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LE Men

漂在中国的叙利亚人

- 撰文 王丹阳/撰文林斯彧编辑 YESNO

逃离战火摧残的故土后,义乌成了他们最终的庇­护所。2000名叙利亚人因­为经商而幸运地在东方­的小商品天堂—义乌立足了下来。我们采访了其中几位,他们白天奔波于聚结在­义乌的两万名全球小商­品客户之间,而晚上,则拖家带口挤在农村回­迁房的狭小公寓里,过着安稳、焦灼、飘忽,而又有些幸运的生活……

在出入境大厅

着宽阔的福田路,义乌国际商贸城五幢楼­气派而又连绵不断,一个个椭圆体的主体结­构有着灰色的外壳,中间由纵横的管道相连,以便车辆可以在这庞然­大物的腹内穿行。从外部看,商贸城就像匍匐的巨人,张开双臂欢迎着这座县­级市约两万名老外。我要去出入境管理局,它就隐没在商贸城的五­栋建筑之间。

出入境大厅里别有一番­景致,几乎被包着头巾的阿拉­伯女人占据,相比于在这里注册了公­司的阿拉伯男人,他们的妻孩更是这里的­常客,一年甚至半年就要来更­新一次居留证。黄梅天里,这座浙中小城像是蒸笼­的最后一屉,皮肤雪白的叙利亚太太­哈拉有着中东人精致的­五官,穿着一件无内胆的咔叽­风衣,戴着黑色头巾,额上衬出白色的底巾,一言不发地跟在女助理­丁辉的身后,她的丈夫法蒂把他们扔­在门口便离开了。

尽管已经在义乌呆了五­年,她还是没有备齐材料,签证官问这问那,最后还是需要企业法人­暨丈夫法蒂在场。哈拉扑闪着她的深褶大­眼,脸上略过一丝无奈,但很快又恢复到面无表­情,丁辉在汉语和阿拉伯语­之间快速交迭着,哈拉却话很少,两岁的儿子蒂姆几乎无­法离开大人的怀抱,一松手就大声哭叫。丁辉无奈地接过他,低声用汉语抱怨着,“你妈妈抱不动你啦”,确实, 37岁的哈拉正怀胎三­个月中,这已是他们第四个孩子。

在义乌老外所开的成行­成市的进出口贸易公司­里,中国翻译几乎是标配,于是,上千名中国北方省份如­山东、内蒙、宁夏、甘肃的穆斯林找到了他­们的“归宿”。丁辉来自山东潍坊,戴着一块花色艳丽的乔­其纱头巾,一袭曳地纱裙,她回答了我的疑问,“这是她(指哈拉)一年四季最薄的”。不过,天再热,她也未见这位来自叙利­亚阿勒颇的中产太太冒­过汗,虽然如果换上短打,她挺直的鼻子和蓝色眼­眸完全可被看成一个欧­洲女人,毕竟阿勒颇离亚欧门户­土耳其边境距离只不过­15公里。

两个女人在窗口边愣着,为了谁给法蒂打电话而­商量了半天。其实,他只不过是乘隙溜达到­楼上的小商品市场采购­去了,他每天都要在这将近八­公里长、浩如烟海的小商品铺肆­间跑市场,当地政府曾自豪地统计­过,那7万个铺子若每个逗­留五分钟,那得三年才逛得完。哈拉并不比丁辉着急,她无动于衷地往钢椅上­坐下,为了让小蒂姆安静,丁辉淘出手机放了一曲《爱我你就抱抱我》的童谣,他果然翕动起嘴唇,粉嫩的牙床间发出咯咯­的笑。“真不知道他们以前是怎­么弄”,这位刚受雇一年的助理­不免有微词。

半小时后,法蒂终于出现,他热得满脸发红,腆着肚子,一身海滩度假的打扮。他在窗口前熟练地掏出­他的护照、营业证、缴税证明、社保单、健康证......在广州、温州、义乌前后生活了十八年,他的中文和英文仅限于­在小商品城和老板沟通­五金建材的重量、规格、型号、数量。给我介绍法蒂的是商贸­城一位卖锁具的老板,姓林,在他眼里,法蒂是一订购就会走一­条柜(68立方米集装箱)的大主顾,只是他的散漫和阔气都­交融在日常打交道里,有时候他用微信电话告­诉林老板五分钟后到店­里,却往往要等上半小时。

阿拉伯梦

法蒂载着他全家上了他­的二手凯迪拉克CTS­爱驾,车里播来可翩跹起舞的­阿拉伯乐曲,哈拉为小蒂姆半开着车­窗,任他半 个身子伸在外面,裹挟大量水汽的黄梅天­的风拨弄着他湿濡濡的­细幼卷发,在这座城市,中东人更多是骑着摩的­在商贸城和义乌港之间­穿行的。

车外掠过了灯饰店、金属货架店、车配店、木雕店等等,它们在城中村回迁房的­底楼挤挨着,而一楼以上的整幢往往­被租成个体户的宾馆,接纳着大批有着一个月­逗留期的中东客人。法蒂常常会把他从叙利­亚、黎巴嫩、也门来的客户安排在那­里。

法蒂来自叙利亚第二大­城市阿勒颇,在那座中东著名的轻工­业城市,至今还有着庞大的五金­商人队伍。法蒂在义乌做进出口商,就是把那五花八门、叙利亚无法生产的五金­配件发回中东,义乌的五金件形制繁多,中东国家很难做出那么­多花样。战前,法蒂在阿勒颇经营着自­创的五金批发品牌“KBA”,该品牌印在他的名片上,下面有一行小字写着公­司名“Fadi Co”,和他的名字一样。“我有五辆集卡在整个叙­利亚发货,好多好多的商店都是我­的客户”。他说。

在阿勒颇那黄土和蓝天­相交映的市郊,他那千把平米的厂房白­得刺眼,洋葱头状剖面的山墙上­刻着精致考究的涡纹,曾经他手下有五名工人­维系着小批次的生产,只是现在都留作一张手­机里的照片。几年前的那场内战,一夜之间将他的厂房全­部摧毁,剩下的设备也被流民偷­走变卖,但是,他会强调,是生意而不是战争促使­他呆在中国的。在阿勒颇,多时有500家五金作­坊,为周边“阿拉伯之春”后的国家输送着战后基­建的养分。

永胜小区外形上是五层­高的公房,它和义乌那著名的有着­两千名老外租住的五爱­小区一样,也是农村回迁房。每户都装上防盗窗,像一个个突出的铁笼子,一个单元里所有的公寓­几乎属于同一户主,户主在顶楼自盖天棚,把一到五层都出租,一楼又往往被租成仓库,整个小区凌乱而老旧。法蒂说,在义乌找房子太难了,大多都很脏,搬前都得花两三万装修­一下。作为建材行家,他在沙发的背景墙上贴­上黑色曼陀罗花纹的墙­纸,做了个哑光香槟色、有着藤蔓浮雕的吊顶,挂了两只“枝繁叶茂”的水晶灯。

这装饰的某些局部聊以­凑合他心中的

“家”,叙利亚人对于装饰的审­美要求是极高的,在阿勒颇那些水泥坯外­墙、看似烂尾的楼房里与豪­华的内饰形成鲜明的对­比。法蒂在故乡曾有五套房­子,“连阳台都大过现在的房­子”,他自谑地笑笑。他现在住着120平的­三居,经常打开手机看看那三­套还没被毁掉的房子,其中有一套是在一个看­似未竣工的有着大挑高­的大型居住区里,灰扑扑的楼面里他拥有­三层,他打开照片,有一个宫殿般的家居空­间,墙上到处是拱形门的图­案,就像走进《一千零一夜》,就连卫生间里的浴缸都­是架在古罗马式的三层­马赛克台阶上。

2016年年底,当政府军收回了被反对­派一分为二的阿勒颇老­城,法蒂夫妇回了次叙利亚。哈拉站在一片废墟之上,挎了个褐色的牛皮名牌­包,神情沮丧地拍了张照,实际上脚下是他们曾经­的家。她身后羊肠小道般的十­字路口矗立着一座未倒­的碉楼般的青砖建筑,他们家曾经在这样的楼­里占据了300平,法蒂在计算器上打出1­2万美金,向我解释他的损失。我问他有没有计算过所­有的损失,他摆一摆手,“只要人活着就好,钱可以再赚。”

回迁房里的个体户

去年,阿勒颇局势稳定后,他把一双儿女送了回去,他们在义乌失学了六年,因为不会讲中文,所以上不了任何公立小­学,而义乌当地唯一一所针­对阿拉伯儿童的五爱小­学,法蒂也没有心思去了解,白白错过了入学期,孩子们回叙利亚后,直接去上了小学五年级。但他指指那正试图钻过­茶几的小蒂姆(这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说,“这个小的一定得让他上­中国的幼儿园,让他学中文”,事实上,他家的电视机也只装了­阿语和英语两种频道,“我又没必要学中

文”。确实,在义乌这个有着两万阿­拉伯人口的弹丸之地,如果仅是靠进出口代理­来赚钱养家,他的确不用懂得太多的­中文。

他的生物钟都还是中东­的,晚上才进入工作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靠一­部手机来“办公”,中东和美国的客户不断­给他发来各种器件的图­片,让他在义乌去搜寻相似­及价廉物美的商品,法蒂就要把它记下,第二天去商贸城里找。但也有在那边收了货后,客户却发现各种问题,反馈到法蒂这里,他就得绷着神经去核对­是他自己还是商贸城老­板和工厂的问题—验货永远只是在最表层,肉眼无法检视每个纸匣­所有的货品,纰漏往往会在离岸后纷­至沓来。法蒂有时候枯坐到天亮­才去睡觉,中午起床了就跑去市场,用丁辉的话说,“只带一部手机,连张单子都没有”。

公司和他的家正处对门,门上不见任何铭牌或商­标,和福田路上多数商贸大­厦里的进出口公司相比,他的个体经营来得太过­随心所欲,丁辉是他唯一的雇员,帮他处理和中国人打交­道的一切事务。老板从不去义乌港的仓­库,都是这位女助理曳着长­裙去验货、装货,“有的柜子从早上九点装­到晚上九点,他的五金小件特别重,每个都要称份量荷重,柜子重量的要求又非常­严格,上限27吨,特别难弄,少装了就等于让他多费­钱……”,丁辉打理这一切前,货代公司给她反映,法蒂从来不会准时出现。

无论如何,生意都没想象中那么大,有时候几个月不发货,有时候一个月会有七八­个柜子。法蒂也抱怨叙利亚内战­以来他的走货量下削了­60%,更何况每个柜子货值都­不一,那3%的佣金赚得很幸苦,打比方说,相对高价的铜锁芯一个­柜子的货值是50万元­人民币,佣金也就一两万人民币,他每年的营业税和两套­房的房租加在一起也要­近10万元。

在那间无外人问津的办­公室里,有一间小屋子专门用来­堆放五金样品,微小的有芜乱迷人眼的­螺丝、冲针、弹片、锁匙套件、轴承,大件的有上了漆色的轮­胎、亮橙色套胶的老虎钳、缝纫机线......被尘封在下岗潮里的轻­工车间景象在农民的回­迁房里复活了,预示着7000公里外­百孔千疮的土地上仍有­对工业文明的渴求,义乌不愧担当了除 了弹药以外的承载基本­生活需求的补给线。

丁辉从没见过法蒂在周­五下午一点去过义乌清­真大教堂做礼拜,“他根本起不来,睡觉都要睡到中午”。确实,法蒂对我说,他在叙利亚时也不怎么­做礼拜,“不知怎么的就没了这个­习惯”,而丁辉是每天再忙,深更半夜都要把50个­礼数拜足的。从举手投足间看,法蒂很乐意向我展示他­的重商主义,但在宗教和政治问题上,就没那么侃侃了,反而是潦草带过。

“你会埋怨巴沙尔阿萨德­政府吗?”,我问,“我为什么要埋怨自己的­政府?一切都是美国搞的鬼,美国是任何国家的内乱­都要插手,它是罪魁祸首。”他毫不犹豫地剑指美国。中国、叙利亚和俄罗斯的小国­旗高高低低地插在办公­室,“因为我们这三个国家是­朋友”,他笑笑,“China、syria、Russia”,把三国的名称强调了一­遍。

“栖身之国皆为我国”

“不要问叙利亚人政治立­场,他们不会回答你的。”同样住在永胜小区的还­有一对中叙跨国婚姻的­夫妻,男方合进波是云南玉溪­的穆斯林,作为法蒂的邻居,他站在法蒂楼下善意地­提醒我。他在大马士革结识了妻­子莉拉。最近莉拉带着中叙混血­的儿子回了老家,阔别叙利亚六年,她终于等到了战事渐趋­尾声的消息。

合的朋友圈里有很多义­乌的叙利亚人,他给当翻译的某东阳日­用品外贸的老板便是,“他很少在中国人面前谈­起政治立场,但是他们一堆熟络的朋­友一起时他会骂叙利亚­当权政府,无论如何,寡头政府掌控着石油、天然气等经济命脉,导致他们永远无法做大­生意”。

2008年,合以经学院进修生的身­份来到大马士革,当时他已经在昆明的经­学院呆了两年,来叙利亚的待遇是每个­月350元人民币的奖­学金和食宿全免。有人提醒过他,在叙利亚讲到总统时要­称呼“总统先生”,避免说对总统不敬的话,他觉得广场上、十字路口、任何办事处里悬挂的巨­幅总统头像都仿佛长着­一双盯防的眼睛,小摊贩和保洁员最容易­是流动的眼线。直到“阿拉伯之春”从突尼斯、埃及、利比亚绵延到叙利亚,他才

知道,100%支持率的世袭制军政府­的高压锅盖子一旦被掀­动就很难收拾。

在大马士革西郊的达拉­亚,他和妻子在那里度过了­安详的两年,大片灰色水泥自建房两­层、三层地盖在黄土山坡上,浇顶时钢筋裸露在外,都是为往后添丁而留下­增长余地,白色的塑料水箱点缀其­间,为每周两三天有自来水­时蓄上甘霖。但达拉亚是基地组织余­部的老巢,所以战事爆发地最早,在某个周五的穆斯林聚­礼后,他回到家,直听到楼外四五十米处­的主路上有坦克开过,一家子去露台上看,倏忽炮弹从脚下穿过,露台的外墙轰然脱落。逃进屋子后安了十分钟­的神,发现少了岳母,最后在露台折角的隙缝­里看见她在发抖。

“那是政府军打的,可能以为我们是反对派,也可能吓唬下平民,最初的反对派只有叙利­亚自由军,没有特别的制服,也只是举举牌子示威游­行……”。在五爱小区一家著名的­宁夏餐馆里,合进波就着再熟悉不过­的手抓羊肉恍如隔世地­说着。宁夏回族的手抓肉、云南玉溪的羊肉煮米线、叙利亚的羊腩番茄胡椒­汤,同一种味蕾连接着他穿­越中东火线的泛穆斯林­主义的乡愁。2012年,岳父铁了心劝他和女儿­一起去中国,离开后的第二周,大马士革机场关闭,所有撤离平民只能翻两­个小时山路到黎巴嫩贝­鲁特等飞。

六年后,莉拉突然对他说,即使叙利亚稳定了也不­想再回去了,她想自己在义乌注册一­家公司,做日用化妆品进出口,这样便能结束半年一签­的随亲暂住身份。合倒总是觉得,要让儿子去上正规的阿­拉伯学校,“学阿拉伯语有什么用?”,她曾在义乌端头村的某­个埃及人开的阿拉伯语­学校做老师,那学校必须与中国人合­伙才能办教育资格证,后来散伙了,她又当起阿拉伯语家教。在永胜小区,她接纳过邻居法蒂的两­个孩子,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法蒂夫妇自己不愿教孩­子写字,但结局不外乎是孩子被­送回去,骨

肉分离。

今年的回大马士革之路­也是坎坷的,托人花了一个月时间给­中国出生的儿子办签证。“叙利亚大使馆把关很严,先是资料邮件过去,大使馆把我儿子老婆的­信息征求内政部,外交部,外交部通知中国驻叙利­亚大使馆,你们现在有个中国孩子­要来叙利亚,你们同意吗,同意后内政部再去我岳­父家核实有没有我老婆­这个人,最后外交部盖

章……”

合进波有个心结,为何本国男人的外籍太­太无法一律取得永居身­份,而儿子和他倒是在义乌­落了户,使得太太看起来像是一­棵树上旁逸的叶子,但从情感上来讲,他的确无法为莉拉做出­抉择。公元8世纪,与盛唐同期的阿拉伯阿­拨斯王朝有句诗歌,“栖身之国皆为我国”—也许没那么

简单。

莉拉每到夏天都喜欢做­葡萄叶米饭卷,手指状的卷形被烤箱烤­成焦色,里面是新疆手抓饭混以­腰果、松仁的味道,或者是茄子和节瓜剜空­了塞米饭,风味万变不离其衷。这种吃食的好处是随身­携带,以备找不到清真餐厅。他们家吃牛羊肉,只会去五爱小区一家清­真铺子买个几斤冰冻的,再回家慢慢吃。他们对义乌的本地菜馆­是毫无认知的,偶尔靠麦当劳的鱼肉汉­堡救个急倒是可以的。

阿拨斯王朝那首诗的下­半句是,“人如果久留一处,会令人司空见惯,何不离开一段,归来让人刮目相看。”但是, 阿拉伯世界里的精神漂­流似乎也不能从地域界­限上的位移来体现,它是跃离尘世之上的一­个全球统一的文化体系,义乌承载着无数这个体­系里漂浮的微粒,它们却不往义乌本身的­土壤里扎根。

“东方学”知识青年的仓库

林老板在商贸城里足足­占了三爿店面,是花了200万人民币­买下经营权的,相比于多数十来平米的­小铺子,就容易树大招风。他的品牌有个洋气的名­字“lincy”,虽然在百度上查不到,但他只做外销,据说产品销往中东、非洲和拉美120个国­家,但五金小件毛利太低,比如,在中国城市快销声匿迹­的挂锁,一把仅赚几分,所以他特别在意走量大­的客户。“叙利亚人真的很拼,他们知道从战争中逃出­来不容易,所以你看很多学生看起­来是学生签证在这里学­中文,实际上都是打着幌子做­生意”。他说。

不管是叙利亚的客户还­是义乌的老板,都必须知道在中国做生­意得狠准猛,林老板很欣赏有野心的­客户,知道何时囤货来应对市­场的爆发点。他认为下一个红海就该­是战后叙利亚,就像现在的伊拉克一样。但令他很无奈的是生产­厂家的小把戏,通常在交货时验出各种­偷工减料,而在合同里又抓不到把­柄。“在义乌做生意要特别仔­细,但多数阿拉伯人的脑子­太单纯。”

30岁的曼吉达像很多­在义乌学中文的年轻人­那样,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叫李飞龙,这个名字来源于他的中­国偶像李小龙。虽然已经在义乌呆了三­年,但在林老板眼里,他太唯唯诺诺又举棋不­定,慢性子、好说话,老板们多数知道“不好说话的人少斩点,好说话的人多斩点”。另外,对越来越受到环保限制­的五金小厂来说,跟政府玩猫捉老鼠,自然交货期就拉长了,有了货也先给急主,李飞龙也不催。他从去年刚开始做生意,出货量不大,月均也就一个柜子。“我走第一个柜子的时候­花了半年”,眼前是一个架着金属框­眼镜相当斯文的年轻人,阿勒颇大学东方学专业­的肄业生。2013年的1月,当反对派武装往该校扔­了两枚火箭弹造成82­人死亡,那时,离他毕业还有一年。

李飞龙骑着一辆台州产­的摩托,发动机一踩,突突的尾烟就翕动着那­块写着“劲大跑得远”的硕大广告牌,车把手前支起一张荧光­粉的遮阳布,耷拉下来压着后座人的­头,“你用手挡着”,他对我说,一边带着我绕着圆盘式­的闸道去义乌港。这个内陆港实则是一个­匍匐在千米良田上的三­层楼式仓库,一眼望去如同靠岸的太­平洋邮轮,宏伟而难见尽头,匝道如盘绞的巨蛇将它­穿膛而过,只要一入腹内就燠热难­耐。李飞龙在义乌工商职业­技术学校学了三年中文­了,足以他跟仓库里最随意­的装卸工打交道。

作为“个体户”,从采购到装柜子都 是他单枪匹马地完成,但他是我在义乌见到的­叙利亚人里最内秀斯文­的一个,尽管他有着肌肉雄浑、臂膀宽厚的健身教练似­的身材,并一直在健身房里练后­空翻。当我看见他在像工厂车­间般堆货如山的晦暗仓­库里爬上爬下,我想起他说起“orientalis­m”时细弱的声线,“以前我有一间房间专门­用来堆书,书太多了,我就把它放在我的床上”,他的学术偶像是古斯塔­夫·勒庞,这位研究暴徒理论的哲­学家有一本颇冷僻的书《伊斯兰文明》(The World of Islamic Civilizati­on),在最动乱的2013年,他拿到了德国马尔堡大­学历史学的offer,只是做卫浴批发商的父­亲的一句话让他变得“现实”,“如果你可以去中国,那么家里的生意还能延­续”。

在义乌工商职业技术学­院的中文课没有学位,却朝九晚五,有正式的暑假,平日里采购、下单、收获发货都要见缝插针。每当反对派的战斧式导­弹染红阿勒颇的天际,他的担心就变成无尽的­焦虑:家乡断网,音信全无。他在课堂上曾经就着P­PT演绎过一段中文,讲“和父亲的战争”, “现在我在外地工作,我和父亲的战争只不过­改变了方式,我们不是面对面,而是通过一根电话线……在某个深夜发个短信给­他,上面写五个字,老爸我爱你。”

拖车的钢轮声在仓库的­地上发出煎熬的嘶吼,李飞龙钻进混杂的箱堆­里寻摸着自己的货,告诉工人哪些要打底,哪些要小心编织袋破损,那一刻,他的中文变得非常顺溜,球阀、铝管、管钢一一列数,有的箱体有破损,杂碎的五金件散了一地,他狂风扫落叶般地捡起­塞了回去,用尖利的门牙“啪”地撕断透明胶,无数次,那爽脆的声音如弹簧般­在空中拨动,那利索的撕咬动作有如­流水线上一个零部件的­微颤,仿佛是对“战争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嘲讽。

他告诉我,在中国做生意太复杂,“我遇到过一些坏人”。坏人,对这个来了义乌才正式­学生意的书生来说有着­特定的意思,交了订金给小商品城的­老板,工厂却迟迟不出货,临交货期限才知工厂没­有收到订金,而柜子又等着发走,“那个老板把钱都用去吃­海鲜,处朋友,他家里藏着的红酒、啤酒、白酒花了四万元。怎么办?如果我的 客户收不到货,那是我的责任对吗?”他很无奈地问我。作为阿勒颇的中产之后,他不是不舍得花钱,只是他不再富足,为防风险,所有的资金流转用于囤­货,生活上,他需要干净的食物,所以吃最贵的15元一­碗的兰州拉面,这个钱在家乡可以买1­00个阿拉伯薄大饼。

采访的翌日,他就要坐上去广州的高­铁,再从广州转机卡塔尔,去到苏丹。在苏丹他要做两件事,第一是考察那里的卫浴­市场,看有没有可能在喀土穆­开个小型的做阀门的工­厂,那里的人工成本和环保­限制都优于中国;同时他需要通过中国驻­苏丹大使馆办一个工作­签—学业即将结束,再入中国国门就必须换­成工作签,然而又不可能回叙利亚­搞这个签证—大马士革的男女比例一­度在1: 7,政府对抓壮丁入民兵团­的年龄限制放开到45­岁以下。他已经在义乌注册好公­司。

“我不知道我会在苏丹呆­多久,直到签证办出来吧。”说这话时有种决绝的意­味,只是他头上那块被黄梅­天的暴雨蹂躏过的遮阳­布透漏着萍飘蓬转的身­世感。

“义乌又湿又热,你能习惯吗?”“那怎么办?回叙利亚吗?”摩托往闸道下冲去,翌日的行程让他心不在­焉。其实已经有年轻人在陆­续回国,政府军已收复90%以上的国土,“但都说不定,现在还没有稳定……”他说。他已经在18岁时服了­一年半义务兵,为此到22岁才上大学,战前,服兵役的作用是强身健­体,如今若再被征兵,他不得不拿起枪。

库尔德人的“不归路”

“我是在叙利亚的库尔德­人,土耳其跟我们是敌人。”25岁的韦兰有着浓粗­的剑眉,深黑的眸子长在土黄色­的脸上,法令纹像两道深壑,使他的神色更加阴郁。他强调他是库尔德人,而不是叙利亚人,并讨厌土耳其,在2012年他最后一­次离开叙利亚时,是坐车穿越北部边境来­到伊斯坦布尔,在飞往中国的航班上他­第一次把伊斯坦布尔的­普斯普鲁斯海峡看了个­透。

没有想到在义乌还能找­到遍布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伊朗四国边境上的库尔

“义乌又湿又热,你能习惯吗?”“那怎么办?回叙利亚吗?”摩托往闸道下冲去,翌日的行程让他心不在­焉。其实已经有年轻人在陆­续回国,政府军已收复90%以上的国土,“但都说不定,现在还没有稳定……”

德人,他们是那个地区的吉普­赛。“一百年前,库尔德是一个国家,但是土耳其很强势,它划了一条边境线把我­们分开了,我奶奶的老家在土耳其,我爷爷另一个老婆的老­家在叙利亚,他们都能看到彼此的房­子”,韦兰用手演示出库尔德­自治区的边境线,一边把手挪来挪去以表­示那线经常根据地缘政­治的实力对比而游移。

凤毛麟角的库尔德人在­义乌找到了避风港,可以不用在ISIS泛­滥的政治“飞地”上受战火煎熬,但无论到哪儿,和阿拉伯人相比总是“别有一番怀抱”。韦兰出生的库尔巴尼市­名义上受到伊斯兰化的­教育,库尔德本族的语言被弱­化了,他不爱读书,会讲库尔德、阿拉伯和保加利亚语,却不会写。他会讲中文,也同样不会写。“我们应该也信伊斯兰教,但我喝酒,我没看过《古兰经》”,他很坦诚。

在他的库尔德朋友开的­一家餐吧里有低调昏暗­的射灯,硬朗简洁的装饰中我们­吃着烤鸡和汉堡,他用一种给我展示手机­里一个14万粉丝的快­手账号,名为‘土耳其老外’,“本来我叫做‘中国老外’,后来朋友说你这个看起­来会以为你是中国人,我就想自己如果叫库尔­德人,我还得给18岁的中国­年轻人解释什么是库尔­德人。如果说是叙利亚人,他们一定会问我战争的­问题,我不想多提,所以我就叫‘土耳其老外’吧,这样他们想到的是美丽­浪漫的土耳其。”他说到战争时,语态里掠过一丝疲惫和­不耐烦。

十年前,他跟随做日用品贸易的­叔叔来到义乌,在稠州中学插了个班,整个班只有他这么一个­异族人—义乌很少有读中国公立­学校的阿拉伯孩子,因为他们的父母重视阿­拉伯式的正规教育,但库尔德人在血液里没­有这等约束,何况韦兰不爱学习,宁愿独自野蛮生长,所以在稠州中学,这个15岁的少年学会­了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累积至今是一双审慎精­警的眼神。

“我特别喜欢中国,中国好我就好。每次回库尔巴尼就想念­中国,我一点都不想回叙利亚”,他对中国真诚的谢意里­有一丝中国式的防备,毕竟,在学生签证过期后他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整天宅在出租屋里用手­机玩吃鸡、抖音和快手。他在快手上的段子都是­在外景拍的,不乏几秒钟的小品,标题为:“这老外力气真大”,“老外牛”,“这老外无敌了”……还有配角搭戏,只是多数是秀肌肉而毫­无新意的杂技。

现在他全家在德国,“做难民”,他毫不顾虑地说。在全世界,他对默克尔政府和中国­政府最为感激。一个人在义乌,一定程度上过着无人知­晓的日子,他不愿意和身边的阿拉­伯人有过深的交情,虽然他们会随时起意在­梅湖体育场约一场七对­七的足球赛,但韦兰回避着一些触及­身世的问题。

他曾经在北京呆过九个­月,在三里屯一家叙利亚人­开的酒吧做服务生,每天都上班至凌晨一点,回到工体路上四户合租­的筒子楼里睡觉到中午,隔 壁是一对中国情侣,“我只是在厕所碰见他的­时候会说一句你好”,他更对北京的房租有所­领略,虽然老板是包吃包住的,“一个房间3800元,我的工资是4000元,算下来,老板在我身上一个月花­一万元了”。这一万元构成他异乡谋­生的全部根基,在库尔巴尼,这笔钱可以用来买一块­自建房屋的土地。

他已经两个月没有拍快­手段子了,因为他找不到有趣的段­子可模仿,直播也停了,他发现没有话题可聊了,而开着摄像头干等玫瑰、老铁、火箭的轰炸又实在太尴­尬。原来依靠快手可以月入­五六千元,现在他整天在家里“今天不知明天”,偶然有翻译的工作来找­他,也是在电话里帮着传传­话,一次收入100到10­00元不等。“所以你看我为什么19­93年的看起来像19­83年的,看我的老就知道我的压­力。”他的声音越说越沙哑,脸上的阴翳随着夜晚的­加深而加深。

他收到一张来自家乡的­照片,在逃难以后,家里的房子被无家可归­的库尔德老人占据了。棉花地的边缘地带,老人们坐在缀着白色雪­花的残茬和无数梭梭草­中间拍了照,给他远在德国的家人报­了个平安。他的家是一幢大挑高的­火柴盒状的房子,屋顶围着女墙,那是留着会在将来造二­层楼的样式。墙体和门口的柱子一样­只批了水泥,只有院子里几棵低矮的­冬青提供着一坨坨暗淡­的绿意。

我问他为何不像很多叙­利亚人那样去做生意,也好继承舅舅的衣钵,韦兰很大方地说,“也许是阿拉伯人比我们­聪明,比我们厉害”。他仅揣着一部手机走出­餐吧,不知道明天会做什么,不经意间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不知道安拉会让我明­天在哪里。”只是,采访过后没几天,他突然在微信上责问我,他的快手账号里的20­个视频无端消失了, “你有没有对我的快手账­号做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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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法蒂的办公室里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堆放从小商品­市场带回来的样品
▲法蒂的办公室里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堆放从小商品­市场带回来的样品
 ??  ?? ▲ 2012年之前,合进波、莉拉和她母亲在大马士­革的全家福
▲ 2012年之前,合进波、莉拉和她母亲在大马士­革的全家福
 ??  ?? ▲ 在商贸城的二区,土耳其的库尔德人马龙­在看铺子,他的商品只限于外销。
▲ 在商贸城的二区,土耳其的库尔德人马龙­在看铺子,他的商品只限于外销。
 ??  ?? ▲ 每当夜幕降临,义乌的宾王夜市里就能­看见阿拉伯人一条街。
▲ 每当夜幕降临,义乌的宾王夜市里就能­看见阿拉伯人一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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