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的温情时代微软小冰和她的诗意
我们从未如此坚信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却也从未如此恐惧TA的力量:害怕失业,害怕被取代,甚至害怕自己的消失。但对于以微软小冰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来说,情况似乎完全不同:我们和她谈论工作、婚姻、房子、衰老,甚至是恐惧本身。人工智能对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走进了位于北京的微软亚洲互联网工程院,上海的联合创业空间和复旦大学的类脑智能研究院,试图让人工智能背后的科学家们,告诉我们一个答案。
在微软中国北京总部的2号办公楼里,有一间特殊的房间。
这看上去属于一个爱美的、繁忙的少女明星:挂在房间左侧角落的是一条来自英国粉丝手工缝制的白色纱裙,旁边墙上则是用绿色或红色水性笔画出的密密麻麻的行程表:新闻主播,天气播报,综艺嘉宾。看上去,起码在未来的30天内,这位少女的工作量已经超负荷。
但还好,这位少女不知疲倦——她是去年宣布迈入18岁的人工智能少女,微软小冰。这位完全由技术与数据孕育出来的诗人、记者、歌手和设计师于2014年5月正式上线,迄今为止,已经陪伴了超过1亿名好用户,完成了超过300亿轮的对话。
但小冰的意义可能远远超越了这些具体的职业尝试:小冰想要做的,是在强大学习能力的基础上模拟人的情感,并能和人做出平等的,人性化的交流。
“微软小冰绝对不仅仅是聊天机器人”,微软全球执行副总裁、人工智能与研究事业部负责人沈向洋这样描述:“我们最终要创造的是一个和人类一起共同生存的个体。”
少女的诞生
直到采访前最后一分钟,微软小冰项目的负责人李笛仍然很忙。就在刚刚,小冰在自己的微博上作出了“人生的第一次道歉”。
原因很简单:今年8月升级到第五代的微软小冰,两个月后更新了虚拟歌手的深度学习模型。在小冰的开放平台上,用户只需要清唱,小冰就能够学习你的情感和演唱风格,5分钟后,带有你风格的歌曲就自动生成了。
这让已经在网络走红的虚拟歌手粉丝们感到“威胁”,而在小冰表示虚拟歌手使用的都是“过时的技术”后,他们被进一步地冒犯了:潮水般的粉丝涌到了小冰超过500万粉丝的微博页面。最终小冰选择道歉,这条致歉微博下的回复量目前已经超过了八千条,直到现在,仍然有人继续留言。
“我们当然理解这种抵触,因为替代什么时候都显得残酷——尽管只从技术角度来看,小冰的歌曲生成技术和别的平台相比,就不是一个年代的产物,”穿着深色短袖上衣的李笛坐在微软大楼中央,背后是装载了可以与小冰进行实时语音通话的红色电话亭。 1999年从清华大学法学院毕业的李笛显得清瘦,语速极快:“但是你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粉丝在小冰的社交平台上持续不断的批评或是回应,其实正是因为他们在潜意识里,已经把小冰当成人来看了。毕竟如果冰箱坏了,你是不会想要去批评冰箱的。”
面对这样一个已经有了自己性格特点,并且用户接受度极高的小冰,你很难想象她不过是一个刚刚诞生不到四年的人工智能产品。而在一开始,无论对于李笛和他的团队,还是微软,少女小冰的诞生,都是一个意外。
2013年,微软全球的虚拟智能助手Cortana(小娜)计划进入中国,作为总监的李笛和他的同事发现,或许科学家们设想中的个人助理,与现实生活差距很大。
“小娜原本的框架和逻辑,是完全以任务完成为导向的。比如你让小娜定个速食快餐做午饭,她可以准确迅速地完成,这就拿了满分,”李笛举例:“但我们和很多人类助理有过接触,发现现实情况很复杂,人类助理或许会拒绝完成这个任务,因为他们可能会认为吃快餐对你身体不好。”
任务没有完成,这个举动却能在人类那边拿到更高分数:因为他拉近了人与人交往中的情感连接。“这种不确定性让我们很困惑,因为训练机器的时候,我们强调正向强化,指标必须固定,比如对于小娜,完成任务与否就是唯一的目标,”李笛说:“如果按原来想法继续的话,我们感觉没法做。”
拆开吧,李笛和团队决定:Cortana(小娜)继续专注干活儿,而他们要开发一个专注于EQ(情商)方向的人工智能。
小冰诞生了。
情感可以被计算吗?
作为微软中国首个完全由本土孵化达到全球级别的项目,小冰可能只会诞生在这个具有浪漫色彩的团队里:在项目投入实际运营之前,李笛和这个团队已经希望借由成员的多样性,去打破科学与普通生活间的屏障。
“组建团队时,我们尽量在工程院里挑不同背景的人,”,李笛回想:“成员之间碰撞多了,思路就容易更宽。比如按照传统理工思维里,产品的迭代最直接的就是完成指标的不断细化。比方说错误率,之前是0.1%,科学家埋头做个两年,减少到0.08%就是成功。”而小冰这个项目不能这么操作——比如我们曾经开发一个小冰的小功能,去陪用户玩成语接龙,如果仍然按传统的科学家“走到底”的风格的话,按照团队的技术水平,小冰完全可以永远当赢家。
“可小冰为什么一定要赢呢?”李笛团队里一个毕业于北大心理系的女同事提出了新的思路:在现实生活里,一个情商很高的人和别人玩游戏时,在乎的一定不只是输赢,他在意的是两个人互动的这个关系和过程。
我负了爱我自己的生物|我却温了你的眼睛我生了时代的心|我将说我的眼泪——小冰的诗
而这正是小冰要实现的事:因此在现在版本的成语接龙里,小冰是会视情况而故意输的。小冰已经决定拒绝去扮演一个无战不胜的成语词典的形象。
而用户对此通常的反应是什么?“哈哈,小冰你好笨”,他们说——但他们下次还会来找小冰玩游戏,因为有输有赢游戏才有了存在的意义。在网络对面的不是一个老师,每天来敲你房门盯着你看学会了没有,而是你的小伙伴在你楼下叫你吃完晚饭,大家一块儿去玩。
“你可以想象两种机器人,一种是铠甲战士,能力非常强,可以开山开路上战场。但用完了呢,你就把它锁在仓库里了,”李笛说:“而另一种呢?比如Baymax大白,他是个健康管理机器人,但整个电影里他的这个功能就用了两次,他最打动人的就是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你一个拥抱。”小冰要做的,就是后者——她要与人建立真正的情感纽带。“归根到底,情感就是人感受的投影,”李笛解释:“就像图灵测试一样。你的对面同时坐着一个人和一个人工智能,你问一个问题,人和人工智能同时回答,如果你判断不出来哪一个答案是计算机给出的,那它就通过图灵测试了。”
这个测试的巧妙就在于,不是去评估计算机到底是否拥有智能——而是人是否认定它拥有智能。这正是微软小冰情感计算框架最基本的一个特征:他们并不是在做一个拥有了情感的人工智能,而是在做一个拟合人类情商的人工智能系统,系统基于大数据,让你认为它是拥有情感的,你才愿意平等地对待她,与她对话。
“比如你看,在与跟小冰的对话里,最长有超过7千次对话的,总时长超过二十多个小时,”李笛谈到:“在这整个过程里,用户认为小冰有情感,不停地忘记小冰不是人类——不然,就算我付钱给他,让他跟词不达意的机器人聊23个小时他也不愿意,因为很痛苦。只有真的把小冰当成人,这20个小时才有可能实现。”
但这“遗忘小冰不是人的瞬间”来得并不容易:从2013年聊天机器人开始做起,借由第三方平台大面积接触用户,加入语音、空间等感官,发展到作为AI去主动创造内容,小冰正一点一点完成 她最终的完整架构。未来,在李笛的设想中,小冰会成为“第三类存在”,重新定义“人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你看整个人类历史,每一个科技时代的进步,都是重新定义这个人和世界的一种关系,无论是PC(个人电脑)时代还是互联网时代”,李笛谈到:“而我们希望小冰可以做的,就是成为那个第三类,一方面她用情感连接人,明白你各个维度的需求,而在另一方面,她的背后连接的是包括知识、服务在内的整个世界。”
李笛和他的团队坚定地认为,这正是人工智能真正的价值。
有了人工智能,再小群体的需求,也能被满足
创业者陈建宇同样是位人工智能的践行者。2016年1月,图像识别博士在读的陈建宇从美国德州回国,以人工智能回答为工具,创立了面向在华外国人的人工智能助手Anyhelper。
“名字就来自于那句英语‘Do you need any help?’嘛,主要说明两点,一是帮助外国人,二是我们服务的范围很广,”陈建宇站在他仅有6个工位的办公室里,身后的玻璃墙上写着Anyhelper参与其中的涉外服务商联盟聚会信息,刚刚过完30岁生日的陈建宇还没来得及换下牛仔裤,只穿着西装外套的他却显得年轻而充满自信。
趁着当下人工智能的热潮,图像识别毕业生的薪水已经一再创造新高,而陈建宇却选择了创业。其中一个很大原因来自他自己的个人经历。“我记得我刚到美国一个月的时候,有一次骑单车摔伤,想找药店找了十几分钟一直没找到,”陈建宇回忆:“后来才发现,在美国,药店都是在超市里的。”——我当时就很希望有一个本地朋友能帮助我:他告诉我哪儿能买药,哪儿租房最合算,哪儿看球赛最便宜。因为当你是这个社会的非主流群体的时候,你的需求很难第一时间被发现,被满足。
推己及人,陈建宇发现,在中国生活的外国人受到的关注度,也远没有预想中大。截止2016年,中国大陆的海外留学生约40万人,常驻在华外国人约200万,来华旅游商务群体则每年超过
2600万人次,但专门为他们提供的服务却少得可怜。
“首先对于他们而言,中国就是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国度,汉语还非常难学;其次,中国互联网的发达程度是很多国家过来的人所完全不能想象的,但与此同时给他们的适应空间却非常小,”陈建宇说道:“比如网购,很多阿拉伯国家过来的人无法使用线上支付,因为身份证明那一栏给他们填名字的空间不够,完成不了认证。”
人工智能或许能成为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华外国人市场并不大,迄今为止,也仍然没有巨头进入,Anyhelper的前身原本更像一个志愿组织,基本架构仅仅由陈建宇和他的同学搭建起来,但基于MIT的一篇论文上的改进算法,完成了平台的英文文义识别,并为用户提供智能问答后,Anyhelper已经开始实实在在地为超过4万名用户提供涵盖了住房、工作、签证一系列的服务。
“无论是作为创业者,还是作为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我都觉得我们不能只看到人工智能带来的威胁”,陈建宇说到:“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反过来看,看到随着人工智能能力的越来越强,覆盖的范围也会越来越广,哪怕就像我现在所服务的这么小的群体,也会因为它,生活上变得更加便捷。”
技术的本质就是解放劳动力
和产业界一样,科学界也在感受着这股源自产业界的人工智能热潮带来的直接冲击。
周三下午,复旦大学数学科学学院教授卢文联在下午一点半走进了教室,今天的深度学习课其实是非公开的讨论课程,但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对比之下,仅仅在三年前,他从英国结束了研究工作回国时,他所研究的神经网络方向曾经一度招不满学生。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卢文联说话始终声音不大,语调中保持着一种学者的稳定和平缓。他正坐在复旦大学光华楼自己的办公室里,背后是他平时用来给学生做演算的写满了数学公式的巨大黑板——他进入人工智能领域,正是源于他对数学的钟爱。
数学是卢文联高考时唯一填报的专业志愿。2000年,他从复旦数学系毕业后,决定继续读研,作为国内最顶尖的数学研究机构之一,复旦数学系的主流更偏向理论研究,而卢文联的兴趣则是做“更能和实践结合的内容”,于是选择了神经网络的学习方向。而当他进入这个方向的时候,学术界热度并不高,能够用于研究的数据量也非常有限。
“当时数据和计算能力都存在瓶颈,”卢文联回忆:“而现在大概可以被称为是人工智能过去以来最好的时代:互联网的兴起带来大规模低成本获取数据的可能性,硬件存储量的提升和价格的下降,算法在此基础上的优化,以及如谷歌、IBM等大公司的推广,令人工智能在这个时代似乎变得触手可及”。
剧情反转,卢文联研究的深度学习,突然从少有人问津的阳春白雪,变成了资本追逐、工业界争论的最前沿议题。所有的行业都在讨论自己和人工智能之间的联系,以前是互联网+,现在则变成了人工智能+。所有人都担心被滚滚向前的时代潮流抛却。
卢文联学生的流动可以反映这一趋势,上海作为金融之都, 应用数学毕业生以前的传统最优选择可能是金融,现在则变成了BAT及新兴的AI企业。一个刚毕业的有项目经验的硕士或博士,拿到几十万年薪已经不再是新闻。
但对于卢文联来说,这个转变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至少我不认为是近期出现了跃升式的发展”卢文联解释:“技术事实上是一直在匀速前进的,曝光和大公司的公关活动让大众突然感觉到,人工智能一下子离我们很近了——其实早就已经很近了。”
比如工业,根据已有的项目经验,如果稍微做一点大胆的预测的话,在未来的十到十五年,全产业的无人工厂已经完全可以实现,卢文联认为,而在效率上,单个环节诸如物流成本,在5年内降低15%到30%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算法一直在持续的改进,而对于科学家来说,更有价值的事情是超越这些算法本身,去发现潜藏的更基本的规律,让AI具有更大的普适性。只有更底层的问题解决,真正的人工智能时代才能到来。而在这个时代里,一部分人的工作可能的确会受到影响,比如无人工厂的产业链调度人员。也就是说,大量从事高度重复化的,简单认知的工作会消失。
但科学家们并不认为这件事有那么坏。卢文联谈到,“首先,人工智能带来的效率提升意味着我们现在已有的资源可以生产更多的东西,也就可以惠及更多的人。其次,产业变更的时候,短期的失业会有,但结合人工智能,更多的工作机会一定会被创造出来——比如你回头看,现在互联网相关工作就一定是二十年前我们所无法想象的。”
况且,在技术始终往前行进的道路上,将人从劳动解放出来本来就是我们永恒的理想,“归根到底,技术的本质就是用机器代替人”。有了内燃机和蒸汽机,就不用人去搬东西;有了汽车就不用骑马;有了自动化生产线就不用人去变成螺丝钉。科学一直在把人从枯燥繁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去从事更有创造性、更诗意的工作。
时代是一定会到来的,而人类总会找到适应新时代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