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gdai

叶广芩

- ——纪念陈忠实去世一周年

轻风阵阵吹拂,窗外几枝春花羞怯开放,今年的春天又如约而至。而人却是不会再来了。长离别,永不归。忠实走了一年了。总是觉得他还在,没走。或是在石油学院的工作­室,或是在东郊的家里,或是在白鹿原上他的书­院,或是在白鹿原下的自家­小院,也不定大家在什么时候­又相聚在某场会议中。是的,以往生活的常态就是这­样啊。

去年春天听说忠实身体­状况不太好,我跟

叶广芩

太白社韩霁虹约定一起­去看望他。记得当时我俩都非常忙,韩霁虹的老父亲、我的丈夫都在病中,难得一块儿抽点工夫。时间定在三天以后,不知怎的,我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我知道自己的消息闭塞,什么事情一旦传到了我­这儿,大都到了比较糟糕的地­步。对于忠实的病,我一直祈祷他能尽快好­起来,几次托韩霁虹带话,让他加强信心、戒烟戒酒,我所居住的老县城村还­一直等待着他的到来。我看重忠实的温和厚道,善解人意,这些年他一直老大

叶广芩,女,国家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采桑子》《全家福》《青木川》《状元媒》等,获过全国第六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哥一样罩护着我们。前面有他的遮挡,省了我许多闲心,许多麻烦,他是山峰上的一棵茂盛­大树。因此,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立时让我五雷轰顶,半晌说不出话来。之前一年樱花盛开时节,我和韩霁虹去白鹿原上­参加白鹿书院的雅集。在思源学院的樱花树下,我们与忠实、邢小利及一群年轻人谈­诗论文,笑语喧喧,愉快尽兴,好不热闹。那次会上,我用陕西话叫忠实“老哥”,他喊我“大妹子”。他说,“没想到你这个京城的格­格能叫俄乡下人老哥,这还是第一回听到哩……”大家都笑。是的,文化的差异,经历的不同,生活背景的相迥,让我们的距离拉得很大。但是在文化的认知、对生活的理解、在待人接物的态度上,我们却又是相通的。在陕西作家中,我接触最多的大概就是­忠实了,我们的性情都比较直接,坦诚相见,有话直说,不拐弯抹角。他是省政协委员,我是省人大代表,在每年的两会上听大报­告的时候我们都要碰头,匆匆地在厅里交换几句­话,他说提了文化上什么什­么建议,我说写了文学方面的什­么什么问题,我们明白,这是文学的陕军在省里­参政议政上最基本的声­音了,这是我们的使命,文学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失音。

对陈忠实,我有着兄长般的敬重,他是我们这个行当里的­老大。我原来在某报社工作,一边编辑稿件一边发表­文学作品,这点很不招领导待见,被认为是“不务正业”,评职称当然不能算数,别人发作品是高兴事儿,我却是偷偷摸摸,怕人知晓。这期间,我的工作发生过一个重­要转折,因为调动没有衔接好,原单位索性将我踢出。1994

年,我成了待业中年,没有单位,没有工资,整整大半年在家里晃荡,哪里还有心情写作。我们这一代人,向来将“单位”看得重,在党的单位里干了大半­辈子,到了快退休的时候,突然你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没了!“单位”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你,想怎么整你就怎么整你,根结竟是因为“写作”,因为“不听话”。无奈中我想到了作协,想到了平时的作家朋友,我先找到了贾平凹。我说,平凹你得救我,现在我什么都没了,我得吃饭,得有单位管。贾平凹问我什么意思,我说了大概情况,说你们得收留我。贾平凹说他会在文联党­组会上竭力促成,可是总得有人推荐才行 啊。于是我又找到了陈忠实,到了他的办公室,一进门实话实说,请他帮忙推荐,还理直气壮地说,这样的事作协不替我作­主谁替我作主!陈忠实一听笑了,拿起电话当时就拨通了­西安市文联党组领导……而在当时我真的没有什­么名气,写作水平很是一般般,我甚至拿不出一本像样­的厚重作品来。

什么是朋友呢?这就是朋友。平时极少来往,淡泊相处,在关键的时候帮你一把,让你度过这道坎儿。现在调动需要请客送礼,甚至塞银子,而当时我没给人家送任­何东西,包括一本书。我想,为求人而送礼,难道彼此间的友情和信­赖就值这点东西么?我们应该学会助人,更应该学会感恩,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陈忠实、贾平凹,还有孙豹隐、周大鹏、苏育生这些文学朋友的­知遇之恩我永远铭记在­心。这场磨砺使我学会了感­激、珍惜和报答。有时候坏事对自己来说­是一种激励、警策和思考,是一味大滋大润、大澄大明的苦药,感念忠实的提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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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实 岁生日的时候朋友们在­长安的常宁宫为他办了­一场寿宴,到场的人不下二三百,60

是个甲子,大数,整数,是人生一个很重要的生­日。我去了,那时的忠实还年轻,很有精神,谈笑风生,大家把生日看成了一个­文学朋友的聚会。我对忠实说,真好哇,将来我过60

生日也得像你这么办,热热闹闹,叫许多朋

60友。忠实说,你放心,等你过 生日时,一切由我来操办!只当是个笑话,忠实却一直记在心里,若

60干年后还在问我,你什么时候过 大寿啊?我

60说,还早着呢。其实,我已经过了 岁好几年了。倒是几乎每年我都要参­加陈忠实的生日聚会,规模都不大,几个朋友,一瓶“西凤”酒,几碟小菜。两碗寿面……2014

年他的生日聚会上,书法家雷珍民,宣传部的刘斌部长,秦腔演员李东樵、李梅,作家莫伸、朱鸿等人都来了,每个人都由衷地送了忠­实一段话。忠实让我把生日告诉他,说要为我也认认真真办­次生日。我从没把自己的生日当­回事,不愿过生日是想让老天­爷把我忘了。没想到,日子临近,忠实让莫伸打来电话,约定日子,我因为急着要出国,谢绝了。

这样的事情很平凡,甚至有些提不起来,但是大家的心里都装着­朋友,装着彼此的事情。

2000 2009

年到 年,我在周至挂职,在老县

100城村蹲点居住。老县城村离县城 公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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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 公里,深山老林,道光五年建成,当时村里没电灯,没有电话,手机根本用不成,有事全凭捎话。一条土路,一般车上不去,非得越野车才行。老县城是大熊猫自然保­护区,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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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人家,城外是原始森林,这里有完整的城墙,城内有县衙、城隍庙、文庙、娘娘庙、监狱(天狱)、戏楼等等遗址,都成了断壁残垣。下去的初衷,是为了秦岭的大熊猫,为了藏匿于深山的老县­城,为了关注生态和山区农­民生存状况。对我的举动,很多人不理解,大家说陕西不乏写农村­题材的高手,陈忠实、贾平凹那是大家,说我下农村是浮光掠影­走马看花,是作秀,是给新闻制造一个话题,待不了半年就会跑回来­的。的确,我与忠实和平凹做过比­较,写农村题材,无论如何我比不上他们,但是我们看待农村的角­度不同。他们是背靠,那是他们的生活积淀,我是面对;他们是信手拈来,我是直面冲击。他们关注的是秦腔,是土门,是白鹿原上的生生死死,我关注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我的视角代表了一批在­城市生长的年轻和不年­轻的人。发展农村社会主义先进­文化,营造文明、科学、健康的生活风尚是我们­蹲点基层的一个重要方­面;随着时代发展,农民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也变得迫切,构建农民文化体系,促进农民知识化越发地­提到重要层面上来了。我把想法对作为省作协­主席的忠实谈了,得到了他的支持。后来,我在农村举办了几期文­学讲座,请忠实前来讲课,成了周至业余作者的一­件文化盛事。周至有条峪口叫耿峪,当时的乡政府想在峪里­一块大石头上刻上“雷打石”三个大字,但是苦于没钱,找到我,说能否请忠实帮忙写,当然润笔费是没有的,乡里可以送点土特产,比如苞谷糁、猕猴桃什么的。我跟忠实说了,没出一周大字就写好了,乡里的人取了来,高兴得什么似的。至今,“雷打石”三个彤红大字屹立在风­景秀美 的耿峪沟里,成了忠实为这片山水留­下的一段佳话。

忠实很想到我挂职的老­县城村去看看。我想,农村环境和生活他应该­不缺,去老县城更重要的理由­是一个作协负责人对作­家深入生活的支持和鼓­励。我们约了几次都没有成­行,有一回厚畛子乡已经做­了认真准备,还是泡汤了。更有一回,忠实已经到了周至县城,正准备进山时候,天下起了雨,他硬是在楼观台的旅社­里等了两天,雨也没有停,只好遗憾地回西安了。临走说,这个老县城啊,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忠实走了,他的灵魂在陕西大地上­飞翔,白云一片去悠悠,现在他想到哪儿去就可­以到哪儿去了。我时常感觉到他就在我­们周围,跟我一起在作协大会上­听报告,一起穿着军装在部队体­验生活,一起举着奥运火炬的传­递中奔跑……静下来细想,忠实是真的走了,再不会回来了,那声“大妹子”的回响永远留在了狄寨­原的樱花树下。忠实走了,京夫走了,王观胜走了,李佩芝走了,邹志安走了,路遥走了,我的文学朋友一个一个­都走了。他们的离去,向我揭示了一个思考:死亡,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遇到,或早或晚,或是有准备,或是猝不及防,我们无法回避,无法加以评论,我们只能顺其自然。就是说,生是一个短暂的、热闹的仪式,通过这个仪式,我们走向永恒的死亡宁­静。写作,寂寞地爬着格子,努力地充实着自己,完善着自己的生命,我们所做的一切,无不在死神的注视之下,它使我们生命的每一刻­都绷紧了。我们应该珍惜生命,有紧迫感,韶光易逝,时不我待,热爱生命,拥抱生活,以积极乐观、开朗的态度投入生活中­去,在生活中提炼人生精华。生命的长度也许更多地­被命运把握,生命的密度却攥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又到春时,今年依旧花似雪。去年花里与君别,今年花开已一年。想念朋友,想念忠实。

2017年3月20日

责任编辑 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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