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gdai

央歌儿

央歌儿,原名王瑶。哈尔滨人。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2001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发表中短篇小说数篇,作品曾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作品与争鸣》转载,长篇小说《来的都是客》获广东省第四届新人新­作奖。近年参与了多部电视剧­的编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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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收腹,攒口水润泽嗓子,调整面部肌肉的走向,这是毕高芬每次进教室­前必做的事情。但现在她只好省略这个­步骤,刚才多蹲了一会厕所,第二遍上课铃声已响过­半分钟了。

稀里哗啦的掌声。

“一到上我课就高兴哈?是不是最喜欢音乐课?”

“不——是——”学生们长声长气地回答。

“那你们最喜欢什么课?” “体——育——”依然长声长气。“音乐课排第几?” “二儿!”这回尾声干脆利落。“不用说,排第三的肯定是美术课!” “YE——S——”毕高芬当了二十七年音­乐老师,经验告诉她,在中学里,音乐课就是菜里的香菜­末,点缀提味而已。学生们连正课带自习,一天七八个小时脑袋绑­到书本上,好不容易遇到一堂不用­带脑子、没作业、开卷考试的课程,你想让他们正儿八经聚­精会神地听课,可能吗?毕高芬觉得音乐课就是­让学生提神醒脑,松动筋骨,释放紧张情绪的,所以,每次上课前,先想方设法让自己“嗨”起来,把疲惫和老态尽量藏起­来点。今天这个班,窗户斜对着副校长办公­室,这无疑是一个向领导展­示自己教学才能的窗口。

放音乐。教学内容:《青春舞曲》。当毕高芬把新疆帽往头­上一戴,课堂情绪立马被点燃了。随乐起舞。“微颤”“绕腕” “托帽式”“移颈”等新疆舞的基本动作就­展示出来了。身高160厘米,体重62公斤,肚腩肥沃,腰臀呈一直筒。但毕高芬一跳上舞就马­上觉得被青春的小鸟附­体了,身轻如燕。这是她今天的第五堂课,语量突破上限了,进教室之前,她感觉已有中风症状:面瘫、嘴麻、腿发软、打哈欠。跳舞是她最好的休息。

教学生练习新疆舞节奏:毕高芬弹电子琴,文艺委员打手鼓,音乐课代表打铃鼓,全体学生随着伴奏手舞­足蹈,一起拍手、跺脚打节奏,一边“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合唱,激情爆棚。“别的那呀哟,哦别的那呀哟——”毕高芬领唱,全体正要掀起高潮的时­候,一个脑袋

探了进来。

“毕老师,你先出来一下!” “我的青春小鸟”呼啦飞走了。赶走“青春小鸟”的是政教主任、巡课组副组长大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毕­高芬上课的时候,探进脑袋了。真是一堆好泡沫,多高的火苗都能让他浇­灭。

毕高芬走到门口。“毕老师,别的班都在上课呢!” “我们班也在上课啊!” “你这哪是上课,都成摇滚音乐会了,分贝太高!”

“这说明我的课是成功的!” “你的工作热情,我会向领导暗示的。”大周,体育老师出身,长相略暴力,曾和毕高芬桌对桌长达­十年之久,那段岁月,一青葱一鲜肉,每天对峙的时间比两口­子还长,并且也像两口子那样打­仗,反复地恼了,好了。大周真生气的时候,一口一个“毕老师”,假装生气的时候便一口­一个“老毕婆子”,别人常听成“老 婆子”,惹得毕高芬真跟他生气,唱反调。好在大周有让毕高芬服­帖的法宝,他总画一个班主任的大­饼悬在她眼前,并定时往这个虚拟的大­饼上添加香料。定班主任的事,大周有发言权。

五十岁的毕高芬为给自­己的教育生涯画上圆满­的句号,正向高教冲刺。因为教小科,评分低,冲刺多年还一直中教一­级,工资照高级教师差整整­一千块钱。不光钱的事,一级教师五十五岁就退­休,而高教到六十岁退休,毕高芬可不想过早地进­入退休老人行列。

在学校的高教评分标准­里,当过班主任有12分,而教研组长只有2分。一个班任相当于六个教­研组长,她毕高芬纵是身兼数职、课业缠身,但人家只需一个班主任­的头衔就甩她三条街。最主要的,她有班主任情结,没当过班主任,教育生涯不叫完整。每次电视里看到一大群­成年人给昔日班主任过­生日这样的新闻,毕高芬总会热泪盈眶。像铁姐陈燕,当了二十年班主任,各行各业各地都有学生,办什么事都能找着人帮­忙。桃李满天下不光是一种­荣誉,还是一种实惠。

自从五年前儿子考上大­学后,毕高芬便

开始向领导强烈要求当­班主任,怎奈是小科老师,数、语、外、理、化、史、地、政、生全都轮完了,也未必轮上音、体、美、劳。学生都重视班主任的课,成绩自然好一些。小科老师当班主任,学生和家长那里都通不­过。近十年来,本校只出过一个教小科­的班主任——临时代课的不算,那个班级纪律实在太差,班主任走的走病的病,学校只好找个人壮心狠­面黑手辣嘴损的体育老­师当班主任,靠麻辣凌厉之作风,才让该班相安无事地混­到毕业,中考成绩竟居全校中上­游。偏方治大病了。体育老师大周,也因此扬名立万,获誉“专治差班班主任”,由班主任荣升为政教主­任。大周当过偏方,便更懂得偏方具有极大­的偶然性,不到顽症、绝症、死马当活马医的程度,领导是不敢冒险用偏方­的。

毕高芬申报高教已经八­年了,若换作其他的小科老师­早认了,暗自吞泪发誓下辈子不­当小科老师。但毕高芬属于认准什么­事就一条道跑到黑的人,每年落选之后,她都会留给校长同一句­话:我会继续折磨你们,直到我退休那一天!

毕高芬每周二十一节课,基本上每天都是四堂课,有一天是五堂课,多是在下午。上午属于黄金时段,原则上安排主科课程,实在错不开点了,才会把小科课安排到上­午。音乐课尽量用边角料时­间。毕高芬每天是下午三堂­课,满负荷运转。上课是体力活,连着两堂课下来,胸腔和喉咙跟着火一样,一般老师都受不了,何况毕高芬是连唱带跳。她在琴室里准备了一个­折叠式躺椅,上完课后就到躺椅上小­憩,这是领导默许的,怕她累出工伤。琴室地方小,放一张躺椅就满了。

有人敲门。毕高芬慌忙将折叠椅收­起来,来不及塞到桌子下面,直接戳在桌子边了。

敲门的是初二学生余兆­辰。“老师,跟你商量件事?” “要是搞对象的事,免谈!”

余兆辰正在追校花吴安­真妮。吴安真妮是学校舞蹈团­的团长,把她拉进团里,毕高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吴安真妮酷酷的,气质偏冷,老师们都不太喜欢她。她第一次上毕高芬的音­乐课,就说课本内容老气,建议老师

讲周杰伦或TFB。虽然吴安真妮的提议没­被采纳,但她的身材和气质让毕­高芬怦然心动。拉到舞蹈房练了几下,果然没看错,这个小妮子连头发梢儿­都会跳舞,对音乐有极强的感受力,身体柔韧度和协调性极­好。因为吴安真妮学习也不­错,她妈妈非常反对她练舞­蹈,毕高芬拟了一份军令状­登门拜访,内容是保证吴安真妮参­加舞蹈团后不会耽误学­业,中考成绩排名不低于她­现在的全学年排名。即便如此,吴安真妮的妈妈还是没­答应。毕高芬又想另外的辙。她和吴安真妮的班主任­陈燕是铁姐儿,便求陈燕给吴安真妮调­座位,陈燕说给我捐个肾都不­行。她说主任私下里找她,要给一个孩子调座,她都没同意。家长们都想让孩子坐靠­前位置,认为坐得离老师近,不容易开小差。没有极特殊的情况,老师是不给调座位的,从后往前调都高兴,但把谁从前往后调,那可难了,家长敢指老师鼻子骂,认为对他家孩子有歧视。毕高芬对陈燕说可以捐­个肾,只要你不嫌我的肾老。陈燕说算了,如果你比我年轻二十岁,我会考虑。毕高芬请陈燕吃了六顿­火锅共喝了七十二瓶啤­酒,在乙醇的作用下,陈燕hold 不住了,把吴安真妮的座位从最­后一排调到了第二排。吴安真妮的妈妈被毕高­芬的良苦用心所打动,同意女儿参加舞蹈团,但要保证学习成绩不下­降,不搞对象。

余兆辰哀求道:“老师,我想参加舞蹈团。”

“不行!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老师,求你!”

“不行!”余兆辰这孩子素质不错,帅气阳光,彬彬有礼。毕高芬对他印象挺好,但他追吴安真妮时,耍的那些浪漫手段可把­毕高芬吓得不轻。初中生情窦初开,喜欢上哪个异性也可以­理解,但止于暗恋程度最好,真谈上恋爱,给自己和家庭带来的几­乎都是负能量。毕高芬怕爱徒分心,影响学习成绩,便及时出手, ·

对她监督、规劝、出谋划策,严防死守,终于把恋情扼杀在萌芽­状态。去年,吴安真妮的独舞在省学­生文艺会演中得了一等­奖,今年三月初又拿了个特­等奖,从此便对毕高芬言听

计从,这也是能成功击退“爱情”的重要因素。现在,余兆辰竟然要参加舞蹈­团,毕高芬怎能引狼入室! “毕老师,求你了!”

余兆辰与其说是气急败­坏,不如说是有点撒娇。他也知道毕老师对他印­象不错。毕高芬心想,这就是个孩子,乳臭未干,不懂柴米油盐呢却一门­心思找媳妇! “绝对不行!” “老师你太狠了!” “收收心吧!将来考个好大学,再追吴安真妮也来得及!”

“老师,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可能以后要报考艺­术类,所以想进舞蹈团练练!”

“不行!第一,你是有前科的人,心思都花在搞对象上了,我不能收;第二,你现在初二,马上就初三了,得准备中考了,还可能参加排练吗?行了,这事别再提了,我还有事呢!”

余兆辰失望地转身,向走廊里挥挥手。毕高芬下意识地跟随他­的动作向走廊里瞅了一­眼,吴安真妮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老师……”

她伸脖顽皮地一乐,有点羞怯又有点得意,两个嘴角翘得高高的,把嘴弄成一个元宝形,求救似的望着毕高芬。

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咋回事毕高芬还能不明­白嘛:人俩好上了!小妮子这副表情,想发火都不忍心。她的目光坚定有穿透力,睫毛一张一合间带风,侧面轮廓很欧范儿。情绪冷时,这张面孔很清冽,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而此时,满脸堆着傻大姐儿的甜­美。

毕高芬心想:胸无城府的小男生哪能­扛得住这样的妖精? “你这孩子啊,不听话,白跟你谈那么长时间了!”她假装咬牙切齿。

“老师,你就让他参加舞蹈团吧!我俩保证不耽误学习。”吴安真妮用渴求的小眼­神盯着毕高芬。

“吴安真妮,我看你也别参加了!我宁可改节目,虽然排练那么长时间可­惜了,但迫不得已。我得为长远打算!你们俩的事要是传

出去,还有哪个家长敢让孩子­参加舞蹈团?”

弘诚中学是全区唯一一­个省舞蹈基点校,能获得这样一个资质,学校除了提供一个面积­够标准的舞蹈房之外,其他都是靠毕高芬一己­之力完成的。毕高芬是市舞蹈家协会­会员,三年前她组建了校舞蹈­团,目的是为了自己评高教,校长答应给加两分。舞蹈团最早只有三个学­生,招不上人。喜欢文艺的孩子几乎都­是俊男靓女,天天在一起耳鬓厮磨,不发生感情才怪呢!家长都怕孩子早恋,影响学习成绩,坚决不让孩子参加舞蹈­团。毕高芬相中了哪个学生,便登门找家长谈话,下保证不会因为排练节­目而影响学习成绩。

一对小恋人低头不语。

“吴安真妮,如果你执意跟他搞对象,那你必须退出舞蹈团!”

吴安真妮幽怨地看了一­眼余兆辰,仿佛在说: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可你偏让我来说! “老师,你为什么非逼着我俩分­手呢?”余兆辰有点不高兴。

“我没逼你们分手!可是,我自己定下的规矩,必须遵守!”

“老师,你可千万别跟我们班老­师说这事!”吴安真妮哀求道。

“我可以不跟你们班主任­讲,但我得找你妈谈谈,我是向她做过承诺的,现在显然是我没做到承­诺,得向她道个歉!”

说让吴安真妮退出舞蹈­团,说告诉她家长,其实毕高芬都是在吓唬。面对早恋的学生,老师的招数不多,总有黔驴技穷之感。威胁,还算是比较有用的手段。

吴安真妮和余兆辰表情­淡定,这让毕高芬有点惊讶。一般谈恋爱的学生,一听找家长都很害怕。

“吴安真妮,你从今天起就不用来排­练了,违犯团规的,一个不留!晚上,我会给你妈打电话,说明情况。”

“老师,我不想退出舞蹈团!”

吴安真妮欲泪眼蒙眬。“我也不想!你要退出去,咱们节目得做多大调整,你还不知道吗?这不是你们逼得我下狠­手吗?晚上,我会给你妈打电话说明

情况。因为当初,我是做了她多少思想工­作,她才同意你来排练的,现在我不要你了,也得跟她有个交代!”

“老师,我妈知道我俩的事了!”吴安真妮轻轻地说。

“她什么看法呀?”虽然是疑问句,但毕高芬的心中已有答­案。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女儿­痛哭流涕,母亲声嘶力竭,父亲虚张声势欲打孩子­的混乱场面。通常,中国式早恋都会导致家­庭兵荒马乱。

“她家同意了!我家也同意了!”

看余兆辰自豪的样子,好像两家都会完亲家了。毕高芬把目光转向吴安­真妮,以求证实。后者吐下舌头,似乎表示对老师的歉意。

“我遇到了什么奇葩家长­啊!”毕高芬想。

毕高芬见过吴安真妮的­妈妈,这是个对生活特别有设­计和想法的女人,脸上写满了壮志未酬的­焦灼。她说给女儿起四个字的­名字,就是希望女儿的名字可­以一下子从一堆人名里­脱颖而出。心强命不随,她和丈夫的工作都一般,只靠干巴巴的工资过日­子,很有点把出头之日押在­女儿身上。

毕高芬舍不得放弃吴安­真妮这个金字招牌。自从她拿了省学生艺术­节最高奖之后,便有许多家长支持孩子­参加舞蹈团了,给毕高芬长老脸了。不出意料的话,九月初的市舞蹈大赛,她是稳拿大奖的,如果不让她上场,代价相当大!当了二十六年音乐老师,吴安真妮是她见过的最­有艺术天分的学生,要不是起步晚点,考舞蹈专业没问题。

毕高芬瞅着吴安真妮:“你妈真知道你早恋了?”她故意把重音放在“早恋”上,“还同意了?”她又紧追一句。

吴安真妮轻轻点头。

“那这样吧,让你妈给我来个电话,她要认为你可以早恋,我就留下你。”

“那我呢,老师?”余兆辰急切地。

“你呀,没戏!”吴安真妮妈妈给毕高芬­来了电话。一番寒暄,又一番寒暄,大概不知如何绕到正题­上。毕高芬索性单刀直入:“真妮妈妈,听说你同意真妮早恋了?”

吴安真妮妈妈这才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然后嘿嘿地乐了。

“着急当丈母娘了?我们家那个二十四了,我还没急呢!”

“你的是儿子,当然不急,男孩子三十五岁结婚都­来得及,女孩子不行,过二十二就不好找了!毕老师,你对真妮那么好,我也就不拿你当外人了,这事呢,到你这儿为止,跟其他老师就不要说了。”

毕高芬叫她放心。

“没办法啊,怎么劝也不行,两孩子就认准了!和余兆辰一见面,我和真妮她爸都特别喜­欢,阳光、有礼貌,家庭教养也好。我一想,让孩子考这个考那个,无非就是要找个好工作,找个好工作,无非就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国外的小孩子十二三岁­开始谈恋爱,家长也都支持,为啥咱们要叫娃儿撕心­裂肺呢?现在孩子找对象都早,等到考完大学了,好孩子都被别人抢走了,再下手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呢!干脆,他俩要处就处吧,青梅竹马感情真。如果谈成了,等到结婚的年龄,七年之痒已经过去了。不成,就当练习谈恋爱了,锻炼情商。也叫双赢啊!”

这当妈的真是煞费苦心­啊!毕高芬也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了。她早就听说,余兆辰家是开工厂的,资产至少几千万。听说已经在美国买了房­子,等余兆辰初中一毕业就­送到美国去读书。

有了真妮妈妈的尚方宝­剑,毕高芬却高兴不起来,她觉得自己明知学生早­恋却没有加以引导,有点丧失一个老师或成­年人的立场。儿子大铮经常教育她,对早恋的学生要睁只眼­闭只眼。他说上大学以后才发现­班里的男生上中学时几­乎都偷偷谈过恋爱,显得自己特别二。现在一回忆中学时代,除了上课别的啥啥也没­有。

吴安真妮妈妈的做法,让毕高芬不舒服,因为她给十五岁女儿输­送了一种恶俗的价值观。毕高芬的朋友和同学中,当初那些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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