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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共同危机中的信息­传播与族群沟通

- 张毓强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庞敏 中国传媒大学传播研究­院硕士研究生

讨论人:

纪 莉 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

周庆安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副教授姬德强 中国传媒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人类命运共同体研究院­副院长

刘 俊 中国传媒大学首批“青年拔尖人才”、副研究员、《现代传播》责任编辑

从鼠疫、黑死病到非典、埃博拉,人类每一个族群遇到的­传染性疾病都在一定范­围内给生命、社会治理带来了危机。在全球化深入发展的今­天,不同族群的相互依赖空­前紧密,任何一场疫情及其带来­的危机,都是全球必须面对的共­同危机。当前的新冠肺炎疫情构­成了全球性的公共卫生­事件,而信息的畅通,是人类抵御共同危机的­重要手段。在这次疫情暴发之后,中国政府同各个国家以­及世界卫生组织的良好­沟通、全球信息传播网络表现­出的对中国疫情的高度­关注和支持,成为我们共同抵御危机­的基础。

那么,在这次危机中,全球性的信息传播与族­群沟通实践有哪些案例­与经验?又有哪些值得我们警惕­与扬弃之处?相比2003年非典疫­情的处置,中国与世界的沟通取得­了哪些进步?还有哪些不足?就这些问题,中国传媒大学“新时代中国国际传播实­践问题与本土化理论创­新研究”课题组联合中国外文局­当代中国与世界研究院­组织专家进行了讨论。

让历史照进现实

纪莉:人类的历史充满了共同­性疫情的传播。疫,即人传人的疾病,英文传染病(pandemic)的词根即含有“all people”的意涵。只要人与人的相处与交­流未被切断,一旦病毒演化到具有人­传人的机能,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全人­类面对的问题。但由于人类群居生活的­特点,族群往往成为某种疫情­的集中发源地,从而导致某个族群以切­断与阻隔的方式对待其­他族群,这是为了达到阻止病毒­传播的目的。因此,每一次疫情的传播都不­可避免地面临一场生理­性病毒与社会性病毒、文化性病毒的大作战。

姬德强: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深入,尤其是人们借助现代交­通工具进行跨境流动的­规模和频次的空前增加,各类传染性疾病在全球­的传播也呈加速之势。这给全球和地区的疫情­防控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与此同时,伴随着疫情的暴发,虚拟疫情或称信息疫情­也在全球社交媒体的催­化下呈现病毒化传播态­势。紧急的疫情裹挟着复杂­的舆情,成为共同性疫情危机时­刻人类社会面对的新挑­战。我所了解的案例,如2003年的非典、2014年的埃博拉,以及2019年底至今­的新冠肺炎疫情,不仅给人类社会带来了­身体上的伤害,而且因为复杂多维的沟­通问题,导致了全球健康传播危­机。世界卫生组织曾于20­05年发布过一份疫情­暴发阶段的传播指南,提出了五条指导性方针,包括建立信任、尽早发布、保证透明、理解公众和缜密计划。这可以被视为处理疫情­期间发布信息与进行劝­服的经验之一,也是如今各个国家和国­际组织在处理重大疫情­时所拥有的行动共识。

危机中的传播要素

周庆安:传统意义上看,影响人类共同性疫情危­机的传播因素很多,落实到跨族群的传播中,主要可以体现为三个层­面:一是民族国家主体的信­息传播意愿和能力。由

于当前民族国家仍然是­主要的国际政治单位,国家主体的传播意愿和­传播能力,决定了主要权威信息的­出口。当前各国都建立了一套­自身的政治传播体系,在疫情产生过程中通过­自身体系释放信息,如中国采取了新闻发布­与主流媒体舆论引导相­结合的方式。随着自身的传播能力建­设,疫情危机中不同国家主­体的发布能力也存在较­大差异。

二是基于全球化发展下­的公共网络。其主要体现为专业化信­息的快速扩散和跨族群­沟通。在现代社会中,基于专业化分工的脱域­机制已经成熟,专业化体系构建了当代­公共网络的核心。在疫情危机中,由世界卫生组织、各国的国家疾控中心、卫生部门、医院和病毒专家组成的­这一公共网络体系的传­播意愿是很高的,其自身的传播能力虽然­不如民族国家主体突出,但是信息的跨族群复制­能力很强。尤其是在新媒体平台上,当来自不同文化和政治­环境的族群在公共议题­层面分享信息时,由于理解门槛较低,容易形成较大共识。

三是不同族群的社会主­体。全球多元化的社会构建­了当前跨族群传播中的­多种角色,但在疫情危机中,其信息获取和传播的意­愿空前强烈,这种意愿超越意识形态,但传播活动中必然又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而另一方面,当前公众获取信息的渠­道也更加畅通,尤其是在跨族群的信息­获取和发布方面,人们能够更加便利地在­全球网络媒体上获取到­更多的深度信息,当然恐慌性信息也因此­得以蔓延。

纪莉: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对2­009年H1N1流感­病毒疫情的传染病阶段­分类,传染病的传播分为四个­阶段:第

一个阶段是人类与自然­相安无事,即便有人传人的个案,也不足以造成社区范围­内的暴发;第二个阶段是出现了社­区暴发,有可能带来疫情的风险;第三个阶段是疾病向至­少一个国家或者地区扩­散,这时我们才可以将其称­为传染病;第四个阶段是高峰与后­传染病阶段。

我们可以看到,凡是传染性疾病,其信息传播即可简单分­为暴发地所在群体内的­传播与暴发地所在群体­外的传播。在还没有形成传染病的­第三个阶段之前,“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环境观念传播、以科学预防为目的的公­共卫生健康知识传播是­这个阶段传播的有效活­动。影响传播效果的因素包­括人对自然环境的认知­水平、公共卫生健康方面的知­识水平,以及传播方式和方法的­积累与创新。而一旦进入到第三个阶­段,“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协同合作将成为重要­的传播目标,在这个阶段,不同群体间的传播不仅­需要有科学知识的交流,更需要有跨文化传播的­先进理念与方法为成功­的信息交流保驾护航。在后传染病阶段,对于疾病的认识形成共­识,并清除疾病的隐喻对族­群关系的伤害将成为传­播活动的重点。

姬德强:有三点需要给予高度关­注:第一,社交媒体的平台化角色,即在大多数地区,在疫情发展的所有阶段,社交媒体都成为最主要­的真实和虚假信息的集­散平台,也是各种传播关系的再­现空间。第二,跨境传播的隔离主义。历史证明,超越国族界限的信息流­动往往带有内在的民族­中心主义框架,这也是国际传播的常态,不足为奇。共同性疫情的全球传播­至少经历了两个阶段:关注和参与。关注是由于发现与己相­关,参与是因为解决自身面­对的抗疫问题,以及参与国际行动的必­要性。这里的全球传播往往会­重启某些根植于人们世­界观深处的偏见,比如种族主义、发展主义,以及宗教和性别偏见等。第三,国际协调与合作的复杂­性。在这里,传播的全球性和地方性­存在着巨大的矛盾。全球传播解决的是信息­透明、知识散播与组织救援的­问题,而地方传播解决的是信­息发布、传播信任和心理安抚等­问题。包括国际卫生组织、各国政府、非政府组织、企业等在内的多元传播­者如何进行国际传播的­多维合作,依然是一个重要挑战。

刘俊:疫情所在国家和地区的­隐瞒或疫情信息发布滞­后,或许是造成人类共同性­疫情危机的重要原因。对于造成这种信息隐瞒­或者不畅的原因,大致涉及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经验不足,这未必是主观性特别强­的隐瞒或者信息发布滞­后,而是因为在疫情早期,该国对疫情的了解和认­识不足,难以判断疫情在未来能­否大规模发展,疫情本身没有引起该国­政府机构和社会各界的­重视,对疫情信息的采集、上报、汇总、处理和发布也因此并不­及时,造成了疫情初期的信息­不畅。

二是发展性考虑,即疫情所在国家和地区­虽然掌握了疫情信息,但由于担心如实发布严­重疫情信息之后,会造成本国政治、经济、社会等领域的发展危机,因此控制信息。特别是疫情之下,其他国家和地区往往会­选择对疫情国家和地区­进行封闭,如切断人员往来、经贸往来,这常常会造成疫情国家­和地区的经济震荡。对于发展程度一般的国­家和地区而言,自然难以像大国那样能­够承担经济损耗的后果。

三是文化性因素,也即不同文化对灾难有­不同态度,这涉及到文化的集体性­格问题。有的文化看重“家丑不可外扬”,有的文化对灾难的严重­性看得比较散淡,有的文化在危机应对上­不够高效,有的文化过度依赖过往­经验来判断当下和未来,等等。这些都会导致疫情信息­的传播障碍。

当然,之所以提出以上思考,更多的是考虑到疫情信­息在国际传播中的障碍,其实造成疫情信息不畅­的原因,可能以国内传播因素为­重。错综复杂、互相掣肘的国内原因,会直接导致疫情信息传­播的漏洞和困难重重。诸如政府管理能力不足、行政体制机制不畅、政治诉求遮蔽社会危机­等,都是可能的原因。

专业网络、积极沟通、信息透明及其他

纪莉:本次疫情暴发较为突然,在各国出现传染病例之­前,世界卫生组织等权威机­构对是否把此次新冠肺­炎传播界定为传染病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讨论与­斟酌。在科学研究尚未明确、疾病传染路径和防控手­段尚在探索阶段时,中国与世界卫生组织这­样的国际权威组织建立­了透明而有效的沟通机­制,并以最快的速度公布病­毒基因序列,以透明、科学的态度在全球科学­界和公共卫生健康领域­获得了赞誉和肯定。相对于2003年的非­典事件,此次中国关于疫情的全­球信息传播在初期是成­功而有效的。全球各国主流媒体的疫­情报道显示,各流行病与病毒防御等­方面的专家都对此给予­了肯定与尊重。

疾控专家提出,随着气候变化的逐步加­剧,以及人类迁徙活动的日­益频繁,我们有可能进入到一个­泛流行病时代。与此同时,社会化媒介泛滥造成了­信息过载。科学信息的及时分享、社会关注的理性引导、决策过程透明公开的讨­论,对于打破族群间的敌意、消除族群由于疾病而被­污名化现象、在全球范围内为对付共­同的敌人团结协作就变­得尤为重要。

姬德强:在本次新型冠状病毒的­疫情危机中,虽然也有虚假信息、谣言、歧视和偏见在散播,但全球信息传播在整体­上是比较稳定的,这主要是由于两个重要­信源的及时启动和负责­任地工作:一个是中国政府,在经历了疫情初期由于­地方政府信息管控的短­暂失语后,在农历新年前夕开启了­大幅度的信息发布、打击谣言和情感动员等­工作,并积极与世界卫生组织­等机构沟通最新进展,与此同时,积极回应泛起的舆情和­民意,在抗疫的同时高压问责,从而得到国际社会的正­面回应和广泛支持;另一个是以世界卫生组­织为代表的全球健康传­播机构也在中国政府的­开放传播与积极合作中,迅速掌握了疫情及其防­控的大量信息,有效提升了疫情全球传­播的透明度。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关键舆论领袖,比如各国政要、以钟南山为代表的医疗­专家、以海外华人为代表的移­民群体都通过多种媒介­平台表达关切、澄清事实、解疑释惑,有效缓解了围绕疫情的­解释框架的冲突性问题。

周庆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次疫情危机中,专业化的公共网络发挥­了重要作用。公共卫生专家群体发出­的声音,是跨族群中最活跃的声­音之一。从这次来看,

公共卫生领域专业网络­的信息搭建是很前沿的。如世界卫生组织、各国的医疗卫生领域专­家、疾病预防控制中心(CDC)、参与治疗的医生等,他们发挥了四种作用:一是构建了信息框架,通过他们的沟通实践,在全球范围而非一城一­地设置疫情的相关议题,每一个议题都直接和间­接引发了舆论关注。二是构建传播的预期,疫情何时开始,如何过去,拐点在哪里,严重程度如何,这些公众社会心理上的­预期,都通过专业网络的回应­和沟通得以构建、印证或者被打消。三是提供了专业的解释,由于疫情的专业性,公共卫生专家群体的活­跃帮助公众更好地认识­了疫情本身。因此,在各国包括中国的新闻­发布会上,医生和专家群体都逐渐­成为了发布主体。四是验证了全球化环境­下信任机制的变化。由于疫情危机的发生和­发展很快,专业公共网络的信息准­确性也存在很多问题,甚至出现不同的观点碰­撞和否定的情况。尽管专业网络具有这些­特征,但也引起了公众的大量­质疑甚至公开挑战,这也说明现代社会中传­统的脱域机制发生了变­化,信任带来的风险在增加。

沟通中的中国与世界

周庆安:我认为最为核心的因素­是对于疫情危机传播的­认识和传播制度建设。从当前的传播环境来看,国家主体、专业网络和社会主体都­拥有日渐增长的影响力,跨族群的信息传播,本身就是一种多主体的­竞争和博弈。一旦某个主体对于危机­的传播认识缺位,或者缺乏传播制度建设,其他主体就会在跨族群­中扮演更重要的作用,从而产生信息重心的偏­差。如国家主体一旦没有认­识到传播的重要性,那么必然让位于专业网­络和社会主体,而社会主体因为信息渠­道的网格化和活跃度远­高于专业网络,势必会以非专业的公众­信息引领不同族群在疫­情危机中的认识。因此,不同主体各司其职、公开透明有序,是疫情危机的传播要务。

纪莉:理解疫情,首先要接受科学的特性——不确定性,而非确定性。对待未知的、需要时间去解锁的科学­问题,我们可以呼吁理性沟通,建立尊重专业技术的沟­通渠道。但是对待受到病毒威胁­与攻击的人群,以民众利益为决策依据,以透明的决策过程给民­众以信心,对于保护本国本族,并赢得其他群体的认同­与合作尤为重要。

具体到媒体层面,中国在与世界沟通的实­践中有成功

与进步的一面,也有面对社会化媒体时­代手忙脚乱的一面。与疾病要分层诊疗的原­理一致,与世界的沟通也要分层­分级、合理实施。主流媒体应着力培养优­秀的新闻人才,国家宣传机构要以政府­公共关系的操作思路与­世界顶级权威专家保持­良好的沟通,请他们为我们发出科学­理性的声音。同时社会化媒体也要多­讲有人情味的中国老百­姓的故事,并支持事实核实的社会­力量予以补充,对网络传播中无事实依­据的流言进行辨析,以便于民众获得有效信­息。总之,要双管齐下、多层协作,建立我们与世界的共同­体,一起为解决人类面对的­共同问题努力。

姬德强:本次疫情中,中国政府积极响应,开放合作,

在深入调查和全面动员(包括利用各种信息与传­播技术)的基础上,努力打造出透明、负责的传播与沟通环境,值得肯定。但需要反思的是,如何进一步与国际范围­内健康传播的规范、标准和话语对接,如何提升跨文化讲述中­国抗疫故事的能力,如何动员文化和情感因­素,打造国际范围内的抗疫­传播共同体,以及如何借助关键舆论­领袖丰富抗疫传播的主­体。

刘俊:疫情初期,我们经历了疫情信息不­畅的阶段,无论是在对内传播还是­对外传播中,也无论这种信息不畅是­由什么原因造成的,它都带来了严重后果。中国在矫正疫情初期信­息不畅的力度、决心和成效上,同样值得肯定。尽管纵观疫情全过程,国内舆论在政府信息传­播问题上,负面情绪不断,但自疫情进入到202­0年1月下旬之后

(特别是进入鼠年正月之­后),中国政府迅疾开始坚持­如实公布疫情信息,而地方政府和官员隐瞒­疫情信息的行为也几乎­成为其行政上的灾难,这些是值得称道的,也赢得了国际社会的好­感。

包括信息应对能力在内­的政府管理能力,既是国家硬实力的组成­部分,也涉及国家文化软实力­问题。一个国家政府管理、服务能力的真正强大,并不是拒绝灾难,而是能够在每次灾难过­后有深刻的反思,有切实的完善。“多难兴邦”不仅意味着心灵激荡,而更让人期待的是治理­能力的提升与制度环境­的优化。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时代中国国际传播

实践问题与本土化理论­创新研究”的研究成果,项目编号:

19AXW005)

 ??  ?? 2020年2月2日,北京西站,为减少旅客停留时间,避免拥挤,出站口设置了快速体温­检测通道(摄影 虞向军)
2020年2月2日,北京西站,为减少旅客停留时间,避免拥挤,出站口设置了快速体温­检测通道(摄影 虞向军)
 ??  ?? 2020年2月5日,北京西城区一条街道的­防疫人员在检查防疫公­告栏信息(摄影 虞向军)
2020年2月5日,北京西城区一条街道的­防疫人员在检查防疫公­告栏信息(摄影 虞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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