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哈密设立了中国第一个传统工艺工作站,尝试着一种将哈密刺绣传承下去的新路。十里八乡的绣娘被组织起来,她们冒着风雪上课,去北京的大学学习,还有懂得时尚市场的设计师帮她们出谋划策。这件事并不容易,提成一万元的刺绣婚纱仍然只是一种遥远的期待,但如作家王安忆在小说《天香》中所写,刺绣这件事可以“在保护家庭经济的同时逐渐塑造出一种坚定、朴实、细致,既在乎日常生活又能纳入商品经济的地方文化。”
哈密市伊吾县下属的村庄里,42岁的哈萨克族巴哈尔古丽早上七点就起床了。天还漆黑,她做好全家的早饭,找出穿了短线的针,家里没别的书,她把针和小剪刀夹进自家孩子的练习册和旧课本书页之间,戴上镶着红宝石的银耳环和银镯子,钻进羽绒衣和棉靴,缠好头巾,塞紧挡风的围巾,在大风雪中走了半小时滑溜溜湿腻腻的路,去前山乡口参加刺绣培训。
这是放羊、种菜籽和青稞的地方,夏天短,冬天长,县城里从每年十一供暖到来年五一,靠近天山的乡镇更冷,9月中旬供暖到来年5月中旬。按日历看,每年只有四个月不算是冬天,而现实中,5月底的这一天仍旧是无可置疑的冬天,十五名妇女把羽绒服和棉衣卷起来放在一旁,挤挤挨挨地把乡里开辟的一间约六十平方米的会议室当作教室,在临时挂起的红横幅底下坐成一圈,对着绷子练刺绣。
巴哈尔古丽原本就会哈萨克族妇女的传统“勾绣”,因此当哈密各乡镇文化站经村委会通知妇女报名刺绣培训班时,她在本地文化站报了到。前山乡凑足了十五名会刺绣的妇女,在两位负责老师的教导下,办起一期十天的培训班,学“勾绣”以外的哈密维吾尔族传统绣法“哈密绣”、刀绣和江南的苏绣。她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专注又紧张,双手冻得粗糙通红,得猛搓一阵手,发热了,灵活起来了,才能把线穿进绣针,绣一朵“春天的花”。她也说不清这是什么花——图案是来自哈密市的刺绣老师用铅笔画在纸上的,各位妇女挑自己喜欢的图案,用油纸印到布上,再沿线稿绣。有的绣自己熟悉的石榴、哈密瓜、本地野生的北山羊,也有人绣着与苏绣技法一样新奇的佛手、莲花、菊花。
各种绣法技巧、姿态、力度都不同,哈密绣是平针绣,从头到尾单用一根线; “刀绣”讲究手法平,针不能提得太高,然而每一下都用力,贴着布把线大刀阔斧地猛戳进去;而“盘金绣”是外来的绣法,老师说市场上少见,价格也高,巴哈尔古丽还没学会。
所有这些妇女都结婚了。最年轻的30岁,最大年纪的49岁,人人都有孩子,没人有工作。城市里的“全职妈妈”概念离她们遥远得很,她们生养孩子,做饭,烤馕,收拾家里。丈夫放羊,她们搭把手。刺绣的技艺来自于一代代传承,祖辈的老绣片留在家里当模子,妈妈教女儿绣毡垫和枕头,有的精细,有的粗糙,总之是自己家用,有的送亲戚朋友,或留待孩子结婚时用。
手工刺绣是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妇女的日常的技艺,更是家务,只有少数佼佼者能绣出名气,凭它贴补家用。近十多年来,廉价的机器绣花逐渐普及,市场里卖的维吾尔族传统的小花帽多半是机制,一百元就能拿下一顶,若手绣就需要一周到十天工时,价格当然也更贵。就连有家族传统的刺绣传承人阿加汗·赛买提奶奶也开办起刺绣厂,现在由儿子操持网店生意。车间里产品丰富,机器能从小花帽和被子,绣到新派的手机袋与外套。只有客户在网店留言想要手工刺绣制品时,女工才按要求定制。
在这场发生在20世纪末的小小的“工业革命”下,普通的妇女更想不到自己这项“家务本领”除了打发长闲的冬天与塞满育儿做饭的空档外,还能派上什么用场。
而如今从哈密城里来的刺绣老师无疑是一种现身说法——两位老师原本也是普通妇女,生活轨迹在过去十年间因政府推动刺绣而发生了改变。
人。那是他心目中的男性气概。如今不卖葡萄干了,他操办培训,开农用车去哈密所辖各区县教刺绣和剪纸,给绣娘布置任务,验收绣块。
“女人是特别可怜的,有老人、老公,不做饭不行,小孩不抱不行。若是能一天绣出一个绣块,赚十块钱,一个月下来几袋子面就有了,也受家里人尊重。”至于他自己,“每一个男人,每一个爸爸能帮助别人,必须帮助。”
把生活变成手 艺
要帮人并不容易。贫困的农牧业妇女多半住得偏远,内地订单要得急,五天或十天交货,若是把远地的绣娘叫过来,是一天,她们回去绣,再送来,又是一天,更别提路费还要花钱。因此卡德尔以前没想过要派订单给偏如天山乡的绣娘,直到去年他亲自去了,绣娘现场只用两小时就绣出精 致又特别的绣片。远是远,他依旧给了订单, “之前不知道这里的好。”
现如今,天山乡的二十个绣娘每次公举两个人去哈密市找卡德尔拿订单,平摊路费,单程十五元,坐四小时的车,路上便费两天,包里是手掌大的一个个绣片,总价仅五百多元而已。卡德尔也要替雇主考虑,查验的质量不好,若退货就是难题,理性看不够本。天山乡还不是最划不来的,若是伊吾县的绣娘去取送,车费单程要十七元。
以前没有渠道卖,现在对于大多数绣娘来说,也卖不了多少钱。但有了“能卖”的想头和家庭之外的身份,就有了值得琢磨的事和可骄傲的事业。
阿孜古丽·法努斯很容易哭。她42岁,住在哈密市一个由河南省援建的安置房小区。她自己是农业户口,因丈夫是下岗工人而分到了一套小两居,如今丈夫身体不好,搬去和岳父母同住,阿孜古丽独自带着两个上学的女儿。想起过往的日子,她觉得自己能干又热心,但总是过得很辛苦。初中毕业后阿孜古丽考上铁路技校,结果父亲生病,就没再上学,回家照顾弟妹,跟父母一起开垦包下来的郊外荒地,足有四百亩。她什么都学,学了刺绣,也学了开拖拉机,都是为活命赚钱却哪件也没变成营生。
国家文化部与教育部合办的“中国非遗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计划”,把哈密绣娘带到新疆师大、广州美院、北京服装学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等处培训。用崔建兵的话说,这是去学“颜色调配、色彩、构图、设计,学文创产品的开发,更高端了”,手工制品注定比机绣价格高,也注定得走高端、定制、有特色、与时尚结合的路线。
2017年12月,在这项计划的帮助下,阿孜古丽前往北京,去了清华大学。这趟培训也是在学新的语言,表达新的内容。首先是学汉语。老师讲的课很多她都听不懂,就录下来,怕影响同屋一位习惯早睡的大姐,夜里躲进洗手间去听。其次是学绣法和审美。传统哈绣图样总是很鲜艳,适合绣小花帽、坎肩、袍子,而绣到手机壳或耳机罩上未必合适,学新的绣法正是学新语言,向筷子套、婚纱、皮具这种新材料上绣也
是要表达新的内容。阿孜古丽回家后把奶奶绣的传统花卉纹样摆在厅堂里,自己在旁边绣哈密瓜、五星红旗、风筝图案,结合学来的苏绣绣法,试着绣出北京老师如今通过微信传给她的图样,再增加一点变化。“这里的绿色线表达出来我的意思”,她给北京老师发微信。老师回:“你已经绣出你自己的风格。”
培训一共四十二天,周末时大家去长城和故宫参观,阿孜古丽倒宁愿待在房间里练习。头几天她不好意思跟同桌人说话,也怕跟不上课程,到第二周才张嘴聊天,原来同桌的大姐是位教授。她心里真害羞,都这么厉害,教授和企业家,唯独我们哈密来了十个农民。培训末了,哈密绣娘都穿上专门带来的维吾尔族民族服装,成为合影里最亮丽的一排。她现在觉得生活有意思,也试着用刺绣去帮别人,在微信群里结识了一群生活困难的女人,其中还有拿低保的残疾妇女。她的热心肠派上了用场,这群网友聚在一起,每周跟阿孜古丽学刺绣,成了她的徒弟,她自己则常常开着小灯练习新绣法直至深夜。
回到哈密,她拿着同桌教授大姐送她的两只仿皮坤包,开始在皮面上绣。不是要卖要送,而是当纪念品。“想她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摸一摸皮子,就是想念。
阿孜古丽的作品其实还没太卖得出去。媒体报道将工作站的项目形容为要“刺破贫穷”,然而实际收入与目标之间还有差别,对于大多数参加培训的妇女,刺绣还是一项尚未赚钱的事业。工作站忙于整理保存哈密刺绣纹样、登记绣娘信息、得组织培训的工作,然而培训后绣品的销路还是个问题,企业订单有限,总价也不高。
但急吼吼热腾腾的培训并非面子工程,妇女也是学,也是练,也是增长志气,也是锤炼团结和互助的情谊,也是在和渺远的市场发生关系。倘若承认扶贫不仅是要扶助物质状况,而且可以是一种扶助决心的当代工程,这些在响应号召、趟着雪远道而来参加培训的妇女的脸上确然有着害羞的喜气。
设法做些事情,让人日子好过一些,起码让人快活和丰富一点点。崔馆长的信心不是他独有的,历史上也有文化精英坚定地相信,妇女的默默劳作既是一种保存 文化的抵抗,也是对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无声表达。作家王安忆为此创作了长篇小说《天香》,写几个世纪间上海松江由女性主导的“顾绣”,如何在保护家庭经济的同时逐渐塑造出一种坚定、朴实、细致,既在乎日常生活又能纳入商品经济的地方文化。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称之为:“她的关怀落在传统妇女劳作与创造互为因果的可能”。
无论是官办培训还是小商品市场,都是把家务和休闲转化成生产力,让妇女成为有意识的工人和创造者。这些女人的艺术在手上,即便是天山脚下冻得红通通、回家后还要赶羊的双手,也在把生活变成手艺,把纪实变成虚构,曾绣过石榴与北山羊,如今绣起未曾亲眼得见的粉荷花与卡通小猴。
尾 声
回到文章开始的那天,路还滑,风仍大,但雪止了,气温逐渐回升到零上八度。卡德尔搭我们车从哈密市区去往前山乡的培训教室,一路上向我们介绍哈密。他总是欢欢喜喜的,这时候拿出手机开始自拍小视频,“现在我们是开心的一种感觉,树绿绿的,雪白白的。哈密的气候,夏天很热,冬天很冷,下白白的雪。现在下雪,绿绿的草原看不见了,牛特别可爱。”
十五名参加培训的妇女,上课到中午一点,各自步行回家做饭吃饭,三点半回来继续上课。不过有三个人家太远,今天没回家做饭,结伴去下了馆子。39岁的卡伊佳和38岁的萨米拉各要了一份二十元的拉条子,默默吃着这份比绣片还贵的食物。
这家餐馆就在培训教室隔壁,名字很豪气,叫“草原之夜音乐餐吧”,和旁边的“金美食音乐餐吧”一样,曾经幻想过一种旅游者盈门、有乐队也有烤羊腿的兴隆生意,如今却像被冻结在了时间里。据说2019年新疆的维稳形势能轻松一些,经济将恢复往日活力,时装品牌也许会由于政府推动之外的原因来到这里,而此时此刻,谁也不能确定。但这些妇女有学手艺的热情和决心,这天下午,她们将在卡德尔的带领下练习剪纸,那和刺绣比起来,是更不可能赚钱的手艺,不过刺绣要天亮或点灯,
纸则在昏暗的光下也可以照剪,她们情愿多学一门手艺。
卡德尔建议把一幅刀绣作品上的字从“欢迎你”改成“欢迎你们”,他觉得那样更符合汉语习惯。教完剪纸,指点过绣工,他匆匆忙忙赶到伊吾县盐池乡去。那里的绣娘阿依夏木汗今晚想搭他的车去吐葫芦乡,参加绣小花帽的专业培训。阿依夏木汗参加过两次外地培训,2017年4月去了新疆师大美术学院,2018年1月去了广州美术学院,两张资格证书都用镜框裱了起来,骄傲地摆在厅堂正中的电视柜上,她有精神障碍的青春期女儿都知道那是家里最珍贵的东西,一旦有访客要碰镜框,女儿就叫着,伸出手臂,保护它们。
这天晚上,从哈密市区来的两位专擅绣小花帽的女老师,在吐葫芦乡一位绣娘家里培训。到夜里,这些中年女人取下挂在墙上的羊皮手鼓和热瓦甫,开始唱十二木卡姆,发出热烈的颤音。有的站起来,相对着跳舞。已经是夜晚十一点了,另一个吃饭用的、不设炕的厅堂里,男主人正昏昏欲睡,斜倚在紧靠墙边的汉族式折叠餐桌上,已经上班的大女儿坐在父母的婚纱照下刷手机。而另一边,有理由欢聚的女人们正围着摆满干果与香蕉的炕桌唱歌,也有人打开橱子,绣花枕头与花团锦簇的被褥摞得很高,从炕沿贴到天花板,那是一橱的手艺、信念与证据,是每个维吾尔族女人结婚时都要置办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