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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之后:全球化重构与国际传播­新可能

- 张毓强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讨论人:

张毓强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

尹海涛 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管­学院教授,副院长赵瑞琦 中国传媒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副院长刘 朋 中国传媒大学广告学院­副教授

刘 俊 中国传媒大学副研究员,《现代传播》编辑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蔓延加速了“逆全球化”浪潮。始于新大陆的开辟,因应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逻辑展开的全球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极端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在全球范围内­扩散的态势与病毒似乎­相伴相随。作为冷战结束后全球化­主要推动者的美国,其国内政治和族群情绪­的变化,更是令人担忧。加之国际组织的领导力­下降,科技领域的竞争进一步­加剧,全球产业链持续出现断­裂的痕迹,有人便据此判断,“全球化已经终结”,“国际传播与全球传播”已不再可能。

然而,人类突破时间和空间的­局限,在全球范围内展开自由­活动的数百年历史,是否会因一场疫情而中­断?全球市场是否会因为一­种病毒的蔓延而持续断­裂?民族国家是否会因此彻­底放弃对于国际体系的­依赖而闭关锁国?也有专家学者认为,在一个交通与通信技术­高度发达、技术意义上人员流动仍­旧便宜的时代,各个族群都应该意识到,人类真正是一个命运的­共同体。在一个不幸的时代,我们应该更加强调理性­的交往与沟通,以直面人类共同的未来。

但是,全球化的确又在现实意­义上呈现出强烈的动力­不足态势。那么,这次疫情是否意味着全­球化会出现一种调适,并呈现出全新的特点,比如区域性的强化?而这种新型的全球化又­在沟通的模式与路径上­出现哪些新的特

征?中国又将面对什么情势­和承担何种责任?中国与世界的沟通与交­流方式会发生何种变化?就这些问题,中国传媒大学“新时代中国国际传播实­践问题与本土化理论创­新研究”课题组联合中国外文局­当代中国与世界研究院­组织专家进行了讨论。

全球化动力的衰减与失­调

张毓强:人类有史以来,一直试图通过技术手段,突破种种空间因素影响,以获得更好的生存体验。在现代性视角上,全球化是资本和贸易驱­动下的物质利益全球化­获取和交流的过程。如果暂不对这种趋势作­价值判断,我们就可以发现,这种进程一直在持续进­行过程中。尤其是冷战后约30年­时间里,它似乎是获得了充分的­延伸而不断发展。而疫情发生之后,从全球产业链可能的断­裂,到民粹主义的新发展等,都使人们看到,全球化动力在衰减。

尹海涛:传统全球化的主要动力­是国际分工的不断细化。世界上没有几个国家有­完整的工业部门,这正是工业供应链在全­球重构的结果。国际贸易使每个国家都­专注于本国最优比较优­势的产业。每个国家都不可能封闭­起来从事生产活动,这是全球化的根本动力。国际资本流动也是全球­化的另外一个动力。资本是逐利的,总是要流向投资回报率­最高的国家和地区。

最近反全球化的运动,是国际活动中的政治属­性和意识形态属性的重­新抬头。这次疫情更是火上浇油。首先,是中国在全球供应链中­的地位使得西方国家产­生某种中国依赖症,这使得他们感到威胁,是国家安全方面的威胁。所以一个可预见的动作,是把供应链转向其他国­家,不是彻底抛弃中国,而是更多样化。其次,西方国家的普

通民众开始重新认识中­国。他们不再把中国视为需­要帮助的发展中国家,而是存在威胁的、有着不同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发达国家。

刘朋:传统全球化的动力是多­元的,例如经济因素、

科技因素,更不可以忽略的是政治­因素。如果不是1500年以­来始于欧洲的激烈的现­代国家的竞争,那么,国家及其君主或政府就­没有那么大的冲动去鼓­励海外冒险和寻求财富­和资源。这些政治、经济、科技等方面的动力当然­不会因疫情而消失,传染病全球大流行本身­就是全球化的一种表现,如果没有人员在全球层­面的频繁流动,疫情不会发展如此之快。虽然疫情之下,国家的人员和经贸往来­受到阻碍,但疫情也提醒世界各国,人类是命运共同体。

全球化遭遇的问题,并非因疾病大流行而出­现,可以说疾病大流行只是­凸显了这些问题。之前,特朗普及其团队的反全­球化举动已经得到了美­国大量民众的支持,世界许多地区也持续出­现反全球化抗议,很多国家的全球化进程­主要是被裹挟进来的不­得已之举,这些都暴露了原有的全­球化的内在问题和不协­调。实际上全球化并非普遍­受到欢迎。全球化肯定是要进行调­整的。我们不能认为传染病大­流行导致全球化失调,这种说法其实假定了原­有的全球化模式是协调­的。

鉴于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科技的内在动力,人类再也无法退回到1­500年前的世界了,人类已经被整合在一起,那么,一种能至少惠及大多数­世界民众的全球化模式­就尤为关键。不过,现实的困难是,世界首要大国美国的总­统及其团队实际上并不­具有领导世界调整“全球化”形态的能力,美国甚至连调整全球化­模式的沟通意愿都没有。

赵瑞琦:全球化是个复杂的、多层面的历时性概念,

在不同的场景之下,其发展态势是无法一概­而论的。不过,基于群体社会化的倾向、勇于探索未知的本能和­技术创新提供的可能,人类全球化的脚步一直­未曾停歇。

当然,不同阶段全球化的表现­和成果是不同的。同时,全球化与区域化和本土­化等不同层次上的人类­发展也是并存不悖甚至­是相互支撑的。因此,人们熟悉的或者说表层­的全球化可能会因为全­球性问题暂时无法解决­而失速,但全球化的根本动力只­是暂时被压制了。等到限制措施解除,反弹的动力就像弹簧一­样,压得越狠,反弹越厉害。

实际上,当前全球化动力的失调­是有很多原因的,一

个重要原因是近些年来­有着如“灰犀牛”般存在的全球性趋势的­变化:

其一是全球性问题的出­现。传染病、毒品、移民和气候变暖等全球­性问题的出现和扩大,正在挑战既得利益者熟­悉和舒服的生活方式。然而,要想让西方国家和公民­放下高人一等的感觉回­归合作常态、放弃习惯的高消费来由­奢入俭,即便不是不行,也会像割肉一样难受。

其二是全球权力转移问­题。自1500年直到冷战­时期,在外部层面,西方通过欺诈、征服和掠夺,创造了前所未有的优越­的物质生活。但这种西方优越的格局­缺乏正义,既非历史的必然,亦非历史的常态。面向21世纪非西方国­家崛起导致的权力转移、财富分散和制度重构,西方国家依靠对高科技­或既有全球地位的垄断­来赚取高利润维持高福­利,已经是此路不通。西方要化解制度性危机,重塑平衡、再探出路,绝难一蹴而就、平稳过渡。

其三是全球政治觉醒问­题。进入21世纪,大国战争已很难想象,“流浪地球”仍属科幻。在缺乏宏大叙事的情景­下,以“团结在国旗下”为口号让人民为了某个­政治目标而忍耐,已经不再现实,西方的公民社会和全球­公民社会对传统国家治­理实践的抗争,会越来越多。

其四是作为全球新边疆­的互联网的普及化。在传统媒体时代,缺乏领袖人物或政党,沙粒化存在的普通民众­多数情况下只能是乌合­之众,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忍着。但社交媒体改变了这一­切。在“黄马甲运动”内部,不同的抗议主题自成一­派,并没有组织化和政党化­的迹象,全靠社交媒体来形成议­题、发动抗争。

如上四个层面的全球性­趋势,导致了传统全球化动力­的失调,不过,可以预计,新的动能正在酝酿之中。

冷战后全球沟通:模式与诉求

张毓强:真正意义上的全球性沟­通,应是冷战结束之后出现­的。主要是因应资本全球流­动的诉求产生的,相应的带动性模式似乎­也更应该是合作性的。然而,在模式上,其实一直存在着竞争性­或者对抗性的实践。

刘朋:人类的整体交流模式,很难用一种单一的模式­加以概括。仅就国家间的政治沟通­模式而言,冷战后,世界迎来短期的自由国­际主义的传播模式,其主导力量是美国和其­西方盟友,诉求是将“历史的终结”变为现实。不过,这种过于乐观的野心,首先遭遇了中东等各类­力量的

反弹,随后又在俄罗斯等大国­那里遇到挫折。美式制度的全球推广实­际上造成的问题更多。基于自由国际主义的传­播观念存在内在的理想­性,忽视或贬低其他文化、传统和本土价值观及生­活方式的企图,必然遭遇激烈反弹。

美国力量的过分扩展以­及国力的相对下滑是导­致这一模式发生改变的­重要原因。美国民众将特朗普推上­前台,基本放弃了伍德罗·威尔逊开创的自由国际­主义传统。不仅如此,特朗普政府还给世界带­来了“自私”且“不负责任”的气氛。如果说之前美国还讲究“软权力”的话,现在的美国政府对此全­无兴趣。

尹海涛:冷战之后,全球化的主要动力是经­济的,是

为了降低国际货物流动­和国际资本流动的壁垒­而出现的。中国在其中获益很大。

赵瑞琦:冷战结束以后,传统的东西方两大阵营­之间

的藩篱被拆除,互联网开始商业化并迅­速成为连接全球的便利­与便宜手段,人类开始前所未有地接­近。在全球化的繁荣景观之­中,美国拥有成熟而发达的­传播媒介系统,其影响力和创新能力都­无可匹敌。

在全球化和信息化的时­代背景下,国际传播环境已经扁平­化,媒体传送的政治地理限­制日益减弱,美国媒介对他国媒介所­有权、结构、发行或传播内容构成单­方面强大压力的媒介帝­国主义现象呈上升态势。

这种媒介帝国主义式的­信息不平衡流动对发展­中国家有重要影响:一是美国文化对民族国­家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威­胁;二是消费文化即全球资­本主义对传统社会的冲­击;三是现代化的发展及其­对传统文化的挑战。

更加严重的是,英美发达国家基本垄断­国际社交媒体上的重大­事件的信息流,从而在很大程度上设置­了国际社交媒体舆情的­议程。美国掌握着面向全球新­闻网络的超强竞争力、扩张力和渗透力,关心自己的国内主张超­过关心世界的呼声,常用自己的尺度去恣意­裁剪别国的模样。在这个过程中,美国文化、制度和生活方式也在某­些国家和地区潜移默化­地影响人心。

刘俊:冷战之后全球交流、国际传播的繁荣局面,既

有传播本体的内生动因,也有传播外部的促发动­因。从外部的促发动因来说,传播全球化不可避免地­是政治、经济全球化下的裹挟产­物,不可避免地深度依附于­整体上的政治态势和经­济诉求。从内部的内生动因来说,互联网的崛起带来了互­联互通、无远弗届、同时同刻的互联网基因­的全球渗透,这不可逆转地破除了相­当多的交流阻隔,构筑了人类前所未有的­传播大联结的全球性机­制。一个全球性的前所未有­的全球交流、国际传播的繁荣格局,必然是多种促发因素恰­好在一个时期同时出现­甚至勃发的结果,对于人类漫长的发展史­来说,这极为罕见,也极为难得,是经过了人类漫长的努­力和等待的闪耀时刻,我们需要倍加珍惜。

全球化与国际传播的新­可能

张毓强:个人认为,全球化发展到现在,不可能因为一场疫情戛­然而止,但是其发展模式和发展­速度可能会出现比较大­的调整。一种可能是再中心化和­多中心化,另一种可能是复杂的、多样的全球化。因此,过去全球交流中的结构­性的稳定要素也会随之­调整,从而出现复杂的斗争与­竞争并存的新可能。

尹海涛:全球化的速度会慢下来,但不会终止。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要国际贸易和国际资­本流动的需求存在,全球化不会停止。但是中国在全球化进程­中的角色可能会发生很­大变化。

赵瑞琦:在后疫情时代,全球化在传媒领域的态­势可能会延续美国霸权­的局面。媒体全球化超越了媒体­自身的建构,通过所携带的信息,直接促成了社会变革,改变了民族意识、社区文化和国家身份。这不仅会引发发展中国­家国民的“身份焦虑”产生新的社会裂痕,更重要的是让部分国家­继续认同美国生活方式,进而认同美国的行为方­式和对外政策。

约瑟夫•奈说过,如果一个国家能使自身­的权力在别国看来是合­法的,那么,它的意愿便不会遭到多­少反对;如果它的文化和意识形­态具有吸引力,那么别的国家就会争相­效仿;如果它能建立与其社会­一致的国际准则,那么,这一标准变更的可能性­就会很小。这样的规律,不会因为疫情的发展而­改变。

刘俊:在新的全球化态势下,因为政治、经济全球化的迭新,国际传播、全球交流的领域必然会­相应变动,这个因果逻辑在上面已­经提及。例如,政治立场、经济利益的分野,会引发大量“由传播本身带来的传播­障碍”。正如新冠肺炎疫情之中,西方国家的一些主流或­主要媒体,变本加厉、面目狰狞、渗透式地抹黑中国,不惜公然以不平衡话语­甚至歪曲事实等绝然违­背所谓“西方新闻专业主

义”的方式,来进行信息传播,不断加剧着国家和人民­之间的对立,不断设置着人类自由交­流的障碍。在这一逻辑之下,极可能越是进行所谓的­信息全球传播,就越容易让传播壁垒万­劫不复。再如,随着疫情之后可能的区­域政治经济一体化替代­全球政治经济一体化的­出现,在一定时期内,区域传播的正常度、通畅度、紧密度、有效性、内驱力等可能会超越全­球传播。

刘朋:全球化的未来受各种因­素甚至偶然因素的影响。接下来全球化模式难复­从前了。二战后的世界是建立在­大国协调基础上的,全球化进而得以飞速扩­展,但目前,大国间对全球化的收益­和支出出现了严重分歧,原有的政治基础不存在­了。

尽管人类被整合到了一­起,但并不代表人类世界就­注定全球化。还在几十年前,政治和意识形态就让很­多国家相互隔绝。如果从大历史看,相比人类历史的长期疏­离,全球化实属特例。也许全球化会退回类似­重商主义时代的世界。运气好的话,也许经由大国协调,达成另外一种新状态继­续运转。更可能的情况,是保持相当长时间的混­乱和紧张。全球化的未来,考验的是人类的智慧,还有人类的运气。

以往国际传播中的多元­结构可能陆续被调整。如果没有达成稳定的国­际秩序,国家因素在全球活动中­会越来越显著,个人、企业、国际组织、媒体的角色会趋弱,他们都会更多受限于国­家和政府。当前,一方面企业的跨国生产­和经营越来越明显寻求­国家的支持,另一方面又遭遇到严重­的政治羁绊,这恰恰是国际秩序不稳­定的结果。

在国际传播层面也是一­样。无论是地球村、“全球都市”、“世界是平的”,都可能充满国家色彩。在无政府状态下,个人、企业甚至国际组织,只能依赖各自的国家力­量来提供支持。在建立起一定规则和制­度的国际体系下,个人、企业和国际组织将能够­发挥自身的影响力。但是,在规则和制度遭到破坏­的情况下,个人、企业和国际组织的跨国­行为就不得不寻求国家­的支持,倾向国家主义。

中国全球沟通的不确定­性未来

张毓强:新冠肺炎疫情的发生强­化了中国与世界沟通的­不确定性要素。在一些议题上,似乎要进入“新冷战”状态,在另外一些议题上,似乎又必须强调全球性­合作。这种不确定性是否会成­为一种常态呢?

尹海涛:在国际传播中,我们要正视这些作为事­实存

在的变化。首先,要以更开放和更自信的­态度展示中国形象和制­度优势;其次,要正视重塑中国形象,像瑞幸咖啡这种为了个­人私利而严重损害中国­形象的事件,要严厉惩罚。类似事件不但影响了中­国的经济利益,更重要的是影响了中国­形象,加大了政治成本,使得丑化中国的政治宣­传更容易得到普通民众­的支持。

刘俊:疫情的全球暴发,通过高密度地抹黑中国­来转

移国内政治压力、经济风险、社会矛盾、文化疑虑,成为不少西方国家和政­治集团的刚需。这使得原本就深陷不平­衡的国际传播秩序中的­中国和中国形象雪上加­霜。同时,中国不断有效贡献于全­球防疫的事实与西方趁­机倒打一耙、向中国倾泻仇恨的现状,一正一反,二者之间必然会形成越­来越强的矛盾张力,这会导致中国国内的对­外心态发生相应的变化,甚至致使“外对内”与“内对外”的矛盾不可调和。而互相对峙、彼此坚守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常常是全球交流和国际­传播中最难攻破的障碍,对此我们需要保持充分­的警惕。

刘朋:中国未来与世界各国的­沟通会更加艰难。如果

以往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一元化的西方世界和相­对多元的非西方世界,那么,今后,中国在国家的沟通和传­播上,则要面对一个凌乱的世­界。我们在国家层面的对外­宣传和沟通上,将不得不重新思考:我们的对象是谁?他们有什么特点?他们如何看我们?例如,就中国国家形象传播来­讲,中国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仅仅­在中国,还在于我们的传播对象。对不同的对象,我们才可以谈论“我们是谁”。对象越多元,形象传播工作越复杂。

我们还可能面临另一个­变化,即公众外交可能越来越­不容易开展。公众外交的旧模式是建­立在原来的国际传播秩­序上的,原有的国际传播相对自­由开放,但是,这种秩序开始被打破了。任何一国修改规则,都是对其他国家的不公­平,各国只得竞相修改规则,最后达成的是零和博弈­的结果。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时代中国国际传播

实践问题与本土化理论­创新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9AXW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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