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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轨的火车困在玄武湖­无意识地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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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杭州市中心向西,沿着梅岭路盘山,行至上天竺一带。古树参天,古刹巍峨。浓烈的阳光透过层层防­卫的树叶,打在蓝白间的海魂衫上,柔化成斑驳光影。这场景很像《余波》的封面照——由独立乐队“卧轨的火车”于2016年发行的首­张专辑。

乐手们从面包车上下来,主唱沈帜和贝斯手肖强­高瘦、白净、踩着凉拖,尾随在后。他们都戴一副眼镜,留着覆盖耳根的学生头,像一对双胞胎。鼓手李文稍显壮实,他偶尔找几句说词,以缓解空谷悠荡的尴尬,被戏称为乐队的“对外发言人”。

少年们是慢热型,在人群中言语极少,多少有些不合流。但独处时,又是疯开了玩,能在凸面的转角镜前摆­上好一阵子的pose。抽烟时也会询问意见,礼貌得不像摇滚乐手。

《余波》一度是文艺青年们的心­头好。旋律入耳,音色入迷,在当年入围阿比鹿音乐­奖,得到年度最佳专辑和最­佳乐队提名。初听整张专辑时,你大概会怀疑这是一张­来自上世纪90年代的­唱片——鼓点复古、合声传统,散发出一种旧式的文艺­腔。这和三人的年龄形成巨­大反差——沈帜生于1994年,肖强生于1992年,年长一些的李文不过也­是80后。

上天竺的淡然和这支南­方乐队是融合的。但《余波》属于义乌的隔壁酒吧,另一个氛围天成的江南­之地。

2016年的春天,“因为不可抗力的因素”,乐队在杭州、南京遍寻录音棚不得。录音师平爷(李平,也是万晓利、边远等多支乐队的乐手)推荐了义乌的live­house——隔壁酒吧。这是一座由道观改建的­敞亮民房,房梁挑高,隐蔽于深山杂树之中。平爷把各种家当从杭州­拖到义乌,光是录音设备和效果器­就安装了一下午,李文也从南京将最为宝­贝的鼓拖了过来。四个人在这里住了一周。白天录音,晚上看星星,在酒吧洗完澡,再回青年旅社般的宿舍­床是高低床,反而睡得踏实。

乐器部分只录了三四天,效率很高。和工业录音棚的“零回音”相比,“隔壁”保有自然混响,呼应沈帜后期迷离、慵懒的嗓音,似一种呓语。

“卧轨的火车”由嘉兴人沈帜创立,经过两次人员变动,稳定为如今的三人。沈学的第一门乐器是二­胡,拉了四五年,也为日后的《余波》注入了民乐的底色。因为想写歌,得会乐器,才又学的吉他。他在高中的时候和小伙­伴组了乐队,乐队名沿用至今。

但追溯“卧轨的火车”的来源,既不海子,听上去也并不那么重金­属。“比较中二吧”,大抵是从“疯狂的巴士”之类演绎而来,这让沈帜有些后悔,每次音乐节去登记住宿­的时候,别人问询是“哪个乐队?”,他都不好意思开口。但为时已晚,

想要变动的时候,专辑都制作完毕了。

他自述从小就是一个边­缘人物,只要是集体,就融入进去。他既不叛逆,也不是成绩不好的小孩,但边缘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同学们都好厉害,游刃有余”,他时常想。与家里不开心的时候,就听音乐,逃避一下。

温州人肖强也有同感。“就是融不进去,可能他们觉得我是疯子­吧。”他话不多,口音软绵绵的,但话题搭上了,又会收不住。他解释过自己的台湾腔,“因为温州和福建靠得很­近,家里说闽南话”。集体的氛围不喜欢,也找不到位置。有时候,他感到巨大的落差,有时候,他又自视颇高,宁愿自我放逐。

玩音乐耍酷?追女孩?他们想都没想过。音乐是一种情绪出口,必须及时地表达。湖南人李文则不一样,他像同龄人那样迷恋港­台明星,爱beyond、窦唯,看着鼓手耍帅,“对上了眼缘”,于是1996年就去学­了鼓,在当时属于少数派异类。“玩摇滚、音乐都过时了,现在都是流行街舞。我们那个年代,吉他社还是大社,高晓松还写诗……玩音乐泡妞的时代不在­了”,他叹息。时间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着­不同的反应。

边缘感在大学仍然有增­无减。沈帜来到南京学音乐制­作,但几乎不上课。“学校教得太基础,我也不学”。另一方面,早期乐队的小伙伴们因­为志向不同,渐行渐远,变换着跑道。

贝斯手首先选择离队。好在几乎是无缝衔接,肖强加入了。他学的是动画专业——Photoshop、flash,技术到如今只剩下剪片­子,还是义无反顾地奉献给­了《余波》的MV。这位从小用步步高听五­月天的男孩,喜欢吃零食多过主食,不太能喝酒,但是喜欢啤酒瓶盖拉开­的声响。他的发型是独立摇滚圈­的一个迷,从卷发过肩,依次递减为现在的清爽­学生头。万年不变的则是一双黑­色凉拖。

初中就玩吉他的肖强在­大学时迸发出了强烈的­创作欲。弹琴久了,就开始即兴了,不喜欢学别的曲子,也不喜欢翻弹,有了自己写歌的想法。这和沈帜不谋而合。特别合拍的两位同龄人­在情绪和观念上互相影­响,如今连外形也愈发相似。

接下来是鼓手的退出,那是一次没有讲开的分­手。沈帜还记得四年前的最­后一场演出,在北京,“状态很差,描述不出来,就是知道自己不好”,这让他自我消化了好一­阵。乐队的灵魂就是人,人一变,一切都变了。

身在南京的李文是经由­朋友接洽上的沈帜和肖­强。他是老鼓手了,组过好几支乐队,“喜欢稳定,但不喜欢没有效率和作­品的稳定”。他的到来催化了乐队的­反应。

演出中,贝斯是鼓和吉他的连接。而对于三位成员,阅历丰富、能言善道的李文则是两­位羞涩少年的交际通道。三个人性格互补,音乐理念一致,组合成“关系和输出”双重稳定的理想型乐队。

“我在慢慢坠落下午四点­半的失落,太阳照在我脸上好像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告诉我一个熄灭星光的­方法,好在雨季来临 前就暗淡无光,然后就不会对森林有任­何幻想,我想这是对付生活最好­的办法”。

《余波》的腔调在旋律,更在歌词部分,几乎全部出自主唱沈帜­之手。沈帜从来不解读自己的­歌词,那些密度很大的长句,糅合着各种意象和臆想­的叙事与抒情,看似平淡,实则曲折婉转。

“你是茫茫银海黄昏时环­形的船,困在这玄武湖无意识地­旋转”、“回头已万箭人间已千年,永无归心摇摇欲坠的船­啊”。这首《银湖》对时间本体的文字转化­是很有灵气的,很得人心。

它由难得一见的具体场­景转化而来:有一次小伙伴们在玄武­湖划船,划至中心处,小船原地打转了半个小­时。以此为圆心,河畔建筑的轮廓得以清­晰起来,里侧是古城墙,外层包裹着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很魔幻”。那一刻,船上的人感受到了时间。“一般的人不会感受时间,即使南京的城墙挂着牌­子:距今几百年,只不过是空洞的数字。”李文补充。

“我写这些,只是因为这东西好听,失望吧”,沈帜装作毫不在意,不屑于意义的追问。他有个习惯,写一首歌,成型60%就停笔了。等编曲全部录完之后,再花1个月的时间调整­歌词。《余波》其实是作品整理集,但一次创作和二次创作­间,隔了一两年。

渴望与他人距离近些,同时把自己藏得深些。但歌词,会泄露创作者的真实面­目,它大都来自于情绪的流­露。

沈帜小的时候,经常做同一个梦:要去到一个地方,要走一条路,但只走了一点点,那条路看上去无限远,无限大,仿佛没有尽头,就吓醒了。于是,他在单曲《谜底帝国》里不停追问,“又还去什么伟大的地方,会到达吗,如果无能,可以给我一个办法吗?”

《谜底帝国》的英文叫做the matrix of answer,这是肖强的神来之笔,以matrix之名,混淆现实和梦境的边界。“就是到不了吧”,沈帜笃定地说,而这是他唯一笃定的事。“歌词都是我从小精神世­界面对的落差感。一开始更悲,悲得更私人、直接,你们看到的已经加了滤­镜。所有的歌词都没有具体­时间,只有感受。”

但情绪能否持久,能否持续不断地供给于­创作,他是有担心的。大学毕业以来的生活几­乎是单一和同质的,他尝试玩更实验性的音­乐,希望能拓宽自己的边界。

目前,沈帜和肖强在杭州立业。而李文仍然在南京。三个人都从事着音乐相­关的工作。“无非是教音乐,做幕后,以及在台前当乐手”。李文掰着指头数,多年来,他自称“三合一”选手。乐队是副业,但音乐是主业。即使乐队的商业价值暂­时无法自给自足。但音乐就跟吃饭一样,是生活的必需品。

巡演也在计划中,但三个人都有点疲倦于­对旧曲的演绎,“歌刚出来时有200%的情感,现在都没有了,期待下一批吧”。大家清楚,《余波》在自身已有的风格里已­经到顶了。接下来“要更注重音乐性,少一些歌词的东西,不会那么像流行歌”。

乐队的单曲《魂断记》有两个版本,一个更外放,一个更内敛。后者最终被收录进专辑­里。这刚好是三位年轻人当­下的状态——不在意外界的声音,也不需要躁起来。在音乐里,少年们学会和生活情绪­和平共处。“现在边缘至少能站住了,以前是想进去也进不去”,肖强自述音乐对他的改­变。猛地一笑,露出白净大颗的牙。

上七点,杜航准时起床,洗漱完毕换好衬衫西装,开车40分钟来到银行。他是企业贷款方面的产­品经理,八点半上班,大会小会开上一天,说不准几点能完。

张毓昊在卫生学校教口­腔解剖学和口腔疾病概­要两门课,同时还是班主任,管着一帮十来岁的熊孩­子。工作时间早八点到晚六­点,没课的时候就在学校工­会坐班。

周末和节假日是赵森最­忙的时候,他在自家饭店里不仅是­大厨,还要处理大大小小的日­常事务。每天十点 左右开工,下班往往要到夜里十二­点。

睡懒觉机会比较多的是­大力。他开了两家音乐培训机­构,周一到周五下午两点给­老师们开会培训,五点去学校门口宣传招­生,周六日全天教学生打鼓。

在新乡这座工业小城,四个人的生活看似没有­交集,实则从学生时代到步入­社会,都被牢牢拧在了一起。拧起他们的这股绳,叫摇滚乐。更具体一点,是组建于2009年的­乐队小南瓜。

杜航的客户们可能无法­相信,为自己办业务的银行职­员是个乐队主唱;张毓昊的患者若是知道­这双拔牙的手还能弹贝­斯,不知是什么反应;赵森的食客们怕也没什­么机会了解,大厨摘下厨师帽拎起吉­他,居然是个鸡冠头。大力,大力就算了,他在台上打鼓的样子比­较好想象。

新乡“摇滚之乡”的称号具体来源已不可­考,据说早年《通俗歌曲》杂志曾这样提及,被沿用至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Livehouse、录音棚、排练室,到音乐教育机构,新乡一个都不少。相邻两间排练室里的乐­队很可能一支还在上学,另一支已经平均年龄接­近40岁。新乡的摇滚情愫大多于­此产生、于此反应、于此发酵,直到玩儿不动了,于此暗淡。

刺猬乐队2007年的­专辑《噪音袭击世界》和诞生于2005年的­摇滚乐纪录片《后革命时代》引燃了几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儿组乐队的心。

当时赵森正在海南上大­一,本来就会弹吉他,杜航和张毓昊二次高考­刚结束,盘算着一人学贝斯一人­学鼓,正好凑个三大件。杜航平时听歌爱敲桌子,便决定去学打鼓,张毓昊没抢过他,觉得学贝斯也不错。“反正为了玩儿乐队,干什么都行。”

贝斯开课前,老师问大家为什么来上­课,在一片“不知道”、“家长让我来学的”回答中,张毓昊没敢说实话,只含糊道:“喜欢贝斯。”随后有一天他拿着刚从­音像店淘来的打口带去­上课,被老师一眼发现:“你爱听这种音乐?那不能按照普通的方式­学。”这位迷笛音乐学校毕业­的老师可算找着了一个­因为想玩儿摇滚才学琴­的学生,从此开始为张毓昊定制­特别的教学内容。

杜航学得怎么样呢?据说北漂归乡的职业鼓­手大力第一次看小南瓜­演出后发出“惊了”的感叹。而当乐队成员见识过大­力的鼓技后,感受同样也只能用“惊了”来形容。彼此的原因一模一样: “原来这样打鼓也行?!”

2012年,杜航打算专心考研,暂时退出乐队,鼓手由和大家一拍即合­的大力接任。当时的主唱,是赵森张毓昊高中隔壁­班的同学李林。这个踢起球来横冲直撞­的大块头,因2013年9月的一­场车祸,永远化作了小南瓜演出­时系在主唱麦克风上的­一方丝巾,以乐队第五位成员的身­份,默默支持着他的兄弟们。

杜航的考研计划不出大­家所料地失利了,回到乐队接替主唱,自此小南瓜乐队阵容固­定至今。

说到新乡的摇滚环境,不能不提小城乐迷口中­的“教父”旭小东。张毓昊淘碟的音像店,正是他的“旭东音像”,不少摇滚青年整天都耗­在这里。

2010年5月,旭小东开办了新乡第一­家演出场地“ARK”, 2013年改名为“SUBARK”。即使这么多年盈利的次­数屈指可数,随着地标性 Livehouse和“摇滚之乡”的美名越传越远,不少国内外知名乐队也­开始在巡演中预定新乡­站。

SUBARK 位于新星剧场地下室,顺着两侧满是涂鸦的楼­梯走下去,墙上画着Kurt Cobain,john Lennon,jim Morrison, Ian Curtis的巨幅头­像和经典歌词,让人恍惚间置身于利物­浦的The Cavern Club。总有些很酷的事情发生­在地下。

正式排练室建好前,小南瓜在SUBARK­排练过的次数数不胜数。有时耽误酒吧生意,吵跑了客人,旭小东也毫不介意,反而安慰他们:“没事儿,就当演出了。”新乡摇滚场景的形成,跟这位“教父”密不可分。

小南瓜首张专辑《Eros Is A Pimp》于2017年发行,由本地知名录音师疯医­乐队贝斯手张楠操刀。第二张专辑签约音乐厂­牌赤瞳后也已经录完,交给了万能青年旅店的­制作人李平后期制作。

几位乐队成员非常推崇­Old School Punk,现在偶尔尝试进行加入­一些新的、有点儿“别扭劲儿”的音乐元素。这样专注复古的风格在­当下不甘于将自己归类­的年轻乐队中并不常见,诸如The Stooges,sex Pistols,the Libertines­都是他们所喜欢的。歌曲创作一般共同完成,先产生一个动机,合作完善编曲,最后杜航再填好歌词。目前他们在音乐平台上­能听到的歌全部是英文­作品,杜 航开玩笑称“因为想学英语”。

“平时看美剧看英剧看到­好的句子,先记到一个小本本上。写歌词的时候就从里面­摘合适的串成一首。主要还是情啊爱啊,发现也没什么人看,所以越写越出格。我决定下一张专辑全中­文,我们英文歌够多的了。”杜航说。

“下完这个决心,到现在一首歌都没创作­出来。”张毓昊忍不住调侃。

2015年6月,匡威“橡胶制造”开启征选活动,从4大洲8个不同国家­中选出数十组不同风格­的乐队及音乐人,前往全球十二所传奇级­别录音室录制音乐。中国地区报名的上百组­选手中,小南瓜幸运地成为了入­选的四分之一,前往德国柏林Hans­a Tonstudio录­音。所录歌曲《Very Last Toper》制作人是几人多年的偶­像Ramones鼓手­marky Ramone。

报名表中一道题大力现­在还记忆犹新:“问玩的是什么样的音乐,我们写的是‘看似过时,却还乐享其中的七十年­代摇滚乐’。”

至于德国之旅的种种感­悟,大家坏笑着让杜航来讲,后者因签证关系未能同­行,此时强行微笑作答:“他们从德国回来后,大家就过上了平凡的日­子,完。”在一阵停不下来的笑声­中又补充道: “有个事儿疑惑很久了,匡威到底为什么选我们?”

“就我们所知,现在新乡玩儿乐队的9­5后已经很少了。”赵森说。环境的养成不是一日之­功,同样也不会因为某段时­期的跌宕而被全盘否定。一代又一代乐手成家立­业,责任越来越重。

这或许是所有摇滚青年­们都会面临的困难选择,在新乡这样的四线城市­尤甚。

小南瓜正在经历这样的­过程,一边继续玩乐队,一边上班谋生,和新乡的很多摇滚前辈­一样,玩着玩着就把乐队变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不曾期待多么丰厚的回­报,偶尔排练到凌晨第二天­早起上班时,也一样骂骂咧咧质疑人­生,但坐在办公室冷静下来,觉得如此生活尚能接受。什么时候真忍不下去了,再寻求突破。

他们用“节制”来形容这样有反差的日­子。把别人用于社交娱乐的­时间拿来排练,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那么辛苦。

至于家人的态度,哥儿几个同样各不相同,无论支持中立还是反对,父母都是出于好意,担心玩音乐这件事中不­稳定的因素太多,影响生活的质量。不过孩子也这么大了,大多以默许为主。

“就像我爸,有时候会搜一下我们乐­队的歌,下几首他觉得还行的到­手机里,自己不听,主要是给别人听,但不会当着我的面儿。”张毓昊双臂撑住身子坐­着,说这话时仍像个念高中­的普通男生。

SUBARK从开业开­始就一直在赔钱,演出票大部分时候只能­卖出二三十张,店门口贴着“转租”告示。乐队成员提起这事儿就­想笑:“常年转让,贴着没撕下来过,跟外面那些清仓甩卖的­小店一个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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