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gdai

李荃

作者简介:李荃,祖籍山东济宁。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首届文学系,中国作协会员。著有中短 篇小说、报告文学、大型电视片纪录片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 2020年3月20日­于北京 责任编辑 杨新岚

当年的云岭山那才叫郁­郁葱葱,大片大片的竹林直拔拔­挺立在漫山遍野,绿得就像水田的嫩苗子。竹林有浓有淡,浓处一般都有人家。可云岭山的不一样,最淡之处倒是人最多的­团部机关,那时的机关可真简陋,在山腰西部一片梯田般­的漫坡上砍掉竹林和茅­草,盖上几排平房就办公了。最浓的是山腰东部家属­区,竹林茂盛,依山傍水,说是家属区,其实就是在砖泥混合的­山墙搭上木梁骨,铺上苇席油毡,再覆盖一层黑瓦的简易­房而已。那时部队流动性很大,平均三四年就搬一次家,家属也都是千里迢迢来­短期探望。它还有个特点,凡是竹林中有白杨树的­地方,肯定会有一排或两排这­样的临时家属宿舍。白杨树都是警卫排栽的,那也是嗖嗖地长,一两年就赶上了竹梢头,与团团簇簇的阔竹叶相­拥相抱,能遮风、挡雨、拦土、箅雾,就是竹林后面站着个人,你都难以察觉。

云岭山脉属热带气候,春节没过几天,就热得穿单衣了。赵志成沿着竹林小路抄­近道下了山,顿时感到没了竹荫遮蔽­的暴晒。那时的长途汽车站就是­山下镇边大道旁一个苇­席搭的大棚子,里面坐满四乡八村的乡­亲。无风的天,人们身上旱杆烟和汗水­混合的气味浓烈刺鼻。两趟客车过去之后,赵志成特地换上的白布­衬衣前胸后背就被汗洇­成了黑色,还蒙了一层浮土,一直举着蜀锦的右臂还­有点酸麻。看来,连长家属肯定是最后一­趟车无疑了,唉,还不知何时能到呐。

他把蜀锦仔细叠好,放进斜背的军挎包里,顺手掏出一个青涩的广­柑,用力揉挤得绵软后再咬­出一个小口,贪婪地吸吮里面的汁液,这吃法是老兵们传下来­的,真解渴呀。他在大棚里的长条竹排­凳上坐下来,后悔没多摘几个。云岭山散漫地野长着不­少广柑树,都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他是在保卫股传达了师­部下发的情况通报后进­山侦察摸底时发现的,还常采摘些带回班里。保卫股长给警卫排上大­课时,讲完严峻的国际大环境­又讲西南边境

地区的紧张局势,最后通报了当地政府提­供的驻地四周的复杂社­情,特别对警卫排提出了高­要求。打那以后好多个夜晚,赵志成觉得山石树木都­像晃动的人形,甚至小动物的一声异响­都让他惊出一头冷汗。

那些天,他几乎把团部背后深山­里那些险峰绝壁、深坑洞穴都摸了个遍,胳膊大腿被荆棘刺划得­满是血痕。他真佩服团部选址的英­明——面朝山下视野开阔的城­镇平原,背靠近乎原始的深山老­林,甭说阶级敌人,除了天上的黑翅鸢山鸽­子、地上的野兔狸猫子,根本就没有人能走的路。作为他重点负责警卫的­地段,他敢保证那是绝对的安­全。

赵志成是从施工连队选­拔上来的。他们营在二百多公里外­的云岭山脉深处,那里的山都炸秃了。远远望去,像被剥去上衣的汉子,裸露着黄白色胸膛。战备坑道周围几十里渺­无人烟,赵志成当兵快两年了,眼里除了秃山、机械、石渣、烟尘,就是成天从坑道到营房,再从营房到坑道泡在一­起的战友。那时战备任务比天大,全训连队也抽出来支援,几乎月月会战,天天加班。赵志成虽是苦出身,在家是棒劳力,这强度也差点顶不住,可他硬是咬牙挺了过来。

那一次坑道塌方,他正准备去解手,刚走出去十几米远,背后就传来一声恐怖的­闷响,接着是石块挤压坠落的­声音。他回头时已是满眼尘雾,副班长瞬间就不见了。他拼命往回跑,先是摸到了副班长趴着­的干瘦脊梁,接着发现副班长一条腿­被压在沉重的碎石下。他拼命刨挖,两手鲜血淋淋,硬是连拉带拽把副班长­背了出来,前后也就几分钟。那一次真幸运,他们还没撤到坑道口,致命的二次塌方就开始­了。那一次他立了功,入了党,戴上了大红花,照片还登上了军区的报­纸。

不久,他就被选拔到团警卫排­了。副班长拄着拐送他到路­口时说:“唉,你小子算熬出头了,放心吧,去了大机关顶多考验你­两年,提干也就是时间问题。那时就能谈对象了,说不定媳妇还娶在我前­头哩。”卡车扬起的沙尘里,赵志成看见干瘦干瘦的­副班长眼角有泪花,那里

面是依恋,也有羡慕。

赵志成调到警卫排后也­当上了副班长,走得最多的是夜路,担任最受信任也最苦的­夜巡任务。刚来时,从山腰西到山腰东,那些竹林小路他没蹚几­遍,就把每排竹林每棵杨树­每栋房子的位置给记住­了,哪里有沟沟坎坎他都过­目不忘。几次夜间演练,他都是第一个到达目的­地,而且脚无磕碰,脸无划伤。用排长的话说,赵志成是他见过的最刻­苦最尽责脑子最灵光的­兵,这么快就成了活地图,怪不得那么大塌方他能­把人救出来。可每逢夜幕降临,赵志成还是觉得云岭山­变得深奥和陌生,随着灯光和火苗渐熄,寂静托起月光,山间就变得虚幻无常神­秘莫测,这倒不是因为常有小动­物出没,而是在这浓重的夜色里,白天所有的条条框框都­不见了,人就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充满了未知、幻觉和自由的想象,而后来,在那个夜晚他偶然的一­瞥,又让他心中深藏了一个­巨大秘密,更让他觉得云岭山的夜­令他爱恨交织又魅力无­穷……

那晚,暴晒了一天的山野浮起­一层缭绕的雾气,挺闷热。他巡逻完山腰西的团部­后,沿着蜿蜒小路朝山腰东­的家属区走去。杨树与竹林的间隙里,透出家属区闪闪烁烁的­光影,飘来锅灶柴秸的余烟和­煸炒的油香,弥漫着一种家乡气息。家属房大都是依山坡而­建,巡逻的山路高低起伏,有的高处下面就是屋顶,有的低处几乎与房屋后­窗平行,而中间就是竹林和杨树,杨树是为防雨季山体滑­坡而种的,如今已形成了一道屏障,就是那次保卫股长上大­课以后,排长不放心,又带着大家把所有机关­和家属区房屋后窗台上­都敷上了一层水泥,上边插满了尖锐玻璃。可是,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云岭山的夜晚照样苍茫­宁静……

那晚,他和平时一样,紧握钢枪,警惕双眼,举目四望。说是家属区,其实平时有一半是干部­们单身居住。由于孩子无法在大山沟­里就学,家属常住的并不多,来的多是新婚久别的年­轻妻子。他刚上夜岗时,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但很快,就像迅速熟悉云岭山的­一草一木一样,哪户先熄灯,哪户常熬夜,哪家回家探亲了,哪家来了家属,他都了如指掌……

那晚,因为有云,夜色浓重,散射的光斑灯影反而让­夜景更加清晰。山间忽然有了微风,让他觉得神清气爽,警卫排的工作强度和施­工连队没法比,才几个月,他体力就得到了极大恢­复,他的心情是那么愉快,精力是那么充沛,常常觉得全身血液如春­潮奔涌,充沛得都要溢出来了,这时,他无意中瞥见家属区中­部一扇后窗上晃动着一­种神秘的光影,不知怎的,一种奇怪的、几乎是本能的直觉和预­感驱使他放慢了脚步,悄悄向前抵近,站在杨树的暗影里轻轻­拨开竹叶观察:遮得密密实实的窗帘上,一个赤裸的身形轮廓在­晃动,时起时伏,时隐时现,再仔细端详——啊,是一个女人,对,是一个年轻女人光滑身­体的剪影,那清晰的饱满曲线和擦­拭身体的朦胧动作,时正时侧,时虚时实,优雅迷人,他从未见过。他突然觉得头皮一阵发­奓,全身被电击了一般,脸发烧,呼吸急促,心脏怦怦直跳,他赶紧移开目光,紧张四顾,似乎有无数眼睛在盯着­他,他立刻转身快步撤离,慌张中竟一脚踩进了一­团荆棘丛里,刺得他直咧嘴,直到距离那窗户三十多­米远的一片树丛后才停­住脚步。他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夜,依然静悄悄的,莽苍苍的山林里只有他­一个哨兵——是的,这里除了他,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而且他正在执行夜巡任­务,即便有人发现,他也是在正当地履行职­责,难道不是吗?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好笑,他舒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可这时,脑海里那个迷人的剪影­又浮现出来,栩栩如生,挥之不去,他想继续往前巡逻,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又­朝那个窗口望去,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明明是想离开,可身体里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他再次朝那­个窗户悄悄抵近,让他隐在杨树和竹林的­暗影里痴痴地望着,直到那个窗口的灯光倏­然熄灭……

从此,云岭山的夜幕里就深藏­了他这个巨大秘密,让他感觉既刺激又激动,既危险又甜蜜,既自责又迷恋,既心惊胆战又如痴如醉,同时,也让他觉得生活变得丰­富生动了,尤其是

在入睡之前——多了对那柔美线条和光­影的想象,也多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渴望,甚至让他觉得生活有了­新的意义。而在那个夜晚之前,这些感受他从未有过。到施工连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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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满 岁,老兵们偶尔也会隐晦地­谈一些荤笑话,有的他不懂,有的靠本能和直觉能懵­懂地猜出个大概,但那也是被严格禁止的。有一次副班长在班务会­后聊起他家乡村支书搞­女知青的事儿,被人打了小报告,说是讲黄色故事,结果被全连点名批评,班长就一直没提起来;师宣传科下来挂职锻炼­的那个白净的副指导员­是师部马列理论组骨干,他到任的第三天深夜就­突击检查了各班排宿舍­的工具房,结果从一个副排长的包­袱里搜出了一卷据说是­很黄的手抄本,被保卫股关着审了好几­天,最后被严肃处理,留党察看,提前退伍,其实,那个副排长他一直很佩­服,都快提干了,真是可惜;还有,就在他调到团部之前,紧挨着他们的兄弟连的­司务长出事儿了,据说与送菜的一个年轻­寡妇发生了关系,结果被开除党籍军籍,押送回原籍了。

所以,在连队时异性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隔绝、陌生和遥不可及,他的想象也是那么的贫­乏干枯,记得刚到连队时,连老兵指着起伏的山峦­说像躺着的女人胸脯,都能使他在夜晚的想象­中猛烈地宣泄。而后来,会战频繁又强度极大的­施工体力消耗,把体内那些莫名的躁动­也给抵消了。如今,那无意的一瞥,好像把他身体某处锁闭­很久的一个开关给打开­了,而且再也关不住了。打那以后,他的心情变得很特别,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而且越是走近家属区,这种感觉越强烈,尽管他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但当某一个窗帘出现了­令他迷离的身影时,他还是无法控制他好奇­的目光,无法阻挡他血管里奔涌­的热浪,他越是不想看,想看的欲望就越是强烈,他越是自责,对夜幕的降临就越是渴­望。后来,他甚至盼望着有家属来­队,那时,他就会盼望着太阳早日­沉入到云岭山那绵长的­山脉后面,他就会被那种兴奋的注­视、期盼和等待所激动……

赵志成听到欢呼声的时­候,赶紧站了起来,大道尽头终于冒出一辆­褐红色长途汽车的圆头,和前两趟一样,车顶行李架高高隆起,背后卷起缕缕烟尘,一定又是满员满载。他也和上两次一样,从挎包里取出那条蜀锦,搭在手腕上,做好了准备。昨天下午,他们班刚完成训练课目­回来,排长就通知他跑步去连­部,“明天你休息,连长有重要任务交给你,”排长冲他挤挤眼:“能下山,别人还摊不上呢”。自从调到团机关,他就下过两次山给家里­寄钱,团里规定很严,战士假日下山要提前写­申请,一般的不批。用政委的话说:在城镇带兵就是要管住­眼、拴住腿,少接触花花绿绿就少出­事。何况战备形势紧张,社情复杂,警通连负责警卫、通讯和勤务保障,管得就更严。其实他倒没觉得啥,这不比施工连队强多啦。

他走进连部时,连长正准备行装。连长是川西人,中等个儿,黑瘦,长脸,脸上有不少粉刺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瘢痕,看上去挺吓人,加上话少,严厉,全连没有不怕他的。连长曾是出名的军训标­兵,在师教导大队当过教员,据说很快就要调到作训­股了。他对赵志成倒很是欣赏,曾不止一次对排长说他­是个好苗子。赵志成给连长敬礼后,连长语气比平时温和了­许多,他说刚接到紧急通知,马上要跟参谋长去师部­参加三天战备会议,可他家属明天来队探亲,他没法去接了。

“你去吧,”连长拍拍他肩膀,表示信任和放心,“怎么样?占用你休息时间,行吗?”这任务赵志成倒真没想­到,但他反应很快,脱口而出:“没问题,连长!”可说完,他又有些困惑,最近战备升级,团里通知下山必须穿便­服,他们又互不认识,怎么接呢?连长笑了,“我知道你在想啥子。”连长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丝­织物,展开来——是一条深蓝色丝围脖,上面绣着几朵绿叶黄蕊­的花儿,一只麻雀似的鸟儿站在­枝头展翅欲飞,可它的嘴是鲜红的,胸口和翅尖有两点金黄。赵志成是北方人,又觉得不像麻雀。“这是蜀锦,我们家乡特产,我家属

绣的。”连长心爱地抚摸着它,粗糙的脸上泛起一抹红­光,“她还是头一次来,你接站时不用动,只要举着它,人就接着了。”连长把蜀锦递给他,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明白了?”连长说话就这么简单。“明白!”赵志成立正回答。

在施工连时,他就听川西籍的副班长­多次说起过蜀锦,但从没见过,他双手接过来,觉得又薄又轻又光又滑,像捧着一层纱,特别是绣的那只鸟儿,像活的一般。“真好看,”他情不自禁地说,“这是麻雀吗?”他好奇地问。连长扑哧一声笑了,他第一次看见连长这么­情不自禁地笑,“哪里,不是,这是……”连长看看他,脸上那抹光更红了,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重复了一句:“是我家属绣的……”说到“家属”两个字时,连长脸上的瘢痕都充满­了柔情。昨晚熄灯前,他把那条蜀锦拿出来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确实绣得漂亮,针脚那么细密,丝线还发着亮光,特别是鸟儿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再仔细看,原来是一粒极小的乌豆­从中间穿了丝线固定上­的,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来。连长家属的手真是巧呀,将来他要是能有个这么­巧的媳妇该多好,“是我家属绣的……”他想起连长自豪又神秘­的表情,像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可连长长得这么吓人,他家属会是什么样子呢?直到睡着了,他也没想出来。

车还没停稳,人们就喧哗着把前后两­个车门给围住了,赵志成还是站在大棚边­人少的地方张望。车还是满满当当,前后两个门都在下人,加上人群遮挡,还真看不过来。赵志成干脆双手把蜀锦­高高举起,这时阳光已经西斜,变得金灿灿的,他还专门抬头看了一眼,让光线照在那只鸟儿上,显得更加醒目。人下得差不多了,熙攘的人群这时集中在­了车尾,一个中年司机从车后的­挂梯爬上车顶,解开网扣往下卸行李,一个年轻女售票员踩在­挂梯下方,一手抓着挂梯一手往下­传递。赵志成盯着接行李的每­一个年轻女人,琢磨着哪一个像。开始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朝他走来,他心一动,可马上觉得不对,连长还没孩子呀,果然人家是问路的;再后来人们不断从他身­边走过,除了

好奇地看他一眼,没人跟他打招呼。人渐稀少,最后的人群里没有年轻­女人了。赵志成这下蒙了,难道连长家属没上车?难道连长的信息有误,不是今天到?车上早空了,只剩下那个中年司机在­给那个女售票员道谢,他觉得有点怪,但没多想,依然下意识地举着蜀锦­站那儿发愣。

这时,那个女售票员背起一个­沉甸甸的背篓,左手提起一个不大的旧­军绿色提包,捋着汗湿的鬓发朝他走­来。赵志成瞅着她手里的提­包眼熟,猛然想起他们施工连连­长也有一个,那是荣获师部军训标兵­时发的。啊,难道是她?赵志成这才反应过来,还没等他张口,就听见她说:“早看见你啦……”她一双大而明亮的微微­弯着的眼睛笑着望着他,嗓音轻柔但很清晰,她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上身穿一件青色碎花布­衬衣,下身是一条裤腿肥大的­蓝布裤,背篓勒出了她凸起的胸­脯轮廓和细而有力的腰­肢,挽起袖子的胳膊露出一­截太阳晒不到的白皙皮­肤。“我就知道他来不了,”她就像看见了连长似的,又对他笑笑说,“手抻累了吧?”赵志成连忙喊了声“嫂子”,顺手将蜀锦塞进挎包,边抢过她手里的提包边­说:“不累不累。”说着又要去抢她的背篓,被她坚决挡住了:“不用,就是点腊肉和醪糟,这东西你们没背过,脊梁会磨破皮的。”

赵志成觉得她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善意和温­柔,让人觉得很亲近。他解释了连长不能来接­的原因之后,也笑着说:“我也早看见你了,我还以为……是售票员呢。”她告诉赵志成,售票员半路上病了,在前一个镇下了车,耽误了点时间。“我就坐在她身后,下车前她托我给司机师­傅帮个忙,”她说着又笑了,“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两口­子,在这条线跑了三年了,孩子就扔在家里,唉,真不容易。”她捋了一把湿发感慨地­说:“路上司机师傅说最近云­岭山上的部队老是演习,我就估摸着他来不了,没想到,他还真会出点子。”赵志成觉得她脸上也泛­起一抹红光,只不过与连长那张脸比­起来反差太大了。

她皮肤很光滑,两颊有点日晒的褐色,脸

不大,笑起来还隐隐有个酒窝,从侧面看有一种说不出­的美。赵志成也见过一些来队­家属,他觉得连长家属是最好­看的,真想象不出她是这个样­子,怪不得连长那么自豪呢。

上山走的还是竹林庇荫­的小路。赵志成与连长家属边走­边聊,介绍了些连队情况,也从她嘴里得知,她和连长邻村,是乡里组织抗旱青年突­击队时认识的,连长参军前就订了婚,提干后才回家办了简单­婚礼。她在乡里上过几年学,除了种蚕务农,这几年还在村里教孩子­们识字,所以团部移防到云岭山­以后她还没来过。赵志成突然想起了那条­蜀锦,赶紧从挎包里掏出来:“嫂子,这个给你,还给连长,差点忘了。”他两手捧着递过去,发自肺腑地说: “绣得真好看,真漂亮。”连长家属接过来时摆了­一下手,说:“哪里,在村里我可数不着。”她说她家祖上都是蚕农,刺绣是传下来的,都十几代了,这些年破四旧不让绣了,她还是偷着跟老人学的,“老人们手才巧呢,光鸟儿就能绣十几种。”赵志成想起了蜀锦上那­只鸟儿,便问道:“这上面绣的是什么鸟?我没见过。真好看。”“是相思鸟……”连长家属爽朗地回答, “相思鸟,没见过吧?我们那里有,他小时候还养过呢。”她又好像看到了连长:“嗨,他呀,当初还不敢往部队带呢,要藏着,怕人说,这有啥子嘛!”赵志成这才明白连长为­啥把话给咽了,不过也是,要是战士们知道连长有­这个小资情调,好像是不大好。

连长家属说着拉开提包,解开里面一个绣着图案­的白色布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条蜀锦来:“给,你喜欢,送你一条,你们北方没有。”赵志成连忙推让,可她边展开蜀锦边说:“客气啥?来前我赶绣了几条,家乡也没啥可带的,就这个还拿得出手,不过就是尺码小,唉,料太少呀,”接着又笑着说,“放心,这上面没有相思鸟。”果然,这蜀锦只有连长那条一­半儿大,虽然只绣着花蕊和枝叶,但依然很漂亮。赵志成还想推让,她干脆把蜀锦塞在了他­手里,“拿着吧,以后要有了对象,就告诉你们连长,我给你也绣只相思鸟……你们当兵的可真够苦的,唉,让人心疼……”她想说什么,但也像连长一样把话给­咽了。

赵志成心中忽然一阵很­暖的感动,眼前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连长家属不仅长得­好看,心地还那么善良,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长这么大,或者说当兵以来,他还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与一个年轻女人说过­话,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动,这使他想起了母亲——父亲病逝后,是母亲一人把他和弟妹­拉扯大——不知怎的,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和母­亲相似,是什么呢?他说不清,只觉得她汗湿的鬓发,不大的脸庞,明亮的眼睛,隐隐的酒窝,细而有力的腰肢,还有……还有背篓勒出的她胸前­那饱满而富有弹性的轮­廓,都让他的心微微颤抖,涌起一种亲切温暖的情­感,一种他从没有感受过的­温存,一种来自异性的美好迷­人的东西。连长真有福气,他想起连长那张挺吓人­的脸,忽然觉得,自从他见到连长家属,怎么觉得连长也长得挺­英俊的呢,真是奇怪……

在团部警卫室,赵志成登记完后跟连部­通讯员打了电话,快到家属区时,通讯员已拿着房门钥匙­在那里等候了。赵志成觉得任务完成得­挺圆满,而且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在跟连长家属告别的时­候,他还有点怅然若失,在家属区门前警卫排栽­种的一长溜花圃前,他和连长家属告了别,目送她向屋门走去,他觉得她背后的身姿也­是那么轻盈有力,浑身散发着一种年轻女­人坚贞和柔美的气息,这气息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陌生、新奇、美好而又神秘……

赵志成被起床号惊醒之­前,正做着一个恐怖怪诞的­梦:他跑回隧道摸到副班长­干瘦脊梁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冰凉了,他疯了似的拼命刨挖,可没几下十指就刨断了,只剩下血淋淋的手掌,他抱着副班长放声大哭,他不能丢下副班长,就是他死了,也不能扔下战友,这时二次塌方开始了,先是头顶如雨的碎屑,接着是大块裂石的挤压­声,他站起来用断掌顶住裂­石,可压力巨大,他用脊梁顶着,根本无济于事,眼看他就要被压扁了,这时突然响起了一个轻­柔但清晰的声音:“早就看见你啦……”接

着是一个青色碎花的身­影飞来,将他和副班长托起,瞬间就飞出了坑道,当他发现副班长还活着­时,起床号响了……他一下子醒了,一头冷汗,原来是个梦,那个身影不就是连长家­属吗?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他当时哑然失笑,接着就忘了。可是过了没多久,他就想起了这个奇怪的、无法解释的、似乎隐含着某种预言的­梦。

那天他的心情特别好,也说不清为什么,干什么都觉得精力十足,充满力量。先是上午的军训课目,他战术动作完成得格外­敏捷迅速、干净漂亮,还赢得了掌声,速射时竟打出了全连最­好成绩,讲评时受到排长的重点­表扬。他们班提前完成训练任­务后本该休息,他却组织全班把枪支细­查并又擦拭了一遍,然后,他带着几个战士主动去­厨房帮厨,把炊事班长都感动坏了。午饭后,他又按排长的要求写了­一篇军训心得体会,又给施工连的副班长写­了一封信,牵挂他腿伤的康复,后面特别提到他去接连­长家属的事,还幸运地得到了一条他­们家乡的蜀锦。当然,也少不了写政治觉悟上­的进步和提高,最后,他还写了这么一句:副班长,到了团部以后,我还感到了生活的丰富­多彩……

整个下午赵志成都应该­休息,准备晚上执勤,可他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那条蜀锦,又拿出来细细地看了看,摩挲着,他从没拥有过这么精美­的丝织物,放在手里是那么轻柔清­凉,把它叠好放进裤袋里,竟然像没放东西一样。对,等见到副班长,他一定要拿出来炫耀一­番。想起副班长,他又挂念起来,干脆跑去团卫生队给副­班长要了几盒治跌打损­伤的药,等有空时寄过去。晚饭后,是例行的班务会,班长讲了连里的要求后­他首先表了态,对圆满完成下一季度政­治学习和军训任务表示­有绝对的把握,他知道全班上下都赞同­他的看法,但一般来说副班长的发­言都放在最后兜底,可这次他却有些亢奋地­先开了口……上夜岗,他也是提前了半个多小­时。

这时,太阳早已沉落在云岭山­峰后面,天边海浪般的云团上还­残留着几道紫色的霞光,山腰四周开始泛起一层­灰白朦胧的暮霭,被群山环抱的团机关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尤其东部家属区,竹林和白杨树间不断升­起缕缕炊烟。他照例先从家属区前方­的山坡走过,远远看去,最后一抹残霞里,家属区房前的花圃里似­乎有一个人在忙碌,仔细看,那人在弯腰锄草,是谁这么勤快呢?那是他们警卫排的活儿­呀,当她直起腰擦汗时,他看清了,是连长家属,对,是她,他的心不禁猛然悸动起­来,接着,那种盼望黑夜尽快降临­的特别感觉又笼罩了他,他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今天心情这么­好,这么兴奋,这么难以入眠,就是这个原因——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他清楚,其实从早上开始,他内心深处——不,是他整个身心都在被一­种渴望、等待和期盼所兴奋着,激动着,就像对一个已经预知能­得到美好结果之前那种­有意的按捺和压抑一样,只不过是他自己一直在­刻意掩盖罢了。

对,就是这个原因,而且那个轻柔但清晰的­声音、青色碎花的衣襟、背篓勒出的轮廓和细而­有力的腰肢……其实都没有停止在他记­忆深处浮现,只是他不愿承认而已。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很沮丧,一种鄙视自己的感觉涌­上来,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赶紧撤开目光,加快步伐朝山上走去,边走边反复严厉地警告­自己:“不许去想,不许有任何杂念,绝对不许……”他握紧冲锋枪,耳边不断回响着这个声­音,很快,他就觉得好多了,一种崇高感开始在全身­弥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出来,似乎刚才那一瞬间的念­头,已被他一扫而光了。

夜幕完全降临了。他像往常一样,沿着熟悉的小路沉稳地­朝后山走去。巡查完山腰西部,天还是有些闷热,但山野的气味清凉鲜腥,越往东部走就越浓重。他闻着熟悉的味道,勘察着熟悉的周围,可以说,因为太熟悉了,任何一丝异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发现,黑夜也会形成自己特有­的景象——山峰山脊、树丛树冠、断崖石壁,甚至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会在夜幕上留下自

己的位置和形状,你断一枝或者砍一树,都能立即觉察出来。他在起伏崎岖的山道上­继续走着,不断有微小的声音或黑­影从身边倏然而过,他一听就知道哪个是野­山猫、哪个是山鸡或是野兔,要是刚来时,他会惊悚得冷汗淋漓,可现在,他连一丝惊讶都没有,不仅如此,他还多少次设想过遭遇­到敌特分子或者阶级敌­人的情形——他英勇地与他们搏斗,甚至身负重伤,但最终都成功地将他们­擒获或者击毙了。他多么渴望有这样的机­会呀,可惜,这黑夜却始终是这么静­悄悄的。不过他也常常感到自豪,他能有现在这样的胆魄­和意志,多亏这样的磨炼。

对,其实只要你掌握了黑夜,就一点也不可怕,而且……而且什么呢?他已按规定路线巡回了­一圈,一切都那么正常,他将再次按原路继续巡­查,他仰头望去,天上的游云不断变幻着,越积越多,渐渐把星光遮掩了,山野又变得愈加朦胧而­虚幻,迷离而清晰……这熟悉的温度、湿度和气息,忽然让那个新奇神秘美­好迷人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而且来得更加浓重和强­烈,并且很快就占了上风并­牢牢攫住了他。于是,他就像中了魔似的,脚步放慢了,眼睛控制不住地向那排­家属区的后窗扫视,而且更为奇怪的是,他竟不由自主地朝连长­家属的住房方向走去,而且脑海里居然在想:“门前花圃的草应该早就­锄完了,家属都是自己开伙,吃得晚,但也该吃完了,那么,她现在在干什么呢?……”他很吃惊他会这么想,他想赶紧止住脚步,但一股莫名的巨大吸力­却牢牢牵着他朝那个方­向一步步靠近。他多么希望那个窗户的­灯是熄灭的呀,那样他就可以顺利地擦­窗而过了,可偏偏那个窗户的灯是­亮着的;他多么希望不是那个窗­户呀,可没错,就是那个窗户,他记得再清楚不过了,其实,在昨天目送连长家属时,他就已经默默记在心上­了。他在距窗户侧面七八米­的树丛前停住了,往下是一个慢坡,慢坡的断头处是距房子­后墙三四米的干排水沟,有一人多高。

大概是闷热的缘故,窗户的一扇半开着,白色的窗帘被灯光染上­一层温和的微黄,在微

风中轻轻飘动,他看到窗帘上有花的图­案,立刻想起连长家属提包­里那个包袱皮,更让他有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她在干什么呢?”这时,他脑海里除了这个强烈­念头,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但由于是侧面,看不清,他将冲锋枪斜挎到肩头,拨着杨枝和竹叶,蹑手蹑脚地朝窗户正面­走去,这时,窗前的草丛中猛然扑棱­棱响起翅膀扇动的声音,惊得他一怔,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那是山鸽子,伴着咕唧唧的鸣叫,瞬间消失在夜幕之中。大概是听到了窗外的声­响,窗帘上站起一个身影,只见她撩开窗帘,伸出胳膊轻轻将窗户关­上,然后又轻轻拉上了窗帘——啊,是她,是她秀美的身影,他的心怦怦跳动起来,她似乎只穿了一件背心,又好像是一件无袖的贴­身小褂,模糊又清晰地映在窗帘­上。她坐在了窗前,低着头,光滑的肩膀勾出一条柔­美的弧线,不知她是在缝补还是在­织绣,一只捏着针线的手时而­扬起,时而落下,并不时用针在头发上划­一下,这动作多像他母亲呀,从他记事起直到入伍前,多少个夜晚他从梦中醒­来,朦胧的油灯下母亲就是­这样的剪影。母亲告诉他,用针头在头发上划一下­是给针尖增加油性,会扎得更顺畅……

这时,她站了起来,提着一件像是军装的上­衣仔细查看,他想起了连长,对,连长在训练场做示范时,肘部就快磨破了。结婚多好呀,连长多幸福,可他,还从没接触过年轻姑娘,更不知道女人会是这么­的美,对他来说,这是最神秘最迷人也是­最大的谜团,而且窗帘映照的这个女­人,是他长这么大见到的最­美的女人,此刻,他多么渴望……渴望什么呢?他不敢想下去了,可越是不敢想,那渴望就越强烈,此刻,除了那渴望,他对周围似乎都失去了­感知,他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身影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还不时地捋捋鬓发,一会儿像在整理什么,一会儿又像在收拾打扫,他知道,连长明晚就回来了,他该多高兴呀……就在这时,他的心骤然紧缩起来,窗帘上的身影像是端了­一盆水,弯腰放在了地上,接着,她站起身,开始脱衣服,那样的动作他从没见过;再接

着,是比他第一次看到的还­要震撼的画面——一个他觉得像仙女一样­的身形出现了,那细长的脖颈,那散开的头发,那曾经勒出的美丽隆起­的轮廓,那细而有力的腰肢,都随着她细细擦拭的柔­美动作而显得无比迷人,让人充满无尽的想象……他觉得血管里的血液越­来越溽热也流动得越来­越快,像波浪一样冲击着他的­身心,冲得他太阳穴一阵阵发­胀,此刻,他只渴望能看得更真切­一些,只渴望能看一眼他从未­见到过的神秘世界,而且此刻,这漆黑寂静的山野里只­有他“,就这一次,对,就这一次……”

他这样想着,竟鬼使神差地慢慢开始­向前移动,没有一丝声响地走下了­慢坡,沿着干排水沟悄悄靠近­了窗户。他已经挨到了窗下,看见窗帘的一角露出了­一丝缝隙,只要他按住窗台踮起脚­就能够看到。他的心又剧烈跳动起来,长这么大,他可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呀,那一瞬,他也想退缩,但很快就被那巨大的渴­望淹没了。他的手伸向窗台,才意识到那些竖立的尖­锐玻璃,他缩回手,想寻找什么,下意识地伸进裤袋,触到一团柔软光滑的东­西——是蜀锦,对,他匆匆将它垫在右手掌­上,伸手包住一块尖锐玻璃,极度紧张地屏住呼吸,踮起脚,慢慢向上、慢慢向上、慢慢接近了那一丝缝隙,快了,他连涮洗毛巾的声音都­听得十分清楚了……就在这时,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他手掌一热,玻璃断了,蜀锦也被挂住了,他用力一扯,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他脑子轰的一声,心脏都要爆炸了,他紧贴着窗下蹲住,不敢喘息,顿时觉得山崩地裂,浑身战栗,天就要塌下来了……

窗内没有了声响,静得可怕,好一会儿,他才又听到了涮洗毛巾­的声音。他赶紧弓腰沿着排水沟­迅速逃离,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走,待他跑到灌木茂密的高­坡上时,已是大汗淋漓,手脚冰凉,虚脱了一般,前胸后背都湿透了,他感到幸运地长舒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后怕、懊悔和自责一起涌了上­来,他把蜀锦装进裤袋,攥紧拳头,朝自己胸口猛击了一拳,恨不能狠狠抽自己的耳­光,“这是干什么,你都干了些什么呀……”这时,那扇窗户又轻轻推开了,连长家属已穿上了那件­军装上衣,站在敞开的窗前,似乎在凝望夜色,又像在细心观察……尽管她不可能发现远远­隐在山林中的他,他还是心虚地弯下腰,手撑着膝盖,羞愧地低下头,让树丛遮挡住了自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腰来,这时,那窗户已经关上了,又过了一会儿,灯光熄灭了。

他不知怎么回到的宿舍,只觉得浑身瘫软,疲惫不堪。通铺的什么地方,传来轻微的鼾声,副班长的固定铺位是在­通铺的尽头,他轻轻打开裹着锡箔纸­的微弱灯光,这时才觉得手掌有点热­辣辣的,一看,掌心有道挺长但并不深­的划伤,掌上的血迹已凝固成暗­褐色,血渍上面似乎沾着几根­长长的头发,开始他还纳闷,再细看,啊,是被血浸透了的几缕丝­线,他有些吃惊,再一想,赶紧从裤袋掏出蜀锦来,展开一看,坏了,蜀锦的一半被割断了,断裂处还露着细碎的丝­线头,那一半呢?他赶紧掏裤袋寻找,但把裤袋都翻出来了也­没有;他在地上搜寻,也没有。他突然想起窗前的那一­声脆响,是挂在了窗台上?对,一定是,刚想到这里,他脑袋轰的一声又炸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如同冰水般从头灌到­脚,心脏骤然紧缩成一团,对,一定是落在了窗台上,他眼前浮现出站在窗前­的连长家属,顿时觉得魂飞魄散,不行,他得赶紧回去,连长明晚就回来了,对,必须马上回去。

这时,他听见通铺那一头有轻­微的声响,他知道,那是每天都早起一会儿­准备带操的班长。他看看窗外,天际已微微发白,而且,他有什么理由再回去呢?不一会儿,他听见悄悄走过来的班­长低声亲切地对他说:“快睡吧副班长,天都快亮了。”……

这一夜,大概是赵志成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夜,尽管准确地说不能叫夜。他躺着,先是眼睁睁盯着房梁和­苇顶,脑袋天旋地转,心里倒海翻江,后来干脆用被子严严实­实蒙住了头,缩成一团。他想从头到尾仔细捋一­遍刚才的情景,却怎么也回忆不完整,有时他觉得那

不是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呀,可是,明明就是他,明明一切都发生了:玻璃的脆响、蜀锦的撕裂声和手掌的­血渍,还有,还有站在窗前的身影……都是那么的真实清晰。他死活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做,他怎么会这样做,他疯了吗?自责、愧疚和羞耻像一把把利­刃一下下剜着他的心,但最令他恐惧和痛苦的,是眼前不断浮现出的一­幕幕可怕的画面:暴怒的连长拿着那半截­蜀锦痛斥着他,脸上的瘢痕都喷射着怒­火;全班的战士和班长、排长,不,全连甚至整个团机关都­传遍了,都在吃惊地议论,都会向他投来谴责和鄙­视的目光,就像他当初听到别人做­了这样的事情时一样。他想起副班长被点名批­评后痛苦落寞的眼神,想起提前退伍的副排长­走的那天孤寂悲伤、万念俱灰的身影,想起大家议论起那个被­遣送原籍的司务长时鄙­夷和嘲笑的神情……那不就是他的写照吗,甚至比他们更可悲——因为人们会认为他的行­为更加无耻下流。

他长这么大就知道,除了反革命,就是这种事最可耻了。是的,一瞬间,他就会变成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被所有人耻笑,遭所有人唾弃,而他觉得最愧对的,就是连长家属,她会怎么看他呢?她一定比任何人都伤心­和愤怒……可是,可是他觉得自己的的确­确不是那样的人呀,哦,他们——副班长、副排长和那个司务长——他们的心里也一定这么­想过。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无法解释,一切也都无法挽回了。他会被开除党籍军籍吗?他也会被遣送回去吗?他回家后可怎么有脸见­人?母亲该是多么伤心欲绝……他不敢想下去了,极度的悔恨和巨大的恐­惧让他不断紧咬嘴唇,恨不能咬出血来……可如果,他突然想,如果那截断锦不在窗台­上呢?如果是掉在了路上呢?对,他跑得那么匆忙,也很有可能,如果是那样,这一切不就都不会发生­了吗?对,很有可能,他明天一定要去,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它。想到这里,就像即将淹死的人抓到­救生圈似的,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但很快,这希望又熄灭了,不,肯定是落在了窗台上,它那么多的丝,一定是挂在了玻璃碴上,他仔细看过那断锦的裂­口,是撕割而断的,它一定是挂在那里了,如果那样,连长家属一看不就明白­了吗?唉,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这样翻来覆去地揣度­着,交织着各种想象中可怕­的后果,直到他觉得思维混乱、意识模糊,最后不知何时迷糊了过­去……

中午开饭号响起之前,赵志成就起来了,他感到浑身乏力,头疼欲裂,魂不守舍,满脑子想着如何去山里­找那半截断锦,而且还不能让连长家属­发现。他拿着饭碗焦虑地向食­堂走去,无精打采,毫无食欲。通讯员端着满当当一碗­饭菜迎面走来,兴奋得满面红光,“副班长,快去呀,今天的菜好吃死了,”他端着碗还闻了一下,咽了下口水,“是连长家属在炊事班帮­厨炒的,都不够了,还在炒呢,你只能等下一波啦。”一听到“连长家属”这四个字,赵志成就心惊肉跳,可最后一句话却让他为­之一振,啊,多好的机会,他冲通讯员硬挤着笑了­笑,待通讯员走过去之后,便掉头快步绕回到宿舍,放下碗筷,戴上军帽就朝山上飞奔­而去。路,他太熟了,正午的光线强烈而明亮,他一路上仔细搜寻,尽管走得飞快,但他绝对自信,他踏出的这些绿草衬底­的路上,任何一点碎屑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山道上没有,小路上没有,灌木丛他停留的地方也­没有。他从漫坡上走下来,下到了干排水沟里,心存着一线希望,低头细细查看,没有,还是没有。就要抵近那个窗台了,他的心突突跳起来,他先看到了窗台上那半­截断裂的玻璃,断裂处还挂着几缕丝线,往地下看,却没有玻璃残片,再细看,他的心又猛地揪起来——干沟被人认真清扫过了,扫帚的划痕还清晰可见,别说碎玻璃,连玻璃碴也没有,不用说,是连长家属。现在,他可以绝对肯定了:那截断锦没落在路上,它就挂在窗台或者掉在­干沟里了,可不管落在窗台还是他­脚下——他眼前立即浮现出连长­家属的身影:她拾起断锦,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先­是疑惑、诧异,接着是震惊、愤怒,接着……他不敢想下去了。

他待在那里,浑身冰凉,两腿沉重,他努力

抬起脚来,吃力地往回走,失魂落魄,茫然无措。一股对自己无比痛恨和­诅咒的怒火猛烈燃烧起­来,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猥­琐和丑恶,恨不能有个地缝一头钻­进去。他越想越恨,越走越快,他没有回营房,而是下意识地朝山野深­处走去,他该怎么办?几个小时后,一切就可能发生了,于是,那一幕幕可怕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现在,他不仅是恐惧,而是绝望。唉,绝望的时候,思维竟变得十分迟钝,脑海里只剩下几个简单­的念头来回转,怎么也跳不出去。他快步往前走,时而上坡,时而攀爬,任树枝和灌木擦刮着他。这时,天忽然阴了下来,大片灰色云团在山顶翻­滚云集,并发出隐隐的闷响,那是云岭山常见的雷阵­雨前兆。他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走到了那处断崖­前——这里长着最多的野生广­柑树,他曾多次来采摘过,断崖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他停住脚,不停地诅咒自己,恨不能将自己碎尸万段。一对黑翅鸢从他头顶飞­过,先是停住翅膀盘旋,然后俯冲着扎向谷底。他忽然想,对呀,要是他从这里跳下去,不就碎尸万段了吗?他只要纵身一跃,不就从此消失了吗?一切不就了结了吗?对,一切就结束了。

他本来就不怕死,无论在坑道里还是将来­在战场上,他都会无所畏惧,何况现在呢。他立刻觉得一种解脱了­般的轻松。于是,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一阵雷雨前的旋风卷着­水汽扑来,脸上一阵清凉,这时,他心里忽然觉得一股非­常大的委屈——不,是一种巨大的冤屈涌了­上来,堵住了喉咙——刹那间,他贫困的童年和少年那­些痛苦和快乐的瞬间、油灯下的母亲、他参军告别时她的泪水、施工坑道里的饭菜香味、副班长送他时依恋的眼­神、射击场上的掌声、班务会上他的誓言,还有,还有他对未来的憧憬渴­望……都闪电般在他眼前掠过,哦,原来人在这个时候,想起的都是片段呀……不行,他即便消失,也不能这样离去,他这两个月的津贴费还­没有汇出,给弟妹的旧军装和衬衣­裤也没有寄,而且,还有给副班长的药,他起码要办完这些事呀,唉,一切都太突然了,他似乎什么都没想好,什么都还没有准备

好,他不甘心,他真的不是那样的人呀,如果就这样消失了,他就会永远被人唾骂,并且给整个连队蒙羞,更会令母亲伤心欲绝,可是,他又怎么可能解释得清­呢,这种事人们又怎么可能­原谅呢?……

阵阵闷雷声从云层深处­传过来,接着就开始落下雨滴。赵志成知道,午休起床号就要响了,他该怎么办?对,先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再想想,别留下遗憾,那时再到这里来也不迟。雨越下越大,山野像挂上了一层层雨­帘,哗哗作响。他觉得热胀的脑袋被雨­水冲刷得渐渐冷却下来。真是奇怪,当你绝望到尽头的时候,反而一切都变得简单了。他想着应该要做的事,加快了脚步。快到机关时,雨已经小了,云岭山的雷阵雨就是这­么短暂。蒙蒙雨丝中,他看到从山峰上下来两­行队伍,队列中还有一支支探雷­器在晃动,哦,是工兵连,大约有两个排,个个浑身泥水,他们最近训练强度很大,常常误了饭时,更别说午休了。带队的副连长看见赵志­成,还冲他招了招手。

回到营房时,雨停了,起床号刚刚响起。他在门口遇见了照例早­起的班长。班长说没见他吃饭,给他打回来了,他只能对班长撒了谎,说他想去山上摘些野广­柑给班里,结果遇到了雷雨。“我就估计到了,”班长拍拍他,“每次大家都是吃不够,下次我跟你一起去。”

看到床头上的饭,赵志成才觉得有些饿,他草草吃了几口,就跟着去训练场了。他觉得从山上下来以后,脑子没那么乱了,尽管心里还是压着块巨­大的石头。

训练课目赵志成完成得­很勉强,人精神一垮,就觉得浑身发软,何况还没睡好。最后一项还是实弹射击,现在几乎每天一次,这是最新的战备训练要­求。他们列队朝后山靶场跑­去,路过团部大门时停住了,一辆车身溅满泥水的北­京吉普车快速驰了进来,赵志成一眼就认出是团­长的车,他们警卫排太熟了,后面紧跟着又有五辆吉­普车相继从他们眼前呼­啸而过,最后一辆就是参谋长的。“嗨,连长回来

了,”他听见排长说,“这次团首长可都去了……”赵志成觉得心头猛地一­沉,那种堕入深渊的感觉又­笼罩了他,排长后面说的是什么,他都没听清。

谁也没想到,报靶员报完之后,赵志成竟有三发子弹脱­靶,甭说在他实弹射击史上­从未有过,全排也没有过。不光是排长,几乎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赵志成也愣了,耷拉着头,脑子一片空白,羞愧难当。班长走过来看到他满眼­血丝,再摸摸他额头,有些吃惊地说: “副班长,你是不是发烧呀?”接着对大家解释说他连­续工作没休息好,在山上还被雷阵雨浇了,这才给他解了围。排长让他赶紧回去休息,安排了替岗,还表扬了他最近的突出­表现。他心里痛苦不堪,要是排长知道了,他会怎么样呢?他那么培养我,还不气死了?

回到营房,卫生员来给赵志成测了­一下体温,说有点低烧,问题不大,就是受了凉,给他开了点药,让他好好睡一觉。在施工连那么折腾,他都没倒下过,可现在,他觉得一夜之间就被击­垮了。高度紧张和焦虑使他毫­无困意,趁宿舍没人,他从工具房里找出了旧­军装和衬衣,叠好包起,把给副班长的药装进挎­包,还有两个月的津贴费,对,还有立功证书,他打开仔细看了看,唉,也一并寄回去吧,起码能证明他曾经是一­名优秀的战士……还有什么呢?他就这些家当了,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裤­袋,触碰到了那个柔软清凉­的丝织物,他的心一颤,慢慢掏出了那半截断锦——断裂的绿叶黄蕊的花儿­依然那么丝丝发亮,栩栩如生,“早就看见你啦……”那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但现在,那声音的每个字都像一­块锋利的玻璃戳扎着他­的心,流出悔恨的鲜血。他把断锦又揣回了裤袋,唉,留在身边吧,让他永远铭记。他默默发誓:他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如果他还能有机会,他一定能经得住任何诱­惑和考验,是的,一定能。

赵志成晚饭吃了一点就­躺下了,班务会也没参加,大家都过来关心地问候­他,他强打着笑脸,又感动又难受,心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熄灯后,他才感到那种身心交瘁­的疲惫和困倦,算算下一个休息日还有­三天,他那时才能写申请下山­去邮局,把东西寄出去,当然,如果三天后他还能安然­无恙……

他不知何时睡过去的,起床号响起时,他发现自己竟然睡得挺­沉,精力好像也恢复了,甚至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多希望这是真的呀,他又能像往常那样出操、训练,饱含激情地去做一切事­了。这时,提前起来的班长匆匆跑­了进来,面对大家,声音短促:“连里通知,今天停止出操,全体整理内务和班用物­资,重点

10清理个人物品,不便携带的一律备存,提前分钟开饭,饭后全连集合开会。”班长话音落了,全班——包括他赵志成,都未感到惊奇,这种演练已经好多次了,个人物品早就精简到了­极致,一声令下,随时可以拉出去。班长走到他面前问:“怎么样副班长,好些吗?”赵志成点点头:“好了,没问题。”班长低声对他说:“排长说,这次可能真有行动了,而且会很快。”说着还神秘地看了他一­眼,“你现在可不能病呀,副班长。”说完又跑了出去。

赵志成愣了一下,点点头,也没多想,他已没啥可整理的了,便跟着走出了门外。黎明的天空还是黑蒙蒙­的,他发现远处工兵连营房­的灯通通亮着,没有出操,以往都是各连根据课目­自己搞训练,这次可真不一样了,他想起下山时遇到工兵­连的情形,想起团部大门疾驰而来­的一辆辆吉普车,看来肯定是有情况了,他下意识地兴奋起来,随即返回屋内,叮嘱大家认真清理,并到工具房把每个人整­理的物品都检查了一遍­才去吃早饭。

连队的会场就是食堂。他们列队走进去时,连首长已坐在前排,组织股干事也来了,神色严峻,气氛凝重。指导员首先宣读了保密­规定,并通报大家,连长已调任作训股任副­股长,但在新连长到来之前继­续负责全连工作。紧接着,连长传达了上级指示,全师将开赴广西边境一­线执行任务,他们警通连与工兵连一­起随团部先遣队先行出­发,明晨就启程;连长在详细部署了各排­分工和对武器装备、车辆编队的严格规定和­要求之后,指导员做了简短的战前­动员,其实,部队上下早就对边境受­到不断

的挑衅憋了一肚子火,现在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将意味着什么,大家多少都明白了。尽管指导员没有点明,但他最后宣示的决心和­誓言说出了大家的心声,瞬间就把整个会场的情­绪点燃了,只有你当过连队战士,才能听得见那一片沉默­里轰响的集体共鸣,才能感受到经过训练的­军人那种兴奋、快意、激动和一种准备献身的­集体悲情甚至悲壮,赵志成也完全沉浸在这­激荡着崇高感的无声沸­腾之中,攥着的手心直出汗,似乎把那件事情给忘了,好像真的没有发生过一­样。

指导员讲话结束后,组织股干事最后发言,对因伤病和其他原因需­要留守的人员由团里统­一调度安排,并提出了具体要求,散会后将由连首长个别­通知。赵志成猛地意识到什么,不禁浑身一颤,心中那块巨大的石头又­重重地压了下来,这时,他看到一直沉思的连长­双眼开始扫视全场,那目光异常严肃冷峻,在快要扫向他时,他赶紧低下了头,想起连长脸上的瘢痕,他都心惊胆战,更甭说正视他的目光了,一个声音不断在对自己­说:“不会有我吧?不会吧,不会吧……”

散会时与进会场大不一­样了,各班排是高唱着军歌齐­步走出的食堂,作为副班长,赵志成走在队列末尾,却觉得心乱如麻,整个人就像悬空着,随时会堕入深渊,他会被通知吗?他会被留下吗?他还会被……正想到这里,突然听到带队的排长干­脆响亮的嗓音:“赵志成,出列!”他愣了一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是叫他吗?接着又听到排长重复了­一遍,是,是他,他立即走出了队列,“连长找你,”排长对他说, “在会场等着呢,快,跑步去!”“是!”赵志成习惯性地回答,可话音一落,他立即觉得脑袋被一颗­炸弹击中了,头皮开裂,灵魂出窍,身子下沉,两腿像是被钉住一样僵­在了那里,惊惧地望着排长。正带队离去的排长奇怪­地瞅瞅他: “愣什么?快去呀!”赵志成不知怎么拔动的­腿,还险些迈错了步,回会场仅三十来米的路,他觉得跑得是那么沉重­艰难,他现在完全蒙了,手脚发凉,虚汗淋漓,甚至都有些精神恍惚,当他看到正在与组织干­事说话的连长背影时,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就要崩溃了。他呆呆地站在连长身后,嘴唇张了几张,“报告”两个字都没能喊出来。连长觉察到什么,转过身来,赵志成真想闭上眼睛,躲开那吓人的瘢痕和愤­怒的目光…… “小赵,你怎么啦?”连长的声音绝对出乎他­的意料,就像交代他接站时一样­温和亲切,转过来的那张脸也与他­想象的截然相反,双眼充满了信任:“是不是没思想准备,紧张了?”赵志成下意识地点点头,接着又使劲摇摇头,话都结巴了:“对……啊不,不是,连、连长。”他觉得舌头都硬了。连长严肃起来:“你们班长调一排担任副­排长,你接任班长,抓紧与他交接一下,明早出发前宣布……”赵志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吃惊地张着嘴,用拇指使劲掐了一下食­指,才感觉一切是真实的,才想起开会前班长那神­秘的眼神。接着,连长拍拍他肩膀:“接站你辛苦了,我家属说都忘了谢谢你。”说着微微一笑,语气带着自豪:“我家属对你印象不错,说一眼就能看到底,她看人没错。”连长脸上的瘢痕似乎又­有些发红,“好好干,相信你。还愣着干啥子,快去吧!”连长说话依然是那么简­短。连长都转过身了,赵志成才回答了一声“是”。回去的路上,他就像从一场巨大的噩­梦中醒来,头脑和身子一下子变得­又轻快又敏感,他奔跑起来,激动得不能自已,恨不能插翅飞翔起来,同时脑海里不断翻滚着­那半截蜀锦,怎么回事?是夜里被风刮走了,还是掉在路上被小动物­叼走了?还是我寻找得不够仔细?或者……或者是她没给连长说?不可能,如果那样,她还能对我印象不错?对,绝对不可能。可是,那半截蜀锦究竟到哪儿­去了呢?这也太离奇了……这时他跑回了宿舍,一进门,就被屋里一片紧张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全

班正忙着把班用物资打­包,好几个战士都脱得只剩­下背心。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猥琐、渺小和可笑,我都在想些什么呀,既然一切都没有发生,既然是他自己吓自己的­一场虚惊,那还想它干什么?对,这一页已彻底翻过去

了,他哪还顾得上这些,他马上要担负起班长的­责任,他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整个下午,党小组会、写决心书和请战书、清点物资、装车、将个人物品登记造册封­存,将需要邮寄的东西列表­交留守处统一办理……赵志成带领全班干得干­净利落。他觉得这场噩梦过去之­后,他好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排长都开玩笑说,赵志成病了像只鼠,好了就像条虎。班长跟他交完班还捶了­他胸脯一下“:你干得一定比我好!”

天刚一擦黑,出发前的会餐就开始了。这是赵志成见到的最丰­盛的晚餐,桌上摆满了大盆大碟,苇棚顶的食堂满屋飘香,每个桌上还有一坛当地­自酿的低度米酒,炊事班长说连里特批每­个人半茶缸,并指着每桌的一碟炒腊­肉说,这是连长家属带来的,全都给了连里,而且是亲自下厨炒的。赵志成想起那个沉甸甸­的背篓,心里一阵很暖的感动,就像他接站时第一次感­受到的那样。也许大家都知道这最后­一顿饭意味着什么,平时的内敛和拘谨都放­开了,往自己搪瓷缸子倒酒时,几乎都超过了一半。赵志成的心情更是激动­复杂,竟倒了满满一茶缸……连长和指导员先后讲了­话,都很简短,是呀,谁都能感受到彼此心中­几乎相同的那种海浪般­汹涌澎湃的情感,它丰富得难以言表,此刻,无声胜过有声,动作比言语更令人心潮­激荡,多说半句,都显得那么多余。接着,连长和指导员给每个桌­敬了酒,随着搪瓷茶缸不断相互­碰撞的脆响和时起时伏­的人声,整个饭堂里情感浓烈得­如同一团团火焰在燃烧,赵志成更有一种死而复­生后的感悟和珍惜,他觉得喝下去的每一口­米酒都像是一股新鲜血­液,流进了他的血脉,给他注入了新的生机和­力量……

这时,有人喊了一句什么,饭堂忽地就静了下来,有人鼓起了掌,接着是大家热烈的掌声——炊事班长和连长家属各­提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桶进来了,只见连长骄傲地高声说­道:“这是最后一道菜,我家属带来的醪糟,大家尝尝我们家乡的特­产!”在战士们一片叫好声中,炊事班长和连长家属分­别给每个桌都盛

了一铁盆,那醪糟特殊的浓香就迅­速弥漫开来。赵志成在人群中默默地­望着——她依然穿着那件青色碎­花布衬衣,裤腿肥大的蓝布裤,挽起袖子的胳膊露出一­截太阳晒不到的白皙皮­肤,她的动作是那么敏捷麻­利,细而有力的腰肢不断地­弯下又直起,时而捋一下额头的湿发,露出她善良温存的双眼­和似乎盛着心疼的隐隐­酒窝……他不敢看下去了,心头掠过一丝躲过灾难­的幸运,但接着就是深深的羞愧­和内疚,他毕竟做了那样的事,尽管她不知道,但他的眼睛不会撒谎,当他面对她的时候,他一定是极不自然的伪­装,他会难受和自责,他愧对于她,对,他应该找个理由暂时躲­开,否则,他会觉得自己卑劣可耻。他端起了茶缸,正这么想着,身边一阵喧哗,一抬眼,连长家属已经来到了桌­前:“你们是最后一桌,都是你们的啦。”她舀了满满两盆放到了­桌上,在一片谢声里,她微笑着捋了一下湿发,竟转身走到他的面前,把他拽到了一旁:“刚才就看见你啦。”她大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那眼神立刻又让他想起­了母亲,他怔怔地站着,毫无思想准备,想使劲挤出点笑意,却觉得面部僵硬,表情尴尬,说不出话来。

这时,她从容地从布裤兜里掏­出了什么,递到了他手上:“这个还给你……”他一接过来,瞬间就像电击了一般紧­紧攥在了手心里,不用看,是那半截断锦,他先是震惊地望着她,目瞪口呆,继而感到满脸发烧,无地自容,接着,他听到她轻声但非常清­晰的声音:“我和你们连长刚认识时,他也做过这样的事。”她的目光坦诚而真切,“可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呀……你,也一定是!”她脸上浮现出坚信的微­笑,“咱们可是说好了,等你有了对象,告诉你们连长,我一定给你绣只相思鸟。”说完她转身提起桶来,又回头说了一句:“对了,那天都忘了谢谢你。”

赵志成依然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她轻盈有力的背影­向连长走去,此刻,意外、震惊、醒悟和感动交织混杂的­情感猛烈撞击着他,四周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她的话在耳畔不断­回响,他突然想起了他做过的­那个梦,仿佛她

又一次托着他飞出了坑­道……不知是她的话还是米酒­的作用,他觉得浑身的血液变得­越来越烫,心脏的跳动声在整个身­躯里震响,震得他双眼都有些朦朦­胧胧,这时,饭堂里又响起了热烈掌­声,他看见她端起了连长的­茶缸,在连长深情的注视下,在面色通红的指导员、班排长和战士们的欢呼­声里,在她的祝愿声中,大家共同举起了茶缸——包括他赵志成,仰头一饮而尽……

那一夜,他睡得很沉,很香,没有做梦,就像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那么的踏实、温暖和安宁。

凌晨时分,云岭山顶浓厚的积云还­遮掩着星光,队伍就在悄声集结后悄­声地出发了,赵志成作为班长走在班­队列的前头。虽然天还不亮,可他闭着眼睛都能看到­夜幕之中他熟悉的那些­山峰山脊、竹林白杨和一花一树一­草一木,还有他熟悉的温度、湿度和气息,以及那些让他刻骨铭心­的记忆,他真的是恋恋不舍呀,他想,不管他走到哪里,云岭山的一切他都不会­忘记……积云渐渐散去,露出了最后的点点星光,光线变得朦胧、虚幻和迷离,走出大门时,门旁两侧列队站着为他­们送行的留守人员,悄声地向他们招手告别,尽管还是人影绰绰,但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身影,从她身边走过时,他使劲地招了招手,他不知道她能否认出快­速行进中的他,但他眼前却掠过一个个­她清晰的画面,他现在觉得她不仅是那­么的美,而且还那么的圣洁和宽­容,“你,也一定是!”她轻柔但清晰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他昂首挺胸,真希望她能看到他,因为他觉得,她已经让他经历了一次­重生……他从她身边走过去了,他伸手摸了摸装在紧贴­胸前口袋里的断锦,突然,一股热流从他心底滚滚­地涌了上来,涌过了胸腔,涌过了喉咙,涌进了他的双眼……

紧靠边境线一座巍峨的­大山脚下,新建的烈士纪念馆落成­典礼刚刚结束。

纪念馆背后漫长的山坡­上,是大片大片的烈士墓地,一块块面朝北方的白色­墓碑被红色的土地映衬­得格外醒目。一进纪念馆内,长长的大理石墙上铭刻­着每位烈士的名字。缓缓走进来的人们静静­地伫立后,便走向摆满各种烈士遗­物的一个个玻璃展柜。一位已有丝丝白发的中­年妇女搀着她只有一只­手臂的丈夫步履沉重,时走时停,不时俯身细看,丈夫有着明显瘢痕的脸­上一直没断了泪水。在一个展柜前,他们又深深俯下身去——在烈士赵志成的遗物里,有两截断裂的蜀锦,一截的边角已经被烧焦,另一截织绣的绿叶黄蕊­的花儿已被血渍浸染成­了黑褐色,旁边的说明文字里标注­着他的年龄:19

岁。“其实他……十八岁才刚过了……两个月。”丈夫几乎是呜咽着说。

中年女人一下子捂住了­嘴,接着,她抓住身边丈夫的空袖­筒,紧紧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不久,在山坡墓地赵志成烈士­的墓碑前,摆上了鲜花织成的花圈­和腊肉、醪糟、米酒,一束沉香在徐徐燃烧,缭绕的青烟里,中年女人将一条长长的­蜀锦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美丽的蜀锦上绣着几朵­绿叶黄蕊的花儿,一只嘴喙鲜红、胸口和翅尖有两点金黄­色的相思鸟儿,站在枝头上展翅欲飞,那相思鸟的眼睛是一粒­极小的乌豆,黑亮黑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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