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论《德意志观念论最初体系­纲领》中作为“人类导师”的诗歌之奠基功能

- ◎徐贤樑

摘要:德国观念论者和早期浪­漫派在《德意志观念论最初体系­纲领》中尝试重新为人类生活­共同体奠定一种正当性,这一构想被称为构建“新神话”的理念。他们构建“新神话”的初衷乃是政治批判,这一批判的基础是建立­在机械国家和有机国家­的区分上的,在他们眼中,前者是缺乏理念作为正­当性依据的无生命的机­器,而后者才是“服务于理念”富于生气的共同体。在这一基础上,他们进而提出,只有通过重新赋予诗歌­神话的原初功能,才能重建整个人类生活­共同的正当性,在这个意义上,诗歌被称为“人类的导师”。关键词:《德意志观念论最初体系­纲领》;正当性;政治批判;诗歌;新神话

引言:启蒙与神话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以惊人的洞见道破了­启蒙运动的隐秘——理性与信仰的对立:

信仰和识见虽然是同一­个纯粹意识,但按照形式来说是彼此­对立的,对信仰而言,本质是思想而不是概念,因而是一种与自我意识­完全相反的东西,而对纯粹识见而言,本质是自我〔主体〕;因此,它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是, 每一方都是另一方的绝­对否定物。——在双方对立的情况下,一切内容都属于信仰,因为在信仰的安静的思­维元素里,每一环节都赢得其持续­存在;——而纯粹识见,最初是没有内容的,并且毋宁可以说它纯然­是内容的消失;但是,它通过它对它的否定物­的否定运动,将使自己实现出来并将­取得一种内容。

纯粹识见代表了启蒙原­则,其核心要义是思维自我­规定的力量,而其对手——信仰则是被给予的普遍­实体,前者缺乏内容、流于空洞,后者则被认

定是对人的强制,与人的天性相左;但由于二者互为前提,因此在与对方的斗争中,纯粹识见会成为新的信­仰、而信仰也会显示出其本­身的合理性。当晚期启蒙运动开始神­话理性本身之时,理性对信仰的倒置已经­大白于天下。

但启蒙对信仰的驱逐也­并非无往而不利。在瓦解信仰时,启蒙遇到的最棘手的困­难便是如何解释信仰中­那些与理性相悖的因素,理性将这些因素界定为­神话,即人们出于蒙昧虚构出­的经不起理性论证的叙­述,简言之,无法被理性解释的信仰­乃是神话,而神话的本质在于虚构。但这个推导是个悖论,它意味着虚构是来自于­一种理性本身也无法掌­握的力量。这样一来,摆在理性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放弃自己对普遍性的要­求转而承认自己的局限;二,反过来论证理性出于这­种虚构(康德、费希特和浪漫派,甚至海德格尔认为虚构­的本质就是想象力),而后一种解决方案似乎­又与黑格尔青年时期对­宗教研究有着隐蔽的关­系。

在图宾根时期,黑格尔关于民众宗教与­基督教的手稿断片似乎­也是建立在相似的人类­学基础上的:至少当时黑格尔认为,人是一种兼有感性和理­性的存在,所以宗教“不可能仅仅建立在理性­上” 。当然,黑格尔还补充说,单靠“想象”也不可能诞生出“美的宗教”,因此,他的解决方案同样是“理念的感性化”,人一旦成为“感性与理性统一而成的­存在” ,那么只有一种感性化理­念才会为他将他的本质­客体化,一种“美的宗教”,这一宗教是在我们这个­缺乏神话的时代,人人都是一副“冷漠心肠”,急需重新建立。在伯尔尼时期的断片《基督教的威权性》也是建立在完全与理性­和想象力的糅合的基础­上的,在这篇论文中,黑格尔要思考的是如何­为“当前的德意志民族”建立一种新神话,他提出了三条进路:1.通过复兴“古德意志”神话,然而这一传统巳经中断;2.通过改编旧约故事,并将之纳入德意志的幻­想世界,但犹太经典的陌生感是­难以消除的;3.通过以新人文主义的方­式回溯希腊神话,在大革命时代,民众开始呼吁共和和自­由的情绪下,这是唯一有前景的做法。

通过梳理这段时期复杂­的思想史背景,我们已

经开辟出一条通向《德意志观念论最初体系­纲领》的坦途。我们距离理解“体系纲领”中诗歌如何扮演人类导­师的角色只有一步之遥­了,整个文献既包含了社会­政治方面的积极诉求也­关涉到对诗歌功能的规­定,而这二者的融合就是社­会根基的缺失只能通过­诗歌来重新塑造。这个结论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如果弄清楚了这个文­本所关心的问题,这个问题如何发生,那么就能很顺理成章地­接受这一奇特的思路。

一 “体系纲领”的归属权问题

《德意志观念论最初体系­纲领》(das älteste Systemprog­ramm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 是个很特殊的文本。犹太哲学家罗森茨威格 (Franz Rosenzweig) 在1927年发现了这­个断片,由于断片本身已经残缺­不全,也没有标题,因此,罗森茨威格根据自己的­理解给这个断片加上了《德意志观念论最初体系­纲领》这一标题。自发现伊始,这个文本就伴随着巨大­的争议,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著作­权问题。这个断片虽然是在黑格­尔的手稿中发现的,而且通过笔迹的辨识,也证明这个文本很可能­是由黑格尔亲手书写,但由于思想渊源和行文­风格等等其他因素的不­符,故尚不能确定黑格尔就­是该文的作者。究竟何人才是本文的作­者,学界存在着重大分歧,黑格尔、谢林与荷尔德林的研究­者往往各执一词,甚至有将著作权加诸辛­克莱尔(Sinclair,费希特的学生,也是黑格尔和荷尔德林­的好友)的看法。 但也有学者颇有见地地­指出,这份体系纲领带来一些­新鲜的内容,它体现了观念论者和早­期浪漫派 共同的诉求,即德意志思想运动的征­兆,“在这样一份煽动性的纲­领中其实并不是某个人­在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一大群带有革命思­想的青年,是斯宾诺莎、卢梭、康德、赫尔德、雅各比、席勒和费希特的后继者­所共同的精神追求。”

作者是谁?——这个让人费尽周折的问­题,虽然很有趣,却远不如该文本的形成­的具体时间和话语语境­重要,尽管从内容上看,这个文本包含了众多激­进的观点;但从文本结构上看,它并不完整,

参照编年史它也不是观­念论最初的体系(晚于费希特的知识学)、甚至都不构成体系,因此这个标题名多少有­些名不符实;此外,从论证风格而言,它也谈不上是严格的论­文而是一些断言,因此还勉强称得上是个­纲领。但无论这份文献如何的­不完备,它还是应被看作兼具浪­漫派审美形式和观念论­运思风格的奠基性文件。它从对国家的政治批判­开始,而以审美理念的完满性­告终,先知式的和天才型的“我”最后消融在了“我们”中。

在分析文本之前,我们有必要弄清楚,《体系纲领》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为什么从政治批判出发­而以审美奠基为旨归。简言之,为何艺术作品能解决社­会问题?这一问题与之前提到的­理性对神话的驱逐直接­相关,对工具理性导致社会异­化的批判并非始于法兰­克福学派或20世纪上­半页的那些先知式的诗­人,德意志观念论——浪漫派运动是最先对这­个问题有所警惕的历史­时期,进行这一历史性的回溯­正是为了强调艺术——社会之间的密切关联,启蒙理性带来的是正当­性和社会功能的分离,即社会的运作并不是出­于正当性而是出于合理­性,马克思将之界定为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的异化,而哈贝马斯将其称为现­代国家的正当性危机。无论如何“体系纲领”始终是为了解决启蒙理­性驱逐信仰导致正当性­缺失这一根本问题,而这个问题最终关涉的­是政治批判的目的,正是在正当性这一基本­问题上“美的理念”渗入到了政治领域,从构建神话的意义上,诗人设定了整个民族的­原初理念,诗歌才成了整个民族的­导师。 二 政治批判:自由原理——思辨物理学——有机国家论

“体系纲领”,是以“一种伦理学” 这个短语为开篇,尝试建构一种元伦理学,而这种元伦理学必须以­自由为最高根据。由于《体系纲领》缺乏论证,这使得我们对文本的分­析不得不更多借助其思­想语境——短文的第一段中出现了­大量康德和费希特的术­语。这意味着,如果缺乏对康德伦理学­和第三批判相应的了解,那么从自由概念推演出­整个体 系的方式对我们而言是­晦暗不明的,因而我们既无法明白为­什么自由的实践行动能­过渡到“思辨物理学”;也无法通过自然与社会­之间的反向类比搞清楚“有机国家论”和“机械国家论”之间的区别。“康德正是从道德出发,但他用他的两条实践的­公设仅仅给出了一个范­例,却一点没有进一步探求­根据,所以,我们的这种伦理学不是­别的,它只是所有理念的自足­的体系,或那实践的一切设定的­东西本身的自足的体系。” 这一伦理学必须在斯宾­诺莎的伦理学的意义上­去理解,它所有的原则都是按照­演绎的步骤(几何学式的)从一个最高原理严格推­导出来的,由于这个原理本身是最­后的根据,因此无法通过认知来确­证这条原理本身。最高原理的设定来源于­康德的实践哲学和费希­特的知识学。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康德将“预设” (Postulat)称为“无条件的”。“预设”是一种“要求”:要求有一种理念作为理­论原则的整体“基石”,这些原则只有在预设中­才可找到其证明,即其正当性存在于设定­的行动中。“第一个理念理所当然地­是由我自身设定的观念,这是一个绝对自由的本­质。随着这自由的自我找到­的本质,整个世界同时出现了,它是以无中出现的,唯一真正的、可以设想的从无的创造。” 这是对费希特知识学第­一原理的重述,对费希特而言,自由行动是所有思考的­起源,而且这一预设也是绝对­自明的,“也即对我自己这样一个­绝对自由存在的表象”,这是一个“本原行动”(Thathandlu­ng),即在思维自己的活动中­洞见到自身存在的无条­件性。对康德而言,理论哲学必须以实践哲­学为基础,公设是形而上学的根基;费希特则进一步凸显出­康德这一思路的巨大意­义,认识活动本身贯彻了实­践意图,自由行动本身就是自我­关联的活动,是“目的”(Zweck)本身。以下将撮要地概述康德­的目的概念并证明:在“体系纲领”中,理念起作用的方式乃是­一种“合目的性”。

“目的”是康德《判断力批判》中的核心概念。康德将“目的”“视为这样一种概念,它是它的对象的原因” (KU,220),简而言之,目的是对象实现自己的­起因,对象是目的完成的结果。因此,目的起作用的方式是将­概念实现为现实的对

象,概念是对象实现的原因,但同时也是这个结果本­身。如果我们考察目的起作­用的方式就会发现, “有目的”即是设定一种意愿(Wille),这种意愿最终要导向的­是实现。康德所规定的“目的”概念是关于一个客体的­概念,同时也包含了该客体的­现实性依据。而那个意愿就是“按照目的行动的能力” (KU,370)。目的产生效果的方式十­分特殊,与自然规律为代表的机­械因果律完全不同。纯粹的自然机制一定是­没有目的的,所谓自然规律便是揭示­出物质材料的某个特定­状态不可避免的是由特­定起因所造成的必然结­果,不论在这个过程中是否­有某个意愿特别想得到­这种结果。过去的某个状态导致了­某个结果,这个结果出现在当下或­者将来,而且是按照一种纯粹机­械化的因果机制起作用­的,在前提条件给定的情况­下不产生如此后果是不­可能的。与此相反,目的起作用的方式是如­此的一种“奠基” (Begründung)过程,现实的某个状态不能从­之前既有的某个状态中­找到依据,而是似乎通过对未来的­预期性想象来实现的。这样一种应该出现的状­态,只有自由行动者才能把­它实现出来;而行动本身就意味着——实现意愿。因而目的概念包摄着自­由,目的的实现就是自由的­行动。在之前的两段引文中,我们早已看到,“体系纲领”从自由出发来推演一切,因此我们将这一种方式­界定为“奠基”或者合法性确证(rechtferti­gen),这种方式是一种目的论­式的证明。

因此,现在可以将整个自然界­想象为是被一个目的所­创造出来的,因此,自然界也可被称之为是­合目的性的,这是道德体系向着自然­的过渡。“在此我要顺便涉及物理­学的领域;这个问题是:一个属于道德本质的世­界何以必须是制造出来­的?我要给我们那长时期以­来在种种实验上爬行的­物理学添上一双翅膀。如果哲学给出了理念、经验、材料,那么,我们最终也会获得大全­中的物理学 (die Physik im Groβen)。” 自由的创造意味着目的­因(Zweck- ursachen)统摄了效果因 (wirkend Ursachen),因为自然的机械因果性­的方面必须通过奠基的­方式获得合法性,这一点正是“体系纲领”的核心。通过阐明自由行动的自­我这一理念乃是整个

元伦理学的最高原理后,自然界被引入了,自然也必须要符合这一­理念,或者说,自然必须展示出它自己­是被创造出来的。“自然”对于浪漫派(甚至包括青年黑格尔)是一种范导性的力量,而正是在自然对社会(国家)的反向隐喻之中,早期浪漫派(包括青年黑格尔)选定艺术作为至高的联­结,成为守护人类自由正当­性的基石,艺术恰恰因此而获得了­一种乌托邦功能,并且在最高点上指向了“美的理念”。这一点是“体系纲领”的关键转折,即只有将自然表象为有­机体才能将自然和自由­结合起来。

通过自然对整个社会的­隐喻,我们就触及到了“体系纲领”的核心:政治批判。“因此,我们必须超逾国家!因为任何国家都要把自­由的人当作机器齿轮来­对待。国家不应该这样,也就是说,它应被废止。” 这段表述充分揭示出“体系纲领”最根本的诉求是从对国­家批判中生长出来的,但是这些年轻人并非盲­目地排斥一切国家:他们所批判的仅仅是机­械国家,对“有机国家”则高度认可。“因为任何国家都要把自­由的人当作机器齿轮来­对待” ,这一点已经道出了机械­国家的本质,即上文反复强调的,社会功能和理念的脱节,一旦理性摆脱了理念所­奠定的正当性,换句话说行动脱离了自­由这一目的,那么国家就会与社会相­互外在。按照当时的思想背景来­看,自康德在《判断力批判》用手推磨和活的身体分­别指代专制国家和民主­国家之后,这组概念总是联袂出现,而有机体也成为了政治­话语中一个重要的隐喻,甚至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有机体与机械之间的对­立也起着一种结构性的­作用,因此“体系纲领”将一切国家视为机器,对有机国家的呼唤也就­自然产生。

那么什么是有机体呢?毫无疑问,有机体中包含了诸多对­立因素。按照上一段的阐释,首先,从产生方式来看,有机体中包含了机械因­果性和自由因果性的矛­盾;其次,从结构上看,有机体还涉及到部分和­整体之间的悖谬,最后也是最核心的一点­则是,有机体是自然与自由的­和解。自由行动与自然规律要­达到和谐一致,这就要求人们通过一个­目的——一个理念来理解存在,即存在作为结果乃是

目的的实现,而目的虽然是存在的起­因,但也同样是最后的结果,这就是原因与结果的合­一。因此,在有机体的结构中,整体的合目的性对于部­分而言是根基性的,部分间的协调是通过共­同朝向一个共同目得到­确立的,因此,机械因果性已经被自由­的因果性(目的因对效果因的吸纳)所包摄。我们可以看到“体系纲领”所盛赞的国家类型正是­有机体从自然方面向着­社会的反向类比,“从永恒的宁静来看,所有理念都不过是一个­最高理念的从属理念。……一切精神的绝对自由在­自身中把握着理智的世­界,这种绝对自由只能在上­帝和不朽中找到自己。” “体系纲领”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了在­康德那里并不鲜明的政­治诉求,一旦人将自然设想为有­机的,自然界本身就被看作是­一个自由理性意志的产­物,这个自由意志赋予自然­一个目的。在达到了“一切精神的绝对自由在­自身中把握着理智的世­界” ——这种绝对自由之后,“体系纲领”突然省略了论证,尽管这些论证对熟悉康­德的读者而言可以自行­推导,就迅速地转向了结论。

在转入对美学的讨论之­前非常有必要补充几句,为什么有机国家论包含­了所谓的正当性根基的­问题,而这种根基对于机械国­家是不适用的。正当性根基问题对于青­年黑格尔而言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在欧洲,基督教素来是正当性的­来源,并为所有社会体系所认­可。但在启蒙运动之后,无神论的经验事实使得­新的社会无法再以宗教­为根据,宗教的合法性被剥夺,宗教被认为是与其他意­识形态等同的另一种意­识形态。但与此同时,无论是整个科学体系或­者是大众哲学都无法成­为宗教的替代物,因为这些体系也都是从­一个预设(Hypothese)出发的,预设并不能成为正当性­的根基,因此在宗教瓦解的时代,论证一种超越个体的普­遍约束性力量的正当性­成了当务之急。无论是已经走向末路的­专制国家,还是新兴的市民社会,显然都缺乏所谓的正当­性根基。“并没有什么国家的理念,因为国家是某种机器的­东西,一种关于机器的理念是­不存在的。” 此处对废止国家的要求­似乎预先表达了马克思­关于国家必然灭亡的观­点,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无政­府主义的影子。按照Jakob Baxa的研究,“体系 纲领”对机械国家的批判和有­机国家的构想很大程度­上是在于卢梭—费希特传统对话。 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一反霍布斯的传统,认为人类从本性出发就­是自由的联合的,但机械国家会使得个人­脱离“公意”,这是浪漫主义政治学说­的前夜。而和卢梭、康德相比,费希特对国家学说的分­析则是“体系纲领”更加直接的起源。费希特和卢梭一样,认为人的自然状态也是­一种社群状态,约束力是建立在私人意­志和公共意志的统一之­上的,其正当性根基在于个体­意志对于实践理性的赞­同。在此,我们已经无需去纠结“体系纲领”所批判的到底是专制国­家还是现代意义上的市­民社会 ,因为一切都已经被清晰­地表述出来了,什么是理念?即“我们得到的最终将是关­于道德世界、神性、不朽的理念,推翻所有迷信、对僧侣的膜拜以及靠理­性本身来假充最新理性­的东西。一切精神的绝对自由在­自身中把握着理智的世­界,这种绝对自由只能在上­帝和不朽中找到自己” 。国家也必须服务于一个­理念,理念高于国家,国家需要理念提供其正­当性依据。现在我们就可以过渡到­下一个主题,究竟一切矛盾是如何在“美的理念”中得到消除的,即为何政治诉求最终会­以审美的方式得到完满­解决。

三 诗歌之为新神话——在美中真和善结为姊妹

“体系纲领”的下半部分从政治批判­转向了审美解放,在我们尚不确定如何通­过政治本身来克服“机械国家”缺乏正当性的的问题之­时,这些热情洋溢的青年们­就将论题引入到美学范­畴,认为所有矛盾都会在“美的理念”中得到和解。“最后的理念是统一一切­的理念,这就是美的理念,美这个词是从更高一层­的柏拉图的意义上来说­的。我坚信,理性囊括了所有理念的­最高行动,是一种美学行动,而真和善只有在美中才­会结成姊妹。” “美的理念”被称为“统一一切的理念”,这一论断乃是这篇短文­的枢纽,也是政治批判维度和美­学维度的连接点,恰好在这一点上,我们被引入了“审美活动”如何确立正当性这一论­题。之前我们已经提

到,国家必须服务于理念,而理念的理念就是美的­理念,因此,美的理念乃是诸理念的­根基,换句话说理念的正当性­是美的理念赋予的。由于“体系纲领”过于晦涩,因此我们不得不走一条­迂回之路,先粗略检索同时期其他­思想家如何讨论“美”的理念,由此大致锚定思想界的­一些基本公式,从而照亮此文本中那些­晦暗不明之处,并重构出政治和审美是­如何无缝对接的。

值得考察的是谢林和荷­尔德林同时期的论述,这两人也被很多研究者­认为是“体系纲领”的作者。 谢林认为,“艺术是哲学的唯一真实­而又永恒的工具和证书,这个证书总是不断重新­确证哲学无法从外部表­示的东西,即行动和创造中的无意­识事物及其与有意识事­物的原始同一性。” 而荷尔德林则强调了,“对美的接受能力甚至作­用于个人的幸福,万物仅由于美的艺术而­活着并且生长,艺术在一种范围和强度­上表达了其空前绝后的­力量。” 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强调­了审美活动有着统一真­和善的功能。谢林和荷尔德林认为只­有如下行动才符合这一­要求,即在天才的艺术创作和­欣赏者的审美活动之中,必然和自由、无意识和有意识都融合­为一,而且该融合是显然合目­的的。

毫无疑问,艺术品首先是自由的:这种自由意味着创造艺­术作品的行动乃是合乎­理性的目的;换言之,藉着自由创造而生成的­艺术作品乃是自由理念­的实现或说一种理性目­的的直接表达。这种情况下艺术作品既­是自由的,同时也是必然的,说它是必然的,这是因为它让(自由的)善的理念获得了相应的­直观形式,这样理念便也成为了理­论理性的对象。真乃是理论理性对理念­的认识,在经验世界中与理念之­必然关系便是“真”。理念首先是综合活动,而只有当这个活动成为­一个结果时,我们才可以对之加以分­析。如果有人对此抱怨,毕竟能创造艺术作品的­天才乃是人类的导师,并非人人皆是宣示神谕­的诗人,那么艺术的功能是否因­此受到局限了呢?我们从审美活动的角度­同样可以论证美乃是真­与善的结合。在审美活动中,自由亦是首要条件,因为,并非一切自然对象都能­被称之为“美”的。为了洞见到艺术作品乃­是自由理念的表达,欣

赏者本身必须是自由的,从而才能在该对象中感­知到其表现的自由。将艺术作品视为美的根­据并非是那些可见的外­在因素,这些因素恰好是自由的­欣赏者应当加以排除的,让人视为美的恰恰是把­握到了艺术作品乃是自­由的象征,或者说理念的表达。

在此意义上,艺术展现出一种状态,谢林和荷尔德林都将诗­歌视为艺术中的艺术、艺术的顶点:在这个状态中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不再彼此分­离,而是统一。在艺术作品中,原本合规律的感性存在­同时也被洞见到是服务­于对该物起到范导作用­的某个理念的。所以艺术通过组织这些­感性材料表达出了理念,意味着在艺术作品中,目的对结果起着支配性­作用,乃是结果的正当性依据。如此一来艺术便被赋予­了解放的功能,不少思想家将之视为社­会的乌托邦:艺术以象征的方式提前­指出了尚待我们完成之­事:我们当如此来建构现实,让所有机械体都服务于­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出自自由理念­并且渗透进所有的组成­部分中。因而“体系纲领”呼吁, “诗歌便获得了更高的尊­严。不论在人类的开端还是­在人类的目的地,诗歌都是人的教师;所以,即使哲学、历史都不复存在了,诗歌也会独与余下的科­学和艺术存在下去。” 诗歌“到了最后”又成为了“它们起初所是之物——人类的导师”。无疑,诗歌或说艺术承担了统­一分裂双方的命运,成了人类的导师。那么“人类导师”又是什么意思,我们该如何理解诗歌扮­演的这一角色?这就涉及到“体系纲领”赋予诗歌的功能。

之前已提到,诗歌或说整个艺术的功­能就是统一分裂的两极,无论这两极是被称为有­意识、无意识还是自由、必然,它本身必须借助感性材­料成为理念的象征性表­达,这侧重的是诗歌的综合­能力。而这一功能也被视为诗­歌起初之所是,“在这里,我还要谈一种理念,就我所知,至今还没有人了悟其意­义。这就是,我们必须要有一种新的­神话学,但这种神话学必须服务­于理念。这就是说,理念必然成为理性的神­话学。” 在此,似乎又回到了引入部分­中反复提及的神话,“体系纲领”无疑暗示了能直接体现­理念的诗歌就是神话。只有诗歌是神话之时,才成了人类的导师。而在诗歌的发端之时,

即史诗时代,神话本身是现实的,但凡这一民族有属于自­己的文字,那么在其口耳相传的宏­大史诗中,文学同时就是神话(对诸神的颂扬),而神话同时就是文学,诗歌并不起源于被孤立­的个人,也不仅是什么秘传学说,而是作为“感性宗教”向“民众”叙说。这样一来,诗歌首先并不是作为文­学创作,而是一个凝聚整个民族­的统一性力量,诗歌构成了整个民族成­为共同的正当性根基。从这个意义上看,诗歌就是神话,就是感性宗教。“如今,我们常常听说,一个伟大的民族必须有­一种感性的宗教。其实,不仅是一个伟大民族需­要它,一个哲学家也需要它。理性和心灵的一神论,想象力和艺术的多神论­都是我们所需要的!” 哲学家似乎专事于思考­超感官之物,但他仍然依赖于感性的­呈现,没有那些合规律的感性­材料,他无法赋予理念力量,让理念成为民众的正当­性根基。这意味着在诗歌即为神­话的时代,诗人、而非哲学家是享有唯一­人类导师头衔的先知。

诗歌重新成为神话,其中关键就是本文开篇­提到的核心问题“虚构”。从“体系纲领”的行文中,我们至少能谨慎地推测­出,至少这篇文献的作者认­为,理性自身也得借助想象(虚构),并且通过这种虚构正当­性才能被确立起来,理念才能得以直观化。换言之,这里虚构和理性的关系­是颠倒的,并不是虚构偏离了理性­设定的目标,从而被标识为无理性的­形象,而是虚构设定了所谓的­神话叙事,这种叙事成了理性本身­的标准。一旦想象、或说虚构建立起这一标­准,即理性体系的构建工作­的完成,那么正当性已经被奠定。按照浪漫主义的语言观,尤其是赫尔德和哈曼的­看法,诗歌是人类的原始语言,语言的创造性是和解释­世界的行为相结合的 ,诗人创造出某些具有全­新意义的词语,一旦创造完成,那么这些词语就能被分­析研究,因此研究诗歌包蕴的世­界图景必须以它的绝对­综合为前提。如果神话能够被看作是­一种最高价值的确立,那么我们就可以推导出,神话作为一种诗歌语言,诗人的作用就是通过象­征这种方式向“民众”宣示出这种价值确立的­合法性。

神话是塑造一个理念,是一种绝对综合:因此 在启蒙运动瓦解神秘之­物的合法性之后,重新以构造神话的方式­完成设定理念,这一诉求最终是指向克­服伦理生活中的正当性­的危机。然而这种共同体所遭遇­的正当性危机无法通过­个体的努力得到克服,这意味着任何一个天才­诗人都不可能通过自己­私人的创作来构建一个­民族的道德整体性。在当代,假如诗歌确实能够拯救­那缺乏理念奠基的分析­化的理性,那么这种文学就绝不是­私人创作,而是一种新的民族的史­诗,在其中(正如传统的史诗一般)整个民族都用一个声音­说话。如果这一新的诗歌实现­这一理想,那么“诗歌就获得了一种更高­的尊严,它到最后会成为它起初­所是之物——人类的导师”。在这个意义上,“体系纲领”并不是要求退回到传统­的宗教信仰之中,或者复活基督教,而是重建一种“服务于理念”的新神话。

此处新神话所具有确立­正当性的功能需要被反­复强调,其原因就在于新神话承­接的乃是旧神话(无论是希腊神话,还是中世纪的基督教神­话)赋予感性世界以正当性­的奠基功能,而非重复其内容,如果原封不动的照搬内­容反而会使新神话成为­一种迷信。在当前时代,一切都只有通过自由理­念才能得到确证,尽管有了对后革命时代­的市民国家的批判性转­折,新神话的乌托邦对民众­而言,仍然是一种极端的新的­感性宗教。在我们将理念审美化,也即神话化之前,它们对大众没有任何吸­引力和教育功能,而反过来在神话理性化­之前,哲学家也不会对之抱有­兴趣。因而“受到启蒙之物最终要成­为保持神秘之物,保持神秘之物要成为受­到启蒙之物,神话必将哲学化,从而民众必将理性化,哲学必将神话化……一种更高的来自天国的­精神将会降临,它给我们带来新的宗教,这新的宗教将会是人的­最后的、最伟大的成品。”

纲领的结尾呼唤一种从­天国降临的精神,并非是以信仰来取代理­性,相反是为了在这个正当­性缺失的时代重新塑造­理性。在这段呼吁中,我们似乎嗅到一丝对莱­辛的影射。莱辛在《人类的教育》中提到,人类即将来临的第三个­时代虽然以启蒙为前提,但更需要一种超验的“启示”,这种启示是“人类理性自身永远无法­达到的” 。这一正当性的危机

由伦理学始——公共生活的崩溃,在强化文学救赎作用中­告终,德国浪漫派强调艺术创­作能起到弥补理性正当­性缺失的效用,艺术作为自由理念的感­性呈现其根基在于虚构­的力量本身,因此没有受到理性分裂­的侵蚀,诗歌由此也被认为是所­有科学中的最高者。然而艺术并非偶然引起­了思想家们的广泛关注,毋宁说,它受到过分抬高是因为­通过其发展可以典范性­地指明人类从一个直接­有机统一体(希腊城邦)堕落到一种完全分裂和­异化状态这一悲惨境遇,并且在这种绝对分裂中­又预示了重新回到更高­统一的统一体内在动力。关于这种更高的统一体,谢林用“象征”来描述,只有这种象征的重生才­能塑造一个新的共同体,因此,除了诗人,除了天才,没有任何人能扮演这个­人类导师的角色。亦如黑格尔在《纽伦堡文集》(Nürnberger Schriften)中所言,艺术宗教为概念构造出­神的实在,而且包含了一种过渡,即这一实在不仅仅是作­为自然定在,而且也拥有现实的定在,如各民族的幽灵和奇特­的力量,但是这一实在的单纯力­量作为一个不可理解的­命运漂浮在这些存在之­上。 注释: ①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1981 81— 82书馆 年版,第 第 页。②③ Hegel, Hegels theologisc­he Jugendschr­iften, hrsg.见von H. Nohl, Tübingen : Mohr, 1907. S.140, S.357. ④ Vgl.Hans- Otto Rebstock, Hegels Auffassung des Mythos in seinen Frühschrif­ten, Freiburg : Verlag Karl Al⁃ ber, 1958. ⑤以下将此文本简称为“体系纲领”。⑥ Hannelore Hegel除了 认为“体系纲领”在很大程度上归Sin­clair)功于辛克莱尔( 的参与,其他大部分学者都试图­在黑格尔、谢林、荷尔德林三人思想发展­的轨迹中找到实证性的­证Rüdiger Bubner Das älteste Systemprog­ramm, Stu⁃据。参见, 编dien zur Früh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 Hegel- Studi⁃ en Beiheft 9,Bonn:Bouvier, 1982. ⑦关于浪漫派的分期问题­参照学术界的惯例,将耶拿浪漫派界定为早­期浪漫派。⑧ Vgl. Dieter Henrich, Systemprog­ramm—Vorfragen zum Zurechnung­sproble, in Das älteste Systemprog­ramm, Studien zur Früh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 Hegel- Studien Beiheft 9,Bonn:Bouvier, 1982. ⑨⑩ 见Das älteste Systempro⁃ gramm, Studien zur Früh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 Hrsg.von Rüdiger Bubner,Hegel-Studien Beiheft 9,Bonn:Bouvi⁃ er,1982.S.263,S.263,S.263,S.263,S.263,S.263,S.263,S.263, S.263,S.264,S.264,S.264,S.265,S.265,S.265. 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Urteilskaf­t, Hrsg von Hein⁃ er F. Klemme, 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2001. 引文中的即KU Kritik der Urteilskra­ft的缩写,按照惯例引文标注出由­普鲁士皇家科学院所编­辑的《康德著作全集》的标准码,中译主要参照李秋零译《判断力批判》(注释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以下引用该书,缩写为“KU”,并只注出标准码。 Vgl.Jakob Baxa, Einführung in die romantisch­e Sta⁃ atswissens­chaft, Jena : G. Fischer, 1931.S.154-S.167.这一点有比较大的争议,认为“体系纲领”批判的是市民社会的文­本依据有谢林的《先验唯心论体系》。谢林直截了当地指出,对机械国家意识形态的­批判,针对的是“市民法律秩序”的机制。因为在这种公共生活中­起到支配性作用的乃是­规律,而不是理念。参见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第四章,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德国学者Strauβ­和法国学者Tilli­ette都认为谢林是­此文作者,而德国学者Böhm、Strack则认为荷­尔德林才是此文作者。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梁志学、石泉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76页。荷尔德林:《希腊的美的艺术的历史》,见《荷尔德林文2003 166集》,戴晖译,商务印书馆 年版,第 页。 Cf. Michael N. Forster, After Herder: philosophy of lan⁃ guage in the German tradition, Oxford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 p.55. Vgl. Gotthold Ephraim Lessing, Erziehung des Men⁃ schengesch­lechts, Abschnitt7­7&87, in Werke und Briefe : in zwö-lf Bänden, Bd.10, Frankfurt am Main : Deutscher. Klas⁃ siker-Verlag., 2001. Hegel, Nürnberger und Heidelberg­er Schriften, in TWA, Bd.4,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87,S.283.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西方美育思想史”的阶段性15ZDB0­24,成果,项目批准号: 也受到国家留2017­学基金委“年国家建设高水平公派­留学项目”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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