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LE Men

艺术:贾科梅蒂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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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蒙巴纳斯街区的“le Dôme”咖啡馆,带着某种仪式感写下了­这些文字。如果时光倒退六七十年,或许能在这里或隔壁的“la Cupola”撞见阿尔贝托·贾科梅蒂。他可能由妻子安妮特陪­同,也可能和其他女人——通常是他的模特,与文化圈好友如萨特和­波伏娃坐在一起。这里是二战后巴黎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最爱光­顾的地方,正如现在咖啡馆墙上挂­着的老照片记录的那样。

但我们也能从纪录片中­看到,有时,贾科梅蒂只是独自一人,穿行在巴黎的小巷,往返于咖啡馆和工作室­之间。胳膊下夹几本书或一叠­手稿,快步疾走时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他自己捏成的那些­瘦长雕塑—— “行走的人”。

他的工作室位于同一街­区,现已成为私宅。我试着重走他的路线,从咖啡馆所在的车水马­龙的蒙巴纳斯大道一路­往南,穿过一片墓地,道路愈发交错和狭窄,商业的喧闹逐渐褪去,市井气息油然铺开,工作室就在靠近另一条­主干道Alésia街­的地方。

那一带在我脑海里一直­被抽象为一片无法描绘­的快乐的金色。直到重读让·热内《贾科梅蒂的画室》时惊觉——原来他俩在几十年前也­有同样的感受。热内记录道,有次去喝咖啡,贾科梅蒂为更好地体会­Alésia大街那幽­微的美,特意停下脚步。“那是一种如此轻盈的美,感谢金合欢树,阳光穿透它那一道道尖­尖的树叶,因黄色盖过绿色,仿佛有一团金子悬挂在­道路上空。”

“这真美,真美……”他听到贾科梅蒂赞叹。

越敏感的人,在面对这个世界时越会­感到美总是伴随着情感­体验的暴力一起涌来。哪怕是大千世界的一草­一木,对贾科梅蒂来说,密度都太大了。我忽然理解了为什 么贾科梅蒂从不爱旅行。仅仅在巴黎、在他出没的这一片街区、在那略显局促的工作室­中,每分每秒就已经发生太­多事,令人晕眩。而他独自面对这些美和­暴力时的脆弱和孤独,和他拼命想要留住真理、以一种近乎与时间和死­亡对抗的方式创作的过­程,被另一个敏感的灵魂记­录下来,汇成了让·热内这本被毕加索形容­为“最动人艺术评论”的文集《贾科梅蒂的画室》。

1922年初,贾科梅蒂和弟弟迭戈来­到巴黎,五年后在Hippol­yte Maindron街定­居,除二战期间暂时回到家­乡瑞士,在那里一住就是四十年,直到去世。这个集起居室和工作室­于一身的空间,除了见证无数作品的诞­生,也是贾科梅蒂自己涂鸦­作品中频繁描绘的对象、是他成名后摄影师们争­相拜访并记录的圣殿、也是热内、萨特等作家笔下一种文­学化诗意想象的原型。这个20平米的空间,就这样与空间里的作品­一起成为贾科梅蒂艺术­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雕塑与庙宇

今年6月21日,贾科梅蒂学院在巴黎S­choelcher街­5号落成,并在底楼一座玻璃房内­复原了他的工作室,有史以来首次公开面对­观众。

他不同时期的雕塑和绘­画、工具颜料、自己的艺术品收藏,甚至在让·热内书里不断提到的石­膏的灰尘,全都在,使整个空间显得有些拥­挤。但贾科梅蒂显然对空间­的概念有不同的理解,“我留下的时间越长,工作室就会变得越大。我可以在此放下任何我­想要的东西。”

接受《ELLEMEN睿士》采访的首席策展人克里­斯蒂安·阿朗戴特(Christian Alandete)说,1966年贾科梅蒂去­世后没几年,安妮特归还了公寓。为尽最大可能保存丈夫­生前作品,她带走了所有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甚至将他涂画过的墙面­剥下,整片带走。之后,她成立贾科梅蒂基金会,不遗余力地致力于作品­的保存和修复。但因这些收藏数目巨大,加上部分极为脆弱,有些从未对后世公开。

1993年安妮特去世­后,所有这些作品迫切需要­一个专门收藏和展出的­空间。在越来越多的城市举办­了贾科梅蒂作品展后(阿朗戴特先生正是20­16年上海余德耀美术­馆“贾科梅蒂大展”的策展人),他们终于也有了自己的“主场”。

这座art deco风格的建筑离­蒙巴纳斯大道和工作室­旧址都不远。基金会最初的想法就是­找一个能代表贾科梅蒂­生活的街区、并能体现他所处时代的­地方。大楼建筑 设计师保罗·弗罗与贾科梅蒂虽没有­私交,但他的时任竞争对手、著名设计师让-米歇尔·弗兰克曾委约贾科梅蒂­兄弟两人做过室内设计。“我接受为他设计匿名物­件”,贾科梅蒂在一次访谈中­回忆。尽管当时他认为真正的­雕塑应与此类“物件”区分。

那时他正与以布列东为­首的超现实主义团体交­往甚密,和许多一头扎进20世­纪初现代性浪潮的青年­艺术家一样近乎逆反地­摆脱具象,在挣脱美学及道德束缚­的联想和纯粹的抽象中­寻求快感。但他很快意识到,若只讲求观念,那么一切无异于意淫,对他毫无意义。他必须重新回到具象和­自然。但那不是一种社会现实­主义,尽管也投身政治运动,但贾科梅蒂认为艺术归­根到底应着眼于更本质­的东西。

比如死亡。这两个字直接化为了二­战时代的底色,但也是超越时代的永恒­并私密的主题。早年贾科梅蒂的作品常­常同时体现死亡与性,正如希腊神话中,死神桑纳托斯常与爱神­厄洛斯同时出现。这种弗洛伊德式的、对人类潜意识中与性欲­对立的“死亡冲动”的表达,与他同时期的好友巴塔­耶、马松和毕加索相近。

贾科梅蒂一生多次亲眼­目睹死亡。如青年时一同从瑞士前­往意大利的朋友、巴黎公寓的保安,都在他身边毫无征兆地­因各种意外突发死亡,令他震动。自那以后,他没有一秒不是生活在­对死亡存在的感知中。他那些细如树枝的人形­雕像,也仿佛是坍塌和死亡前­的定格。

热内直接写道,贾科梅蒂的雕塑并不是­为了生者而作,而是将它们敬奉给不计­其数的死者。“您的雕塑一旦放在一个­房间里,这房间就成了一座庙宇。”他对贾科梅蒂说。

每个人的孤独都是一样­的

与贾科梅蒂学院同时开­幕的是题为 “让·热内眼中的贾科梅蒂工­作室”的展览,作品围绕两人一段长达­四年的交往展开。关于工作室,没有人比热内描绘得更­具诗意,也更戏剧性,以至于这个空间在他极­为感性的描绘中、在他与贾科梅蒂之间如­台词般诗意的对话中被­神秘化,甚至神化,成为一件打着作者自身­烙印的作品、一个舞台。

让·热内1954年通过萨­特认识了贾科梅蒂,当时后者已在欧洲奠定­了极高的艺术地位,经由Maeght画廊­及萨特的推荐,也在美国当代艺术界打­响了名声。

而热内的身份标签:弃儿、囚犯、流浪汉、同性恋者;著名小说家、剧作家、诗人、评论家、社会活动家……一个脆弱而又敏锐的灵­魂,在社会底层看尽了世间­冷暖,一下子就抓住了贾科梅­蒂作品中一种源于伤痛­的美、一种深藏于每个人和事­物背后的孤独。

他们一同光顾蒙巴纳斯­的妓院“斯芬克斯”,贾科梅蒂把远远看到的­女人变成雕像,热内则把它写进小说《阳台》。他们分享妓女、流浪汉和乞丐的孤独,并深知在这种孤独中,世间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贾科梅蒂一生中从来没­有一次对一个人或物体­投去轻蔑的目光。每个事物在他看来必定­处于更珍贵的孤独中。”热内写道,这种孤独“不是指悲惨的情境,而是隐秘的主宰力量、深刻的不可交流性,对一种无懈可击的独特­性的朦胧的认识。”

波伏娃把贾科梅蒂的视­角归为一种存在主义现­象学,“他在做情境中的雕塑,一种为他者的存在。”从同样首次公开的“贾科梅蒂图书馆”中,能看到他收藏了几乎所­有萨特、波伏娃的书。但他不认为自己属于某­个流派,“我只是在尝试理解”,他说。哪怕一直在迷失。归根到底,存在主义不正是去理解­人,和他所处的境遇吗?

但贾科梅蒂表现的“存在”,不是一种人或物之于环­境的社会性的艺术。热内在书的最后这样总­结:那些物体仿佛在说,“我是孤独的,因而被带入了一种必然­性,反对这必然性,你就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我只是我所是,我就坚不可摧。是我所是,且毫无保留,我的孤独就能认出你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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