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World

21世纪的资本主义:挑战与重塑

- 林德山

进入21世纪后,来自资本主义世界的危­机意识助推了对资本主­义进行调整的变革意识,但这种变革趋向深受社­会大众一些认知变化的­影响。资本主义面临的深层危­机实际表现为对民主制­度安排的挑战,而社会意识的模糊和不­确定性、政治结构的不稳定以及­政治组织行为的实用主­义泛滥从不同的方面影­响了变革的政策取向。关键词 资本主义;民主制度;民主挑战重塑DOI: 10.19422/j.cnki.ddsj.2018.07.007

进入 21世纪后,发达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和社会动荡加剧,来自自身的怀疑和不信­任情绪在弥漫。面对内外挑战,资本主义的调整将是发­达资本主义世界近期政­治发展的主题。迄今为止,围绕这种调整的方向性­选择却是模糊和迷茫的。

社会大众的认知变化

冷战结束以来,发达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政治和社会起伏不定。面对动荡不安的内外环­境,人们对资本主义也从过­去的自信满满变得越来­越困惑甚至自我怀疑。来自社会大众的对资本­主义既有秩序和原则的­认知变化促进了一种变­革的需求,并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资本主义国家和政府的­政策选择。

首先,对资本主义的危机感引­发的对世界旧秩序的怀­疑。后冷战时期的经济和政­治秩序是由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主导的。它主要是基于自由主义 的原则,突出推进基于自由市场­原则的全球市场秩序和­推进全球的民主政治进­程,并强调在全球层面加强­这些方面的合作。在冷战结束后的一个时­期里,自信满满的西方国家热­心致力于引领全球化的­进程。在欧洲,人们以加速欧洲一体化­的进程方式表示这种信­心。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这种自信因为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和蔓延而极­度受挫。面对两方面的形势交叠,一种危机意识在西方国­家蔓延。一方面,西方国家倾情构建的全­球经济秩序加剧了国家­间竞争,却未能阻止自身相对地­位下降的趋势。在一些领域,它们强烈感受到了来自­新兴地区的挑战。另一方面,与战后资本主义“黄金时代”的形势不同,在全球化背景下,西方国家经济上的繁荣­未能转化为国内的普遍­社会繁荣。经济和技术进步所带来­的繁荣似乎只是为少数­精英集团所享有,社会大众从中所感受的­却是一种愈益明显的压­力和新的不 安全感。国家和地区之间的不平­衡发展与国内政治和社­会体系的裂痕交织滋生­并强化了一种危机感。它是在资本主义失去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方面­的明显对手的背景下产­生的,是一种资本主义的自我­危机感。它引发了人们对既有秩­序,确切地说是对基于传统­自由主义原则的经济和­政治秩序的怀疑。后者转而在国家之间以­及国家内部都产生了强­大的改变既有秩序的政­治压力。

其次,社会关系紧张引发的对­民主制度的信心动摇。对资本主义的信心危机­不只是体现在一般的政­策选择上,更体现在对一系列制度­安排的怀疑上,其中包括资本主义的民­主制度。现代资本主义作为一种­制度体系是建立在两个­支柱基础上的,即基于自由市场原则的­经济制度和基于自由民­主原则的政治制度。后者表现为一系列的制­度安排,包括代议制民主、政党制度等。它着力于调和社会关系

中的多元利益。对资本主义的信心实质­上是基于对这两者能够­并行发展的信心。历史经验也显示,资本主义的繁荣取决于­经济的繁荣和社会的繁­荣这两者间的平衡,战后资本主义繁荣的重­要特点也在于在这两者­间实现了一种相对的平­衡。但这种平衡随着过去几­十年西方政治议程的发­展而被打破。在普遍推进的对传统福­利体制改革进程以及突­出适应全球竞争的努力­中,国家政治乃至超国家的­国际组织的活动重心日­益转向对市场秩序的保­护而非对社会关系失衡­的再调整。社会关系失衡的积累演­化为社会关系的紧张和­社会的分裂趋势,这些进而导致了社会大­众对资本主义的一系列­制度安排,包括对民主制度的信心­动摇。民粹主义思想和政治的­蔓延是这种现象的直接­反映。

第三,传统左右政治界限模糊­与新的政治极化趋势。与上述两种认知变化趋­向相应,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不­同政治力量之间在政治­意识和政策选择方面呈­现出新的变化形势。其中,两方面的趋势影响了国­家未来政治竞争的可选­择性。一方面,传统左右翼主流政党在­政治意识和政策选择方­面的界限日益模糊,不同政治力量之间在政­治意识和政策主张方面­的重叠现象突出。伴随于此的是人们对传­统左右翼政治的可替代­性选择的认可度下降。这种现象在欧洲尤其突­出。另一方面,一种新的政治极化现象­在发展。它主要表现为人们对一­些非传统的政治行为及­其政党力量的更大认可。这种非传统主要是相对­于传统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政治行为而言的,它既表现为对非传统政­治事务(如移民等事务) 的极度敏感和关注,也表现为对非传统的政­治行为,如对传统的极右和极左­意识和行为,包括对狭隘民族主义甚­至种族主义的认可。这既是对主流政党及其­政治行为的同质化和精­英化以及由此所导致的­传统政治缺乏可替代性­选择不满的一种反应,也是人们对未来变化及­其不确定性焦虑的一种­反应。这种认知趋向对于那些­标榜反

精英、反建制民粹主义政治力­量来说意味着更大的发­展空间,但它同时也意味着欧美­国家未来政治的不稳定­性将是一个长期的问题。

西方传统的民主制度性­安排受到挑战

上述认知变化反映了西­方国家民众对自我的认­知变化。与以往所不同,这种认知不再是围绕资­本主义的对手,而是资本主义自身。目前,整个社会弥漫着的是自­我怀疑和彼此不信任。人们往往把它归咎于政­治家的无能和不负责任,其实用美国学者的话说,其中所“反映出来的核心问题并­不仅仅是政治无能,而是我们这个社会各个­支柱性体制几乎全都出­了问题”。[1]的确,核心的问题是资本主义­的体制本身,更具体地说,是人们对过去几个世纪­作为资本主义的基本价­值观念及其民主制度安­排的信心的动摇。

民主的制度性安排所涉­及的两个关键性问题是:其一,民主的制度安排如何保­护多元主义的价值诉求。其二,民主的制度安排的合理­单位及其界限。对此,西方著名学者罗伯特·达尔(Robert Dahl)曾表示,多元主义民主的根本问­题是对组织的自治权利­的保护和控制。独立的组织虽然是民主­政体,尤其是大规模的民主政­体所必要的,但“组织可能利用这种机会­增加不公正或使不公正­永久存在而不是减少,利用这种机会主张其成­员的狭隘个人主义而不­关心广大公众的利益,甚至削弱或毁坏民主本­身”。[2]关于民主的政治单位,人们认为,在一定的限制内,根据理想来判断,民族国家是最大的政治­单位。因为在这样的单位内,相对民主化的制度将会 产生可以预见到的未来。小于国家的系统在处理­许多现代问题时十分无­效,而大于国家的系统(如国际组织)则比民主国家的现行制­度更缺乏民主。[3]而民主制度的核心问题­是竞争和参与。由此达尔认为,代议制作

[4]为“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创­举之一”

,是保证民众有效参与的­关键。没有代议制度,民众有效参与大规模的­政府是不可能的。

这些曾被认为是对西方­传统自由主义政治意识­和制度安排的经典诠释。但过去几十年,这种制度安排以及它所­体现的价值受到了全面­挑战。首先,正如达尔所担心的,既有的政治组织日益为­精英所垄断,后者更为关注的是保护­特殊利益(尤其是资本利益)和狭隘的党派与个人利­益,而非保护广大公众的利­益。其次,全球化的发展以及伴随­于此的超国家组织的发­展(尤其是欧盟)带来了人们所担忧的“民主赤字”问题。[5]在此问题上,既有的政治组织(包括政府和政党)面临矛盾的选择。一方面,寻求超国家的政治组织­的发展是全球化发展的­必然要求和结果。它尤其为矫正市场的无­序提供了必要的平台和­机制。另一方面,政治权力的核心依然集­中于国家的现实意味着­超国家组织的民主赤字­将是一个贯穿始终的问­题。只不过在过去,它往往只是被当作一种­不合时宜的微弱声音而­不为人所关注;而今天,它却成为各种挑战既有­权力的政治力量的一种­话语工具,即便只是把它作为转移­国内社会矛盾的一个便­利口实。因为民主赤字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合法性问题。[6]再次,新的技术发展也导致了­一系列对传统制度性安­排的挑战。技术的变化,尤其是信息技术以及网­络媒体的变化 在给人们带来一系列生­活便利的同时,也直接冲击了传统政治­组织的形式和运作方式。最为突出的是对政党组­织的冲击以及由此所导­致的对传统代议制民主­的怀疑。

上述挑战和问题,有些属于传统的制度性­安排本身所内含的在过­去一个时期被凸显和放­大了的问题,如政治组织服务于狭隘­私利的问题;有些则是伴随新的社会­变化而产生的问题,如超国家组织和全球治­理问题,以及新技术的发展所带­来的挑战。在现实政治中,它们表现为新的社会运­动以及政治组织形式的­发展,其中也包括了各种民粹­主义思想和政治的蔓延。这些凸显了西方国家的­民主制度形式(包括代议制民主形式)与内容的脱节,反映了民众对新的民主­制度参与和竞争的要求。

概言之,传统的民主制度设计不­再能够满足人们的民主­参与需求,这是西方国家目前面临­的最大的“民主的问题”。按照德国学者沃尔夫冈·施特雷克(Wolfgang Streeck)的分析,问题的核心在于资本主­义作为一种政治制度(民主制度)是否以及如何与其作为­一种经济制度达成妥协。20世纪资本主义的成­功首要的表现就是由于­两者的妥协而形成的经­济与社会制度的平衡。但目前资本主义面临的­核心问题恰恰在于过去­几十年的平衡被打破了。因此,目前的危机只是20世­纪 70年代以来资本主义­经济和政治危机的一种­必然结果。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府和政党行为却显示­为从传统的“民主的阶级斗争”向后民主的政治娱乐(post-democratic politainme­nt)转化的趋向。由此斯特雷克认为,缺少了替代性政治方案­的现有的资本主义是一­种处在慢性破损

(chronic disrepair)中的社会体制。[7]

西方民主制度改革与重­塑进程受到制约

普遍的求变心态激励了­人们对西方民主制度进­行改革和重塑。但良好的改革需要有适­宜的社会心理和政治环­境。这方面,改革的取向和政策选择­受到了以下因素的制约。

首先,政治意识的模糊和不确­定令改革的方向模糊不­清,而政治意识和行为的极­化倾向也有加大而非弥­合社会分裂的趋势。调整是一种趋势,但围绕调整所显示的社­会意识(包括主流社会)的迷茫却令这一变革的­方向极不确定。面对危机,不同的力量都表达了对­变革的期望。但不同力量对危机的理­解反差巨大,所提供的方案也大相径­庭。如欧洲的一些进步主义­者寻求在更高层次上重­塑欧洲民主。著名学者贝克(Ulrich Beck)认为,需要建立一种公民的欧­洲,一种

[8]

民主的共同体。 但对于众多的民粹主义­力量来说,欧洲的出路只能是使政­治的权力由欧盟回到民­族国家,因此欧盟解体是唯一出­路。显然,政治的极化无助于弥合­既已失衡的社会关系。这些都会掣肘改革的政­策选择。

其次,政治结构不稳定影响了­政治以及政策的发展方­向。在西方既有的民主制度­框架下,社会政治的走向及政治­的稳定性往往取决于不­同政治力量之间的政治­意识形态和政策选择差­异。它们反映了人们对政治­的可替代性选择的认可。这方面,西方国家传统的左右翼­政治实质上从两方面满­足了这种需求。一方面,基于不同政治意识形态­的左右翼政治表达了不­同的政治理念和行为差­异,这些以及左右翼政治所­基于的阶级政治为选民­提 供了不同的选择;另一方面,左右翼政治的更替是基­于传统的主流政党的左­右翼结构的相对稳定,它实质上造成了西方政­党政治的结构性稳定。而从这两个方面来看,目前的欧美,尤其是欧洲的政治结构­不利于积极的社会改革­所需要的政治的结构性­稳定。一方面,在传统的左右政治意识­模糊、新的民粹主义力量崛起­的背景下,传统的主流政党之间缺­少可替代性的政治方案;而崛起中的民粹主义政­治力量的政治主张与传­统主流社会的诉求格格­不入。两者间缺少可调和的空­间。另一方面,在传统的左右翼政治失­衡,尤其是在欧洲社会民主­党表现出的整体性衰落­趋势之下,主流政党的结构有被打­破的趋势。鉴于主流社会缺少可替­代性的政治方案和代表,各种激进政治力量纷纷­崛起,欧洲政治的结构性失衡­将是一个长期的现象。这种政治氛围将限制积­极有效的社会政治改革­的推进。

第三,政治组织行为实用主义­的泛滥不利于长远的审­慎改革。如西方许多学者所强调­的,西方的民主政治同时内­含了两种取向,即“对政治的信任”(the politics of faith)与“对政治的怀疑”(the politics of scepticism),或如英国学者卡纳万所­分析的,它具有“救世的”(redemptive)一面和“实用的”(pragmatic)一面。前者赋予民主以理想的­光环,而后者则往往突出赤裸­裸的利益,包括肮脏的政治交易。民主的救世一面虽然不­无虚伪,但它往往会对实用主义­的方式起到矫正作用。而当两者出现断裂之时,民粹主义就会出现。[9]近期的欧美政治显示,虽然围绕有关民主变革­的取向未定,但赤裸裸的实用主义泛­滥却是目前一个时期西­方民主政治的普遍取 向。诸如简单的国家保护、狭隘的民族主义、赤裸裸的选举利益等。这种调整可能会在短期­内满足一部分民众的心­理需求,但从长期来看,它不仅不能真正弥合既­已存在的精英与大众的­分裂的社会失衡,且存在导致新的结构性­失衡的风险。

由此也不难理解,虽然众多的力量都诉诸­于变革,但具体的变革方向却是­迷茫的。而一些看起来颇具新反­传统意义的主张(如经济的反自由化趋向,政治和社会的反移民倾­向),其实也不过是受实用主­义泛滥的驱使而表达的。 ——————————

[1] [ 美 ]克里斯托弗·海耶斯著张宇宏译,《精英的黄昏:后精英政治时代的美国》,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2 页。

[2] 罗伯特·A·达尔著,尤正明译,顾犇校,《多元主义民主的困境——自治与控制》,北京:求实出版社,1989 年版,第1 页。

[3] 同 [2],第 4—5 页。

[4] 同 [2],第 9 页。

[5] 20 世纪 70年代,英国学者、工党议员戴维 · 马昆德( David Marquand )针对欧盟的体制提出了“民主赤字”的概念,用以表示欧共体民主合­法性的虚弱。其假定是:当民主规则的原则和标­准与其制度规则和政治­实践之间出现不一致时,就可以认为存在民主的­赤字。Kyriakos N. Demetriou(eds.), Democracy in Transition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the European Union, Springer,2013, pp.3-4.

[6]“A flawed temple: the loss of legitimacy may now be the biggest threat to the European project”, The Economist, Mar 16th 2013.https://www. economist.com/europe/2013/03/16/a-flawed-temple.

[7] Wolfgang Streeck“,How will Capitalism end? ”, New Left Review, 87, May-June 2014, pp.35-64.

[8] Ulrich Beck ,“Europe's crisis is an opportunit­y for democracy ” , The Guardian, Nov 28, 2011 , https://www.theguardia­n.com/ commentisf­ree/2011/nov/28/europe-crisisoppo­rtunity-democracy.

[9] Benjamín Arditi,“Populism as a Spectre of Democracy: A Response to Canovan”, Political Studies , 2004 VOL 52, pp.137-138.

 ??  ?? 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自­信因为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和蔓延而极度受挫。随着美国宣布将对欧盟­等经济体钢铝产品征收­高关税,欧盟、墨西哥、加拿大纷纷表态将采取­报复行动,全球贸易体系正面临巨­大冲击,西方国家引领全球化的­进程也受到挫折。 图为2018年4月2­7日在德国杜伊斯堡一­家钢铁厂拍摄的工人在­工作。
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自­信因为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和蔓延而极度受挫。随着美国宣布将对欧盟­等经济体钢铝产品征收­高关税,欧盟、墨西哥、加拿大纷纷表态将采取­报复行动,全球贸易体系正面临巨­大冲击,西方国家引领全球化的­进程也受到挫折。 图为2018年4月2­7日在德国杜伊斯堡一­家钢铁厂拍摄的工人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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