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凡尘埃落定
虽然有两部主演的重量级电影要上映,但相比四年前媒体上如在梦中的廖凡,眼前的这个更像是一个回归常态的他。我们聊了聊姜文、演戏、得奖、家庭,以及勇敢。
下两部廖凡主演的电影先后上映,都是名导演,一部很商业冲着票房,一部提名戛纳金棕榈。四年前在柏林斩获影帝后,廖凡重新回到了聚光灯下。但你问他当年在柏林得奖的事,他一定会说以前得奖也挺多,奖不分大小,媒体只在乎三大电影节,“只是你漫长生活当中的一部分而已,其实还有很多部分你还是要面对。”四年后,他沉淀出这么一句话。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脸上两道挺深的法令纹,真是瘦,有点驼着背,不爱多言,烟不离手,似乎心里沉着事。如果看过张北海老先生的京城武侠小说《侠隐》,一定觉得朱潜龙就应该是这样。姜文导演的《邪不压正》正改编自这部小说,在这个关于成长和复仇的故事中,朱潜龙屠杀师门又投靠日本人,是最重要的反派人物。
仅仅动用想象力,就会知道廖凡将把这个人物诠释得很出彩。得奖以前,“做菜时的葱姜蒜”成为关于廖凡被屡屡提及的比喻——不是主食材,但放了有味道。让一部风格鲜明的电影更有味道,他对此无疑驾轻就熟,不过这次廖凡成了姜文电影的二号人物,第一次和姜文合作《让子弹飞》,他的名字前还有四五位其他男演员。
同时又很难把眼前这个人和刚刚得奖后的廖凡联系起来。当时媒体对他狂轰乱炸,有关他的各种生平事迹都被挖了出来,逆袭者的故事,多么好的题材。那些文字中的廖凡像做梦,兴奋又发懵,其中有媒体写,之前廖凡没怎么接受过媒体采访,说话时没什么顾忌。确实看得出来他对每一个问题都掏心掏肺,即使这个问题无聊到被问了一千次。
现在不了,感觉他在媒体前已经过够了瘾。人群中成功者总是少数,大家总是想象成功后是什么样子,人?一定是变的,但从没想过,成功者和失败者一样,总要回归常态。就像当年面对那个“如果没拿奖”的问题,廖凡答:“所有人大醉一场,各回各家,等时间过了,该干嘛干嘛。”
拍姜文电影就像等发令枪
《让子弹飞》是廖凡参演的第一部姜文电影,姜文作为导演的作品不算多,但在国内声誉奇高。来了机会,廖凡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对姜文不熟,很想感受一下姜文拍片的方式。
廖凡也是圈里出名的拼命三郎,为了戏豁得出去,他提前几个月进组,练出一身横肉、八块腹肌,晒得跟黑炭似的,翻身上马、溜索地一踹马肚子就是活脱脱一个土匪。
“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无用功,反正你也不开口说话,就在那儿哨着,就是各种往前冲吧。”廖凡调侃第一次与姜文合作,“这次终于从没什么词混到了有词的一个人。”
到了拍《邪不压正》,他又提前了几个月准备,按演《师父》时的标准,到武行的训练基地和年轻的武师们同吃同住,每天严格作息如进了国家队,“你不规律是不可能持续下去的,不可能第二天能起来。”当他自认为体能储备足够被姜文“摧残”时,发现这次又不一样了,词一多,对精神的持续力胜过对体能的要求。
廖凡舞台剧出身,记词本是强项,在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上学时, 他专业成绩都是优,大二就拿过全国一等奖。他也不怵即兴表演,排练毕业大戏,老师扔给他们英国当代剧作家彼得·谢弗的《黑暗中的喜剧》,让学生自由发挥,廖凡把一个配角演得让人过目难忘。2004年主演林奕华的《半生缘》时,他已经可以驾驭三个小时的舞台演出。
而姜文拍电影喜欢让演员面对一种未知,他不会有太多要求——该怎么做、不该做什么,没有怀疑,不做预设,然后期待演员用近乎本能的方式表达出来,产生一种既在规划之中又让人出乎意料的结果。
“老姜创造了这样一个环境,或者说给了你这样一个氛围,让你完全敞开地把自己交出去,都是心情热辣的,去碰撞,撞成什么样,咱们去看,肯定非常有意思。”
姜文会在开拍前最后一分钟还在斟酌台词,调配一段剧情的血肉,廖凡记得,有一幕开拍前半个小时词还没定,大家边找合适的词边拼命记,然后姜文说,去找个打印机,把词按现在修改的打出来。台词送到演员手上时,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名副其实的“还热乎着”。
“就像竞技选手一样,每天保持你最好的竞技状态,等着发令枪。啪!来吧!”虽然相比封闭、连贯的舞台剧,拍电影仍是一个漫长而琐碎的过程,但与姜文的合作,让廖凡多少找到些在舞台上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难也难在,这样的激情和热辣,要前后持续五六个月,最让廖凡费解的是,姜文如何做到让自己的兴奋点持续如此长的时间。
廖凡形容那种感觉就像人多喝了几杯,开始胡说八道,然后稍微酒醒了点,发现自己竟然在侃侃而谈,还特别有逻辑,甚至会怀疑自己——那是我嘛?同时又很期待还有自己的哪些隐秘部分会被激发而出。
“我没有想象的那么勇敢”
廖凡很早就知道不可能凭长相立足,他选择或被挑中,成为那些具有鲜明性格的角色。《绿帽子》里他是劫持人质的歹徒,用枪比划着自己的头,牙缝中挤出“我要是真爱过,就不会倒下”;《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中他是无情的皮条客,试图诠释中国电影中少有的性与暴力。他还演过游荡在城市夜晚的小保安,客串出演同性恋,相比之下,《让子弹飞》中的麻匪一角已经属于过于正儿八经的反派。
他的幸运,在于那个影帝帮他证明了剑走偏锋是对的。
实验戏剧导演孟京辉惜才,觉得他这个奖拿得太早,容易扼杀廖凡身上更多的可能性,希望他能不被束缚住,可以再胡来一点,越胡来越宽广。拿着这句话向廖凡求证,“我觉得如果是那样的话简直太傻了,还不如不得这个奖呢。”
他至今害怕陷入一种工作而不是创作的节奏,听到“驾轻就熟”四个字语调便一下提高了许多,“你一上场都不紧张,太糟糕了。”凭《白日焰火》得奖后,他又接演了几部路数完全不同的片子,但除了与徐浩峰合作的《师父》,其他并没有获得期待中的口碑。
问他会不会担心评价差,毕竟是影帝。“不会,不会有那种压力,你要有压力别做就完了,我觉得那样挺无趣的。可以去尝试一些不同的,至于结果是什么样的,我觉得不是说不可控,但是你可以去不断地调整。”
廖凡本打算拍完《邪不压正》后歇一阵子,近几年一部接一部地拍,人都快受不了了,这时贾樟柯又抛来橄榄枝。“生物钟都调好了,你心痒痒,说看看剧本,听一听,聊聊天,结果一见面一见如故。”于是廖凡成了《江湖儿女》的男主角——山西黑帮的老大,踏上了戛纳的红地毯。
刚得影帝后,具体的好处还没来,廖凡表达过对未来心里没数,有点怕,怕被环境左右,也怕这个奖毁了他对这个行业的兴趣。现在往回看,怕是多虑了。他因喜欢进入这个行当,又被那天生对未知的好奇推动着,实际上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唯一他控制不了的,反倒是电影之外的事,回到生活、面对家人, “你发现这件事跟你想的完全都是两样的,不是你想明白了,这件事 就能够按照你想明白的方向去,有时候你搞不定就是搞不定。”他说这些年疏于对父母的照顾,有些事和得奖没关系,之前就应该做但一直拖着,“这个得奖,不是说不在乎,只是发现其实有很多事同样都是很重要的。”
2011年前拍《建党伟业》,廖凡摔了马,八小时手术,左肩装了12根钉子,廖凡开始怀疑人生——这么做值吗?现在他可以平静地看着你说:“那只是我的一份工作,我的一个兴趣,一个爱好。”至于别的,都是想太多。“基本上那种特别尖锐的问题,都是记者朋友帮我提出来的——你以前不红的时候焦虑过吗?被你们问得我很焦虑,问得好像我焦虑了吧不太像,我不焦虑就更不像。”
又问他那个比较经典的问题,有什么事是曾经坚信不疑现在却不再相信的?启发了半天,他左一个“对”右一个“是”,想不出来,便说,“你们太坏了,老抛出虚实结合的那种问题”。
临到最后要走了,互相说了谢谢,他忽然想到,也许是思忖已久,“可能以前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挺勇敢的人,后来发现在生活当中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 “是不是勇敢都搁电影里了?”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这次我们说真实的。算真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