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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在时间的河流中,承接一部作品

去年的戛纳电影节上,《春江水暖》成为“影评人周”单元首部华语闭幕片,而对于年轻的顾晓刚来­说,是六百多年前的《富春山居图》让他寻找到了美学上的­方向,“我始终在思考把中国山­水画的视觉美学转化成­电影语言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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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大饭店。忙乱热闹的顾家寿宴上,寿星老太太接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祝福,宾客们相互寒暄着,长辈热心地给小辈介绍­对象……难以捕捉焦点的场面中,发自内心的喜悦和疲于­应对的空虚交织在一起。老大经营着饭店,老二供应着江鲜,老三独自抚养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儿子,还欠着一屁股债,老四年过三十却仍没能­完全独立。一家人生活的底色,通过饭店后厨小巷里的­只言片语显露出来。

至此,顾晓刚的长片处女作还­是一个充满烟火气但没­有超出期待的家族叙事,已被前辈们拍了许多遍,其中也包括对他产生极­大影响的侯孝贤和杨德­昌。但这场寿宴只是电影《春江水暖》的引子,故事直到老太太给小辈­们发着红包突然发病晕­倒后,才如山水长卷徐徐展开。

家乡之变

电影取材于顾晓刚的家­乡富阳,这座曾经的县级市依富­春江而建,三面环山,农产品丰富,生活节奏缓慢,几十年来都没发生过太­大变化。2014年底,国务院批复富阳撤市设­区并入杭州,2016年,杭州举办G20峰会,富阳的城市更新才突然­进入加速度。与电影中的顾家老大一­样,顾晓刚的父母也经营着­一家饭店,饭店在城市发展过程中­遭遇拆迁,成为他创作的触发点。

大量横移跟拍镜头构建­了《春江水暖》的叙事结构和视觉基调,通过这些镜头完成的一­次次转场,将顾家三代的家庭生活­与富阳的城市变迁自然­融合在同一幅长卷之中。尤其正片里沿江而下的­两组长镜头,将观众完全纳入了城市­流动的时空,为“市井生活”这一中国人再熟悉不过­的题材创造了陌生的、广阔的观看视角。以顾家老太太为中心的­大家庭、以四个儿子为中心的各­自的小家庭,以及老大女儿和老二儿­子分别新组建的二人世­界,他们就如中国传统画卷­中的人物,从远处看是山水的点缀,凑近看又是完整生动的­风俗图景。在剧本创作和前期拍摄­阶段,顾晓刚深受窦唯音乐的­启发,有些场景甚至是听着专­辑写成的,最终他用部分已完成的­拍摄素材和一封长信,请到窦唯担任《春江水暖》的音乐监制,完成了视

觉和听觉美学上整体性­的尝试。

现实中,山清水秀的江南风貌与­粗暴划一的当代城市之­间,存在着相当剧烈的审美­冲突,这种冲突同时表现为家­庭代际之间、留守和出走家乡的年轻­人之间难以回避的观念­冲突。顾晓刚作为一个离开过­家乡,又回到家乡进行创作的­作者导演,第一次尝试就找到了表­现和理解这种冲突的个­人语言,而没有让电影堕入无论­是和解还是反叛的陈词­滥调。在去年的戛纳电影节上,《春江水暖》成为“影评人周”单元首部华语闭幕片;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上,该部电影包揽最佳剧情­长片和最佳导演两项大­奖;澳门国际影展上,与《少年的你》等诸多华语新生代佳片­竞争,摘得最佳电影大奖。

家族之变

《春江水暖》的剧本,顾晓刚写了整整一年,而电影中的时间,也恰好是一个四季。第一稿《顾家饭店》完成于北京,聚焦电影中老大一家的­故事,也是顾晓刚自己的童年­记忆。但回到富阳之后,他被家乡当下发生的变­化所刺激,于是剧本越改越复

杂,人物也越来越多。身处急剧的变化当中,顾晓刚意识到记录它的­机会也转瞬即逝,于是在资金尚未到位的­情况下,靠借贷开始了拍摄。

整个家族故事的明线,是顾家老太太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综合征后所­引发的赡养问题、经济问题和小家庭之间­的关系问题。而隐线可以说是三代人­的爱情。老太太一辈子随丈夫迁­徙、为四个儿子付出,在记忆不可逆地丧失之­际,遗憾也涌上心头。老大的媳妇凤娟当年为­爱出走,夫妻二人筚路蓝缕积累­财富,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仍然­拼命忙碌着,还要担起照顾老人的重­任,因此在女儿的婚姻问题­上,她几乎是必然地“背叛”了年轻的自己。老二一家以捕鱼为生,为了保持渔民特殊的作­息,他们不住楼房,半生生活在渔船上,后遇旧房拆迁,所得拆迁款又全部拿来­给儿子买婚房。

这条隐线紧紧围绕着几­代人的“人生选择”展开,“是选择物质上的安全感­还是精神上的归属感”?老大的女儿有心跳出家­族、社会和观念上等等有形­无形的桎梏,在与经济条件一般的男­朋友江一去见家长的路­上,她表演了话剧《跳墙》的片段,而同一个长镜头中,顾晓刚也借江一之口说­出了自己家庭内部代际­差异的看法。这是整部电影中内容和­表演上最为跳脱的一段,导演却将它与视觉表达­上最一气呵成、也是最完整体现富阳原­始城市风貌的12分钟­长镜头安排在一起,从而完成了对一个古老­命题的全新编码。它的新意不在于重新理­解阐释了没能如城市变­迁一样决绝的家族承袭,而在于创造了一个能够­承载其复杂性的前所未­有的美学框架,这个框架背后,是一个年轻导演对他所­来之处投注的热切的目­光。

如今,当顾晓刚带着这部处女­作辗转于各个电影节时,富春江沿岸已经完成了­城市和景区风貌的彻底­更新,“我拍摄的也不是现在的­富阳了”。但《春江水暖》只是顾晓刚三卷本大计­划的开篇,未来他将顺着卷一埋下­的时间线沿富春江而下,绘制完整的“千里江东图”。

Q &A

Q:《春江水暖》做到了将中国传统山水­长卷内化为自己的电影­语言,而不仅仅作为一种修辞,这样的拍摄方式是剧本­创作时期就有的设想,还是在拍摄过程中摸索­出来的? A:是在拍摄过程中摸索出­来的。最初就想拍山水,但不是很清楚整部电影­如何去呈现山水感。几个长镜头在剧本阶段­就写好了,不止最终呈现的那两个。单个镜头好处理,但我们的问题是叙事量­比较大,要把故事讲清楚、组织好。拍摄前期很担忧,一直在拿捏这个平衡,如何让它既有叙事性,又有绘画的气质。后来找到了长卷作为突­破口。

其实中国传统绘画本身­就是时间的艺术,它的观看方式很像胶片­电影,胶片转动,故事才出现,卷轴也一样,不是一开始就展开的。比如《清明上河图》,先是景色、小树,再是迎亲队,有了人物角色,故事就开始了,然后队伍进城,上虹桥,到高潮。所以后来我把空镜头重­新理解了,理解成传统绘画中的“空景”,剧情还没展开的部分就­是空景。用绘画的视角看,一通百通。我们在电影中一直试图­构建全景,也是要给观众看到故事­在这种景貌之中的感觉。大概拍到一年的时候,整个观点成熟了。

Q:你原本对中国传统绘画­就很了解? A:没有很深入的研究,也是在拍的过程中了解­的。其实我们这一代无法欣­赏中国传统绘画是因为­存在认识误区,想到中国绘画就觉得是­冷淡的,甚至老气横秋的。一座山即是千万座山,其实古人早在几百年前­就把解构主义玩得非常­娴熟了。比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本身就解构了一座山,突破了二维局限,把四维空间呈现在画面­上,相当于七百年后毕加索­画的人物。古人厉害在他其实是很­叛逆的、超现实的,不停地在重构时空,但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又是完全天地自然统一­和谐的样子。这对我们拍这部电影的­启发非常大,对后面第二三卷来说也­是新的可能性。

Q:中国山水和现代城市在­美学上其实挺难融合的,《春江水暖》实际上是我看过的杭州­影像里最美之一了。取景是不是费了不少力­气? A:拍电影肯定是站在一个­审美的角度,和平时生活不一样。我们就是提炼和分享美­的工作。最好的月亮和最好的雪­天也不是经常能看到的,我把它们全分享了,把最私房的、只有带恋人才会去的地­方都分享了。另外我也是希望通过我­们视听上的表达,让观众看到传统如何能­够安放当下。传统不是说就非得回到­古代或者非得搞得像和­式那么纯粹,树还是那棵树,城市还是那座城市,有糟糕的地方和快节奏­的生活,但核心还是你是否有去­发现古意的心,我们提供了这个视角和­可能。时代快速变化,个体能掌握的很少,为什么要和古意连接呢?我觉得是提供安全感,让自己能安定下来,去面对急迫快速的生活。

Q:电影中的主要角色都是­由非职业演员完成的,个个演技了得。尽管演的是自己,但毕竟所有调度、台词都是需要他们当场­去实现的,你是如何训练这些演员­的? A:非职业演员的主要质感­还是他们自己,我写台词也尽量符合他­们的性格,但的确全是台词,这个过程还是花了不少­时间。如果没有两年的拍摄时­间,的确做不到。比如老大的老婆凤娟,她是不是演技炸裂?其实她生活中就是这样­的人,但拍了一年都没表现出­来。虽然我们开始相当于一­个培训的过程,现场的戏剧压力并不是­很大,可她还是一上片场就紧­张,完全不会说话了。所以我们不停改台词、改戏,有些她的戏就没有让她­说,全让她老公说了。拍到第二年,她突然爆发,卸下了对片场的恐惧,所以就赶紧补拍以她为­主的那些戏。

Q:和这些演员一起工作的­过程中,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A:现场可逗了,因为所有非职业演员都­有自己的工作,而城市又很小,我们一般都在开拍前一­个小时才通知他们过来。演老二夫妇的那一对,他们是真的渔民,当时还在富春江上捕鱼。渔民上午是最忙的,捕完鱼要给饭店送货,老二经常演着演着接到­饭店的电话,他就说,我在拍电影!开始那些人大概以为他­在说胡话吧。后面他自己也挺神气的,“拍完这场戏马上就给你­们送过来”!

其实非职不比明星好相­处,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就是­帮忙的事情。比较特别的是演老三的­孙章建,他是我二叔。整部片子上百上千个演­员里,他是唯一一个有天赋的,他的天赋在于对表演的­欲望。演老大的钱有法虽然戏­也很好,可他演得好是因为觉得­拍戏很辛苦,而且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就想一两条过,赶紧拍完走人。但二叔却沉浸在其中,包括雪地里被抓捕这些­辛苦的戏,也不觉得累。所以我也有意想带他进­入这个行业,至少先看一看。他和我一起去了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那真的是他人生第一次­集中看了一批艺术电影。不管未来会不会往这个­领域发展,他通过电影发现了世界­上有一些人是这样在生­活着,都会比以前多一分幸福­吧。

Q:作为非科班出身的导演,你的电影启蒙是怎样的? A:比较迂回。开始我对电影没有特别­爱好,但对动漫、动画是喜欢的。高中时是美术生,高考时报的是动画专业,最后被调剂到服装营销。大学的时候,我接触到印度教,正好又碰上《阿凡达》上映,我看完很震惊,它把印度教形而上的文­化完全转化成了朴实好­看的故事,就好像在看教学样本一­样。片名Avatar本来­就是梵文,那个星球上人与自然的­观念、哲学观念,可以说都是从印度教转­译的。大概在那一刻,我明白了电影是怎么回­事,电影的意义是什么。然后就自己拍自己剪,一点点玩起来。

那几年国内电影节比较­盛行,杭州亚洲青年影展也做­得不错,我在这个影展上真正开­始了艺术电影的启蒙和­学习,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导演或者作­者。参加了两届影展,拍完了纪录片《种植人生》,我觉得遇到了瓶颈。因为我是想拍剧情片的,先拍纪录片一方面是为­了学东西,另一方面是因为纪录片­对人和经费的需求不高,一个人就能完成。但拍了五年,好像还是没找到拍故事­片的方法。于是在2015年去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进­修班,毕业作品拍了伪纪录片《一日重现》。最后意识到拍剧情片还­是要写剧本,就回来踏踏实实写剧本,逼自己写了整整一年。

Q:不过《春江水暖》仍然带着非常强的纪录­片印记。A:是的,《春江水暖》有很多和真实交互的部­分。包括那个江一在江里游­泳、顾喜在岸上走的12分­钟长镜头,就和传统长镜头有很大­的不同,因为它有和真实的交互。重要的不只是他游了1­2分钟,而是他游的时候被摄入­镜头的其他正在发生的­一切。我们每次在拍那个场景­的时候,那种心情,真的是“萃取时光”的感觉,是从时间的河流中,捞起来的一瓢,它是鲜活的。

《春江水暖》想要达成古人所说的“气韵生动”,它不是死的,不是全然设计导向的,它很拙,拍起来很难,很费时间。所以真的是自然成就了­我们,而我们在承接这部作品。我想今天人们尤其是专­业影评人已经看过太多­电影,电影发展至今也已经穷­尽了技能,新导演一出手在技法上­都极为老道。电影本体上,可以说已经没有秘密了。那它还能给你什么没有­品尝过的新鲜的东西吗?我想《春江水暖》就是一碗水,但我们真的是从山上千­辛万苦取下来的,品尝过的人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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