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费可以多给一点吗?
My Little Airport所唱的《忧伤的嫖客》有港味的忧伤身世,觉得小妹长得像前女友,不禁倾吐衷肠。小妹安慰他,“你不用那么伤心,早晚你会找到一个喜欢你的人”,来回几轮,一边讲广东话,一边讲普通话,有了一点相互理解、情深义重的味道,直到小妹问,“哎,小费可以多给一点吗?”两个人各自慨叹,四十分钟似梦,这段短暂的关系像恋爱一般无常,都不必挂在心上。
简直是一场全球化时代的嫖娼。古代秀才遭遇歌女或狐仙,陈子龙见到柳如是,冒辟疆认识陈圆圆,是靠帝国治下的广袤地理结构,与帝国制定的让男人像候鸟一般迁移与省亲、总处在行旅中的科举和派官制度,才能接触。古代的嫖妓佳话是政治的相遇。如今呢,有语言差异的两个人,是因为地区收入差异下的移民动力学,才实现了环球器官一览,今朝的嫖妓叙事是经济的金风玉露相逢。
短暂交合与对话之后,古代有妒妻将陈圆圆赶出家门,闹翻柳如是所居的南楼,那是名教在提醒男人回归现实。今天的提醒则是小费:这无论如何也只是一场商业交易,原本就应该见器不见人,倾吐衷肠的段落只是让他能勃起的前戏,他的生活与她的生活甚至不需要纳妾或者情意这种彼此进入生活的可能性,也许谈起过去,但无需谈到未来,也就不需要有时间性的介入。既然是交易,谁赋诗谁傻逼,就应该像在7-11买一支牙刷一样是你付我收的你情我愿,又神速又简单,这样“平等”,这样自然。
中国男性大多数觉得,男人么,反正是免不了要 嫖娼的,他们最关键的抉择,不是嫖与不嫖的伦理,而是在不同的嫖客人设之间作选择:
“不情不愿的嫖客”,那是追求纯洁的嫖客,或者被老婆和女朋友发现时要这样说。“专业老道的嫖客”,跟朋友要这样说! “陷入爱情的嫖客”,这是柳永式嫖客,今天的男人都觉得这样的人是废物喔,会被看不起的。
“内心柔软的嫖客”,这个嘛,或者想要解救对方出风尘,或者心疼对方受屈辱,或者回忆前女友,或者讲起自己与老婆相知相识二十年来如今失却了性生活却极其珍重家庭……
在西方,“功利主义的嫖客”,反正市场给了我们自由交易的权利,既然妓女的手腕又没有被铁链绑起来,双方自愿自由交易,怎么爽怎么来嘛。想那么多?太傻了哦,万类霜天竞自由啊朋友。
最后这一类,功利主义嫖客,也可以叫做“专业消费者嫖客”,是一种在市场改革后的滥觞的新人格。他们还看不起那些“内心柔软的嫖客”,嫌人家太装了,认为从充当解救者或渴求对话的抒情主体,到享乐性主体是一种进步。我倒觉得,比起滥情的洒泪嫖客,有钱的世故的犬儒主义更让人恶心。
有的消费者嫖客会认为,既然小姐已经选择了出卖肉体,那么购买她们会对她们更有利。这当然是一种伪善,带着另一种道德上的高高在上。如果说,洒泪型忧伤嫖客对小姐的隐性歧视在于,他们上来就可怜小姐、认为她们和自己存在知识和阶层差异,那么,消费者嫖客的高高在上在于,他们觉得“我可没歧视她们”,甚至,“以我的购买和插入,我在经济上帮助了满足了她们”。
研究红灯区的性社会学家潘绥铭曾经说,“不嫖,对小姐来说是个很过分的事。首先人家挣钱挣不着,其次你这叫‘踢台’……本来她可能在这里干得好好的,挣钱也不见得少,结果不但工作丢了,自信心也垮了。所以‘小姐’们最恨的是踢台。”
但是,且不提所谓“彻底没面子”和再也“混不下去了”之中修辞的夸张,消费者嫖客的“以嫖为帮”逻辑的前提是,性工作者出卖身体是一种纯然自愿的、双方平等的选择。这不符合实际。同时消费者嫖客还作了两种概念偷换:把“不应歧视小姐”,偷换成“性工作合理”,又再偷换成“购买性服务合理”。以此,他们对洒泪型嫖客歧视小姐的批评,成为他们合理化自身嫖娼的借口。
“我不装”,专业消费者嫖客说。“他们那是传统恩客,我最讨厌那种特别装的中国臭文人,我就是纯肉体交易。”
你不装你就跟你眼中五千年的黑暗划清界限
啦?想得美。世上有好几盏灯,好多种黑,你跟其他的黑暗、新的暗,在更黑的暗处更缱绻地拥抱握手,向它们跪下去,向现实跪下去,说“合理”,说“功能主义”,说“各自安好”,认为方便就等于满足、满意、理想。连儒士型恩客最末的一点好处——社会批判和些微的自我谴责,都没有了。他们是一种传统叙事,你是另一种传统叙事。你以为无需负责、彻底自觉自愿的个人主义叙事是新的呀?你终结了五千年的虚伪呀?你其实是在用简单消费来自保,装出老练油滑,生怕自己受了风尘中“坏女人”的骗,会像个雏儿。你其实是怕自己那危险的男性气概受了进一步的瓦解。
不再忧伤的嫖客心中有一种可怕的轻。嫖娼就像器官交易,像代孕,像买卖婴儿,像为婚姻开价,在这种心态下什么都可以轻易买卖,无需携带道德负罪感,嫖娼在实践中也常常几乎毫无风险,只要躲开严打、去找保险的地方就可以。
男人真是奇怪啊!他们能把性别歧视说得文艺,能把嫖娼搞成小清新和灵感来源,或者搞成做慈善,甚至是推进了市场经济,这真是厉害。
从民国时四川作家李劼人的长篇小说《死水微澜》中,我学来一个词,可以赠予伟大的敝国男性:久嫖成龟。希望中国男性不再总把自己当作是潜在的侵犯者、强暴者、无法控制欲望的动物,在各种人设之间做选择。
现在时兴追寻祖源、为行为寻找生物学根源的基因检测,我奉劝中国男人,如果你去做了检测,没有得到“嫖客”这个基因,你就别为嫖娼找借口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