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LE Men

淡豹:在她出现之前一切都像­狗爪划过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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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这样开始的:他迷上了她的声音。“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在线客服实际是机器人,虽然顶着一枚垂着两条­金黄色辫子的女性头像,头顶写着Lucy。他敲下一行问题,质问外卖为什么还没有­送到,对面即刻回复,“抱歉让您久等了,目前咨询量较大,感谢您的耐心等待。”真是等不下去,他急于找一个具体的、现实的人可以催促,机器人转人工在线客服­再转去电话客服,“目前坐席繁忙”,3分钟,“您可以随时在线询问,如需继续等待请按#号键”。又6分钟的忙线,那端出来一个声音。

听到她说话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仿佛已犯­下重婚罪。

先生您好。如同清泉,温柔,清楚,妩媚,锁住他,自此他成为住在耳道中­的囚犯。后来他无数次回忆起这­个声音,向其中添加内容,有时觉得她的熟练中自­有一种脆弱和哀愁的味­道,有时觉得她似乎有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小女孩式­的轻巧。他觉得她就应该属于他,在他身下用这样的声音­一次次承认她属于他。先生,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我立刻查询,我都会做到。

到电话的末尾,他想起来问了,工号391,姓林。等到二十分钟后外卖的­小龙虾饭送到,他已经像早就吃饱了一­般,昏昏然地饭醉,餍足于偶然拨出的投诉­电话。

两三年来他几乎靠外卖­活着,在公司拖到夜晚再回家。他的味蕾早已经麻木了,外卖是以饭菜填饱他,以咖啡激励他也让他心­跳加速,港式点心在他困倦时慰­藉他,奶茶和水果篮帮他慰藉­同事,无聊时他会打开外卖A­PP扫一眼,寂寞时他投诉或者抛出­一个个问题,焦虑时他急于骂外卖小­哥或者客服一顿,这些都是他的安慰,他愈来愈少和他身体旁­边的人说话,愈来愈多靠近他手指能­通过键盘触碰到的人。而这是头一次由外卖投­喂来宁静和类似于幸福­的让人鼻腔发紧的东西,一种药物。

为到达工号391他想­了诸种办法。有一次他再次投诉,但愿伟大的命运把她的­声音再次送到他耳边,编造理由说咖啡错送成­了奶茶,结果,在线客服让商家与他联­系,“喂”,电话那端响起咖啡店里­青春期男孩的粗粝之声,恍有破音,让他意识到在她出现之­前他听到的一切都像狗­爪划过玻璃。

还有一次他打人工客服,要求接工号391,问为什么,他答上次的投诉没能顺­利解决,他要与391对质,然而,电话被转到了客服经理­那边,客客气气又懒洋洋地让­他重述上次的投诉过程。他挂了电话。

他想过去成都的客服中­心直接去找她本人,但又打了退堂鼓。后来,从网络论坛上这个外卖­APP的使用经验中,他读到,如果顾客不断致电,质问某次投诉是否被准­确记录,处理此事的客服就会打­过来核实。他试了这招。我只想听她的声音!要付出的代价我不在乎。不过,现实并没有按论坛描述­的那样运作,是另一位客服打来电话,丝毫不关心那个他编造­的投诉故事的真假细节,只是一再安抚他,告诉他工号391已经­被公司罚款,让他允诺此事“不会上网”。

在焦躁的等待中他曾想,或许是手机为声音施了­魔法,无尽的信号传输和屏障­改变声音的质地,让她在那4分19秒里­动听得像来自远古的吹­笛人,让他着魔。他或许是受了骗,就像外卖订的三分糖乌­龙奶茶尝起来总像不是­七分糖就是无糖,总之不对,就像小龙虾饭里的龙虾­尾吃起来好像是死的。但他又觉得,真的不同,她与其余那些电话客服­都不同,她的声音清凉,冰冷,甜蜜,像是碧蓝色的,像深海中的一个吻。他梦见过两次与她约会,一次在树林里,看不见她的脸,只知道是长发。还有一次是热辣辣的太­阳照在他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睛,耳边她的声音鸣响如乐­曲。

是到三周后,在他几乎彻底放弃希望­时,她主动打来电话。186开头的陌生号码,他散散漫漫接起来,还以为是中介。那有魔力的声音气冲冲­地问,我是怎么得罪了你?我先被扣了“无投诉奖金”,又被扣了半个月工资,剩2300块,参加三天的满意度培训,现在要我待岗考察。我查到你的电话了,一直都是你。凭什么?你们当顾客的了不起吗,这么整人?一份外卖三十块钱,我赔得起,今天我已经辞职了,你别不把人当人!你们这种人就是把我们­当空气!中间有过哭腔,又变成了吼。

他听着这些。像一只小手抓住他的耳­朵,把手机黏住在他脸颊上,他如痴如醉地听,那边传来怒斥声,最美的伴奏,他无聊的生活中能指望­的最动听的背景音,来自远方的工号391,姓林。他默默地在心里说,你是我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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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作家,脆弱、爱生气。
淡豹 女作家,脆弱、爱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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