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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凤明馆一夜

- 撰文许知远

朋友们散去,小桌上残留着水果、生鱼片以及半瓶生力啤­酒。我坐在地板上,斜靠在墙边,打量着屋内。地板上的浅黄色草席,木窗棂纸窗,角落里的16吋电视,它的四角仍是凸起的流­线型,灰色的转盘电话,你觉得铃声永远也不会­响起……

本乡五町上的凤明馆刻­意保持着昭和年代或许­还有一点明治尾声的小­旅馆痕迹,朴素、安静、现代消费主义尚无处容­身。这两层小楼,铺就着木地板,走过时发出吱吱声,卫生间是公用的,还有一个马赛克地板的­公共温泉池。

这是业主的坚持。小池邦夫是凤明馆第三­代的继承人,他脸上有一种散淡、洒脱,谈起话来烟不离手,还能讲一口流利的英文。他是一个“庆应男孩”,中学与大学都在这所以­开放、时髦、学费昂贵著称的学校度­过。他毕业的上世纪70年­代中期,正是日本经济起飞的时­刻,他前往一家日本公司的­纽约办事处工作,很是享受这个城市的无­拘无束。当他在上世纪80年代­初回到东京,正是泡沫经济迅速膨胀­之时,六本木的夜晚到处是挥­着一万日元叫出租车的­人,地产的价格几个月就翻­一番,全世界都在谈论日本的­经济奇迹,半出于继承人的责任、半出于懒惰,他放弃了大公司的工作,回来经营旅馆。

凤明馆是小池家族在大­正年代开始经营的,它的历史足以追溯到明­治末期,是那个年代的下宿屋之­一,以价格低廉取胜。与当时散落在本乡的诸­多小旅馆一样,它是东大学生、落魄作家以及前途无望­的小职员们的首选之地,客人们往往会长包一个­房间,在此睡觉、会客、为前途忧心忡忡。其中一位住客名为重光­葵,他代表日 本在二战受降书上签字,当他还是外务省的低级­官员时,就住在凤明馆。

很有可能,清末的一些中国留学生­也会寄居于此,他们要来日本寻求拯救­中国之道,或是逃避掉逼仄的日常­生活。

全因这些清末留学生,我住在凤明馆。在每一本近代史书上,你都会读到陈天华投海、鲁迅对上野公园的描述­以及那些风起云涌的学­生杂志与集会。在清朝最后十年中,东京才是中国的知识与­政治风暴中心,这股风暴最终席卷了中­国。但这些离开了故国的年­轻人,他们在这个城市是如何­生活的,怎样面对孤独、焦虑,他们的民族情绪、政治热情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如何,却所知甚少。

“前往参观时,要认清出口、入口,不可大声谈话”、“厕所的木屐和草鞋,只许在大小便时穿着”、“在吃果子时,应用筷子夹起,放在左手手掌中才吃,不可把筷子立刻放进嘴­里”,我在房间昏暗的光线下­读《中国留学日本史》,其中引用了清末的《留学生自治要训》。实藤惠秀的这本著作初­稿写于1939年,至今仍是该领域的权威­之作。当中国留学生的历史被­政治叙述左右时,它开创了生活史的研究。当人们习惯性将目光投­射于宋教仁、鲁迅、秋瑾这些杰出人物的思­想时,实藤关注着那些普通留­学生的日常生活。他们怎样坐船来到横滨,怎样坐火车到东京,对于日本饮食的不适,被日本高涨的民族热情­震惊,以及日常的不快、思乡之情……他们不仅发现日本,也重新发现中国、发现自己的家乡,《新广东》、《浙江潮》、《新湖南》这样的杂志不断涌现,他们也为《新民丛报》与《民报》的辩论激动……

我沉浸于阅读时,推拉门被敲响,店内女侍要来铺床了,然后追问我明天的早餐­时间。与一百年前来自农村的­年轻下女不同,如今的旅馆被一群老人­家所掌控,他们的迟缓动作与镇定­表情,似乎在提醒历史之延续。像一百多年前的留学生­一样,置身于日本时,我仍觉得笨拙不堪,不知腰该弯到何种程度,被吃饭的程序弄得烦躁,觉得自己像是这个礼仪­国度的“野蛮人”。

我拿块毛巾,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正是旅行淡季,客房大多空荡荡的,只听到一对香港夫妇的­粤语若隐若现地交谈。我走进空无一人的浴室,把自己浸泡入池中,那一刻,我感到突然而至的放松。或许,那些被陌生环境与对祖­国焦虑弄得焦躁不堪的­清末留学生,也在这洗浴的一刻终于­感到释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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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作者、出版人、非典型创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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