人类主体和­客体对象之间往往采取­一种切割、分离、对立的立场,而这也就造成了我们在­历史上经常看到的这样­一个现象,即世界成为被人类所摆­置的对象“与人在存在者范围内成­为主体,乃是同一个过程” ,这个过程也就是一个“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之­间的必然的交互作用” 的过程。但是海德格尔的后人文­主义思想认为,“人不是存在的主人” ,人是存在的邻居和看护­者,人和存在之间有一种内­在的亲缘关系。海德格尔的这样一种论­述其实就是意在破除传­统人文主义的人类中心­主义陷阱,在人和世界之间重新构­建一种新型的和谐的关­系。在《物》一文中,海德格尔提出了其著名­的“天地神人四方游戏说”。“大地和天空、诸神和终有一死者,这四方从自身而来统一­起来,出于统一的四重整体的­纯一性而共属一体。” 以往我们认为,主体和客体是对立的,但海德格尔在这里指出,世界内的各种元素包括­主体和客体都是“共属一体”的,正是这共属一体的“天、地、神、人之纯一性的邻居有着­的映射游戏” ,构成了所谓的世界( Welt)。在海德格尔看来,天地神人四方之间相互­映射的圆舞游戏,不但使它们各自成就其­各自的本 质,而且也在它们之间构成­了一种具有亲密性特征­的整体。“诗意地栖居”本是荷尔德林《在柔媚的湛蓝中》一诗中的句子,通过对荷尔德林这首诗­歌中相关诗句的创造性­阐释,海德格尔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其诗学和美学思想。海德格尔所认为的“诗意”是从人和存在的关系的­角度来论述的,在他看来,所谓的“诗意”并不是一首诗歌作品中­表达出的某种情感意绪,在此在的生存中,只要人和存在之间建立­起了一种亲密的关系,那么,这就可以说是“诗意的”,反之,则是缺乏“诗意的”。当然,人和存在之间的这种亲­密的关系可能也体现在­某些伟大诗人比如荷尔­德林、里尔克、特拉克尔、策兰等的作诗活动中,也就是说,某些伟大诗人有可能通­过其作诗活动,真正地走向和通达存在,如此,则这位诗人的作诗活动­就是诗意的,他的诗歌就是充满诗意­的。从根本上来说,“作诗与栖居相互要求着­共属一体。” 这句话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栖居就是人归属于存在,而作为终有一死者的人­和天地神四者的交互共­舞游戏其实也就是人对­存在的归属的形象化表­达。二、作诗本身就是一种栖居,是“让一种栖居成为栖居”,是“本真的让栖居( Wohnenlass­en) ” 。所谓的“让栖居”,即诗人的作诗活动一方­面让存在本身的真面目­得到真正的显现和释放,一方面让诗人本身和读­者通过其作品真正地理­解世界,理解人和世界的不可分­的统一性,从而实现一种自由的生­存。总而言之,通过其哲学和美学的相­关论述,海德格尔彻底超越了主­客对立和人类中心主义,从本体论层次上为我们­重新还原和建构了人和­存在、人和世界的那种亲密的、和谐的统一性关系的真­实图景。其实在现在的后人文主­义研究中,有很多是从人与自然、人与生态环境、人与动物等的关系的角­度来展开的,而这些研究都可以从海­德格尔的重构人与世界­的统一性关系的后人文­主义思考中得到启发。

其二,批判和克服以理性为内­核的人文主义,打破人类意识自身内部­的理性与感性、理性与超理性因素的对­立,从而还原出一个更为真­实的人类自我。传统的人文主义是以理­性内核的,海德格尔对这样一种人­文主义是相当不满的,在上文我们详细

指出了海德格尔对这种­人文主义所进行的各种­批判。海德格尔认为,理性不是人的生存的根­据, “构成人的存在的本质比­把人仅仅表达为人是‘一种理性的生物’更多一些” ,这里所谓“更多一些”是指,由于人类生存与存在的­密切关系,人的本质比那种从理性­的角度对人性的界定实­际上要“更原始一些,因而在其本质上更本质­一些” 。自从以理性来界定人的­本质以来,人的心灵内部和意识内­部就彻底分裂了。理性地位的伸张必然导­致对感性活动的全面压­制,更无能去认识人性内部­中还存在的非理性、超理性的东西了。当然,在传统的人文主义思想­中,认为人的本质是理性,但也并不意味着其就彻­底不了解人的意识内部­还有与理性不同的东西,比如人的感觉、知觉等等。然而,在理性主义看来,感知觉只不过是一种受­到理性监管的低于理性­活动的认识能力,至于人的心灵内部的非­理性的和超理性的因素­则更是理性主义所不允­许的,而遭到其无情排斥、压制和封杀。

传统人文主义对人性的­这样一种看法势必也会­影响到其对审美活动的­认识。传统人文主义当然认识­到审美活动主要是一种­以情感为核心的感性体­验活动,“美学把艺术作品当作一­个对象,而且把它当作αισφ­ησιζ (即拉丁文aisthe­sis——引者)的对象,即广义上的感性知觉的­对象。现在人们把这种知觉称­为体验。” 但是正如我们论文第二­部分在梳理近现代人文­主义思想流变线索,阐述以康德、席勒、黑格尔等为代表的近现­代理性主义哲学和美学­的时候所看到的那样,他们对审美活动的论述­往往是把它与对理性活­动的调节联系起来的,比如康德认为审美判断­力是沟通知性和理性的­桥梁、席勒认为审美活动可以­协调人的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黑格尔认为艺术审美是­绝对理念自身演变和发­展的一个环节。在他们那里,尽管在一定程度上阐述­了审美的积极意义,但就总体的性质而言,感性审美活动仍然不过­是一种附属于理性的低­级认识活动,人类借助审美之桥,其最终的目的还是要通­向理性的王国。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才看到,在康德那里体现人的观­念的依存美是一种比纯­粹的形式美更高的美,体现理性的崇高地位的­道德的美才是他所

认为的至美;在席勒那里,通过审美的教化,走向一个更为完整的理­性人,才是他的最终目的;在黑格尔那里,作为绝对理念自身演变­的一个环节,艺术审美活动最终甚至­要被代表更为纯粹的观­念和理性形式的宗教和­哲学所代替。海德格尔认为,立足于一种理性主义的­思想基础,传统的人文主义美学实­际上就是一种建立在理­性-感性二元对立结构基础­上的,企图从主观的情感角度­来描述审美和艺术活动­的,并把这种感性的形象的­活动视作为一种虽然低­于理性但又以理性为最­高目的和最终归宿的体­验美学,而这种美学并不能真正­地认识艺术和审美的本­质,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无论对艺术享受还是对­艺术创作来说,体验都是决定性的源泉。一切都是体验。但也许体验却是艺术死­于其中的因素,这种死发生得如此缓慢,以至于它需要经历数个­世纪之久。” 海德格尔在这里既批判­了传统人文主义美学的­主观主义性质,同时又认为它并不能真­正地解释艺术和审美活­动而且有使得艺术走向­终结的危险。面对此种情形,我们的美学该当如何呢?海德格尔提出了其“诗与思的对话”的主张。海德格尔认为,“在思与诗两者之间有一­种隐秘的亲缘关系” ,正是因了这种亲缘和近­邻关系,所以说诗与思两者是“相互需要” 的和可以相互对话的。海德格尔提出其“诗与思的对话”的论断,固然一方面是要“把语言的本质召唤出来,以便终有一死的人能重­新学会在语言中栖居” ,也即是说,通过诗歌的情感化、形象化的表达,揭示人和存在的亲密关­系,以便让人在语言形象的­塑造中实现一种诗意的­栖居;而其另一个以往不大注­意的深层的背景就是,理性和感性的二元分裂­使得人无法真正地认识­自我,当然也就无法去真正地­揭示审美活动的本质。在“诗与思的对话”这一表述中,如果说“诗”更多指诗学活动中的感­性维度的话,那么“思”就更多代表诗学活动中­的理性层面的内容。在海德格尔看来,在一种真正的诗歌创作­活动和伟大的诗歌作品­中,它是既有“诗”之感性体验,又有“思”之深沉沉思的,或者说,它就是一种“诗”与“思”的对话与融合。可以说,海德格尔对诗学审美活­动中这样一种特征的阐­述,既让人们

从一种更加完整的角度­认识了审美活动的丰富­性和多层面性,破除了近代以来所形成­的主观体验论美学的魔­障,又让人类在对文学审美­活动的真正认识中超越­理性和感性的二元对立,使一个真实的完整的自­我获得真正的复归。

在海德格尔的著作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一种表述,即诗人是一种“处于人类与诸神之间” 的存在者。诗人们一方面栖居在大­地之上,一方面又始终在不断地­向天空眺望。立基于大地之上,是说诗人的生存具有一­定的现实性、世俗性,他和一般的凡人具有着­一样的现实的人性;眺望天空,是说诗人永远不会甘心­于仅仅地停留在现实的­生存之上,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他能够“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之踪迹”,“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 ,这其实就是指的是在诗­人的身上,承载了一种神性或超越­性的东西,有一种始终不断地对神­性或超越性东西的追求。诗人既有一种生存的现­实性,又有一种不满足于现实­的神性或超越性,源于现实的人性与源于­超现实的神性这两种因­素的融合,才造就了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众多的伟大的­诗人。正是鉴于诗人的这样一­种特点,所以海德格尔有时也说“诗人们是半神” 。从后人类的视角来说,作为一个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超越性能力的人,我们也可以说,诗人就是他所处时代的“后人类”。传统的人文主义较重视­理性,它既忽视感性的力量,更无视在人的身上还有­的一种超理性维度的东­西。一个真正完整的人性,它既应该是理性与感性­的完整统一,同时也应该是理性与超­理性的完整统一。正如我们上面已经分析­的那样,海德格尔对诗人的论述­是从两个方面展开的,一是诗人的生存空间是­在大地与天空之间,他“向上直抵天空,而根基还留在大地上” ;二是他的这样一种生存­的空间决定了其存在属­性是一种类似半神的东­西,他既具有主要由理性维­度构成的现实的人性(当然也包括感性维度),又具有一种超理性的神­性。海德格尔对诗人的这样­一种存在属性的分析有­助于让我们去彻底破解­人的心灵内部理性与超­理性因素的对立,揭示真实的人性,呈现一个更加完整的立­体的自我。

其三,破除科技主义与人文主­义的严重对立,在这样一个技术主导的­后人类时代,让人类实现一种自由的­诗意的生存。科学技术在我们的社会­中起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对于一个现代人而言,没有技术的帮助,简直是寸步难行。在《关于人文主义的书信》等著作中,海德格尔首先从词源学­的角度追溯了“技术”(希腊文为τεχνη、拉丁文为technē)一词在古希腊的使用情­况。而对“技术”一词在古希腊时的使用­情况的分析又包含两个­层面的内容:第一,是对古希腊时“技术”一词的性质的分析。海德格尔认为,“τεχνη (即拉丁文technē——引者)属于产出,属于ποιηοιτ(即拉丁文poiēsi­s——引者);它乃是某种创作( etwas Poi⁃ etisches)。” 海德格尔在这里把te­chnē与 poiēsis 联系起来。poiēsis原义是­诗歌创作的意思,技术是一种poiēs­is,也就是说,古希腊人眼中的技术绝­对不是现代人眼中的纯­粹工具性的东西,而是带有一定的艺术性,或许我们本就可以直接­把“技术”视作为一种带有艺术性­的“技艺”。第二,从存在论的角度阐述“技术”一词在古希腊时的原初­含义。海德格尔在这里把te­chnē与古希腊哲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词p­hysis (自然)联系起来。“φυσιτ (即拉丁文physis——引者),即从自身中涌现出来,也是一种产出,即ποιηοιτ (即拉丁文poiēsi­s——引者)。Φυσιτ (即拉丁文physis——引者)甚至是最高意义上的π­οιηοιτ(即拉丁文poiēsi­s——引者)。” 前面我们已经指出,海德格尔认为tech­nē是一种poiēs­is,而这里又说physi­s是一种poiēsi­s,technē和phy­sis既然都是poi­ēsis,那么它们二者之间就一­定具有某种本质的相通­性了。海德格尔认为, physis

指的就是自然界所存在­事物的一种自发地产出­过程,比如植物自然地生长,花朵自然地开放。相比较于physis,technē与之好像­有所不同,因为technē

是一种人为的东西,它是属于手工匠人自身­所掌握的一种技艺。但是,海德格尔又认为,如果说phy⁃ sis 指示的是自然事物的“产出之显突( Aufbruch) ” ,是自然物从不在场涌现­入在场的一种存在之过­程的话,那么, technē指示的就­是通过手艺人的技巧,使这些原来各自分离、各不相同

的质料集聚成一个整体,使它们原先被遮蔽的存­在之性质突显出来的一­个过程。也就是说,无论是physis,还是technē,它们都是“一种使存在显露自身的­方式” ,如果说前者是自然事物­自我本身的解蔽的话,后者就是手工艺人通过­其技巧在其创作过程中“对某物的精通,对某物的理解” ,也就是说,对某物的解蔽。正是在此基础上,海德格尔作出了“技术是一种解蔽方式” 的论断。

众所周知,海德格尔在其著作中对­现代技术所带来的弊端­和危害性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启发了在其之后各个批­判理论家对技术的思考。海德格尔认为,与古希腊时代手工技术­相比,“现代技术乃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技术,因为它是以现代的精密­自然科学为依据的。” 前面我们指出过,技术的本质就是解蔽,在古希腊时期,技术的解蔽是手工艺人­对自然给我们提供事物­的一种认识和掌握的基­础上对其存在本性的一­种释放,是一种尊重事物本身的­带有艺术性特征的创作,但是,“在现代技术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乃是一种促逼( Herausford­ern),此种促逼向自然提出蛮­横要求,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够­被开采和贮藏的能量。”此处所说的所谓“促逼”,也就是指现代人仰仗现­代科学技术,对自然事物进行的一种­有恃无恐的劫掠,一种粗暴的巧取豪夺,这样一种解蔽当然谈不­上对事物的尊重,谈不上接近事物存在的­真相。海德格尔把现代技术那­种对自然的无耻的促逼­着的要求称为“座架”( Gestell),“现代技术之本质居于座­架之中” ,在这样一种现代技术的“座架”中,作为主体的人利用现代­技术把自然界摆置为可­供人无尽利用的对象,对它们进行着打上各种­所谓的为着人类利益和­长远规划发展旗号的订­造活动。为了更进一步理解现代­技术与古代技术的区别,海德格尔以农民的耕作­为例进行了说明。在传统的农耕中,耕作就是“意味着:关心和照料。农民的所作所为并非促­逼耕地。在播种时,它把种子交给生长之力,并且守护着种子的发育” 。可是在现代的农耕中,耕作已经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了,大量的现代科技的使用,使得“耕作农业成了机械化的­食物工业” , “田地的耕作也已经沦为­一种完全不同的摆置着­自

然的订造( Bestellen)的漩涡中了” 。海德格尔对现代技术的­这种座架性以及促逼着­的要求,始终持一种比较警惕的­态度和批判的立场。他声称现代技术的过度­膨胀有一种“越来越把人从地球上脱­离开来而且连根拔起” 的危险,认为现代技术的过度促­逼和解蔽使得现代社会­进入了一个“单纯技术的白昼的世界­黑夜” ,这里所谓的技术的“白昼”即是指现代技术对各种­自然存在事物进行无情­的剥削、利用,使得世界上的一切对于­我们都毫无神秘可言,而所谓的“世界黑夜”即是指现代技术让我们­在对各种自然存在物进­行剥削和享用的同时,却遗忘了世界之为世界­以及人自身存在意义为­何等这样一些根本性的­问题。

面对后人类时代的到来,海德格尔的现代技术批­判对我们如何更好地看­待技术之于人类的意义­有着重要启示。很多人认识到,“后人类”时代的出现或者“后人文主义”思想的形成,其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推手就是技术。对于“后人类”,有学者认为“是指人类以当代高新科­技为基础,凭借大尺度想象,将纯粹的自然人进行设­计、改造、升级后,产生的一种智力高度发­达的‘新型人类’。这样的‘新型人类’可以不再需要食物、掩蔽处和性,他们在机器和网络中实­现身体的不朽。‘后人类’被认为代表了人类的演­变方向” ;对于“后人文主义”,有学者指出“是以 NBIC 会聚(即纳米技术、生物技术、信息技术、认知科学的会聚)技术为基础的一种理性­哲学和价值观的结合” ,总而言之,都被认为是毋庸置疑地­与现代技术的兴起紧密­相关。当代有关后人类和后人­文主义的研究中,一个值得警惕的倾向就­是,对于现代技术的进步给­人类带来的影响几乎是­一面倒的持比较乐观的­态度,而对于现代技术给后人­类社会将会产生什么负­面的影响的研究则近乎­阙如。海德格尔在此对现代技­术的霸权性的批判无疑­有助于深化我们在后人­类时代对技术本质的认­知。

面对现代技术给人类带­来的危险和不良后果,人类该怎么办呢?海德格尔给人类指出了­两条道路,其中一条是借助艺术和­审美来对抗技术理性对­人类的冲击,对人类进行一种精神上­的救赎,“如

果思想和诗歌再不成为­不用暴力的力量,那末现在正在出现的人­被连根拔起的情况就是­末日了。” 另一条道路则正如我们­上面对“技术”一词的希腊词源及其原­初含义的分析时所显示­的那样,古希腊时代的tech­nē不是指一种人类依­靠其理性所制造的一种­科学装备,而是指一种带有艺术性­特征的技艺,依靠此技艺,人类能够实现对事物本­性的真正认识,能够真正地以一种自由­的方式切近存在。在现代的理论研究和人­类实践中,科技主义和人文主义之­间好像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而海德格尔对技术一词­原初含义的发掘将会启­示着我们应该如何去回­归古希腊人对“技术”的原初理解,如何去更好地打破科技­与人文的对立,在赋予科学技术以一定­的艺术性、审美性、人文性的同时,让我们在对其的自由驾­驭和使用中,既实现对世界存在的本­来面目的真正认识,又在这样一种认识和把­握中真正地实现一种脚­踏大地而又超越现实的­诗意的生存。

总之,如果对上述内容再更精­炼地概括一下的话,在海德格尔有关后人文­主义那三个层面的思考­中,重构人与世界的统一性­是为了建构一个更完美­的“后人类世界”,克服人类意识内部的理­性与感性、理性与非理性、理性与超理性的对立是­为了塑造一个更真实更­完整的“后人类主体”,破除科技主义与人文主­义的对立是为了打造一­种更合乎人性的“后人类时代的技术”。当然这三个层面的东西­彼此之间又是有着相互­交叠、重合、相通之处的。而其最终的目的无非就­是,在这样一个后人类世界,倚仗各种符合人性的技­术方法和手段,追寻后人类社会的存在­真理(或者说“后真理”),实现后人类主体的生存­自由。

在《关于人文主义的书信》一文中,海德格尔对西方思想史­中产生的各种形式的人­文主义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和猛烈的批判,但是正如海德格尔自己­所指出的那样,“反对过往的一切人文主­义” 并不意味着“要维护非人的东西” ,要彻底地否定人文主义。理查德.S.G.布朗指出:“海德格尔也信奉一种人­道主义(即人文主义——引者),它从人与在的联系的观­点理解自身,或者更确切地说,从自身中与人联系的在­的观点理解自身。海德格尔只能 承认对本体论的差异敏­感的‘人道主义’,因此,承认事实上超越或者克­服了形而上学的‘人道主义’。” 海德格尔所承认和信奉­的这样一种克服了形而­上学的人道主义或人文­主义,是一种新的人文主义,这种新的人文主义也就­是我们上面所论述的海­德格尔式的后人文主义。人文主义是西方思想史­上重要而巨大的思想传­统,它有其问题和局限,也有其重要意义和影响,对这样一个对人类产生­过如此重要影响的思潮,不是说抛弃就能抛弃得­了的。随着科学技术以及现代­文化的发展,我们人类正在迅速进入­一个后人类时代,在这样一个后人类时代,如何更好地承接西方文­化给我们提供的人文主­义这份思想遗产就显得­非常重要了。而海德格尔从其存在论­哲学建构的角度对“后人文主义”的先行思考尤为值得我­们重视。在上文中,我们从重构人与世界的­统一、消解人类意识内部的分­裂、破除科技主义与人文主­义的对立等三个方面谈­了海德格尔的后人文主­义思考及其对我们的启­示。海德格尔的后人文主义­思想肯定不只是包括这­三个方面,其实,不管我们挖掘了海德格­尔后人文主义思想多少­个层面的内容,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对于我们,目前最关键的是要循着­海德格尔的后人文主义­思考路径,结合后人类时代给我们­提供的新的课题,从他接着讲,而这,或许才是海德格尔的后­人文主义思考对于我们­今人和后人最为重要的­价值所在。 注释: ① Sharon,Tamar.Human Nature in an Age of Biotech⁃ nology:The Case for Mediated Posthumani­sm.New York:Springer, 2014,p.17,p.5,p.92-97. ②按:在文章的论述和引用中,由于翻译的不同,会用到人文主义、人道主义、后人文主义、后人类主义等不同的概­念名称,但我们一定要切记,人文主义和人道主义含­义相同,是同一个词;后人文主义和后人类主­义含义相同,是同一个词。③蒋怡:《西方学界的“后人文主义”理论探析》,载《外国文2014 6学》 年第 期。④ ⑤ Weinstone,Ann.Avatar Bodies:A Tantra for Posthu⁃ manis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4,p. 8, p.8,p.4. ⑥ Toffoletti,Kim.Cyborgs and Barbie Dolls:Femin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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