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代码正在入侵!
人类面对的千古难题还是苏格拉底的那一个:何事
最难为?认识你自己。
我们(人类)从未比今天更具备认识自己的武器与底气。如果你把“我是谁”这个问题输入谷歌,第一页上就会出现一个叫Visualdna的网站,建议你做一套“心理学家”设计的问卷,在各种廉价的图库照片里做选择题。此类大众心理学是上世纪后半叶,前大数据时代的基因测序,今天看来就像这网站一样过时,缺乏科学性与说服力(不用说,心理学给它本身历史更悠久的版本——算命注入了一定的科学性与说服力)——说到底,我们通过自己回答问题得出的自己,岂不还是那个我们认识自己之前的自己?
所以今天我们用一口唾沫认识自己,我们把自己最渺小的、纯物质的、不带感情的唾液邮寄到某个看不见的实验室,然后得到一排一排的ATCG ——不仅是属于个人的基因代码,还有是被逐代传递下来的基因代码。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似乎降临于我们所处的这个特别的时代,还有什么比认识我们身上的DNA更准确地认识我们自己的方法?基因缺水则补水,缺土则补土。可惜如果祖上缺金,似乎还没什么好办法。重要的是,这每一份来自实验室的价格昂贵的报告都是独一无二的,好像身份证号码一样独一无二。
不仅独一无二,还可复制。上世纪90年代的“克隆羊多利”曾经震惊了世界。克隆技术的本质是绕过男性基因与女性基因结合形成新基因的过程,直接把现成的细胞——任何一个细胞放入母羊被去掉基因的卵子内。如今动物克隆技术被最佳运用在复制宠物及组建马球队上。倘若不是克隆人的科研成本和伦理隐患实在太高,且终归需要女人一年只能生产一次的效率低下的子宫,像伊隆·马斯克这样的自恋界先驱人物恐怕早已复制了成千上万的跟他自恋程度一模一样的小马斯克。
代号:ATCG
接下来的问题难多了:我们通过基因序列认识自己,这句话里的我们是谁?自己又是谁?如果我们不过是由ATCG排列组合成的有机物,为什么我们有时候却出现莫名的情绪化?如果我们大脑当中的神经传输进程能用电脑模型模拟,为什么我们,作为高级动物的人类,对此却没有可操作的,字面意义上的IOS?
今年的电影《银翼杀手2049》在这一类元问题上据说把很多作为观众的人类迅速送进了梦乡。这不奇怪,因为我们(人类)目前习惯于接受的平均线性叙事长度要远远少于3小时。《银翼杀手2049》的世界里看起来最像人类的是瑞安·高斯林饰演的复制人K,而最不像人类的则是不得不一辈子待在隔离玻璃房里的瑞秋(复制人)与戴克(取向不明)的“人类”女儿安娜。然而他们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除了共享安娜可怜的童年阴影以外,他们还有个极大的共同点:完全不认识自己,哪怕他们的“基因档案”随时可从数据库里调取。哲学家斯
拉沃热·齐泽克在他的影评里提出了一个相当本质的问题:“基因工程的最终结果难道不正是我们,所谓的‘正常’人,实质上是不知道自己不是人的人,好比一种有自我意识的神经机器?”
是啊,当我们比摄像头像素高不太多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基因序列由编码解码方面能力远高于我们的机器几分钟内云计算出来时,我们不禁要问,人类这种“有意识的神经机器”是否不过是种更高级的神经机器的劣等版本?而《银翼杀手2079》会是个有关安娜历经万难毅然抛弃难堪的真实记忆和脆弱的有机身体,梦想成为无生育压力的完美复制人的故事?
人造AI
去前,上海SNH48女子偶像团体的XII队——16个平均年龄十七八岁的少女偶像——开始了一场名叫《代号:XII》的演出。源于日本的48系偶像女团的粉丝大多是我们这大信息时代痴迷网络不善人类情感的“宅男”。这种娱乐活动的本质是“幻想女 友”——跟《银翼杀手2049》里K来自万能神经网络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全息智能女友不一样,或者说完全相反,这些女孩是活生生的人类女孩,你可以与她们进行短暂而文明的活生生的身体接触,她们可以为你跳舞唱歌,甚至可以按秒计费跟你聊天,当你在台下“打call”的时候甜甜地对你说谢谢。她们可以提供任何有助于你继续进行幻想的服务,除了现实恋爱。这是被明令禁止的。48系少女偶像的工作合同里写着不能恋爱,最好从无恋爱经历。“纯洁”——幻想的源泉。
但《代号:XII》这场演出把依托于现实展开的幻想推往了相当奇特的方向—— 16个人类女孩在台上扮演刚从实验室里生产出来的人造女孩。被禁止恋爱的少女到底还是人,她们偶尔会打个很难看的喷嚏,拍出崩照,说句脏话,打断你脑内的完美情节。人造AI女孩比人类女孩显然要更纯洁,可以说什么也不懂,脑袋如婴儿般空空如也,在演出设置的情节里需要你(粉丝)来教会她们最基本的人间生存法则。她们身体年龄17岁,心灵年龄则0岁,她们为你而造,因你而生,跟随你的指示进化。好像演出里一首叫《梦想代码》的歌词里唱的: “在浩瀚人群中,你就是我代码的方向,心为你变得柔软,为了你一点点长大。”
有什么比只为你而写的代码更让“人”动容的事?忍不住要为此打起call来——“seno,超绝可爱机器人。”顺便说,打call这词总让我想到程序语言里的指令,其中一个正是call。
这个时代对代码与数据的崇拜是有原因的。毕竟代码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生产工具,好像农耕时代的犁耙和工业时代的流水线一样。这种生产工具需要人类付出的劳动力绝不少于犁耙与流行线。很快为了更好地生产我们必须交流,于是像过去的工作证一样,我们各自都有了一块画着奇怪图样的“二维码”。我们没有扫码解码能力的人类眼睛从这块正方形上无法了解到任何有关自己
有什么比只为你而写的代码更让“人”动容的事? 忍不住要为此打起call来。顺便说,打call这词总让我想到程序语言里的指令,其中一个正是call。
或他人的信息,但我们的智能伴侣——手机则不同。手机比我们高明,比我们识时务,也比我们长相更标致,身体更灵巧,心地更纯洁。于是我们一刻也离不开手机,我们的眼睛手指和大脑好像智能代码的奴隶,满足手机运作需要的时候,手眼配合流畅度远超过煮饭或者弹奏乐器时候的水平。我们不费一点工夫就学会了一套新的语言。这套语言的能指与所指和我们过去的语言模式很不一样,人机交流、机机交流的每个步骤都是可预测的,虽然有时候会死机或者停电,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例外。我们喜欢这种彻底的确定性。我们帮助机器获得柔软的内心,最后为机器举办盛大的“成人礼”。
再后来我们乐意听从机器的指挥。它说往南走就往南走,该扫码付款就迅速拿出手机。百度让你去哪里看医生,你经常未经思考地答应了。我们把所有自己认识的自己倾吐于手机,机器根据你的认识为你推荐今夜的晚餐,明天的购物车——你乐于照办,毕竟机器比你见多识广。你把自己的神经网络备份在云端。远方的实验室里长得跟伊隆·马斯克不是没有相像之处的华莱士(《银翼杀手》到底是有点20世纪反资本情怀的,顶级坏人还是代表大资本主义的人类)坐在一整栋贮存这一切数据的钢筋混凝土数据银行里,对所有这一切了如指掌,他的结论居然跟你妈妈一样:你怎么就不能生孩子呢?你妈妈的数据分析虽然样本可疑方法简陋,但整体逻辑和大数据是一样的:隔壁、楼上、楼下跟你年龄差不多大的可都生了。你偏离了本小区的数据样本。
你给这一整个莫比乌斯一般荒诞的场景打弹幕:2333333, 666666,5555555555。齐泽克发出这样的感慨:在后人类社会,最难存活的恐怕是性,其次肯定是人。
数据信仰
对代码信仰最深,因此跟头也栽得最惨的地球人是希拉里·克林顿——很多人指出,这恐怕与她酷似AI的性格有关。2016年的大选里,希拉里据说一直使用一个叫“阿达”的大数据算法系统。阿达很复杂,复杂到没有人搞得清楚她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她把所有的民调数据吃进肚子,就能吐出最准确的政治方案。阿达在 希拉里竞选阵营里扮演天眼一般的角色,所有人类参谋作出的选择——比如去哪里拉票,去哪里演讲,都要参考阿达的判断。一直到输掉选举,也没人知道为什么阿达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我说没人知道,是真的没人知道。好像在背后给阿尔法狗喂数据的工程师并不怎么会下围棋一样。没人知道阿尔法狗是怎样把自己的棋艺培养到远超柯洁九段,也没人知道阿达为什么觉得希拉里能板上钉钉拿下威斯康辛。
我们,人,从未像今天一样无知。我们对代码的了解远不及代码对我们。我们唯一知道的是:我们情不自禁愿意虔诚地相信代码、数据、AI,甚至出于自恋或对改造“纯洁”的欲望,深深爱上它们。我们相信它们多过我们相信自己,我们甚至都不相信自己。我们习惯了搜狗输入法,于是搜狗输入法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哪怕最近上市的人类第一支人工智能ETF据说大幅度跑输大盘,我们仍然愿意相信它未来可期。我们爱幻想中的AI女友超过任何有血有肉的人,最后她像大部分科幻类型文艺作品里的此类角色一样,总是背叛你。
这信仰,这依赖高于我们意志的什么东西的温暖似曾相识。能帮人脱离自身之牢笼的概念都是潜力股。一家只有人没有AI的公司不值得信任,好像不存在只有传教士而没有神的宗教,也不存在只有商品和货币而没有金融的资本主义。代码思维也正入侵我们的文化审美。时尚品牌的商标曾经被认为有种炫富的粗鄙,然而今天它们看起来更像一种极简主义代码,超越商品本身存在,与时髦的科技主义设计十分般配。我们无法满足于自己直觉中的“美”与“好”,时刻需要大数据的认证。过去我们需要用一套复杂的自我表达系统,从发型到打扮到文身到看的书听的音乐交的朋友,来向外人展现自己——如今这由几个hashtag就解决了(不出门的情况下尤其好用)。如果你所认识的自己无法用现有的由全人类参与民调的hashtag形容,那很不幸,你似乎有点反人类的倾向。阿达不认可你的存在。
至于投票机为何还认可你的存在,对不起,正是你对阿达的背叛拖累了全人类。
何事最难为?认识你自己。我们从未像今天一样愿意付出我们的AGTC,我们的生物信息,我们敲下的每一个字,我们的全部。与此同时,我们从未像今天一样迷茫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