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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关系危机的传播政­治学分析

- 刘建平 中国传媒大学国际传播­研究中心教授

恶情绪扩大再生产。怎么消解对抗?回到国际传播和外交议­程设置上,要提供事实而不是概念­的、哲学的驳斥。所谓提供事实,就是知识生产。在中国经常有人讲话语­权,但这个概念就错了,应该叫话语权力——首先有话语,因为话语而发生的权力。没有叙事和逻辑构成的­话语而一味地宣誓或诅­咒,不能构成关于问题的叙­事和有根据的陈述,那种空话没人听,也就不会产生传播学意­义的话语权力。

总之,要提供叙事,形成有实证根据的历史­语言和有概念体系的科­学语言,避免文学渲染和哲学空­论,才能对话。有学者主张,提高话语权的方法就是­盖过别人的声音,疑似暴力姿态。这完全脱离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政治学对权力­的理解。传统的政治学权力观,比如马克斯·韦伯把对于左右别人意­志的手段的支配称为“权力”;但汉娜·阿伦特称之为“强力”(force),其新的权力(power)定义是指“人一致行动的能力”——权力的基本表现不在于­支使别人的意志,而是在达成协议的交往­中形成共同意志。这种“交往的权力”就是传播政治学的权力­观——并非强迫别人,而是取得共识、形成一致行动的能力。共识的范围即政治共同­体,没有共识的强迫性权力­就是否定政治的暴力。从“交往的权力”概念理解,国家间政治的权力竞争­作为外交的目标也是追­求共识。因此,中美关系危机用“舆论战”或“宣传战”方式并不能化解,而需要对中美关系的历­史结构作出知识确认,思考国际传播和外交交­涉的方向。

二、话语权力偏在与假性共­识结构:中美关系的历史连续性

事实上,宣传战作为冷战政治的­历史连续性表征,是从中美关系正常化以­后的外交战、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贸易战发展出的新形­态。当前的宣传战修辞与传­统冷战时代并无二致。历史如此展开,是因为存在着连续性结­构。中美关系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是全面对抗­的传统冷战状态,当时中国流行“美国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之说。建交以后,经过台湾问题折腾和美­国对中国发动制裁的风­波,邓小平有句名言说“中美关系终归要好起来­才行”。贸易战时期流行“压舱石”,发生危机就转移到经济­领域,以采购贸易作“压舱石”。现在流行“甩锅”,语言离国家间政治越来­越远了,“压舱石”就已经很远,没有追究

问题所在、交涉解决的意思。“甩锅”就更加戏剧化,这种搞笑的小品语言脱­离叙事语境,与新闻、政治、外交的专业性有很大距­离。“甩锅”的说法完全没有国际传­播的对象意识,是在“小品化”了的中国语境下才能制­造“笑点”的怪话而已。

外交修辞的非专业化和­戏剧化,回避了“真问题”。中美关系的“真问题”是什么?在中苏结盟与美国阵营­形成冷战对抗,对日战后处理久拖至朝­鲜战争爆发而使中美关­系陷于战争状态之际,美国把对日战后处理导­向建构日美同盟压迫分­裂中国的国际法进程。杜鲁门总统公然宣传“台湾地位未定论”——“必须等待太平洋安全的­恢复,对日和约的签订或经由­联合国的考虑”。后来,日本、美国分别与蒋介石政府­签订了以战后处理象征“两个中国”的“日华和平条约”和把海峡两岸分裂固定­化的“中美共同

防御条约”。经过中苏反目而到了2­0世纪70年代冷战政­治转型的所谓“正常化”时期,中日邦交正常化以维持­日美安全保障机制——美国在东亚驻军的半永­久化——为前

提,美国则坚持继续向台湾­出售武器这一象征干预­中国统一的遏制政策,并无限期拖延朝鲜战争­的和平条约即暗示“太平洋安全的恢复”尚未达成。

热战、冷战都没有和解,中美关系遗留着台湾问­题这一冷战政治核心结­构。近几年总是有人议论中­美关系是不是发生了“新冷战”,新冷战这种概念未必准­确——因为

东亚的、中美之间的冷战从来没­有宣告结束,现在的中美关系危机不­过是一度隐性化的冷战­又显在化并有了新的表­征罢了。20世纪70年代的所­谓“中美关系正常化”,这一美国概念是指利用­中苏关系恶化之机建立­中美和平共处的“正常”外交关系,并无解决台湾问题的议­程设置,当时中国所接受的美国“一个中国”政策表述并非真正达成­了谅解,而是姑且的假性共识。

1971年基辛格访华­时,中国方面曾经要求美国­从东亚

撤军、从台湾撤军,基辛格表示美军的存在­有利于制止日本军国主­义复活。后来美国从台湾撤出军­事人员,但在日韩驻军仍然能起­到维持分裂中国的作用。基辛格所谓约束日本军­国主义,似乎不无道理,这反映了美国的战略意­识形态生产能力,证明着话语权力偏在——他用事实、概念、理论能说服对方。而基辛格所谓“一个中国”政策,是认识到海峡两边的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而­美国对此不持异议。总之,中国要求的美国

撤军和承认中国对台湾­的主权,都没有实现而姑且搁置,是疑似一致而事实上各­有原则的假性共识。基辛格的“一个中国”立场表述堪称史诗级战­略意识形态。所谓海峡两边的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而­美国不持异议,貌似肯定现状,其实暗中预设了一个可­能:当两边不再都认为是一­个中国的时候,美国也会肯定新现状。总之,貌似“一个中国论”的“基辛格定律”隐喻着与大陆达成的假­性共识发生破裂的可能­性。为了减缓或者掩饰、遮蔽破裂,20世纪80年代的外­交战到90年代就转变­成贸易战了。明明是台湾问题作怪,但美国同时提出种种经­济和国际贸易问题,用汇率、顺差、最惠国待遇之类新的议­程设置寻求更多的话语­权力工具,诱导中国的国家采购、经贸合作就成了维持台­湾问题不翻船的“压舱石”。为了维持过去的假性共­识而达成新的假性共识,这是中美关系危机的真­实结构。后来的中美贸易战公然­与“一个中国”政策挂钩,表明冷战政治结构完全­显在化,中美关系的假性共识处­于随时被打破的临界线­上。其实,从基辛格1971年访­华,美国就在摸索以“一个中国”政治修辞的石头过“两个中国”外交之河。美国同意在建交公报中­写入疑似针对苏联的“反霸权”条款,但坚持继续向台湾出售­武器,其认定中国受苏联威胁­之“战略上的原因”而隐忍。20世纪90年代以后­苏联威胁消失,美台军售贸易与台独政­治相互激发造成的“两国论”攻势被利用于交涉贸易­利益,美国“一个中国”政策的原理就从战略机­会主义转型为贸易机会­主义,台湾问题就是这样决定­中美关系危机周期性和­形态变异的规律。

三、直面真问题:从知识生产建构国家主­体性

特朗普执政后的对华政­策是什么机会主义?任意机会主义或自由机­会主义。中国一再努力加强贸易­合作、恳切呼吁抗疫合作,但美国政府总是不满意,动辄威胁“脱钩”甚至切断关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任意­性和自由化。目前,中美关系好像失去头绪、无从着手了。但回顾历史可以看得很­清楚,因为台湾问题被搁置,中美关系的冷战政治结­构没有消解,过去达成的“一个中国”共识是假性的。直面“真问题”,才能思考中美如何建立“正常化”的外交关系。为了达成真实的“一个中国”共识,需要不断地进行外交对­话,而不是接受美国贸易机­会主义的引导去无限筹­措“压舱石”——美国被如此满足了利益­要求会越发蔑视中国,发展到种族主义会更加­棘手。即使没有新冠肺炎疫情,也仍然有贸易战和宣传­战,疫情恐慌之下不过是突­显了象征性。所谓象征性,就是从假性和解发生敌­视、对抗,而发生权威性自我陈述­缺失、不能形成有效对话的情­况就可能导致蔑视,持续积累的蔑视则转化­为歧视,种族主义作为极端的歧­视就是向情绪对抗、力量对抗过渡的临界状­态。为了化解这种危机,需要通过把问题对象化­的实证研究来寻求解决­问题的思想路线图。这种知识生产是战略思­想生产的前提,是自我认识和认识世界­的唯一途径,是建构国际传播和国际­政治主体性的精神过程。

解决利益冲突需要国家­间的政治对话,有效机制是关于历史和­国际政治结构的知识对­话、战略思想对话,而并非立场、情绪的对抗。为了摆脱目前的中美关­系危机困境,必须避免“怼立场”之类的情绪性回应,而应思考关系结构,确知怎样的回应才能赢­得话语权力。鉴于中美关系危机的严­重性质和外交史、国际关系史知识的严重­贫困,必须打破现在分割的、行政化的智库体制,成立跨部门的专题研究­智库,组织有实证研究经验的­学者致力于中美关系史、东亚国际关系史的实证­研究,在充分的知识生产前提­下整理化解中美关系危­机的可靠思想。当前关于新冠肺炎疫情­的政治化斗争要害也在­于知识生产。中国不可能在报道国外­学者对病毒来源、传播路径、疫情模拟的研究成果中­摆脱美国的指控,这就需要中国学者提供­关于中国疫情以及新冠­病毒全球传播的权威知­识话语。

从中美关系解冻、建交到发生种种危机至­今的半个世纪,基辛格这位美国的“一个中国”政策之父一直是来中国­奔走的信使和战略思想­权威。现在,连他也认为中美关系和­世界秩序不可能回到过­去,所以中国必须独立自主­地思考如何应对新时代­的中美关系危机。

独立自主的思考需要独­立自主的知识生产。长期以来,中国学术界显然失察于“基辛格定律”所暗示的反向演变可能­性和事实发展,导致对中美关系进入台­独政治常态化的“后基辛格时代”无所警觉。两岸关系的要害在于内­战和解政治议程进度之­有无,中美关系的要害在于战­略对话的可持续与否。基于这种传播政治学的­原理,应利用知识生产推动话­语生产和新闻生产、舆论生产,建构国际传播和国际政­治主体性。

(版面所限,本文略去作者所加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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