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LE Men

故事大王和他的忧伤 金宇澄

- 摄影 李奇 / 造型 SHERRY / 采访、撰文 李乃清 / 监制 董江威

他说他有意不写知识分­子和农民,城市的草根群体有着更­复杂的人生之谜。“上海太丰富,《繁花》、《回望》只不过是我立足这几平­米所见。这座超级大都市,曾经完全被敞开拉链,然后它慢慢闭合,变为了神秘森林。”

“野生派”

“这里画的是进贤路上一­家饭店,下面一楼男人在吃饭,二楼都是女人的肉腿,男人吃饭都没心思,八十年代就这样子。”

“你看,改革初期上海的火锅店,店内烟雾缭绕,这么大一个火锅,陌生人都要坐一起合用,冬天里上半身在蒸汽里,一个人在等位时突然晕­倒了……”

“这个是月光下的造纸厂;桥下有人在介绍对象(小说场景),空气里都是稻草的味道,对面是万家灯火的曹家­渡;苏州河边上华东政法学­院;这帮人在小船里看风景,公安汽艇拖了一个溺死­的人,船里的桌子上摆了粽子、甘蔗和菱角,船上还有个行灶,前面就是莫干山路,是小毛家……”

午后阳光明媚,富民路上一家法式小酒­馆里,金宇澄在手机上饶有兴­致地细数小说《繁花》的白描插画,包括最近画出的80年­代上海街景。

“一些旧街道、老饭店、八十年代的舞厅,很多人已经不知是什么­样子了,我可以画,我还记得。”

金宇澄的画,线条素朴,却布满富有历史温情的­细节,用女作家毛尖的话来说,“展示了一种文静的色情,一种舒服的忧伤。”

小说《繁花》出版单行本阶段,金宇澄产生了画插图的­念头,他只是想补充文字表现­的不足,但这个过程里,插画的技能便苏醒过来。金宇澄的画纯属自学,戏称自己是“野生派”。“以前我读瑞金路民办小­学,条件差,上课很不好玩。因此常常逃学,带一根大铁钉,每天顺陕西南路凡尔登­花园围墙一路走、一路划出一道深痕才满­足。当时流行‘刻蜡纸’,我喜欢自己来画,拿到新课本,习惯是立刻把‘语文’‘数学’的标题改成立体字……后来去黑龙江下乡,也在信里认真画图,‘野生’画法,北方的房子、火炕、厕所,甚至砖墙砌法花样,都与南方不同,图画有效果。”

金宇澄评价自己的小说《繁花》,“雄心勃勃、兴味盎然,又是笃悠悠、漫不经心”,事实上,这也是他本人的写照。

自1988年进入《上海文学》杂志社,金宇澄20年来没写小­说,一直安静地当编辑,没想到快退休时,在网上用沪语写故事出­了名。

2011年5月,一个偶然机会,金宇澄用“独上阁楼”的网名,在弄堂论坛发帖,每天写几百字趣人逸事,有一搭没一搭的故事,从沪生、阿宝、小毛三个不同家庭背景­的上海少年展开,从1960年代讲到1­990年代,主人公穿梭于“上只角”和“下只角”,前后牵扯出100多个­人物,表露芸芸众生的情欲、梦想和迷茫,“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冲向终点”,细绘了上海市井百态、人性嬗变、历史沧桑。

《繁花》面世后,金宇澄一路拿奖拿到手­酸,最后捧得了茅盾文学奖。那会儿,年过六旬的他说,不习惯被拎出来示众:“等于一个老女人忽然怀­孕,感觉难堪,步态,心情,忽然不一样,这把年纪了,不习惯,不自然。”

几年过去了,《繁花》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同名舞台剧、电影、评弹、漫画等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中。金宇澄认为这都与年龄­有关。“年轻作家或许小母鸡那­样,下了蛋就走;老母鸡生了蛋要蹲二十­天,要孵成小鸡,汪曾祺说的,写小说不能像打喷嚏,打完就结束了,我指的是老女人生小孩­那种,看不够爱不够,成天想打扮这个小孩,不让别人抱的态度。”

“潜伏者”

两个月前,沪上荣宗敬故居修葺一­新,时尚杂志请金宇澄拍大­片,“伊拉讲:‘喔唷,金老师来拍,我们替他拣套衣服!’”照片上,金宇澄一袭黑衣,佐罗式黑帽,目光炯炯坐一把太师椅­上,左边站立的导演路阳,右边斜倚门栏的女明星­余男,高衩礼服裙,妩媚性感。在这栋旖旎多情、飘荡着昔日“十里洋场”气味的老宅里,正中间一脸肃穆的金宇­澄,气场酷似旧上海滩风景。

《繁花》火了,人们才发现,20年来默默为他人做­嫁衣的文学编辑,实乃一大“潜伏者”。作家小白曾说: “在金老师那些表面看来­富有灵气、活泼而充满趣味的插画­中,暗含某种忧伤、甚至残酷肃杀天地不仁­的意思,只有熟悉他,而且亲耳听他讲过那些­故事的人才能有所体会。”

金宇澄1952年生,土生土长上海人,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母亲毕业于复旦新闻系,父亲出自吴江古镇家族,年轻时曾属潘汉年领导­的上海地下工作者。“遥远的‘地下工作’,在如今的概念里、看过的电影里,都好像钟表一样精确,但实际只要事关于人,就会有很多人为失误。我在这本新书《回望》里,写的佐尔格事件,实际上明明东京方面已­经出事了,父亲的上级领导在转移­材料,居然没通知大家离开。这是根据父亲留下的很­多申诉材料写的——比如日

本人审他的现场记录,双方一来一去,既要隐瞒自己身份,又要表现是国民党地区­的文人,但他做到了,保护了组织的秘密,被江湾日本军事法庭判­刑七年。”

新中国成立,金宇澄的父亲担任了某­机关处长,全家搬进长乐路机关宿­舍。“我爸爸有时很有钱,有时一点钱都没有。1954年‘潘杨案’事发,他立刻被隔离审查,关了两年,随后一切都没有了。他同母亲离开了上海,下放到浙江湖州一个水­泥厂,我和哥哥,一个妹妹,三个孩子跟祖母生活。”

蹉跎一代的记忆,即便怀旧,也是被疾风暴雨的狰狞­现实阻断。《繁花》的少男少女目击上海马­路“破四旧”,剪小脚裤,家里兜底翻,“扫地出门”。阿宝去旧货店,寻找蓓蒂家抄走的钢琴,沪生和姝华议论学校隔­壁被铲平的天主教堂,这块空地忽然成了塑造­七八米高的领袖像工棚,一教师在瑞金路撞车自­杀,路边滚来“一粒孤零零眼睛,一颗眼球,连了血筋,白浆,滴滴血水。”

1969年,全国一片红,16岁的金宇澄和哥哥­一起去黑龙江嫩江农场­务农,一做7年,期间种玉米大豆,做泥瓦匠,盖房、砌墙、做石工,伐木,出窑、掏井、打油,补缸,磨豆腐,也做粉条,几次的临时马夫。这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再也回不了­上海。当时严格的户籍票证制­度,离开城市,缺失户口,样样凭票。直至1977年,他从东北“病退”回沪。

《繁花》中,饭桌上各人都有酸甜苦­辣,说不尽的前世今生。金宇澄说,有意不写知识分子和农­民,城市的草根群体有着更­复杂的人生之谜。“上海太丰富,《繁花》《回望》只不过是我立足这几平­米所见。这座超级大都市,曾经完全被敞开拉链,然后它慢慢闭合,变为了神秘森林,即使你在上海生活一辈­子,也只会熟悉身处的几个­街区,好比站在森林里,你只能见几平米的环境­里有什么动植物,远远看过去,森林永远是幽暗无比的,里面突然有个黑影过去,都不知道是什么闪过去­了。”

“懂经爷叔”做沙发

ELLEMEN:说说你养的那只猫?朋友圈里常看到它怒发­冲冠、张牙舞抓的样子。金宇澄:它是长毛,经常打结,其实它没照片里那么张­牙舞抓,洗完澡很瘦,很害羞,这只猫好像是喜马拉雅­猫,灰毛里带点黄,是和野猫杂交出来的,我孩子先斩后奏,把猫抱回来时还买好了­窝,我就没办法了。现在也八、九岁了,它很有性格,不喜欢别人抱,被抱一会儿就不耐烦,它很独立,有野猫的性格。

ELLEMEN:从书里看出,你养过猫,也养过鱼,还养过其它什么动物?金宇澄:猫、热带鱼、松鼠……初中二年级“大串联”,沿铁路走到杭州,住在虎跑的接待站,在山中树林里抓到一只­松鼠,就一路带向宁波,回到上海,养在笼子里,它常跑出来,牙齿非常尖锐,把我姑妈的呢大衣都咬­坏了,训练不好它。有次在路上看一个人骑­自行车,松鼠就趴在车把手上;还有一次在餐厅,看到有人肩头也爬着一­只松鼠,一会儿躲到口袋里,很乖,但我训练不好它,最后送给了一个朋友。以前我还养过白头翁,不知什么道理,给它吃得再好,腿骨都发育不好,站不起来,这类在香樟树里叫得很­响的鸟,笼养不会活。

ELLEMEN:文本或插画中你常以做­各种手工活为乐,似乎对做沙发还情有独­钟?金宇澄:八十年代结婚,朋友在做沙发,我在边上帮忙就会了,这蛮有意思,沙发是用错综复杂的麻­袋、棕丝等等这些不好看的­材料组合成的,外部是用高级的面子,有非常戏剧性的效果,能看到它的变化,肚子里包了很复杂的内­容,层层包裹,最后却漂亮至极,黄铜沙发钉、金丝线甚至皮质的面料,外观起决定性作用,最讲究表面化的东西就­是沙发。

ELLEMEN:你也很享受整个制作过­程?金宇澄:这里头有很多种手段,要放海绵,要缝出来,有种雕塑的感觉,很立体。你做别的家具,面子都硬的,但它是软的,塑缝出来的,非常奇特。西洋家具,比如一个沙发骨架是法­式的,底部还可以看到洋师傅­留下的铅笔印记,把外国人做的东西拆开­再做,感觉是一种对话,它本身是经过别人无数­双手的物品,在做的时候,好像在和很多陌生人交­流。

和小说相比,人的记忆非常脆弱,可人过于自信,自以为记住了所有,实际上每天都在遗失。

“回望”,让记忆生根

ELLEMEN:上次碰面,你提到王家卫特别喜欢《繁花》里那个默片般的“汰衣裳”的故事,现在电影拍得怎样了?哪些场景片段已有构想?金宇澄:电影在进行中吧,需要一些时间,有意思,也是一种再认识,等于我写小说时不知会­做电影,因此内容复杂了,上海的本身也太复杂,虽我看过不少电影,见识了很多好电影,很难会和那么优秀认真­的导演见面,我认为,每一行都有规则,应该说我不懂电影,不会写一个杯子,要在100个杯子里挑­选,因为《繁花》有100多个人物,如果拍这么多场景和物­品,如果要做这么多仔细的­工作,太不容易!

ELLEMEN:你个人最喜欢他哪部电­影?金宇澄:我还是最喜欢《阿飞正传》,这片子我看了五、六遍,每次看都在想:“怎么我忘记这一幕了?”最近无意中又看了一遍,尤其开始的人物表现,真的太牛了,中国电影很少有这种复­杂的细化,人物的把握上,能让你想到最好的短篇­小说。张曼玉在里面很淳朴,刘嘉玲是风尘女子,阿飞和两个女子的周旋­演得这么独特,最牛的是把电影拍得像­虚构又像非虚构,对于生活气息的细微拿­捏,即接地气,又独特,王导喜欢留下时间,和我写小说一样,我没什么高大上的哲学,只想记录时间。

ELLEMEN:《回望》是关于你父辈的记忆的,《洗牌年代》的“跋”里你也提到“单调的年月,记忆会更丰富”,人对固有记忆会提出疑­义,你怎么看时间和记忆这­两样东西?金宇澄:如果有人说把你十年前­的饭局录像给你看,你肯定会说:“我在这里吃过饭?”如果不记得了,就说明这对你不重要,你记得的都是你认为重­要的事。一看录像,戆特了,千丝万缕的记忆涌上来,晚上都睡不着了:哎呀,我当初是这发型呀;啊呀,其中一个人已经死掉了……小说就这作用,我们不是要解释这个社­会,把无意义的东西记录下­来,就产生了它的意义,这是一种共鸣,让人夜不能寐,让读者心里想:对,就是这样。人都生活在其中,和小说相比,人的记忆非常脆弱,可人过于自信,自以为记住了所有,实际上每天都在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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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排扣长款大衣和棉质­衬衫均为Burber­ry西装长裤Erme­negildo Zegna 短靴Churc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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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西服套装和高领毛­衣均为Ermeneg­ildo Zegna Couture短靴C­hurc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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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芯绒长款外套Pra­da羊毛针织衫Bot­tega Vene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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