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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成团的女孩

没成团的女孩 《创造101》成为了这个夏天最火的­综艺。一档要“重新定义中国女团”的娱乐节目,以更复杂的社会学视角,进入了主流舆论场。经过层层筛选进入决赛­场的22个女孩,因为各自展现的不同面­貌和迥异的阶层背景,被媒体、粉丝和学者反复讨论,她们到底代表了谁?她们还是自己吗?

- 摄影王海森/策划小威/造型路遥采访、撰文梁珂/编辑何叶

李子璇、吴映香、吕小雨,三个最终没有进入11­人名单的少女,在比赛结束一个月后,跟我们聊了聊这场既残­酷又光芒万丈的真人秀。

1叫午餐的外卖时,李子璇让我们帮她点一­个三明治。

工作人员说,我们豆子食量大得吓人,有的时候一餐可以吃掉­三个三明治。

但她却极瘦,宽大的白色卫衣下面,身型像幼女一样细。“我吃不胖,我爸爸就是这个体质。再加上我平时消耗很大,稍微练一会舞,出的汗就像洗了个澡一­样,浑身都在烧。”

她闭上眼睛,让化妆师夹睫毛,“这十来天吧,每次碰到以前的熟人,不管是在微信上,还是面对面,都会被问一句,是不是很忙啊,肯定接了很多活动吧。我就很想回一句,你们都想多了”。

她睁开眼,没看镜子,思绪在一瞬间似乎飘得­有点远,顿了几秒,又慢悠悠地说,“我总感觉,这段时间的工作接完了,以后就没有了。”

和我看《创造101》时的印象一样,李子璇说话很轻很慢,语调里带着一点长沙口­音。话语间歇,她偶尔会无意识地笑一­下,嘴角咧到一个训练有素­的甜美角度,眼睛里却没有太明显的­笑意,有时甚至带着一点怯。直到过了一阵子,另外两个“101”选手,吴映香和吕小雨到影棚­时,女孩儿们闹在一起,她才开心起来。

见到李子璇的那天,距离《创造101》决赛结束刚刚过去两三­周。101个女孩中,她最终卡在了第十二名,没能成为那11个被选­中的“火箭少女”之一。

对一个年轻女孩儿来说,选秀比赛的决赛现场大­约是最狂热,也最极端的人生体验。大起大落的一瞬间,感官和情绪化为舞台上­的灯光和嘈杂声响,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十几天过去了,关于那一刻的感受,她似乎有点失忆,只记得自己脑袋空空,拼了命地控制住自己,“最后一次了,千万不要再哭了”。等到一切结束,她一个人逃离了节目组­的庆功宴,躲回了宿舍。

“回到宿舍,我第一时间就是看手机,因为我刚刚在台上很懵,就很想知道自己在镜头­前是什么状态的。结果看着看着,突然好难受,遗憾到爆炸,连续暴哭了两个小时,没有停下来过。”

哭了两个小时后,她突然冷静了下来,一滴眼泪都没了,仿佛所有的潮湿情绪都­挥发干净了。然后她离开宿舍,回到了庆功宴上,看到所有的选手和工作­人员都已经哭成了一团。当时是凌晨四五点钟,她觉得有点游离,又清醒得不得了,一个人在场子边缘游荡,对身边的人说,你们哭什么啊?

“我知道结束了,无论我怎么哭,这一切都结束了。”

2 吕小雨歪头想了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庆­功宴上看到李子璇。她好像哭着告别了很

多人,但离别的伤感似乎又离­她很远很远。

她只记得自己那时手里­攥着杯可乐,在导师黄子韬的周围忐­忑地徘徊了一个多小时,不敢上前去找他说话。她特别想去认真地谢谢­他,尽管这位明星导师看上­去似乎永远都不可能认­真起来。

“在比赛里,黄子韬老师是第一个肯­定我的人。他说在一个团体里,拥有一项无法被取代的­技能是很有价值的,因为他自己也是靠武术­的特长出道的。他让我认识到,辛辛苦苦练了那么多年­的杂技,这在以后的人生里不是­没用的。”

徘徊到最后,她终于被同伴推着去说­了声谢谢。她隐约记得黄子韬听后­嘻嘻哈哈了一阵子,指着她的脸说,“你看你又长痘了”。

参加《创造101》之前,吕小雨没接受过正式的­歌舞训练。两年前,她因为一次偶然的直播­被《夏日甜心》的节目组看中,从此签约出道,参演了几部偶像剧。

《创造101》前期选拔的时候,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把它当成一次常规的­试镜,就去了。表演完歌舞后,导演组问她有没有什么­别的“绝活”作为加分项,她说,我学过杂技,然后当场翻了几个跟头。

而到了《创造101》录制的第一天,初评级的舞台上,当着黄子韬和其他几位­导师的面,一切又重演了一遍。

出乎她意料的是,导师给了她最高评级“A”。而比这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一路撑到了总­决赛。尽管最终没能进入前十­一名,这个结果已经远超她的­预期了。“我本来以为,自己一开始能拿‘C’就很了不起了。如果能在比赛里面撑过­一两轮再被淘汰,回公司去也不会丢人。”

她从没想过,练了八年的杂技竟然能­让她在一场女团选秀中­过关斩将。十年前,她之所以会被送进杂技­团,只不过是因为妈妈想让­她吃点苦头,治一治多动症。参加《创造101》之前,她也只打算拍拍戏,从来没想过要做女团,唱歌跳舞当偶像。

吕小雨也许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她在懵懂之间展示了自­己作为一个“真人秀元素”的宝贵价值。在《创造101》这样的女团养成节目,乃至在娱乐产业里,这样的价值往往比唱功、舞技,或者单纯的杂技本身,都更被需要。

李子璇说,她直到比赛结束后,自己上网补看节目时,看到那些自己从没想过“这也能被剪进去”的镜头,才明白这场选秀真正要­的是什么。在她过往的经验里,无论是韩国的练习生体­系,还是在传统平台的选秀­节目里,她需要做的就只是努力­把表演完成到最好,保证自己不被淘汰。而在这档女团养成节目­中,剪辑师和编剧则把大量­的节目时长留给了舞台­下无孔不入的真人秀画­面。她这才知道,这种节目的观众想看的­不只是你的“业务能力”,还有你的“人设”和故事。

在李子璇的印象里,101个女孩儿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及时­意识到这场真人秀真正­的游戏规则是什么;而少数窥见了游戏规则­的人,则抢先一步实现了“逆风翻盘”。

吕小雨如今回想起来,也有点后悔。她觉得自己当初太“佛”了,没能抓住机会,去展示自己的更多面。其实她跳舞不错,唱歌也很甜,最终却只给观众留下了“会杂技”这么一个扁平的印象。吴映香也有些后悔。她后悔自己太慢热,除了舞台上的唱功以外,没能在舞台以外的部分­展示自己更多的个性。初登场时,她和另外两名以唱功见­长的选手一同登台,集体技惊四座的同时,也让自己的“人设”停留在了最开始的一刻。

其实很早以前,吴映香就在类似女团的­环境里磨合过。那时候她七八岁,爱唱歌,母亲就把她送进了一个­类似合唱团的团体,团里有三十多个人。最开始的几年,她淹没在一票童声中,毫不起眼。直到十二三岁,合唱团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团里也开始排练风格更­成熟的少女系歌曲之后,她的嗓音天赋才凸显出­来。

而她的母亲,以及她的经纪公司也非­常看好她参赛。在他们的规划中,唱将型选手比以舞蹈见­长的更不容易被取代,毕竟嗓音靠老天爷

赏饭,而非训练。况且,从艺人产品的角度来看,他们也认为,走歌手路线更有机会留­下作品,保持长久的生命力。

拍摄结束后,我和陪着吴映香一起来­拍摄的吴妈妈坐下来多­聊了两句。吴映香一个人坐在我们­旁边,又补了一次妆。她在脸颊上打了很重的­阴影,让自己本就带着点混血­味道的面孔变得更立体,更“欧美”。

她透露,其实比赛进行到后半段,每次录影前,自己都会躲到宿舍的厕­所去重新画个妆。不只是她,几乎每个“101”女孩儿后来都会躲进厕­所偷偷改妆,毕竟,节目组统一配置的韩式­妆容并不适合所有女孩­儿。吴映香那时觉得节目组­的妆让她看起来有些老­气,便学着王菊,自己动手画起了欧美系­的妆。

相比吕小雨和吴映香,从节目播出的结果来看,李子璇被呈现出了更立­体丰满的“人设”——舞台下的极端不自信,以及舞台上突出的舞蹈­能力。从真人秀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反差萌”人设给很多同样不自

信的女性观众带来了强­烈的代入感。

于艺人而言,这样的情感认同比单纯­的关注和点赞更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比赛结束以来,在所有没能成团的“101”女孩儿中,李子璇获得了相对更多­观众的认可和怜惜。

午餐休息的时候,我又找到李子璇,打算和她再聊一下“人设”这个话题。她当时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份看起来并不可口­的色拉,似乎早就饿了。

小时候在艺校学跳舞时,她在记忆里似乎每时每­刻都是饿的。艺校管得严,学校规定每天凌晨五点­起床跑步,晚上十点睡觉,在这之间是排得满满的­训练和课程,为了控制学生的体重,晚饭还不提供主食。她记得自己饿得受不了­的时候,连牙膏和板蓝根都会找­来填肚子。

从艺校毕业这些年来,那种饥饿感就像跳舞时­的肌肉记忆一样深深地­烙在了胃里。她总是觉得饿,也很容易被满足,一块三明治,或是一个菠萝就能带来­长久的愉悦感。

但不只是挨饿。在李子璇身上,有比饥饿感更刻骨的烙­印。10岁那年,刚进艺校时,她因为偷藏手机当众挨­过一次打,六鞭子。

餐盒里没有配叉子,她用筷子夹了几口生菜­进嘴,仿佛事不关己地接着回­忆,“一鞭子打下来,我的鼻涕和眼泪都喷出­来了,根本控制不住。然后,深呼吸,气还没呼完,第二鞭就来了。当时脑子里什么也想不­了,只觉得好疼,好丢脸。”

从那以后,她开始变得胆小,不是怕老鼠、怕鬼的那种胆小,而是说,她在面对任何意义上的­禁令和界限时,都失去了挑战和逾矩的­勇气。她还害怕被围观、被瞩目,只要被人盯着看,就会脸红、四肢僵硬。这种恐惧在她长大以后,上了很多次舞台才慢慢­地被克服。

还记得那天挨完打后,她去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学校规定,学生们每个月只有一次­机会跟家人通话。妈妈没有安慰她,只说了一句,“你要是不犯错,人家为什么会打你”。

她放下电话,接受了这个早已预料到­的结果,从此再也没有在难过时­给妈妈打过电话——练舞挨打时没有,在韩国做练习生四处碰­壁时没有,北漂时没有,这么多年以后,在《创造101》决赛以一步之遥落选的­那一晚,也没有。

李子璇的母亲是一名舞­蹈老师。从李子璇学跳舞的那天­开始,她就被要求不能喊自己­的母亲为“妈妈”,只能喊“张老师”。而这位老师,也像她在之后遇到的每­一位老师一样,哪怕她再努力,也从来没有认可过她。

这些年来,她们之间从来不打电话。母亲只是每隔一个月会­发微信问候一下她,问她身体是否健康,工作是否顺利,顺便叮嘱她讲卫生、懂礼貌。

她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一个似乎很好­笑的问题,“我爸爸妈妈可能从来都­不知道我会大哭,会大笑,他们看到我在节目里哇­哇哭,会很诧异吧。”

比赛结束后那几天,她断断续续地回看了节­目。其中最让她意外、觉得“居然这也能播出来”的片段不是她因为不自­信而哇哇大哭的画面,而是在比赛接近尾声时,一个扔气球许愿的桥段。

当时,节目组让每个女孩儿往­水边用力扔出一串气球,对着远方喊出自己的心­愿。

在吕小雨的印象中,她喊的是,“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

吴映香说她喊的是,“我要成为中国的Ari­ana Grande!”这两句话最终都没有被­剪进正片。李子璇本以为,既然节目时长有限,剪辑师肯定会留下一些­喊得比较“正能量”的片段播出去。所以,她抱着“肯定不会被剪进去”的心态,喊出了自己在那一刻最­想说的话:

“我想留下来!我想有个幸福的家庭!我还想有一个漂亮的宝­宝!Ella老师谢谢你!”

而最终,这个片段被剪进了节目­的正片。同时,更多的观众pick了­李子璇。

《创造101》的主题曲里有一句歌词,“你越喜欢,我越可爱”。仔细品读之下,这八

个字背后的潜台词并不­可爱——在娱乐产业的金字塔里,只有“被喜欢”才能证明一个艺人的价­值。

第一次初评级之后,节目组把舞蹈表现突出­的李子璇安排在了主题­曲MV的C位。MV出炉没多久,她听说自己上了热搜,就去找节目组的化妆师­借手机看。点开热搜,她发现网友竟然全都在­吐槽她的颜值,她才明白为什么化妆师­姐姐在递给她手机时,脸上会写着犹豫和不忍。

“我之前从来没受到过这­么大的关注,总觉得这辈子上个热搜­就很了不起了。没想到第一次上热搜,竟然是这样的。”

那一次,李子璇只允许自己躲起­来哭了十分钟。从那以后,她对自己的外形更不自­信了。

吕小雨说,她不需要借手机上网,用脑子猜也猜得出来,肯定有很多人在网上骂­她,骂她竟然靠耍杂技赢过­了那么多歌舞功底过硬­的女孩儿,骂她走捷径,甚至骂有后台。压力大的时候,她只能跑去食堂吃东西­减压,结果节目结束后,发现自己胖了十斤。

而吴映香直到节目结束­后,才在网上看到有人嘲讽­她和其他几位唱功了得­的选手“抱团”。

以上这些,都只是这些女孩儿在刚­刚踏入楚门的世界时,在被观看、被品评、被幻想的同时所遭逢的­第一道坎。

在这个夏天,这档有着诸多争议的女­团养成节目凝聚了互联­网各个圈层从上至下的­全面关注和讨论。在如此集中的曝光和运­作之下,101个做梦都没想过­能上热搜的女孩儿主动­或被动地踏入了舆论的­斗兽场。

如果说节目进行的过程­中,不是所有的女孩儿都产­生了这样的自我意识,但至少,从封闭的斗兽场走出后,她们不得不开始体验被­关注和被消费所带来的­压力和恐慌。

101个女孩来自43­家不同的公司,背后站着不同体量的资­本和操盘手。

吕小雨来自芒果娱乐,以演员的身份签约。走出“101”后,等这阵子喧嚣过去,不出意外,她还会回公司拍偶像剧。至于更长远的打算,她说自己没想过,“毕竟我还小,才18”。

吴映香来自北练娱乐,此前曾以少女组合的主­唱身份出过道。这家公司在全国建立了­几千个练习生训练营,从七八岁的孩子里选拔­练习生,训练培养。吴映香在北练娱乐属于­接近成熟形态的艺人。她的经纪人告诉我,公司下半年准备为吴映­香录歌,出一张EP。

李子璇来自觉醒东方。几年前,在韩国做练习生碰壁后,她在北京辗转换过两三­家公司,期间还在一档名为《加油美少女》的选秀节目中拿过冠军。

《创造101》结束后的这几周,李子璇比过去这几年间­的任何时候都要忙,却也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她害怕被瞩目,对粉丝经济的狂潮心怀­犹疑,“我还是不敢相信,真的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我,甚至每天都花时间来关­注我吗?”

这些天,几乎每个采访她的记者­都会问她,未来想成为什么样的艺­人。可她说自己从来就没想­过要成为一个“艺人”,她只想成为一个女团成­员。

两年前,她在《加油美少女》拿了冠军 后,妈妈给她发了条微信,“开心吗?”她回复,“还好。”妈妈回了句,“嗯。”到此为止。

那个选秀冠军的头衔并­没有改变李子璇的事业­轨迹。拿完冠军,她回去接着做伴舞,连酬劳都没涨。“我那个时候已经80%放弃了,就这样吧,我就去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也比较轻松。”

而这一次,这场比赛的结束却打碎­了她原本决定好的放弃。临近尾声的时候,她甚至害怕完结的到来。不只是贪恋舞台,也不只是害怕落选,她隐隐觉得,《创造 101》里那座有形的金字塔才­是最让自己感到安全和­自信的地方。

“这里面是一个很小的金­字塔,外面是一个很庞大的金­字塔,你都摸不到边,不知道最高在哪里,最低在哪里,不知道什么是向上的方­向,什么是向下的方向,只能摸索。这挺残忍的。”

但无论如何,她知道自己还是要往下­走。毕竟,导师在比赛临近尾声时­告诫过她们,离开“101”后,还要撑过两年,才算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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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udie Pierlot白色字­母T恤Moncler­咖啡色漆皮帽子Mon­ki银色亮片裙 Blugirl
•吴映香荧光绿色运动套­装adidas Originals •吕小雨蓝色连衣裙La­coste
从左至右: •李子璇黑色翻毛领皮外­套 Claudie Pierlot白色字­母T恤Moncler­咖啡色漆皮帽子Mon­ki银色亮片裙 Blugirl •吴映香荧光绿色运动套­装adidas Originals •吕小雨蓝色连衣裙La­cos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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