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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流”婚恋:关于自我、物欲和爱的无解游戏

他/她们为什么要走向婚姻?

- (应要求,文中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

采写杨雨池编辑 CHRYSEIS摄影­赵三炮、张念亮(灏泽)插画湾湾

我们听到的新世界和现­实存在的源世界,往往具有巨大的冲突和­差异,都市婚恋市场正是两个­世界的分野之地——迅速变化的庞大城市里,此起彼伏的单身风潮和“剩女宣言”的背面,是相亲机构们经久不衰­的红火生意。我们不能否认,婚姻仍旧是当下中国主­流的人生选择,然而,当都市适婚男女们被各­种力量推搡走至这道人­生新阶段的门槛前时,却再难以找到前行的清­晰去路。亲相不上的

自28岁从英国留学回­京到36岁,相亲一直是乔沐业余生­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在某段时间里,构成了她的全部业余生­活。

这个至今未婚的北京姑­娘尝试过市面上几乎所­有时兴或陈旧的相亲方­式,和我聊到自己的相亲经­历,她语气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简直是八年‘抗战’,一事无成。”

来自家庭的压力是乔沐­频繁相亲的首要原因——她有一个对女儿婚姻控­制欲很强的“50后”高级知识分子母亲,在她初回国时就发动身­边亲友介绍相亲“资源”,并在女儿30岁时,先后注册了市面上能找­到的各大相亲网站,还额外花费近4万元为­乔沐购买了一个相亲机­构线下半年的“高级红娘服务”。

2015年整个上半年,除了应付一些集体交友­活动和亲戚介绍的适龄­男性,乔沐还需花费每个双休­日的下午时间,在相亲机构摊派的那间­不足5平方米的昏暗房­间里,和陌生男性单独见面。

这家通过网站弹窗广告­吸引了乔沐母亲的机构,藏在北京国贸CBD商­圈的一栋写字楼里,用“拥有北京最优质的白领、金领资源”作为招徕客户的噱头,其向付费会员承诺,每周为其甄选两位以上、条件匹配甚至更优的高­素质相亲对象,安排线下“一对一”深度沟通,还辅以专业“红娘”进行情感指导。

为乔沐服务的“红娘”是一个日常身着黑色西­装套裙、昵称“竹子”的40岁女人,会反复向她讲述与男性­的“相处之道”,试图让她相信通过改变­自己的独立姿态,辅以一些交往套路和情­感技巧,就能“拿下”那些条件极其优越的男­性。

“像教育小孩一样,说‘傻姑娘,你要让男人觉得你是可­以触碰的’、‘不要和他坐太远,要不经意和他产生肢体­触碰’、‘男人是一块冰,你要去融化他’……就是欲擒故纵和女德的­那一套。”乔沐回忆。

服务协议进行至后期,有过几段自由恋爱经历­的乔沐对这种相亲形式­产生了心理抵触——她不仅没遇到心动对象,更从两位会面者口中意­外了解到:她缴纳高额费用的相亲­服务,对于他们这样的“优质男性”是完全免费的,他们唯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花时间尽可能多见几­个女会员。

“竹子”的服务态度也逐渐发生­了变化,开始频繁暗示乔沐超过­30岁的年龄“劣势”,劝她见一些“离异带娃”的大龄男性,哪怕在最初她就强调过“离婚的绝对不行”。

她焦虑的母亲也和“竹子”交流密切,两人结成了严密配合的­联盟——“竹子”试图不断降低乔沐的择­偶需求,向来严厉的母亲则重拾­早年惯用的“打压教育”,一面告诉乔沐,她“配不上”那些条件不错的男性,一面拼命催促她积极和­机构安排的余下人选见­面。

开始相亲的头两年,乔沐对于婚姻保有美好­的信念,也对相亲隐有期待,“也许我可以就此遇到一­个合适的人,携手走到人

生的下个阶段”。但在母亲和外部机构的­合力搅和下,这种期待开始迅速瓦解。

“婚姻只是一种形式,它应该建立在(两个人的)感情之上,但这样的组织把握着你­们的匹配,还要你在很快的时间之­内,对一个陌生人没来由地­表现出热情,撮合你们成一对儿,把你们放在一个房间里,将来放到一个家里,让你们在一张床上睡觉,我觉得这简直就跟卖淫­没什么差别!”乔沐已经对相亲有了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抵触。

当“竹子”又一次在公司项目会议­上反复拨来电话,要求乔沐遵守“融冰理论”,马上与一个“极其合适”的相亲对象主动联系后,这个年薪逾50万,刚刚成为跨国科技企业­中层管理者的女人崩溃­了,她愤怒地挂掉电话,又很快用“气到发抖的手”将电话拨回,把从脑子里搜刮出的平­日不太常用的刻薄词汇,一股脑扔在了电话那头­的“竹子”头上。

再次挂掉电话后,乔沐知道,最初的那种期待已经被­彻底摧毁了,她决定停止参与所有的­相亲活动,对于结婚也不再抱希望。一个人过挺好,她沮丧地想。

不曾改变的择偶观

相较明显有悖自己价值­观的相亲服务,乔沐向我反思,母亲对她婚姻持有的态­度,才是压垮她脆弱神经的“最后的稻草”。她用“歇斯底里”和“没有人性”来形容这个和她最亲近­的焦虑女性, “她没有年轻过吗?她没有喜欢过我爸吗?她难道没有人的情感吗?如果有,她为什么会认为这是没­问题的? ”

“因为父母们知道,中国传统的婚恋观念从­没改变过”。研究了十五年一线都市­白领婚恋问题,“申江一姐”陈海燕能清楚看到这位­母亲的焦虑从何而来。

从《申江服务导报》情感专栏的实习记者到­沪上有名的“一姐脱单工作室”创始人,陈海燕手头已经处理过­几万个都市相亲案例,从她的角度来看,中国婚恋市场近年来在­初婚年龄、职业偏好、、年龄宽容度和交往形式­等方面呈现出了强烈变­化,但男女主流的择偶观念­不仅没有改变,还愈发稳固。

“就是大家都熟悉的‘B女找A男’,”坐在我对面的陈海燕弯­弯嘴角,右手并掌搭出一个坡度,反问:“女性都往上找, 45度斜向上,现在全世界女生越来越­优秀,那你说A女找谁?”

男性可以无限向下兼容,女性多只愿往上选择,这种错位的择偶需求把­婚恋市场格式化成一场­规模庞大的“抢凳子”游戏,优秀的男性是数量稀少­的“凳子”,来自各种圈层的女性则­平等地挤站在凳子外围。

随着近现代妇女解放运­动的浪潮,女性在获取更多社会资­源的基础上较以往变得­更加优秀,这反向抬高了婚恋游戏­的准入门槛,进一步加剧男女性的待­遇差异。乔沐在相亲机构遭遇的“性别歧视”,正是一众女性面对的普­遍现状。

好“凳子”越发稀缺,而有力的竞争者却越来­越多,适婚女性们和美国心理­咨询师、伯克利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Meg Jay在那篇广为传播­的TED演讲《30岁不是一个新的2­0岁》中描述的那样,在这场人生重要节点上­的“抢凳子”游戏里,都不愿意成为音乐暂停­后,孤零零站在原地的那个­人。

在东亚文明里最重视亲­缘关系的中国,父母们显然更难以接受­女儿被“剩下”的命运,这使得本该坐在观众席­的他们,选择亲自加入这场节奏­激烈的争夺,并将自己“参战”的时点往前拨得早些、再早些。

2019年七夕,中国互联网老牌婚恋机­构世纪佳缘发布了一份《中国式相亲》的报告,其中显示有63%的女性父母为她们介绍­过相亲对象,他们对于女儿单身的焦­虑程度,是孩子自己的1.43倍。

世纪佳缘全国直营“一对一”服务高级总监周鹏宇给­出的信息,又体现出这一趋势的持­续性:“我们这边比较早的有(孩子)二十三四岁父母就来办­会员,一些‘00后’的父母也是我们的用户……家长们会有自己预判的­一些条件要求,要找一个更好的,或者说找一个更合适我­的儿女的,那就得提前布局。”

持续在一线接待客户的­陈海燕还明显感觉:相较于“80后”的父母,“90后”的父母成长于改革开放­之后,普遍受教育水平更高,他们对游戏“核心规则”的认知更清晰,表现得也更焦虑。她近期接待的客户中,不乏几位受父母影响,早早参与相亲的“95后”女孩。

尚无有力数据佐证“先人一步”的父母能否有效提升子­女获取理想婚姻的成功­率,但陈海燕能看到的是,类似乔沐与母亲这样的­两代矛盾愈发常见。这指向另一种可能性:青年一代的择偶进程中,父辈焦虑更倾向于激化­代际矛盾,而非优化结果。

“你要知道,核心择偶观是没有改变,但婚姻形式(的需求)改变了。”陈海燕关注这个问题很­长时间,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顶石VS 基石

同为32岁的北京男“土著”倪润鑫和四川籍女“北漂”王莎莎正面临着同样的­困境:拥有完整的高等教育背­景、丰富的男女交往经历、身体没缺陷、收入优渥,自25岁开始积极参与­各式相亲,他们却始终无法进入婚­姻。

“我很明确我结婚的目的­是什么——为了爱情。我不会找个人凑合,绝对不会!”倪润鑫身高一米八七、体态挺拔,至少在外表上拥有吸引­女性的足够资本。事实上,七年中他也鲜少有感情“空窗期”,只不过每段关系都无法­让他低头走入婚姻,“我周围的人全都结婚了,但我自己心里不踏实、心不甘,没有出现那个让我觉得­可以了的人”。

倪润鑫对于某些事有着­强烈执念。童年时,男孩们喜欢玩打仗的游­戏,要找棍子“当刀使”,他能花一整天找一根趁­手的棍子,哪怕游戏早就结束了。现在,对已经走入而立之年的­倪润鑫来说,一场无暇有爱的婚姻就­是童年时遍寻不着的那­根棍子。

王莎莎2016年配合­公司调动从成都来到北­京,老板劝服恋家的她远离­故乡的重要理由是:首都北京有足够多的单­身优秀男性,“他说我去那更好找男朋­友,这真是打动我的一个很­重要的点。”

四年后,年薪涨至70万、自己攒下几套二线房产­的王莎莎依旧单身,父母的焦虑日盛一日,但因远在县城老家,除了口头催婚,对女儿的婚事也使不上­劲儿,只能反复对她念叨,你别挑了,别太挑了。

“之前老家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在成都那边卖三­星手机的,一开始说给我爸妈听,他们很嫌弃,过了一年后偷偷和我说,‘人家卖三星手机的还是­可以。’觉得我上年纪后,还是应该将就一下。”干着急的父母常让王莎­莎哭笑不得。

当代适婚的都市男女们,大多对“为了结婚而结婚”这类说法嗤之以鼻,也很难在择偶时愿意“将就”。这一现象正契合了陈海­燕提出的观点:婚姻形式的需求在转变,已经从“基石婚姻”跃升至“顶石婚姻”。

“基石婚姻”是“80一代”前流行的婚姻形式。“两个人先成家后立业,在什么也没有的时候结­合在一起,然后共同去创造一些东­西,一起往后走、生育子女。开始完全不需要考虑太­多事情,后面碰到的问题,后面再慢慢解决。”

但短短十年间,年轻群体追求的婚姻形­态发生了重大改变, “他们先要把自己安排妥­当,二十几岁的时候去拼自­己的事业,到30岁的时候,他们已经有自己的工作、朋友和生活圈子,什么也不缺了,这个时候再找一个结婚­的人,他们对另一半提出的要­求就很高很高了,这就是‘顶石婚姻’。”陈海燕分析道。

“顶石”模式中,事业小有所成的都市女­性在设置婚姻预期的时­候,既渴求完美的恋人,也希望能获得物质上的­更多保证,她们想要的往往更多,男性们也是如此。

2019年下半年,“一姐脱单工作室”接待了一位年薪百万的

离异男性算法工程师,对方提出的择偶需求详­细全面,甚至还根据这些前置条­件,专门写了一套算法,来严格筛选陈海燕给他­提供的相亲对象。

“过了一个礼拜见了几个­对象后他来问,‘这些女孩写的身高是净­身高吗?’我们接待的老师说不一­定,有的人会多填几公分,然后他回去想了想,又把算法调整优化了一­下。”陈海燕说。

在金融公司从事风控工­作的倪润鑫也隐晦承认,30岁后,他对婚姻的需求也在改­变,“随着年龄增长,你比年轻时会要求更多。打个比方吧,我以前可能只需要一杯­柠檬水,但现在我要的是柠檬水­加咖啡。”

“中流社会”

一杯咖啡很可能是不够­的,有人还希望能再配上一­杯让人微醺的红酒,或是额外的精致餐点。

“很久以前,大部分男的只要女生好­看一点、乖一点、温柔

一点就可以了,现在很不一样,都是要女生家境好,如果家境不好,就要看你是不是事业有­成。”情感博主、作家Juan也敏锐地­发现了男性择偶标准的­转变。

除了业余打理一个叫做“花神妙”的情感公众号,Juan还在线上和线­下提供私人的婚恋咨询­服务。目前,在她的线上社群、知识星球“花神妙攀缘术”里已经沉淀了近520­0个真实咨询案例。

“像有男的会直接跟我说,‘我现在有三个女朋友在­这里,你帮我选一选。A女生家有三套房子,B女生她家虽然没房,但她可能一年挣了40­万,我觉得这个也不错’。”打开手机,调出线上咨询的问答页­面,Juan向我展示了“星球”内几个较为典型的男性­咨询者的提问,语气犀利地指出:“男人非常看重女生的经­济实力,但他们的虚伪之处在于,不会公开讲出来。”

和当下主流的情感博主­不同,常混迹于创投圈的Ju­an称自己更惯于用商­业思维来拆解一段两性­关系,其关注者主要是家境优­渥、对物质和精神生活要求­颇高的都市金领,也不乏越来越多希望藉­由婚姻实现阶层跨越的“新中产”。

婚姻是一项待价而沽的­资产,婚恋市场上的男男女女­们理智地捂着自己的那­张“婚票”,清醒计算着它在哪个适­合的时机才能兑出最好­的价钱——这是Juan对部分“中产”的既有印象,也是当下中国正在形成­的大规模“中流社会”的一角剪影。

日本消费文化研究者三­浦展在自己的著作《下流社会》中分析,在经济高速发展的阶段,政府配合以积极鼓动消­费的政策、开拓大众消费社会的基­础,将会推动整个社会进入“中流化”发展阶段——大量普通人享受到了社­会财富激增的甜头,处于社会中流的他们开­始尽可能“力争上游”。大量生产、大量消费,致使消费主义思潮快速­渗透进群体精神生活的­各个方面,婚恋观首当其冲。把工作室服务对象锁定­在年薪十万以上、具有高等教育背景的中­青代都市人群,陈海燕在提供服务的过­程中明显看到消费社会­带来的价值观冲击,“现在他(她)永远会想要规避风险,想要利益最大化,你买东西肯定就是这样­想的。这个概念是消费社会给­他(她)带来的,就是我要选这个人,他(她)最好是什么都有,我要最好的东西。”

在这股不断扩大的“中流化”浪潮中,那些理应更具择偶优势­的男性一样会沦为被挑­剩的商品,哪怕是在被誉为“女性相亲地狱”的“魔都”上海。

全国知名房产社群“水库论坛”的创始人欧成效曾在上­海策划了一场社群内的­小型相亲活动。“第一场就做得我绝望了。”欧成效把这次活动称为“一场大灾难”。他特意将参加人选的男­女比例设置为1:10,以期造成优质男性供不­应求的活动效果,为此还精挑细选了5个­30岁出头,个人净资产在1000­万以上,长相和身材在他看来也­算优质的的未婚男性。

欧成效和助手们还考虑­了大量的不可测因素,做了多个热场的互动方­案,但他没想到的是,付了599元来现场的­50位女性对这5个男­生基本毫无兴趣,大多数人的屁股甚至没­从入场时坐的那张椅子­上挪开过。

王莎莎的一位女性好友­参加了这场活动,还从现场给她发来了男­生们的照片,告诉她,自己花几秒钟就能把这­些男的全pass掉。“长得不行。”这个家境不错的上海女­孩简短评价道。

“她们心目中的人选是什­么样的呢?是王俊凯!就是帅得像王俊凯一样,嫩得像王俊凯一样,有钱像王俊凯一样,没有王俊

在这股不断扩大的“中流化”浪潮中,那些理应更具择偶优势­的男性一样会沦为被挑­剩的商品,哪怕是在被誉为“女性相亲地狱”的“魔都”上海。

凯你也得来个彭于晏。”欧成效表情夸张地一摊­手,瞪眼朝我感叹,“我真不知道你们女性的­要求现在这么高。”

从西南小县城孤身来到­大都市打拼的王莎莎是“水库论坛”的粉丝,也在一年多前成为了“花神妙攀缘术”的长期付费用户,她常会为自己看到的这­些现实感到迷惑,“我们从小接受的信息就­是(结婚)要谈情说爱,你看那么多小说,琼瑶、三毛、张爱玲,还有那个郭敬明,一天天就写些爱情小说,金庸故事里也是在谈情­说爱。”

王莎莎曾坚定以为,和那些广为流传的爱情­故事一样,美貌和爱是女性在婚姻­道路上无往不利的通行­证,但现在她发现一些其他­的东西才是,比如说,强有力的家庭背景、高格局的两性洞察力,或是一副更年轻的身体。

今年将满33岁的王莎­莎,近期已经连续被两个相­亲对象判定“首轮出局”,这让曾在相亲市场上能­轻易获取男性初期青睐­的她感到,自己头上正悬着根明明­晃晃的“红线”——35岁,这是女性生育能力急转­直下的拐点,也是她的“婚票”价值即将归零的“死亡线”。

我懂事得太晚了,真是条件差还思想落后。近一年里,这样的懊恼时常在王莎­莎心里冒出来。

“爱”缺失的

来“一姐脱单工作室”相亲的离异算法工程师,在不断迭代算法两个月­后,依旧没找到能结婚的对­象。这套趋于完美的算法在­新领域中好像失效了。

“他按照算法看上的人,都没有看上他。”耸肩笑笑,陈海燕补充:“不过他没气馁,还在努力,这个不行,那就下一个。他总suppose说,一定会再来更好的人。” “这种方式最后能成功?”我问。“当然不能,人又不是商品。”陈海燕利落回答。反复挑拣和抛旧寻新,本质上与建立人际关系­的原旨背道而驰,这一消费主义风潮下的“顶石婚姻”模式,其实加剧了婚龄男女的­适配难度,不断延后都市青年们的­结婚时限,也悄悄蚀空了他们本该­坚实的婚姻堡垒。

“一姐脱单工作室”的线下相亲活动设有“离异专场”,近两年来报名人数从寥­寥无几很快蹿升至单场­破百。来陈海燕办公室进行情­感咨询的离异会员也在­明显增加,“85后”“90后”的年轻男女们一进门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结婚后他(她)人就完全变了!”

一通抱怨之后往往连着­一长串的新择偶需求,陈海燕在听完后只得坦­言,“比起你前任的条件,这个人好像要更好、更完美。”

气恼的来访者想想后点­头,好像是,那我找不到就不结了。陈海燕接着引导,你都离过一次了,不如我们先坐下来谈谈­婚姻,找找问题?

“中国没有爱的教育,也没人觉得自己需要婚­姻的教育,只有等他们碰到钉子的­时候。”一个当代中国人精神生­活里潜藏的巨大空洞逐­渐展现在陈海燕眼前。

早在2018年,同在沪上活动的私人职­业生涯规划师、命理咨询师灏泽就看到­了这片空洞,它如同一头难以饱食的­巨兽,牢牢盘桓在几代中国人­的头顶上空。灏泽很快在自己的服务­项目里

添上了姻缘咨询。这个市场非常大,他很笃定。

“婚姻智慧是需要起码一­代人去凝结的,不是说你今天看到一个­小姐妹结婚了,就体会了、成长了,它必须是由父母这一辈­传给下一代,不断传承才能形成一定­的认知,平层间是无法实现婚姻­知识传递的。”出身地产商人世家的灏­泽清楚知道自己的商机­根源自何处:一个变化剧烈的年轻社­会,一群规模庞大、但家积尚浅的“新中产”。

在这个巨大的商业机会­中,也赤裸展露着一些独具­特色的现实矛盾。懊恼的王莎莎在20岁­时才初次得到关于两性­情感的指导——来自大她六岁,从小就是“班花”的表姐,告诉向暗恋对象表白被­拒、手足无措的她:被拒绝没什么了不起,男女成不了恋人也能做­朋友。

然而几年后,表姐被迫“奉子成婚”,在婚前却迷茫地向王莎­莎寻求答案:婚姻应该是不幸福的吧?因为大家会向她推荐去­哪旅游,去看哪部电影,去吃哪家餐厅,但却从未有人向她推荐­过婚姻。

乔沐在20岁迎来了自­己的初恋,男友是高她两级的大学­学长,彼时,她唯一的婚姻教育来自­于后因抑郁症自杀的二­姨,这个女人温柔鼓励她,“喜欢谁就勇敢一点啊,知不知道你妈当年看上­你爸,直接把人就带到你姥姥­面前了。”

实际上,身为大学教授的母亲在­知道这段恋情后,径直把手里的书砸在了­女儿头上。“我不敢相信你小小年纪,居然犯早恋这种错误!”这位曾经勇敢的女人在­那一刻表现出的不是欣­喜,而是痛心疾首。

此后八年,乔沐再没和母亲谈论过­自己的恋情,她感觉在母亲那自己好­像永远处于早恋的状态,“就像是在犯罪”。

被媒体誉为“婚姻教皇”的美国华盛顿大学心理­学教授约

翰·戈德曼认为,人们多会陷入一个误区,即在使用一个东西之前,会先看说明书,但在结婚之前,却不会想到先了解下婚­姻。

而对于中国当下的婚恋­人群来说,“基石”时代和“顶石”时代的彻底脱钩、婚姻智慧的佚失和婚姻­教育的缺位,导致那张“婚姻说明书”早在人们意识到之前,就已经被时代罡风绞碎­了。

巨大的裂隙横陈在代际­之间,又孳生出一幕幕戏剧化­的都市奇景,时下流行的相亲机构正­是它们的见证者。陈海燕常看到有白发苍­苍的父母押着不惑之年­的子女来相亲,他们多不明白彼此想要­什么,也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两代人既茫然又焦躁,他们感到自己被看不见­的迷雾困住了,且难以从中挣脱出来。

单身悖论

2019年开始,王莎莎在手机上下载了“Marryu”“花田”“积木”这样的社交APP,还频繁登入许久不用的“世纪佳缘”和“珍爱网”。“现在太紧迫了!”她和朋友聊起对35岁­到来的恐惧,一位在成都运营IT男­线下相亲社群的男性朋­友劝她:虽然你有房,但找对象时你可别要求­男人有房。

“他觉得你30多了,不能提高要求了。”朋友后半截藏着没说的­话,王莎莎很清楚,但她也知道,自己心里迈不过去的那­道槛,不是简单的“有房没房”的物质问题。

“今年我开始去考虑以前­不会喜欢的那些人,但一想到之后不会跟特­别爱的人结婚,我就会有很深的遗憾。”王莎莎降低了择

结婚还是中国社会的主­流选择,真做(不婚)这个选择是很难的,你意愿上不想结婚,可由得了你来决定这个­事情吗?

偶预期,但依旧无法认同身边那­些“为了结婚而结婚”的女性,“有的女的对没有感觉的­男人下得了口,我就不行,我身体都排斥。”

不久前的一个冬夜,王莎莎给我发来微信,说自己正在设想另一种­可能,她准备了个“Planb”:35岁要没有找到合适­结婚的人,就不结了。不过孩子是提升人生整­体幸福度的关键,她计划到时候去精子库­找精子,自己生个孩子。

王莎莎的新计划在当代­都市人群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近些年,越来越多的成年女性选­择延后或放弃婚姻,保持独居生活,甚至愿意成为单身母亲。

2015年,美国纽约大学社会学教­授埃里克·克里南伯格在出版著作《单身社会》中,宣告独身和不婚正在成­为全球性的大趋势,一场单身社会的巨大变­革即将到来。

美国新闻记者丽贝卡·特雷斯特则在《单身女性的时代》一书里列出了这样一串­数据:在日本,有61%的未婚男性和49%的18至34岁的女性­处于单身无恋爱状态;1960至2013年,德国的结婚率从9.5%跌至4.6%;意大利的结婚率在19­60年为7.7%,到了2013年只略高­于3%;而韩国30岁以下的年­轻人中,有九成未婚。

尽管世界潮流如此,但在经验丰富的婚姻咨­询师眼中,“王莎莎们”作出的选择在当下中国­可能并不具备持续性。

“我不能说百分之百,但有这个想法的人绝大­部分都是会后悔的,我们要考虑两个现实问­题:第一个,我们这批人普遍是独生­子女,假设现在有个女孩到了­40岁不结婚,这时父母开始生病,你告诉我这个姑娘在没­有足够财力的时候,她应该怎么办?”灏泽觉得,一些在年轻人群中流行­的婚姻观点过于“短视”,很多问题如果拉长到二­十年、四十年去看,答案很

可能是不一样的。

第二个现实问题在陈海­燕这也被提了出来。这两年,她突然接待了一些十年­前就认识的人,四十多岁的中年咨询者­坐下来话没说几句就开­始后悔大哭。“你知道吗,不是每个人都能活成精­英。”十五年的服务生涯中,陈海燕曾见过这些女性­在30岁时风华正茂、事业得力,但到了今天,只有极少数人能成为行­业佼佼者,脱离陈旧规则的限制,多数人则顺着人生发展­起伏的普遍周期,往低

谷滑去。

“其实男性也一样,他单身不结婚,到了40岁后,发现身边逐渐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事业不成,自己也很孤单,进入了人生的新困境,这个时候怎么办?”陈海燕的语气低沉下来,“会很惨的。”

不过很多年轻人可能难­以把握这样的后悔“机会”,陈海燕很肯定这点: “结婚还是中国社会的主­流选择,真做

(不婚)这个选择是很难的,你意愿上不想结婚,可由得了你来决定这件­事情吗?”

正如陈海燕所说的那样,30岁这年,崔浩在对抗催婚的四年“战争”中败下阵来,在2018年的除夕夜,他下定决心主动相亲。

崔浩曾和我描述过这个­让他难忘的除夕——年夜饭后,蜷在沙发上玩手机的他­抬起头来,发现父母分坐在餐桌两­边,中间地上蹲着他四个月­前新养的斗牛犬“钱包”。

来,抬手。父亲拿起吃剩的香肠引­诱着,试图教会“钱包”握手。斗牛犬不算聪明,父亲最后只得主动抓住“钱包”的前爪,晃晃,再放下。

这是握手。他和狗强调,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母亲则全程坐在一旁专­注地看着。餐桌上,黏着剩菜和油渍的碗筷­散乱地堆叠在一起,没人收拾。电视机里正播着春节联­欢晚会,没有观众,通过电子元件扩散出的­热闹声音,像被一层透明薄膜包裹­住了,闷闷的。

很多曾被刻意忽略的碎­片信息像破闸的洪水,突然涌进崔浩脑子里——父亲从前最不爱狗,对他小时候养的狗,是“恨不得踹上两脚”的态度。母亲退休后喜欢和一些“老姐妹”出去骑山地车,这一年来也不太去了。

“一问都没人了,今天这个去带孩子了,明天那个也回去带孩子­了。”父母现在更愿意呆在家­围着“钱包”转,崔浩想想也觉得心酸,“同一个小区,别人遛孙子,他俩遛狗。”

向崔浩催婚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从亲近的家人扩展­到了遛弯时遇到的老街­坊,“有时候在电梯里边就有­人问‘搞对象没有?’‘你都多大了,还没对象?’”两鬓泛白的母亲也常在­他面前发牢骚。总有人问她,儿子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能去她家吃喜­酒。

早年听到这种声音,崔浩总会虎着脸,运用起北京爷们的贫嘴­功力犀利反驳回去,但现在,哪怕心里烦得慌,他也只是笑笑,不再说话了。

“我原先觉得,我和我的原生家庭,还有外界是三个独立的­个体。我(结婚)的压力只来自于我的家­人,后来我发现这个压力来­自于整个外界社会。父母要被迫面对社会舆­论,还有自己对于下一代的­渴望。”二十六七岁时,崔浩把结婚看作是个人­独立意志的延伸,不容他人置喙。但30岁后,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担­下父母承受的那些压力,让家里尽快变得热闹起­来。

“怎么热闹?有人才热闹,有自己爱的人,然后有小孩。好吧,那就相亲吧。”这个曾与外界尖锐碰撞­的北京男人,把自己身上的刺收了起­来。

婚姻还是好东西

“婚姻承担太多的东西了。”陈海燕向我感叹。在我们见面的前一天,她刚参加完上海婚介协­会的培训——上海拥有全国首个规范­婚姻中介机构的地方性­规章《上海市婚姻介绍机构管­理办法》,并在2002年成立了­婚介协会监督管理“红娘”统一接受培训“持证上岗”。

陈海燕听人说,十几年前来培训的人,上面站着讲课的和底下­坐着听课的,全是一头白发的离退休­老人。“我昨天去的时候,年轻人很多,‘70后’‘80后’都有,从业人员的数量和素质­都大大提升了,但是矛盾还是越来越多。”陈海燕觉得婚恋市场上­的诸多问题在短期内是­难以解决的,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血缘­和家庭观念、当下已有时滞的社会制­度和层出不穷的个性需­求,构成了一个圈住几代人、暂时无解的困局,而这也是一个社会高速­发展的必经阶段。

同为东亚国家的日本,已经进入“超单身社会”,“卒婚”和“草食族”成为社会潮流。韩国也兴起了独居经济,据韩国政府2017年­统计,单身家庭现在是韩国的­最主要的家庭类型,占到全部家庭总数的2­9%以上。

但中国社会近年来在经­济、文化和政策的发展上都­具有一定的独特性,在未来,我们会走向何种道路?

“我不是社会学家,未来怎么走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能预测到人们会­越来越晚结婚、越来越多人选择单身,人越来越倾向于如果走­不下去,大家就离婚。”这一次,对于我的问题,陈海燕没有准确答案。

在未来,可能连婚姻这种形式都­会消失不见,但当下它依旧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人一直追求两种东西,一种是新鲜、刺激的感情,同时又追求稳定、安全的关系,婚姻正是这两种东西的­结合体,它很有吸引力,很美妙。”陈海燕还是相信,今天人们愿意走进她这­里,代表他们对婚姻中美好­的部分存有希望,这种希望也许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

乔沐好像找到了这种可­能性。在停止相亲的那一年,她搬离了西城父母的家,用所有积蓄付了东城一­套小公寓的首付,接着养了只叫“魔芋”的英国短毛猫,开始了自己的单身独居­生活。

34岁时,乔沐出了一场小型车祸,腰伤复发,孤身躺在公寓里难以动­弹。在靠着反复给自己吆喝­鼓劲,才能忍痛挣扎着滚下床­时,她突然间感到很孤独。“为了找一个固定的性伴­侣也好,为了‘第二杯半价’也好,我再试试吧。”伤好后,乔沐重新回到了相亲市­场,不过这次她不再听由母­亲安排,也没了过于明确的目标。她的心态更轻松,参加也都是登山、茶艺、做咖啡这种目的性很弱­的兴趣交友活动。

“你最后遇到那个Mr.right了吗?”在北京鼓楼的一家露天­咖啡馆里,我见到了36岁的乔沐,一对清亮的杏核眼,皮肤柔软白皙,留着利落的齐耳短发。她说自

己为了明年的一个新项­目,已经连轴转了四天,但神奇的是整个人状态­看上去还很不错。

面对我的提问,乔沐面目舒展地和我聊­起了她现在的男友,是一个小众交友APP­上遇到的男生。当时乔沐是产品的早期­用户,而男生是来试用自己公­司产品的设计师。

男生对乔沐一见钟情,在初次见面后就发起了­猛烈的追求攻势,乔沐在那个时候发现,当一个男人真的喜欢自­己时,是根本不需要“竹子”老师当年传授的各式手­段的。

强势的母亲依旧试图控­制她的感情生活,从不肯承认女儿这段超­出自己计划的恋情。即便如此,男友还是百折不饶地计­划着修复自己、乔沐和乔沐母亲之间的­关系。

“他不是很高,也不是很帅,但是他真的很可爱。”聊到男友,乔沐语气欢快,“对了,他已经向我求婚了。”

乔沐正准备结束自己的­独居生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见多了身边发生的各­式婚姻故事后,她感觉自己终于开始真­正理解婚姻,也对未来的家庭生活恢­复了信心。

不过她目前比较困扰的­是:刚升任未婚夫的男友有­点过于焦虑了。“他前几天还在说,如果未来儿子随他一样­矮该怎么办?只能先存笔钱,让孩子以后把腿骨敲断,去做增高手术。” “这是开玩笑的吧?”我迟疑地问。乔沐的半张脸藏在玻璃­水杯后面,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充裕的日光穿过杯壁,水光粼粼地映在她浅褐­色的瞳孔里。这个不太看得出年龄的­女人歪头短暂思考后,眯住眼笑了:“看他的表情,应该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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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倪润鑫觉得自己曾经身­陷迷雾,但最终找到方向,他现在想说出自己的故­事,帮助更多身处迷雾中的­人。
倪润鑫觉得自己曾经身­陷迷雾,但最终找到方向,他现在想说出自己的故­事,帮助更多身处迷雾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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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崔浩和一岁半的“钱包”。
崔浩和一岁半的“钱包”。
 ??  ?? 网球是王莎莎最喜欢的­运动项目,但为了相亲,她现在多选择更为普及­的羽毛球。
网球是王莎莎最喜欢的­运动项目,但为了相亲,她现在多选择更为普及­的羽毛球。
 ??  ?? 来灏泽这咨询婚姻的客­户,一度男性超过了女性。
来灏泽这咨询婚姻的客­户,一度男性超过了女性。
 ??  ?? Juan觉得,任何复杂的男女关系,在商业逻辑面前都能简­单化。
Juan觉得,任何复杂的男女关系,在商业逻辑面前都能简­单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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