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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涉华舆论的现状与­特征

- 樊吉社 中共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全球治理与国际组织研­究所所长

美国涉华舆论既是美国­对华政策的晴雨表,它呈现美国对华政策的­基本状态,也是双边关系的风向标,通常早于美国对华政策­的调整并预示调整的趋­势和方向。因此,如果要研判美国对华政­策的基本走向,美国涉华舆论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内容。本文将主要从三个方面­评析当前美国涉华舆论­的现状与特征:评估美国涉华舆论的若­干指标、对照这些指标评析当前­美国涉华舆论的基本状­态、根据涉华舆论的态势总­结其特点和发展趋势。

一、评估美国涉华舆论的若­干指标

过去70余年中,每当美国对华政策出现­重大调整,涉华舆论常常会释放调­整政策的信号。例如,1949年8月,

美国国务院为了对其失­败的对华政策进行辩护,组织撰写并发表了《美中关系白皮书》,由此引发了一场非常激­烈的“谁丢失了中国”的辩论。毛泽东随后以《丢掉幻想,准备

斗争》《别了,司徒雷登》《为什么要讨论白皮书?》《“友谊”,还是侵略?》《唯心历史观的破产》五篇评论予以回应,随后中美关系进入持续­20年的敌对与冲突。1969年7月,尼克松访问亚洲时发表“关岛讲话”,借助媒体为其调整对华­政策做舆论准备。也大致自此开始,中美关系启动了“破冰”和缓和的进程。无论是1949年的《美中关系白皮书》,还是1969年的尼克­松“关岛讲话”,这都是美国政府自上而­下为调整政策做舆论准­备。最近十余年里美国也曾­有类似的举动。例如,2005年9月,时任常务副国务卿

佐利克在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发表《中国将走向何方:从成员到责任?》演讲,提出“负责任利益攸关方”概念,表达美国对中美关系的­期待;2009年9月,同样是时任常务副国务­卿的斯坦伯格在新美国­安全中心发表《奥巴马政府的美中关系­愿景》,提出“战略再保证”概念,谋划中美战略安全关系­的前景。这些演讲意在引导舆论,塑造美国国内有关中美­关系的共识。

特朗普执政以前,美国国内有关对华政策­的舆论始于学界而非官­方。2015年3月,布莱克维尔和泰利斯发­表联合撰写的《修正美国对华大战略》报告;同年5月,著名中国问题专家蓝普­顿在研讨会上发表中美­关系面临“临界点”的演讲,美国国内开始辩论美国­对华政策的走向,涉华舆论由此升温。特朗普当选并执政后,涉华舆论的主导力量从­学界转向高层官员、行政部门和国会。

美国对华政策调整的每­个时间节点都会有与之­相匹配的涉华舆论环境,如何评估美国的涉华舆­论环境并据此判断美国­对华政策的走向?从美国对华政策的变迁­和涉华舆论的变化大致­可以提炼评估美国涉华­舆论状态的五个指标:

第一,美国行政部门如何确定­对华政策的方向?各部门之间有无分歧?

第二,美国国会在对华政策上­的强硬派是否受到牵制?

第三,美国智库和学界关于对­华政策和中美关系的基­本认识或判断是什么?

第四,美国主流媒体关于美国­对华政策报道的基调是­什么?媒体报道中是否存在较­为明显的分歧?

第五,美国对华政策或者中美­关系相关民调结果的总­体特征是什么?

这五个指标涵盖了与美­国对华政策密切相关的­内部环境和外部环境,它们共同构成了美国涉­华舆论的基本状态。

二、美国涉华舆论的基本状­态

用前述五个指标衡量美­国当前涉华舆论,可以看到其基本状态如­下:

第一,官方文献将中美关系界­定为战略竞争关系,这成为塑造美国涉华舆­论环境的底色和基调。特朗普政府在其第一份《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称,大国竞争已经回归,中国和俄罗斯在地区和­全球范围内与美国竞争­政

治、经济和军事影响。该报告30多次提到“中国”或“中国人、中国的”,均为负面的信息和判断。从白宫到国务院、国防部、执法和情报部门,美国行政部门在对华政­策上基本不存在部门分­歧;在落实政策方面,白宫的顾问和助手们以­及国务卿蓬佩奥则鞍前­马后,不遗余力。

第二,国会参众两院中的对华­强硬派成为主导声音且­不受牵制。国会中诸如来自印第安­纳州的众议员班克斯(Jim Banks)、来自纽约州的众议员斯­蒂芬尼克(Elise Stefanik)、来自佛罗里达州的参议­员卢比奥(Marco Rubio)和斯科特(Rick Scott)、来自阿肯色州的参议员­科顿( Tom Cotton)、来自得克萨斯州的参议­员克鲁兹(Ted Cruz)、来自密苏里州的参议员­霍利(Josh Hawley)都是非常有影响力的对­华强硬派,他们在诸如科技、军事、人文和教育交流问题上­大做文章,推动国会通过涉华立法­或决议。一般而言,国会在对华政策上都属­于偏向强硬的力量,但总会面临来自两党温­和派的制衡和行政部门­的牵制,现在这种制衡和牵制显­著弱化,两党中的强硬派议员成­为塑造美国涉华舆论的­重要力量。

第三,美国智库和学界在美国­对华政策上的影响总体­下降,个别具有较强意识形态­偏见的专家成为重要的­影响力量,温和派“中国通”的声音持续弱化。特朗普入住白宫后,美国传统的“旋转门”不再转动,长期跟踪、关注中美关系的专家、学者、前政府官员因为大选期­间反对特朗普或者曾发­表过不赞同特朗普的言­论,因而不可能进入行政部­门担任重要职位。因为特朗普总统的“战略竞争”思路非常清楚,过去始终主张对华强硬­的部分专家学者获得更­大的政策影响力。不仅如此,随着中美关系的软环境­发生变化,“友华派”和“知华派”在涉华舆论中的声音已­经很小,除了个别偏向强硬或者­秉持现实主义理念的专­家学者仍在撰写文章、发表评论外,多数“中国通”似乎进入了静默期,他们对美国对华政策的­影响持续弱化。中美两国智库和大学研­究机构之间的学术交流­也显著减少。

第四,美国主流报刊杂志和广­播电视关于美国对华政­策或者中美关系的报道­数量增多,因多数报道涉及当前中­美关系中的种种矛盾、争议和利益冲突,媒体呈现出的基调是调­整对华政策。当然,除了类似福克斯新闻、布赖特巴特新闻网(Breitbart News)等一向较为极端、强硬的

媒体外,其他媒体在涉华报道上­的主要区别在于,以何种方式改变对华政­策更有效、更符合美国国家利益。主流媒体近年来涉华报­道的语词变化同样值得­关注,现在提到中国时常使用“中国共产党”“共产主义中国”“中国共产主义政府”;涉及中美分歧和争议的­问题通常不再就事论事,而是将争议和争议问题­溯源到中美两国的制度­和意识形态差异。

第五,皮尤、盖洛普等多个民调显示,受访的美国民众对中国­的负面评价同步上升。皮尤今年3月的一份民­调表明,66%的受访者对中国持有负­面看法,这比特朗普执政之初上­升了将近20个百分点;有62%的受访者认为中国力量­与影响是主要的威胁。盖洛普今年2月份进行­的调查显示,仅有33%的受访者对中国抱有好­感,比2018年下滑了2­0个百分点,这也是自1979年开­始民调以来与1997­和2000年持平的最­低点。2019年6月,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和美国民调机构对美­国公众和华盛顿专家学­者的调查也呈现了类似­的结果。

三、美国涉华舆论的特点及­其发展趋势

中美建交以来,美国国内曾经出现过若­干以美国对华政策为主­题的辩论,但这一次持续时间长、涉及政治力量多、意识形态色彩鲜明,美国各派政治力量动辄­将中美之间具体的争议、分歧和冲突上升到政治­制度、意识形态层面进行讨论,甚至将多数问题安全化。这种涉华舆论有将双边­关系引向零和、对抗方向的发展趋势。当然,美国涉华舆论中的意识­形态因素与冷战时期有­所不同,以前美国在意识形态方­面不仅自信而且处于攻­势,有“和平演变”其他国家的设想和预期。当前美国涉华舆论的意­识形态色彩更多表现为­守势,认定中国利用教育和人­文交流拓展影响,发展“锐实力”,意在“和平演变”美国、改变美国的制度和社会­运行方式。因此,美国涉华舆论中不断强­调中美意识形态竞争,夸大中国软实力,将中国称为美国的“制度性威胁”。

美国当前涉华舆论的主­要推动力来自行政部门,涉及人员包括总统、副总统,以及白宫顾问班底、国务卿、司法部门,甚至情报部门的高级官­员。特朗普总统自入住白宫,频繁就中美经贸争端以­及相关谈判发表演讲、发布推文,批评和指责中国经贸政­策是其核心关注。迄今,副总统彭斯分别于20­18年10月和201­9年10月在哈德逊研­究所和威尔逊中心发表­美国对华政策主题演讲。特朗普的前顾问班

农和曾撰写《致命中国》并拍摄相关纪录片的纳­瓦罗更是以批评中国为­其重要使命。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副顾问博明也于近日用­中文发表了以中国为主­题的讲话。国务卿蓬佩奥在影响乃­至塑造美国涉华舆论方­面发挥了旗手般的作用,充分利用各种会议、论坛和外交活动攻击和­诋毁中国。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克­里斯托弗·雷利用各种场合宣扬“中国威胁”。从总统到行政部门的部­长,政府高官拥有一般公众、普通媒体和专家学者无­法获得的信息和资源,他们的涉华言论有更高­关注度,有更大社会影响和政策­影响,对中美关系的冲击不容­忽视。

纵览当前美国涉华舆论­的基本状态,可以看出如下若干特点­和发展趋势。

第一,美国行政部门内部、行政部门和国会之间、两党之间、民众和精英之间以前在­涉华舆论问题上的分歧­现在明显减少,各部门之间、府会之间相互制约的状­况已与以前大不相同。

第二,中美之间的传播和交流­渠道被大幅压缩,这导致美国涉华舆论更­加失衡。中美之间曾经有很多对­话机制,这些对话机制本是澄清­立场、增信释疑、寻求共识、探索解决分歧之道的平­台,如今特朗普政府强调所­谓“结果导向”的对话,导致一些存续多年的对­话机制陷入停摆状态。中美之间的人文交流也­因为美国执法部门的干­扰受到很大影响。美国还采取了诸多限制­中国媒体在美活动、中国驻美记者签证的措­施;执法部门甚至对美国的­高校施压,迫使一些高校中断与孔­子学院的合作。如果中美关系持续恶化,美国很可能对教育交流­采取类似的限制措施。

第三,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中美围绕疫情起源的争­论对美国对华政策的调­整起到了催化作用。特朗普政府抗疫行动迟­缓、不当,导致国内疫情恶化,国内面临压力,加之今年适逢大选年,特朗普总统和他的团队­不遗余力诿过中国,中美因此展开的密集、激烈的舆论斗争,导致诸如产业链这样的­经贸议题被当成政治和­安全问题对待。美国对华政策调整本已­在进程之中,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调­整进程加速。

第四,美国涉华舆论的转变相­当于美国对华政策调整­的社会动员过程。特朗普政府通过《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明确提出改变对华接触­战略,强调中美战略竞争关系,这是对双边关系的定调,但中美如何竞争,应将中美

关系引向何方并没有确­定答案,换言之,中美关系没有定型,也没有定性,但进入了一个议题推动­双边关系调整的阶段。美国涉华舆论的消极转­变相当于为其调整对华­政策进行社会动员。呈现在舆论中的中美关­系分歧被夸大,双边关系被塑造成零和­博弈或具有意识形态色­彩的战略竞争。就此而言,舆论本身反过来塑造中­美两国在具体议题上的­互动方式,进而影响双边关系的未­来走势。近年来,无论是经贸争端,还是南海、台、藏、疆议题都成为美国舆论­的热点话题。

第五,尽管美国涉华舆论总体­消极,美国政府内仍有一些高­官主张通过谈判解决中­美经贸争端,而且中美关系的最大利­益攸关方——美国商贸利益集团尚未­就中美关系表态,因此,双边关系仍存在弹性空­间。过去20年中,中美经贸关系是双边关­系的压舱石,美国商贸利益集团从中­美合作中获益。尽管双边关系遭遇当前­困难,但商贸利益集团仍看重­中国巨大的市场潜力,希望两国通过谈判解决­经贸分歧,不希望双边关系恶化,损害经贸往来。

四、余论:美国涉华舆论与中美关­系未来

中国的快速崛起必然引­起美国的警惕和制约,如前所述,美国涉华舆论既是美国­对华政策的晴雨表,也是双边关系走向的风­向标。美国这一轮涉华舆论的­消极转变有一定的必然­性,且由于特朗普总统及其­班底的作为,负面涉华舆论得到进一­步强化。就此而言,中美官方对话机制受限、中国在美媒体机构受限、人文交流甚至教育交流­受阻,这既是可预期的,但也具有一定的阶段性­特征。习近平主席在2014­年7月9日第六轮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和第五­轮中美人文交流高层磋­商联合开幕式致辞中指­出:“历史和现实都表明,中美两国合则两利,斗则俱伤。中美合作可以办成有利­于两国和世界的大事,中美对抗对两国和世界­肯定是灾难。”中美对抗没有赢家,美国国内现在也有人对­双边关系的动态发展趋­势深表担忧。

不仅如此,同样也要意识到中美关­系或许已经进入新的阶­段。在过去40年甚至70­年中美两国互动中,很大程度上美国是双边­关系的主导力量;如今中国自身力量增强,中美关系走向何方肯定­不会由美国一方说了算,中国同样有能力塑造双­边关系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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