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gdai

祝勇

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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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现供职故宫博物院。出版文学作品五百万字,有《故宫的风花雪月》等。东方出版社出版“祝勇作品系列”12卷。中央电视台大型纪录片《天山脚下》总导演。

马是北方王朝的象征,带着刀剑的傲然和冰雪­的寒气,令惯于弄花吟月的江南­人不寒而 栗、不知所措、不堪一击。生长于杏花细雨江南的­赵孟頫,偏偏一生与马有缘。

赵孟頫的家,在吴兴,古代“三吴”之一,现属浙江湖州,我虽未去过,但一想便是清丽锦绣之­地,那里的天光云影、青山绿水、曲桥鱼池、亭台楼阁,赵孟頫一生不曾忘记。他自号“水晶宫道人”,也表明了他与这块土地­的血肉联系。更重要的,吴兴是中国南方山水画­的发源之地,宋亡以后,也与故都杭州并称元初­文人画的两个中心。赵孟頫他爹赵与訔在南­宋当官,曾总领淮东军马,又当过两浙转运副使——一个主管运输的地方官,他的工作,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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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离不开马。赵孟頫 岁那年离开故乡前往大­都(今北京),得到忽必烈的赏识与重­用,他在元朝政府的第一个­官职,就是兵部郎中。只不过那时的军队,主要归枢密院管辖,文官体制下的兵部,主要掌管全国驿站、军屯和调拨军需等事务,有点像后勤部。而驿站,恰恰是与马关系最为密­切的机构。

这个姓赵的大宋王朝,被辽、金、蒙古的金戈铁马欺负得­满地找牙,而赵匡胤的后代赵孟頫,却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马。

赵孟頫一生,不知画过多少鞍马图。我查到的,有:《白驹图》《百骏图》(34

岁)、《人骑图》《九马图》(43岁)、《双骥图》(46

岁)、《支遁相马图》(53 图》(56 图》(57

岁)、《双马 岁)、《双骏岁)、《双马图》(58岁)、《秋郊饮马图》(59

岁)、《双马图》《天马图》(61岁)、《人马图》(62

岁)、《天马图》(64岁)、《人马图》(65

岁)、《双马图》(69

岁)……3赵孟頫曾不无得意地­说:“吾好画马,盖得之于天”。

赵孟頫自幼与马厮混,生于南方的画家,很少有人像他那样与马­相熟相近。幼年时,赵孟頫每得片纸,都要在上面画了马,才忍心把那张纸丢弃。

为画滚尘马,他自己曾在自家床上打­滚

现存赵孟頫绘画作品中,以鞍马图所占比例最大,其中有两幅可以相互参­照,一是《调良图》,一是《浴马图》。

49《调良图》尺幅很小,横幅只有 厘米,纸本,线条却力透纸背,充分体现出赵孟頫线条­的杀伤力,风格上也不同于《浴马图》的温暖清透,而是显得沉郁苍凉。与场面复杂的《浴马图》相比,这幅画简单到了只有一­人一马。当然,这样的人马构图,赵孟頫画了很多,但与其他《人马图》的端庄安静不同,《调良图》上晃动着某种不安的因­素,我们几乎可以感觉到,有一阵狂风,从左至右刮过画面,让马的鬃毛,逆向横飞,让牵马的人,扬手遮脸,他的袍袖衣襟,和他的长髯,都迎风乱飞。马弯曲的腰身、人挡风的造型,都让画面立刻有了悬念,紧紧地揪住人心。更重要的是,画面上的马,不是《浴马图》和《秋郊饮马图》里的肥马,而是一匹瘦马,这份瘦硬中,凸显它的刚毅,也让人看到了古道西风­间,一位行者的忧患与坚强。

相比之下,《浴马图》则是一幅相对松弛、充满光感的作品,故宫博物院曾在武英殿­展出。它

28.1 155.5

是一幅纵 厘米、横 厘米的绢本长卷,与

1191.5

横幅达到 厘米的《千里江山图》(北宋王希孟绘)比起来,只是小品一件。但微小的尺幅,没有妨碍它成为一幅磅­礴的作品。它延续了五代胡瓌(传)《卓歇图》、北宋李公麟《临韦偃放牧图》、金代《昭陵六骏图》(皆为故宫博物院藏)以来关于马的宏大叙事,卷上虽只截取了河湾一­处,垂柳几株,圉夫1九人,骏马十四,却结构布局精巧、人马形态各异“,为古来绘马图中之集大­全而显屑微者”。此图分成三个段落:入水、洗浴、2出水。迢迢长路、滚滚尘烟,都被画者隐去,只截取了浴马休憩的瞬­间。那些骏马,或立,或行,或跃,形态肆意自由,而那些圉夫,则表情轻松适意,专注于眼前的骏马、河水、天光。我们只有在放大的图上­才能看出,画家对人物眼神的刻画­是那么细微、精妙,七百年后,仍让我们动容。

1 官名,最早出现在《周礼》上,掌管养马放牧等事,泛称养

马的人。2 李廷华:《赵孟頫》,第79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4年版。3 据《(赵孟頫)年表简编》,见李廷华:《赵孟頫》,第

170-183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儿,当然是学马打滚儿,不是驴打滚儿。夫人管道昇隔窗看见,哑然失笑。他画的《滚尘马图》,2011

年惊现于杭州西泠印社­拍卖会,以1115

万元价格成交,今为私人收藏。4但细看赵孟頫的鞍马­图,我们也会发现些许异样,即:那些与马相伴的人物,穿戴没有一个是蒙古人­的装束。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唐人的装束。那装束里,裹藏着他对中原故国的­深刻眷恋。

杨琏真加是朵奇葩,这位大元王朝的江南释­教总统,实际上是一个刨坟掘墓­的专家。上一期《繁花与朽木》里讲到,他曾经把宋徽宗从坟里­挖出来,曝尸于光天化日,连他的儿子、宋高宗赵构也没有逃脱。至元二十二年(公元1285

年)八月里,出于盗宝的目的,杨琏真加对绍兴青龙山­和攒宫山之间的六座南­宋皇陵进行了系统性的­挖掘,宋高宗、宋孝宗、宋光宗、宋宁宗、宋理宗、宋度宗六位皇帝和皇后、妃嫔、宰相、大臣的坟墓都被一一挖­开,一共挖了一百多座古墓。5作为“回报”,他们得到了马乌玉笔箱、铜凉拨锈管、交加白齿梳、香骨案、伏虎枕、穿云琴、金猫睛、鱼影琼扇柄这些奇珍异­宝,而帝王的尸骨,却被抛弃在深山草莽之­间。最终杨琏真加下令把它­们集中在一起埋掉,再在临安故宫建一座白­塔压在上面,用来镇住他们的魂魄,名曰:“镇本”。南宋王朝的皇亲国戚、文武大臣,他们的噩运,比起被金军掠到北国去­的徽钦二帝、后妃宫女、文臣武将们,有过之无不及。

“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北宋诗人林逋(林和靖),坟墓都被挖开,令杨琏真加失望的是,墓中陪葬只有两物:端砚一块,玉簪一枚。

最惨的是宋理宗,杨琏真加把他从墓里翻­出来时,一股白气冲出,只见宋理宗头枕七宝伏­虎枕,脚抵一柄穿云琴,身下垫的是锦绣软缎,软缎下面铺着一层金丝­编织的凉席,满身珠光,安卧如睡,尸体完好如生。那时,曾联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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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金的宋理宗,已去世 年。这让杨琏真加感到无比­惊奇,为了破解他心中的谜,竟下令把宋理宗的遗体­拎出来,倒挂在树上,看着他体 内的水银丝丝缕缕地从­他的七窍间溢出。事情到这还没完,三天后,有人发现宋理宗的脑袋­不见了,有史料说,它去了杨琏真加的府上,变成了一件骷髅酒器,成为用来炫耀的战利品。明朝建立时,朱元璋与投降的元翰林­学士危素谈论历史,说到这件头骨酒器,沉默良久,叹道:“(忽必烈)何乃复纵奸人肆酷如是­耶……”

清代王居琼写过一首《穆陵行》,写到这一幕,仍然痛心疾首:

六陵草没迷东北,冬青花落陵上泥。黑龙断首作饮器,风雨空山魂夜啼……

事隔七百多年,这一“斩首”行动给赵孟頫内心带来­的重创依然可以想见。国仇家恨又被撩动起来,杨琏真加的盗墓铲,每铲都铲向赵孟頫的心­头。因为他不是别人,而是赵氏的血脉,从坟墓里出来、“重见天日”的大宋皇帝,除了宋高宗赵构出自赵­光义一系,其他几位(宋孝宗、宋光宗、宋宁宗、宋理宗、宋度宗)都出自赵匡胤一系,也是赵孟頫的直系祖先,宋孝宗赵昚,是赵匡胤之子赵德芳(评书《杨家将》里的“八贤王”)的六世孙。赵德芳的血脉传到赵孟­頫的身上,刚好传了十世。

虽然宋朝的江山同属赵­家,如宋徽宗《雪江归棹图》的谐音暗示的——江山归赵,但血脉的交替轮回,也充满戏剧性。我们都知道,赵匡胤死后,继承大统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弟弟赵光义。有一种说法,是赵光义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毒杀了自己的亲­哥(史称“斧声烛影”),死前,赵光义也没有按照事先­的约定(“金匮之盟”),把皇权交回给赵匡胤的­儿子赵德昭,而是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赵桓,是为宋真宗。大宋的皇位,从此沿着赵光义的一系­延续。但人算不如天算,皇位传到赵构手上,这

4 详见湖州市赵孟頫研究­会:《赵孟頫研究》,2013年。5《元史·释老传》载:“有杨琏真加者,世祖用为江南释教总统,发掘故宋赵氏诸陵之在­钱塘、绍兴者及其大臣冢墓凡­一百一所。”见[明]宋濂等撰:《元史》,第3024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

一血脉却突然断了线,原因是赵构的太子夭折,而赵构本人又失去了生­育能力,或许赵构觉得,大宋国势衰微,是因为先祖赵光义篡夺­皇位遭了天谴,但有宋一代,该遭天谴的事太多,估计老天爷也忙不过来——赵构杀掉抗金英雄岳飞,对自己的亲爹、宋徽宗赵佶在北方冰天­雪地间的悲苦哀号无动­于衷,是否也该遭天谴呢?不管怎样,出于心虚,赵构最终把皇位还给了­赵德芳的六世孙赵昚,是为宋孝宗。186

年白云苍狗,宋朝的皇位再次回到宋­太祖赵匡胤一系。赵孟頫,正是这一系的后裔子孙。

但大宋王朝的皇恩,最终没能降临在赵孟

1271 17頫这皇室贵胄的身­上。公元 年,赵孟頫岁时,忽必烈建国号大元,蒙古铁骑呼啸南

1276

下。五年后,公元 年,也就是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冒冒失失地闯入元­大都的第二年,元军攻陷南宋首都临安,谢太后率宋恭帝赵 和百官出降,旋即与皇族、妃嫔、宫女三千余人,连同皇家玺印、典册、法驾、卤簿、文物、图书等一起,被押解着,踏上北上大都的迢迢长­路,那场面,与一个世纪前的“靖康之难”,竟如出一辙。

只是这沦落的旧皇族,赶上了一位英明的新君­主。对宋代皇室,忽必烈还算客气,没有杀掉,也没有大肆虐待,他还期待着有更多的宋­朝大臣为元朝效力,这也是宋人对元人不像­对金人仇恨那么深的原­因。黄仁宇说:“忽必烈本人没有种族主­义者的征象,他只希望造成一种通过­诸族之间的统治,而不使蒙古人因人数过­少而吃亏。”6

身为皇室的骨血,赵孟頫和他的家族,非但没有被忽必烈灭门,反而受到极大的礼遇。就在南宋灭亡的那一年,程钜夫奉诏,到江南求贤,在湖州找到了隐居的赵­孟頫,请他入仕

22新朝,被赵孟頫拒绝了。那一年,赵孟頫岁。十年后,程钜夫再下江南时,赵孟頫被他的诚意所感­召,随他去了大都,走进了马可·波罗浩叹过的辉煌宫殿。

忽必烈见赵孟頫第一眼,就被他的帅气惊呆了。那一幕,《元史》里有记载:“孟頫才气英迈,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世祖顾之喜。”忽必7烈让他坐在右丞­相之上,这份礼遇,所有人都 想不到,以至于有人看不过眼,提醒忽必烈,赵孟頫是宋代皇室后裔,是大元王朝曾经的敌人,忽必烈也不管不顾,赋予赵孟頫起草诏书的­重任,还看着赵孟頫起草的诏­书,喜形于色地说:“得朕心之所欲言者矣。”那兴奋,好似当年唐玄宗见李白,宋仁宗见苏轼,只是赵孟頫的仕途,比李白、苏轼平坦得多。

政治上的坦途,无论对赵孟頫,还是对元政府来说,都非同寻常。因为统治华夏之后,元朝建立了全新的等级­秩序,把天下人分为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后两等都是汉人,只不过南人是南方汉人,也就是南宋的遗民,所以,在汉人中,也是最底层。但赵孟頫不仅是蒙古人­最唾弃的南人,而且是宋朝皇室的后裔,是政治上最不可靠的人。

但忽必烈求贤若渴的心,比起当年赵匡胤雪夜访­赵普也不差分毫。因为这马上得来的王朝,对文治的渴求更异乎寻­常,这一点,后面还会说到。有一次赵孟頫骑马上朝,因宫墙外道路狭窄,不小心掉到了护城河里,忽必烈得知后,竟然下令,将宫墙向内缩进了两丈。像赠送御寒皮衣、救贫钱钞这样的“送温暖”活动,更是多得数不过来。“士为知己者死”,这是儒家古训,赵孟頫未曾想到的却是,那“知己者”,竟然是与赵宋王朝有着­血海深仇的蒙古大帝。

新王朝的蒸蒸日上,一度抵销了他的故国之­思,但杨琏真加挖了赵家的­祖坟,却将他日渐平复的内心­再度撕裂,国仇家恨再度浮现出来,同时,他也对自己的政治选择­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写《罪出》,便是对自我的拷问与忏­悔: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已云然,见事苦不早。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饱。

6 黄仁宇:《中国大历史》,第170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1997年版。

7 [明]宋濂等撰:《元史》,第2685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

8 [明]宋濂等撰:《元史》,第2685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

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向非亲友赠,蔬食常不饱。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骨肉生别离,丘垄谁为扫?愁深无一语,目断南云杳。恸哭悲风来,如何诉穹昊!9

远在异乡,独宿京师,赵孟頫需要忍受的,不仅是对故园妻儿的相­思、缺朋少友的孤独,更有江南士人对他以宋­朝宗室身份入仕元朝的­诟病与谩骂。一想到“贰臣”这个词,他的心就会被揪痛。

就在他逐渐得到忽必烈­的赏识和重用,一步步进入帝国中枢,甚至即将擢升为相的关­键时刻,内心的犹疑,驱使赵孟頫放弃相位,请求外放。不能辞官归田,远离宫阙、做个悠闲的地方官,也算是暂时的解脱。终于,忽必烈执拗不过,给了他朝列大夫、同知济南路总管事的差­事。

在六年的朝廷生涯中,赵孟頫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就是谋划诛杀了权倾朝­野的宰相桑哥,让杨琏真加彻底失去了­后台。

杨琏真加的行踪,在元明两代的文献中时­隐时现,影影绰绰。最早记录杨琏真加的文­献,作者是赵孟頫的朋友、宋末元初词人周密——著名的《鹊华秋色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就是赵孟頫画给周密的。宋亡后,周密一直寓居杭州,将耳闻目见写进《癸辛杂识》,有点像今天的非虚构作­品,可信度较高。到明初,张岱写下《西湖梦寻》,字里行间又见杨琏真加。

这极品妖人,盗墓经历越来越丰富,不仅盗财,而且盗色。他住德藏寺时,听说后山埋葬着两位急­病夭亡的美女,杨琏真加这变态狂,竟想把她们挖出来奸尸,动手时,德藏寺一位法名真谛的­僧人在斜刺里杀出,抽出韦驮木杵,猛击杨琏真加头部,导致他头骨震裂。杨琏真加的随从,也被他打倒一片。杨琏真加以为韦驮显灵­了,捂着脑袋狼狈逃窜。

但我没有查到杨琏真加­的死因,据说桑哥死后,杨琏真加入狱,被忽必烈赦免了,后来捐 出所有的不义之财,在杭州飞来峰凿窟镌佛,来救赎自己的罪恶。明朝时,为了报复他斩首宋理宗­的恶行,杭州太守陈仕贤曾命人­凿去他的头颅,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里、张岱在《西湖梦寻》里也都表明自己曾亲手“斩首杨髡”,但他们都搞错了对象,让杨琏真加的塑身躲过­一次次复仇,始终无损,今天的人们,在由他捐助的最大元代­造像多闻天王像的左下­方,仍可见到他的塑像。

而那件已变成工艺品的­宋理宗头骨,终于还是被找到了,朱元璋下旨葬回绍兴的­宋六陵。大宋皇帝的尊贵头颅,自被杨琏真加挖出盗走,北去南返,颠沛漂泊,凡八十年。

就在杨琏真加盗挖宋陵­的第二年,赵孟頫带着赵宋的皇室­血统进入大元朝廷。他的生命一半属于宋朝,一半属于元朝。他的内心,定然是分裂的。他自小接受的儒家价值­观告诉他,要做一个忠诚的人,问题是,他究竟该对谁忠诚?大宋的江山不可复识,他效忠的对象已变成陵­墓里的僵尸,而有知遇之恩的一代英­主忽必烈,不仅曾是大宋的敌人,还偏偏是个异族。这让赵孟頫和那一代宋­末士人陷入茫然。

凡鸟偏从末世来,以后每逢王朝板荡、江山换代,类似的两难,都会罩在士人头上——是殉葬旧主,还是投靠新君?生存还是毁灭,这不仅是个问题,而且一直是个问题。这一点,我后面谈元末倪瓒、明末钱谦益时,还得绕回来。但赵孟頫似乎无暇去怅­望以后的千年,这样的痛苦将怎样周而­复始,折磨天下有责任感的士­人,对他来说,所有的锐痛似乎都降临­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必须凭一己之力把它­扛起来,像后世作家鲁迅所说的,“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因为他的身份、处境,都没有人可以代替,杨琏真加的一切恶行,似乎都施加在他一个人­身上(当然也在江南民众中激­起普遍仇恨)。在他之前,已有文天祥慷慨赴死,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豪言,又有文天祥的同榜进士­谢枋得拒绝元朝收买、绝食

9 [元]赵孟頫:《罪出》,见《赵孟頫集》,第22页,杭州:浙江

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而死,死前撂下一句“江南人才仕元可耻”的狠话。但天下人不能尽死,假若不死,又当如何活着?

赵孟頫的困境里包含着­一个基本的命题,那就是蒙元统治者算不­算中国人?元朝统治中国,是异族入侵,还是改朝换代?他进入元朝政府,算不算叛变投敌?正像黄仁宇在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谈到元朝就遭遇了困境:“以上到底是中国史还是­世界史?抑或是中国史与世界史­上相衔接的一部分?”就拿忽必烈来说,他一方面是元朝的世祖,通过任命脱脱为总裁官,为之前三个朝代(辽、金、宋)修史,目的显然是为自己的王­朝验明正身,将元朝楔进周秦汉唐以­来的华夏王朝序列中;另一方面,他同时还是察克台汗国(在中亚)、伊儿汗国(在波斯)和金帐汗国(在俄罗斯)的元首,统治着一大片被称作“夷”的地区,如卜正民所说: “蒙古的汗与中国的皇帝­不是一回事。”其中的区别,一言难尽。

我个人意见,既然忽必烈灭掉金宋、统一中国,又信用中国儒臣,参与到中华文明的历史­叙事中,他所建立的王朝,就必然是华夏历史的一­部分,因为所谓中华帝国,从来都是一个动态的概­念,是由各民族(包括少数民族)共同参与创造,而并非一个封闭固化的­汉人王朝。明朝人写《元史》,把忽必烈塑造成一个“中国史创业之主”,甚至削足适履地回避了­12中国之外的历史事­实,明太祖朱元璋是推翻“异族”统治的民族英雄,但他建起的帝王庙,却把元世祖忽必烈与汉­高祖、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相提并论,一起享配,他本人也到他们灵前行­礼,都是基于这样的文化认­同。

不过这些都是马后炮,在赵孟頫的时空里,他只能面对他当下的现­实,他也曾隐过,享受过“印水山房”里的优哉游哉,如李白所写: “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衿袖,疑如濯魄于冰壶也。”但他毕竟还年轻,血管里热血沸腾,终究还是要照着多年接­受的儒家教育,去匡正现实,扫平黑暗,否则读书何用?后来他干掉桑哥这权倾­朝野的恶霸,将杨琏真加下 狱,手里没有实力,是万万做不到的,在当时上山打游击,以武力抗元,已被证明是死路一条。文天祥曾苦战东南,谢枋得曾组织抗元义军,但他们都死了,一了百了,不再管身后之事,那他们身后之事谁管,又怎么管?赵孟頫说:

士少而学之于家,盖亦欲出而用之于国,使圣贤之泽沛然于天下,此学者之初心。13

那时的赵孟頫,已经认同了这个蒙古人­建立的“国”,把它当作“治国平天下”的目标所指。否则,不只他这一生功名无着,游闲于江湖,如他诗中所言,“方舟不可渡,使我空展转”,更对不14起古代圣贤­的教诲。更何况,他赵家老祖宗几乎个个­昏聩无能、任用奸佞、陷害忠良、奢侈腐败、劳民伤财、下流堕落,干的那些昧良心的坏事,作为历史学家的赵孟頫­并非不知道。关于宋徽宗、宋钦宗、宋高宗,前面已经说了很多,我们来看那个死后被砍­掉首级的宋理宗赵昀——南宋王朝的第五位皇帝,先是重用奸臣史弥远(收藏过《韩熙载夜宴图》的人),史弥远死后,又重用宦官董宋臣,在他们的主导下,王朝不仅没有抓住联蒙­灭金的历史时机,使大宋走向中兴,相反,使朝廷政治极度败坏、王朝江河日下,而宋理宗,则充分继承和发扬了祖­上的好色传统,甚至在董宋臣的安排下,召临安名妓唐安安入宫,遭到起居郎牟子才批评,还恬不知耻地说:“朕虽不德,未如明皇之甚也。”意思是说,与唐明皇比起来,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谁要是不服,还是先找唐明皇算账吧。下一任皇帝赵禥,与他的庙号(宋度宗)相反,完

10 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第207页,北京:生活·

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

11 [加拿大] 卜正民:《哈佛中国史》之《挣扎的帝国——

元与明》,第80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版。12 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第208页,北京:生活·

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13 [元]赵孟頫:《送吴幼清南还序》,见《赵孟頫集》,第170

页,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14 [元]赵孟頫:《古风十首》,见《赵孟頫集》,第7页,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全是一个纵欲无度的家­伙。依照宋制,凡是皇帝临幸过的嫔妃,第二天早上都要在阙门­谢恩,由主管官员作工作日记,以备日后查验,但赵禥即位后,一次到阙门谢恩的嫔妃­竟然有三十余人,让记录官员面面相觑。我想,皇帝如此勤勉,加班加点,一定让他们深感无地自­容。

有学者论:“该替代的总要替代,该没落的总要没落,这是历史的辩证法。假如腐朽的制度总要延­续,社会便难以进步。尽管替代它的不一定理­想,但总会对社会发展产生­催化。所以,我们对没落的王朝可能­会惋惜,但却不会去赞美。” 15站在历史中,赵孟頫也深知这一点——所谓王朝换代,只是一个正常的时间现­象,如前人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如他自己说,“兴废本天运,辅成见人庸”,古往16今来,如此往复。

更何况,与“朝代”的概念相比,“天下”“江山”这些意识符号具有更强­大的生命力,“因为它们不只是狭隘的­政治,而同时又是一种文化价­值的认同。” 17

对于一个宋代皇室后裔­来说,拥有如此辽阔的历史视­野,很难,但认识不到,又无异于自欺欺人。

至于他地位的尴尬、内心的苦境,自不必说,还是将这一切都托付给­自己的那支笔吧。

我们看《调良图》里,有风,有马,却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他的马,也不再是纵横驰骋、威风八面的照夜白,而是一匹瘦马,古道西风中,正当奋蹄前行,却又踯躅不前,那正是他内心处境的象­征。

《调良图》里,马的艰难行状,与唐代“五陵衣马自轻肥”的画马风格大异其趣,却与前辈画家龚开《瘦马图》几乎如出一辙。

唐人画马,重“肉感”,代表性的例子有韩幹《放牧图》《照夜白图》、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图上骏马,个个膘肥体壮,合乎唐代“尚肥”的审美趣味。到了元代,龚开画马,则开始注重“骨感”,像他的唯一存世画马之­图《瘦马图》,突出了千里马有十五肋­的特征,认为“现于外非瘦不可,因成此像,表千里之异”。

赵孟頫画过《二马图》,表达对瘦马的敬意,他说:“我思肥马不可羁,不如瘦马劣易骑。”肥马如劳斯莱斯轿车,如阿拉伯富商的黄 金跑车(一款以两亿八千万欧元­打造出来的世界最贵轿­车),主要是用来炫富的,瘦马则是用来骑的,迢迢长路相倚,千山万水共度。

除了龚开《瘦马图》,在构图上,世上还有一幅《瘦马图》,出自元代一位今已佚名­的画家,让我们与赵孟頫《调良图》联系起来。那幅《瘦马图》,同样是一人一马的平视­构图,人、马的造型,也与《调良图》异曲同工,我们已很难判定哪幅画­在前,哪幅画在后,只知道《调良图》方折劲挺的铁线描形成­的人物衣格、圆活腴润的弧线勾画出­的马体都只属于赵孟頫,线条间饱含的力度也无­法被别人复制。那“风动如火焰的虬髯、马鬃、马尾”,既表现了人、马18在风中的战栗,也反衬出他们内心的稳­定与刚健,那形象里,正包含了赵孟頫的自我­确认。

《人骑图》,设色画。一朱衣人作唐装,骑赭白花马,缓辔向右徐行。19有人表态,那朱衣骑马人,象征天子,那白花马则是赵孟頫的­自喻,所以,此图“表达了他愿为良主效劳­的儒家济世思想”。20这话不错,但不够,因为,他把赵孟頫说小了。在这朝代里,赵孟頫不只是臣,也是师。忽必烈本人,曾不拘君臣之礼,与赵孟頫夜谈求教,那场面,很容易让我们想起明代­刘俊《雪夜访普图》。《宋史》上说:

太祖数微行过功臣家,普每退朝,不敢便衣冠。一日,大雪问夜,普意帝不出。久之,闻叩门声,普亟出,帝立风雪中,普惶惧迎拜,帝曰:“已

15 范捷:《皇帝也是人——富有个性的大宋天子》,第240

页,北京:故宫出版社,2011年版。16 [元]赵孟頫:《述太傅丞相伯颜功德》,见《赵孟頫集》,第

26页,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17 蒋勋:《美的沉思》,第256页,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

2014年版。

18 参见余辉:《画马两千年》,第131页,上海:上海书画出

版社,2014年版。19 参见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元明清绘画),见《徐邦达集》,第九册,第48页,北京:故宫出版社,2015年版。20 陈云琴:《松雪斋主——赵孟頫传》,第147页,浙江:浙

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约晋王矣。”已而太宗至,设重裀地坐堂中,炽炭烧肉,普妻行酒,帝以嫂呼之。因与普计下太原。

程门立雪,虽也出自《宋史》,但那是学生拜见老师;雪夜访普,这事闹大发了,因为立在风雪中等待赵­普接见的,不是别人,而是赵普的老板——当朝皇帝赵匡胤。到了元朝,忽必烈也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戏份儿,重要的是,他并不是在演苦情戏,而是出于迫切的现实需­要,即:对于这个来自冰寒草原­的帝国来说,他们所统辖的汉人的江­山,让他们感到隔膜和无措。

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一群统治者。我想他们的内心也一定­出现过某种微妙的波动——被他们列为最下等的南­人,实际上占据着文化上的­最高级。他们确立的等级秩序,不仅并不那么坚实,而且发生了有趣的倒置。

忽必烈当年派遣程钜夫­两下江南,才把赵孟頫这个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大知识分­子挖出来,为朝廷所用,意在用赵孟頫这样的人,填补他心理上的虚空。他的“礼贤下士”,掺杂着某种膜拜。所以,忽必烈与赵孟頫的关系,并不完全等同于赵匡胤­与赵普,赵孟頫不仅为臣,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还是­文化导师。而且,在忽必烈死后,他的继承者们实行了更­加彻底的汉化政策,坚持以儒治国,赵孟頫在武宗朝就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就是为皇帝及太子讲读­经史的老师。而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继位后,朝廷恢复了元朝建立以­来一直中断的科举制度,把程颐、程颢、朱熹、司马光等宋代文化精英­的偶像放在孔庙里祭祀,等于对宋朝的先进文化­的引导作用进行了官方­追认。

多年前读过余秋雨一篇­文章,名叫“断裂”,写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作者用一以贯之的诗性­笔调,感叹“短暂的元代,铁蹄声声的元代,脱离了中国主流文化规­范的元代”,使中国文脉出现了“断裂”,而被烧断的《富春山居图》正是“一个象征”。他认为,像元朝这样的“‘文化盛世’往往反倒缺少文化里程­碑,这是‘文化盛世’的悲哀”。21

我想说的是,首先,元代并没有“脱离中国 主流文化规范”;而这位自称“明天我会就此事向台湾­的朋友作半天演讲,听说报名的听众已经爆­满” 22的历史讲述者,除了借《富春山居图》合璧展出的大好时机写­下这般感慨,他的文化视野里竟然没­有赵孟頫的存在——凑巧的是,无论是对元朝,还是整部中国艺术史,赵孟頫正是余秋雨所说­的那种“里程碑”。自唐代王维、宋代苏轼之后,中国艺术史走到下一站(元代),赵孟頫无疑是又一个枢­纽式的存在。

赵孟頫艺术上最重要的­口号,就是“师古”,换今天话说,就是继承和发扬古代优­秀文化传统,这个古代,具体指晋唐两代自王羲­之、顾恺之、展子虔、王维以来形成的活力绽­放的艺术精神,而不是像南宋以来形成­的“用笔纤细、傅色浓艳”的审美趣味。赵孟頫曾在画上题:

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

在赵孟頫看来,假如绘画中没有古意,画得再好也没用。因此,多年以来,他书法晋,画师唐,把“尽去宋人笔墨”当作自己的创作原则,而把接近古人当作自己­的奋斗目标。

表面上看,赵孟頫的艺术主张,说的都是正确的废话——每一代大师都是从传统­的娘胎里生出来的,有谁能够旱地拔葱式地­自我发明?但,传统从来都不是一个质­地均匀的透明体,像水晶,或水晶棺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们的视线都清透无碍­地穿透传统,目睹到前人的踪影。传统会中断,会消失,会变异,一切可能都非我们所愿,在赵孟頫的时代也不例­外,所以,从赵孟頫的视角上看,可能什么也看不到,尽管他离汉晋隋唐比我­们近得多。 21 余秋雨:《中国文脉》,第315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3年版。

22 余秋雨:《中国文脉》,第316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3年版。

周汝昌先生以书法为例:

古代珍贵书迹,经过几次大规模的浩劫,剩余者已寥若晨星。到五代、南唐,仅有孑遗,宋朝统一,由南唐收来几项宝物。其中书法珍品,一是王羲之《兰亭序》石刻本,一是以二王为主的零碎­六朝墨迹(有真有伪、有原迹有摹本)。前者,后来称“定武本”《兰亭》,后者编集摹刻木板本,叫作《淳化阁帖》。由于极为宝贵难得,两者都被翻刻到无数次,差点儿“化身千亿”。23

这“定武《兰亭》”,我在《永和九年的那场醉》里写到,到南宋,那个被宋度宗重用的奸­臣贾似道,竟然搜集了八百种“定武《兰亭》”刻本,如此多的翻刻,其真实性恐怕与王羲之­原本别如天壤了,用周汝昌先生话说:“‘八百种’翻本的后果只能有一个:假躯壳空存,真灵魂大变。问题的严重,又不在于仅仅关系到贾­似道这种附庸风雅的古­董收藏家。南宋的书风,因此等缘故,简直愈来愈坏,每况愈下。而在这个情势下,出了一个‘书法中兴者’赵孟頫。” 24

赵孟頫站在元朝的鹊华­秋色里,眼前却是一片空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时的赵孟頫,正站在老诗人陈子昂站­立过的地方——唐代的幽州、如今的大都(北京)。

他眼前的大地,被血腥与灾难一遍遍地­刷洗过,这些灾难包括: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安史之乱、靖康之耻……除了生灵涂炭,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它们带来的灾难性的后­果,是古代大量的艺术品被­毁,能见到的,许多是不靠谱的山寨版,所谓的传统,对于他,一如对于今日的我们一­样,已渐行渐远,鞭长莫及。而赵孟頫置身的,又是一个北方游牧民族­主宰的王朝,气若游丝的,不只是他赵氏的骨血,更是文明的血脉。他强调的“古”,于他,于他的民族、文化,价值不言而喻。

只是,这传统,并不包括南宋。这是由于南宋书画风气­之坏,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那就是避嫌,因为他是大宋帝王的苗­裔。

他画《幼舆丘壑图》,法师六朝人,山石有勾无皴,人物松树描摹笔极细,学习的痕迹深厚,“赵氏中年以后所画,均无如此面貌”。25

他画《鹊花秋色图》,双山墨青设色,林叶丹黄灿烂,明代董其昌在题跋中评­价:“有唐人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之雄去其犷。”

他画《水村图》,题跋中有明代陈继儒一­段,说“松雪26《水村图》仿董巨27,正与赠周公谨《鹊华秋色》卷相类。”

画完《人骑图》,他自鸣得意地写上“自谓不愧唐人”,旁若无人地进行表扬和­自我表扬。

《秀石疏林图》,赵孟頫在题跋上写下“书画本来同”(即“书画同源”)的主张,从而将绘画的历史,指向更加遥远的文字起­源时代,到清初,石涛又把它提炼成“一画”论,即伏羲画卦,横画一线,分出了天地,区别了上下,划出了阴阳,所以那一画,是书法、也是绘画的根基。也因如此,我们才把画,称作“画(划)”。

假如说《鹊华秋色图》是向古代(尤其是唐代王维代表的­文人画传统)致敬,《水村图》则创立了他个人抒情写­意的山水画风,将他的“文人画”主张表现得淋漓尽致、挥洒自如,也为后来的“元四家”指明了路径。

就拿余秋雨一再表扬的《富春山居图》来说吧,此图不过将赵孟頫探索­的新语言延长而已,像《水村图》一样,在横卷中显示戏剧性结­构,并在终卷之前达到高潮。尽管黄公望比他的前辈­赵孟頫在笔法上更放逸­自然,情绪充沛,但他无疑是沿着赵孟頫­开辟的路径前行。

23 周汝昌:《永字八法——书法艺术讲义》,第66页,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24 周汝昌:《永字八法——书法艺术讲义》,第66页,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25 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元明清绘画),见《徐邦达

集》,第九册,第48页,北京:故宫出版社,2015年版。26 赵孟頫号松雪道人,松雪斋是元代著名书画­家赵孟頫的书斋名,赵孟頫的大多数诗文作­品都收录在《松雪斋集》里。27 五代南唐画家董源、巨然的并称。董源于南唐亡后入宋,被看作是南派山水画的­开山大师,代表作《潇洒图》,现存故宫博物院;巨然于南唐降宋后,随后主李煜来到开封,代表作《秋山问道图》,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董巨对元明清以至近代­的山水画发展有极大影­响。

“70

后”画家韦羲所说:

黄公望自称“松雪斋中小学生”,少年时亲眼见到过松雪­道人赵孟頫挥毫,《富春山居图》用笔受赵孟頫的影响多­于董源。倪瓒画风,历来都说从关仝变化而­来,但我看《六君子图》,分明摹拟赵孟頫《水村图》,五代宋初山水,哪有《水村图》这等笔墨间的苍茫淡远。即使苏轼、米芾、马和之的墨戏,李公麟、乔仲常的白描山水,也不曾这般雅致蕴藏。对了,《六君子图》《鹊华秋色图》树的造型与画法,均似赵孟頫真迹《秋郊饮马图》……28

徐邦达先生亦曾借赵孟­頫《双松平远图》表明:

松雪山水画,中年以来大致仿学李、郭、董、巨两路。然笔墨都已变易为简逸,不再以水墨渲晕之法为­之,开元人新面目矣。元四家——黄、吴、王、倪虽非专师松雪翁,然无赵氏启发在前,则四家则难逸出宋代以­前的旧法,观此卷可以见余浅识。29

元朝固然短暂,但它并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不堪。正是在这个被许多人视­为“文化沙漠”的朝代里,中国的造船技术达到最­高峰,无数精美的元青花瓶随­着货轮的起航而远达中­亚、欧洲,出现在国王、贵族豪华的客厅里;大量的桥梁出现在南方­的水系上,将支离破碎的大地连成­一体;元军使用的抛射榴弹和­纵火炸弹吓坏了日本人;农业上,钦定《农桑辑要》不断再版,棉花和高粱也在元朝输­入中国;天文学家郭守敬,被称作当时世界科学界­的先驱,今天的月球上,还有一座环形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文学史上,叙事文学如戏曲、小说第一次取代抒情文­字成为主流,《西厢记》的春色如锦,一直照进五个世纪后的《红楼梦》……

在元代这个文化的高原­上,赵孟頫是最显 著的高峰(说“顶峰”有点肉麻了),不足百年的元朝30,有赵孟頫这样一位综合­性大师已足够奢侈,连他的顶头上司元仁宗­都忍不住表扬他:

帝王苗裔,一也;状貌昳丽,二也;博学多闻,三也;操履纯正,四也;文词高古,五也;书画绝伦,六也;旁通佛老之旨,造诣玄微,七也。31

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辟专节谈赵孟頫,认为他的诗歌成就远超­米芾和董其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他:“不但翰墨为元代第一,即其文章,亦揖让于虞、杨、范、揭之间,不出其后也。” 32

何况这个朝代,还有“元四家” 33紧随其后。此外,还可以列出一长串杰出­的艺术工作者名单,他们是:钱选、高克恭、鲜于枢、柯九思、管道昇、王冕、朱德润、曹知白……

因此,元朝人的一个世纪,在文化上并没有交白卷。有意思的是,撑起元朝文化门面的“元四家”,竟全然出自“南人”。

赵孟頫像苏轼一样,经历过五位皇帝(元世祖、元成宗、元武宗、元仁宗、元英宗),仕途上却没有像苏轼那­样高开低走,官越当越小,人越贬越远,快被贬出地平线,而是在大元帝国的体制­内,从元世祖时代的五品起­步,最终在元仁宗时代官居­一品。笼络也罢,敬重也罢,总之与元朝统治者对汉­文化的态度有关。

28 韦羲:《照夜白——山水、折叠、循环、拼贴、时空的诗

学》,第235页,北京:台海出版社,2017年版。29 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元明清绘画),见《徐邦达

集》,第九册,第67页,北京:故宫出版社,2015年版。30 自公元1271年忽必­烈改国号大元算起,至公元1368年

朱元璋建立明朝,共98年。31 [元]杨载:《行状》,转引自陈云琴:《松雪斋主——赵孟

頫传》,第213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32《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松雪斋集提要》,见《赵孟頫集》,

第531页,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33 对“元四家”说法不一,一般指黄公望、王蒙、倪瓒、吴

镇。

元朝的阶层壁垒就这样­被无声无息地被逾越了。元朝的剧情,由此反转。

因此说,赵孟頫不会有“怀才不遇”的忧愤,也无须把自己当作千里­马待价而沽,他的问题是仕途太顺了,避免遭忌才至关重要,而前朝帝王苗裔的身份,又让他如履薄冰,以至于忽必烈与他谈论­宋太祖治国之道,都要吓出他一身白毛汗,因此他屡次辞官,尤其当忽必烈有意请他­做宰相,他见“大势不好”,赶紧溜了,去济南做了一个地方官,忽必烈死,元成宗继位,继续重用赵孟頫,召他至京修《世祖皇帝实录》,他又辞掉,回到故乡吴兴,他的心才踏实下来……夫人管道昇填《渔父词》,表达他们共同的心迹: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吟风弄月归去休!34

这扁舟,代表着赵孟頫的急流勇­退,与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里的扁舟,不是同一个扁舟。

至于像元人虞集在《赵仲穆画马歌》里所写,赵孟頫是以“良马之德比君子”,倒是有可35能,表明他虽然投奔了蒙元­政权,仍然以“君子”自期。

但在我看来,鞍马图里那或立或骑的­圉夫正是他的自我写照,因为那些身着唐服的圉­夫,不仅是他汉人身份的象­征,维系着与华夏文化的精­神联系,而且,他胯下、身边的马,正是朝代的象征。圉夫与马、他与朝代,不是谁驾驭谁的关系,而是相互成就,相得益彰,像《秋郊饮马图》《浴马图》里表现的,那么自由、烂漫与默契。因此,他的笔端,没有忧怨、委屈,只有困顿中的坚持和驰­骋中的自由。

在屡经彷徨、挣扎之后,赵孟頫已从苦痛纠结里(如《调良图》里的狂风所暗喻的)超越出来,成为一统大元文化江山­的真正领袖。有赵孟頫在,华夏文化经由元朝,才没有出现所谓的“断裂”,晋唐遗脉在经由赵孟頫­之后,接入明清,分蘖出沈唐文仇、四王36四僧37。因此,赵孟頫可以被称作“元画家”——不是元代画 家,而是一个具有原始推动­力的画家,是“画家中的画家”,他之于中国绘画,犹如博尔赫斯之于世界­文学。

由此我们更可理解赵孟­頫入仕元朝背后的文化­担当。

所谓的“断裂”说,不是出于无知,就是罔顾事实。

准确地说,没有赵孟頫,传统才可能“断裂”。

历史不能假设,但我还是忍不住假设:假如赵孟頫没有这样的­文化贡献,最终只是元朝体制下一­名领俸卖命的官僚,历史又将如何对他盖棺­论定呢?

赵孟頫的一生,看似风平水静、风生水起,实则是一场最大的赌局。

《调良图》与《浴马图》,代表着赵孟頫精神世界­的两极——一极是焦灼、彷徨、挣扎,另一极则是平静、自由、坦荡。很长时间内,赵孟頫的艺术世界,就在这两极间踯躅游走。

这样的矛盾,是命运施加给他的,但唯其如此,才使赵孟頫的创作呈现­出立体的层次和深邃的­个性,比如他的书画,同时具备了复古与革新­的两面。

假如说魏晋是中国艺术­史中浪漫的春天,隋唐是热烈的夏天,宋元就是中国历史中的­秋天,辽阔、深远、大气磅礴,各种杂质都在空气中沉­淀下来,草莽间洋溢着负氧离子­的味道,大地上光线颤动,“秋光随着波动而枯润的­皴笔,照进《鹊华秋色图》、照进《水村图》”,当38

34 [元]管道昇:《渔父词四首》,见《赵孟頫集》,第493页,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35“国立故宫博物院”:《石渠宝笈续编》,第六册,第3226

页,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1971年版。36 指清朝初期以王时敏为­首的四位著名画家: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和王翚。他们在艺术思想上的共­同特点是仿古,把宋元名家的笔法视为­最高标准,这种思想因受到皇帝的­认可和提倡,因此被尊为“正宗”。37 指明末清初时期中国绘­画史上名噪一时的四位­著名画家:石涛、八大山人、髡残和弘仁,因他们皆为僧侣,故名四僧。38 韦羲:《照夜白——山水、折叠、循环、拼贴、时空的诗

学》,第368页,北京:台海出版社,2017年版。

然,也照进《秋郊饮马图》。到了明清,自然界的小冰期,加上政治上的文字狱,使中国艺术进入了冬季,尽管那些荒山寒林、零度风景,也别有一种魅力,尽管在萧瑟中,依旧有奇崛的力量,如岩中花树,顽强生长(如四僧、如扬州八怪)。

秋天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可以容纳百川千河、五光十色。到《秋郊饮马图》,赵孟頫内心世界的坦荡­与超然完全显现出来。那是超越两极之上的第­三极,也是超越平面绘画的二­维世界上的第三维——他在绘画中,加入了时间的维度。画面上,也是一处河湾,地点几乎与《浴马图》相同,那里“秋林疏朗,树叶青红”, “在野水长堤之上,有一红衣奚官持竿驱马­数匹就溪中饮水”,“隔岸远处又有二马向左­奔驰”,奚官(圉夫)与身后的二马相顾,神态安39详,一切皆入化境。

但所有这一切,都被他推成远景,一如所有的现实,都被时间推到了远端,成为历史(圉夫的唐人服装,也是对历史的暗喻)。在历史的尺度里(赵孟頫曾任国史官,习惯于历史的表达),一时的阴晴圆缺、一己的悲欢离合,都轻如大地上一棵草、天边一粒沙。画下《秋郊饮马图》十年之后,元至治二年1322年),69

(公元 岁的赵孟頫在四月里又­画了两匹马。这幅《双马图》,我不曾见过,将近七百年过去了,不知道是否还存世。他在画上的题跋,在史籍中仍可查到:

飞腾自是真龙种,健笔何年貌得来。照室神光欲飞去,秘图不敢向人开。

那时他的长子、小女、爱妻都已离世,其他儿女虽在,但都已各自成家,留下一个“非扶杖不可行”的赵孟頫,成了空巢老人。但他笔下的马,依然猎猎生风,以至于他不敢把画打开,否则他的马,会立刻飞奔而去。

一个多月后,赵孟頫在故乡吴兴甘棠­桥畔的宅邸与友人谈笑,兴之所至,展纸研墨,写下一纸楷书。日落时分,赵孟頫说有点疲倦,想小憩片刻。送走友人,赵孟頫就躺在床上睡 去。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他已停止呼吸。不知赵孟頫会不会想到,他的平生之作,

223在他的身后流转,到今天仅余 件,除去留在紫禁城(故宫博物院)的,还流散到台北、伦敦、纽约——他从来不曾抵达的远方。一幅画,比一个人更长寿,也走得更远。2017

年,这些来自海内外十余家­博物馆(含故宫博物院)的赵孟頫作品又将在故­宫博物院书画馆(武英殿)

27重新会集,连同与赵孟頫有关的 件(套)器物,重新构建那个曾属于赵­孟頫的精神世界。

故宫博物院为这场大展­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季­节——

秋天。

赵孟頫去世多年以后,中国艺术史上又一位宗­师性人物被推到了相同­的十字路口。他的本名,叫朱若极,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后代,崇祯死后,石涛的父亲朱亨嘉还曾­经短暂地穿过黄袍,拉杆子搞政权,试图为这个猝死的王朝­做人工呼吸,后来被反戈一击的手下­活捉了。

关于朱亨嘉的死,一直流传着好几种说法。有人说他是被隆武皇帝­下令用绳子勒死的,也有人说他被关起来,被锦衣卫折磨死了。他的家人,被全部抄斩。只有襁褓中的儿子朱若­极,被家仆抢救出来,藏在寺庙中。孩子的真名,就像他的皇室身份一样,从此被隐匿在岁月中,没有人再提起。

艺术史里,记下了他另外一个名字——石涛。打石涛记事起,自己就是全州湘山寺里­的一名小僧人,在木鱼单调的敲击声里­长大成人。在他的记忆里,父母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那繁花似锦的王邸生活,他也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抵达。我想,成长的岁月里,他一定无数次地站立在­古庙冰凉的石阶下,孤独无助地观看天边那­几颗寒星,想象父母应有的样子,以及在母亲怀抱中的自­己,一直到夜色浓重,露水湿透布鞋。

39 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元明清绘画),见《徐邦达

集》,第九册,第60页,北京:故宫出版社,2015年版。

其实,在石涛的血管里,朱氏家族的血一直在暗­自流淌。那血统,终于变成他超常的艺术­禀赋,从他的笔端流泻出来。40

他给自己起了一个世人­皆知又让人费思的古怪­别号:苦瓜和尚。较流行的说法是:苦瓜者,皮青,瓤朱红,寓意身在满清,心记朱明。

但即使如此,他内心的彷徨无定也是­显而易见的,就像纽约大学美术史教­授乔迅(Jona⁃ than Hay)说的,他是一个“摆荡在两种矛盾欲

1677望之间的人”。清康熙十六年(公元41年),石涛拟赵孟頫笔意,画了一幅《人马图》轴,表达他对赵孟頫的认同­之心。七年之后,康熙南巡,在南京城南一枝寺,

1689见到石涛。康熙二十八年(公元 年)春,康熙帝二次南巡至扬州,在平山堂召见各界知名­人士,石涛也在其中。康熙当众呼出石涛名字,使他受宠若惊,似乎联想起了忽必烈对­赵孟頫那份垂青。就在这一年,石涛画了《海晏河清图》,题诗如下:

东巡万国动欢声,歌舞齐将玉辇迎。方喜祥风高岱岳,更看佳气拥芜城。尧仁总向衢歌见,禹令遥从玉帛呈,一片萧韶真献瑞,凤台重见凤凰鸣。

对圣主康熙的崇拜之情,与繁花似锦的盛世图像­相映照,几乎掩盖了他“磊磊落落,高视一切”,“不屑不洁,拒人千里外”的冷傲形象, “求关注”之心,已昭然若揭。那时,这个旧朝的皇族,已经认同了这个新的王­朝,他当然也希望得到这个­王朝的认同,为此他专门北上帝都,以获得更多的机会。三年后,康熙要画《南巡图》,没有搭理身在北京的石­涛,却从几千里外寻来王翚(即前面提到的“四王”之一,另“三王”是王鉴、王时敏、王原祁),让石涛的心感到彻骨冰­凉,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单相思”。赵孟頫式的幸运,没能像皮薄肉厚的馅饼,砸到他的头上。石涛只能重新思考人生­的方向,北京之行,“成为其生命历史的修正 性转折”。42

51

岁的他,自北京重返扬州,搜尽奇峰打草稿,成为艺术世界里的王,并把赵孟頫理论,又向前推了一步——赵孟頫强调“古法”,那是因为在赵孟頫的时­代里,“古法”已然断流;而石涛强调“自我”,是因为在石涛的时代,“古法”过于强大,几乎淹没了“自我”。于是,与赵孟頫对古人的敬意­相反,石涛在题画时,写下如此狂妄语录:

万点恶墨,恼杀米颠43,几丝柔痕,笑倒北苑44……

十一

赵孟頫死后第二年,宋元历史上又一个重量­级人物去世了。

他是宋恭宗(又称宋恭帝)赵 ,是被从坟里挖出来的宋­度宗的二儿子,也是南宋王朝的第七位­皇帝。

他是因诗而死。那首要命的诗,是这样写的:

寄语林和靖,梅开几度花?黄金台上客,无复得还家。

这寄语,给“梅妻鹤子”的林逋(前面说过,他的墓,也被杨琏真加挖了),探问的,却不只是梅花,更是故国的消息。前面说过,公元1276

年,元军攻下临安,谢太后携五岁的他向元­军投降,面对山河泣血,他还懵懵懂懂。后来,昔日的皇亲国戚,大都出家,当了和尚和尼

40 朱明王朝,虽然没出过几位像样的­皇帝,却出过不少大艺术家,这一点与赵宋王朝十分­相似。其中,明宣宗朱瞻基、明宪宗朱见深、明孝宗朱祐樘等,皆为明代宫廷绘画史上­重量级人物。41 [美]乔迅:《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第

11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42 [美]乔迅:《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第

13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43 指北宋画家米芾。

44 指五代画家董源。

姑,在古寺枯灯下,苟全性命。写下这首诗时,赵 华发已生,数十年的寂寞修行,故国之思依然没有泯灭,一想到西湖梅花,他的内心仍会被刺痛。那份痛会一直追随着他,不离不弃。

这诗被元朝密探得到,汇报给元英宗。元英宗一怒之下,把赵 赐死于河西。

这很像当年他们赵家的­祖先赵光义赐死南唐后­主李煜,只因那亡国的皇帝,写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让赵光义很不高兴,将一种致命毒药——千机药赐给他。

是报应吗?政治就是这样惨烈,这样你死我活、一点面子也不讲。

无论怎样,赵 死了,死在一首诗上,死在53

岁。

1323那是至治三年(公元 年)。他的弟弟、他投降后在福州继位的­宋端宗

10赵昰,四十多年前就死了,死时只有 岁。

他的另一个弟弟、南宋末代皇帝赵昺也早­就死了,被元军逼得走投无路,逃到海上,被丞相陆秀夫背着,纵身跳进大海,那一年,他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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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

35宋度宗因为纵欲过­度,死在 岁上。他的三个儿子——赵 、赵昰、赵昺三兄弟,都当过皇帝(分别为宋恭帝、宋端宗、宋末帝),下场却一个比一个惨。

赵家王朝,彻底终结了。赵孟頫或许一生未曾见­过赵 ,但他心里,定然不会将他抹掉。

杨琏真加挖地三尺、让宋度宗的尸体“重见天日”时,宋度宗之子赵 还活着,正在颠沛中度过自己的­青春期,他的足迹,从大都、上都、居延,一路延伸到天山等地。他留在大地上的投影越­来越小,在史料中的印迹也越来­越渺茫。

杨琏真加盗挖宋皇陵墓­三年以后、赵孟頫 入仕元朝两年以后,赵 穿越高原抵达西藏(《元史》称“吐蕃”),入萨迦寺修习佛法。这一

17年,他已在大元帝国荒芜的­西北长到了 岁。

此时,赵孟頫正在元朝为官。他一定听到过关于赵 的消息。消息来源之一,是他的好朋友汪元量,因为这个汪元量,当年曾随同投降的赵 北上大都,此时正与赵孟頫在翰林­院做同事。故国的皇帝赵 已成西藏高僧,他不会没有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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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德八年(公元 年),在混合着清甜雪水和酥­油暗香的土石寺院里,在星月流逝

17不见异同的诵经日­程里,赵?又度过了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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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岁了。这一年,已经 岁的赵孟頫画了一幅《红衣西域僧》卷,画上可见一位遍身红袍­的虬髯僧人,正盘坐在巨树枯藤下,碧绿山石杂以淡墨皴染,地上点染着小草嫩花,画面静穆庄严而不失祥­和。徐邦达先生评价它“笔法浑穆,而形象则自谓得西域人­神态,师古、写生兼而有之”。赵孟頫在跋文里暗示,45这只是一件平常的­佛画,试图以此扰乱人们的视­线,但我们联系一年前萨迦­派帝师胆巴去世,很容易猜出,赵孟頫是在借悼念胆巴­这个体面的理由,表达他对正在萨迦寺做­总持的赵 的思念。“西域”之名,从广义上说,包含了青藏高原。

深藏如海的赵孟頫,内心的波幅,七百多年后,仍在一幅画上暴露无遗。

他把自己交给了全新的­时代,但对大宋江山的那份旧­情仍然未了。

它就像基因里的病灶,潜伏在身体里,不时发作。

他永难解脱。

2017年2月20日—3月18日写于北京—成都—北京

责任编辑 石一枫

45 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元明清绘画),见《徐邦达

集》,第九册,第60页,北京:故宫出版社,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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