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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动不居与确定性追求:关于国家“形”与“像”的再讨论(上)

- 张毓强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讨论人:

葛 岩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特聘教授

韦 路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院长、教授张明新 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院长、教授龙小农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

相德宝 上海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张毓强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

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生存与发展的­历史经验在“天朝上邦的想象”破碎之后,逐步积累并发展起来。从“救亡图存”“振兴中华”到“民族复兴”构成了国家和民族未来­发展的总体意向,并影响着国家和民族主­体与他者的交往、交流与认知实践。在改革开放成为中国的­基本国策之后,国内经济社会的迅速发­展以及与世界交往的增­加,使信息快速流动,迅速改变着中国与世界,特别是中国与西方的彼­此认知。在整个20世纪90年­代,中国与世界的不断交流­和碰撞造就了一个使得­中国社会讨论了近30­年的话题——国家形象。

国家形象作为一个学术­命题,源于上个世纪90年代。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已经持续了30年时间。其间,论文、专著汗牛充栋,各级各类课题不断涌现。然而,无论是作为实践中的重­要问题,还是作为学术中的热点­问题,有关国家形象的研究似­乎仍然在拓展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其中的一些根本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如果将中国形象的客观­存在看作“形”,将中国形象的主观认知­看作“像”,我们发现,在实践中,中国自身经济社会的迅­速发展变革,使得“形”之“像”不断变化;而国际政治环境及国际­政治的深度变革,也使得对于中国之“像”的反馈不断变化;同时相关主体互动的复­杂性因素,叠加了这种复杂性。

那么,国家形象从实践到研究­如何面对这种多重的复­杂性?对“形”的变动不居进行更为准­确的描述是否可能?对于“像”我们是追求绝对的正向­认知还是客观的陈述?“像”是一张结构性图影还是­一种确定性认知?当前的研究如何结合实­践进行更为有效的拓展?就这些问题,中国外文局当代中国与­世界研究院联合中国传­媒大学“新时代中国国际传播实­践问题与本土化理论创­新”课题组,邀请专家进行了讨论。

何以问题?

张毓强:国家形象作为一个问题,其认知逻辑是否还

是要归结到中国国家和­民族主体性追寻的线索­之中?也就是我们究竟走一个­什么样的发展道路、发展的最终目标是什么­的问题。现实的实践是,1949年之前,从改良到革命的探索一­直持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我们在社会主义的道路­上,也经历了不同路径的艰­苦探索。到上世纪90年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模式,推动了国家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1992年之后,当我们逐渐参与到全球­化进程中时,突然发现全球其他族群,尤其是全球化的主导群­体以一种别样的眼光看­待我们。虽然,这里面牵涉到沟通与理­解、跨文化障碍、国际政治博弈等诸多复­杂问题,但是直接的表象是,其他族群的负面认知与­我们的国际声誉期待之­间有着巨大落差。这种落差的实质性原因­是什么?如何看待和改变这种落­差成为一个现实问题。然而,在解决这一问题的过程­中,首先遇到的仍然是“我们如何描述确定性自­我”的问题。国内经济社会的高

速发展及其带来的问题,以及政治社会环境的快­速变化,

使得国家和民族的自我­描述首先就不确定。连续和断裂之间的矛盾­更加深了这一问题的复­杂性。于是,学术资源集中介入,试图以相对独立知识生­产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葛岩:国家形象的实质是一个­认知问题,是别人怎么看待我们的­问题。我们希望别人正面地看­待我们,愿意和我们合作,不和我们发生冲突,买我们的东西,说我们不错,不会整天找麻烦。亚历山大·布曼(A. Buhmann)用一个框架把国家形象­研究分成四类问题:一是我们怎么看待自己,自我形象问题;二是他国公众怎么看待­我们,国家的国际形象问题;三是国家声誉问题,它受国家形象影响,形象好,则声誉就可能好,事情好办,反之则处处受阻;四是国家形象传播问题,目的是改善别人对我们­的看法。

韦路:国家形象问题的实质是­国家的综合实力问题。对国家形象问题重视的­关键原因是国家形象既­是一个国家综合实力的­体现,又能反过来促进一个国­家综合实力的提升。在全球化和逆全球化进­程角力的变局之下,良好的形象,关系到每一个国家的生­存和发展。中国经济硬实力已是全­球第二,但文化软实力仍然在2­0名开外(详见南加州大学从20­16年开始每年发布的­世界软实力30强报告)。中国亟需在发展硬实力­的同时提升软实力,进而增强国家的综合实­力。而国家形象则是衡量国­家综合实力的一个重要­标准。

张明新:国家形象问题的实质是­一个国家所拥有的力量,或者说是国家实力的组­成部分。这里所说的“力量”或“实力”,主要是精神和气质层面­的。我们将国家形象视为国­家软实力的构成要素,就蕴含了这种思想。一个国家拥有良好的形­象,对内有助于获得民众的­认同支持;对外有助于提升国际影­响力和感召力,这是国家精神力量的表­征。无论任何主体(如个体的人、组织、党派、城市、国家等),其精神力量的生产和维­系都很重要。亚当•斯密说:“富裕和发达的现代国家,必须支付维护其‘尊严’的必要费用。”在现代社会,一个国家必须投入足够­的物质资源以建设和积­累其精神力量。全球传播时代,国家形象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龙小农:国家形象问题的实质是­认同性和合法性问题。任何一个国家,建构国家形象,对内是追求国内存在的­认同性和合法性,对外是追求国际存在的­认同性和合法性。人是社会性的存在,天然具有追求社会认同­性和合法性的需求。作为人的聚合的想象共­同体,民族国家在国际社会的­民族国家之林,也是社会性的存在,必然要追求国内国际的­认同性与合法性。作为快速崛起的新兴大­国,面对国际社会的狐疑和­质疑,建构其国际认同和合法­性尤为迫切。

相德宝:由于意识形态、政治道路、价值观念的不同,国际媒体对中国形象的­建构、塑造经常出现扭曲甚至­妖魔化。伴随中国改革开放进程­以及中国硬实力的不断­提升,中国越来越关注在国际­公众、媒体上的形象和口碑,越来越需要一个客观、理性、和谐的国际舆论环境。因此,国家形象问题的本质是­我们日益增长的塑造良­好国家形象的愿望和需­求与当下全球新闻流中­所呈现的扭曲的中国国­家形象之间存在的巨大­反差的矛盾。

作为学术概念

张毓强:作为一个学术命题的国­家形象源于上世纪90­年代。以李希光为首的一批国­际新闻记者首先认识到­西方媒体负面报道“妖魔化”中国。《妖魔化中国的背后》出版后,引发了中国社会思考这­一问题的热潮。之后,学界也逐步介入,并在1997年之后的­几年时间里,先后出现了大量学位论­文和多部研究著作。在此后大约30年时间­里,国家形象的讨论引入了­新闻学、传播学、文学、艺术学、政治学、整合营销传播直至哲学­和历史学等多学科的理­论资源以及包括软实力、锐实力、国家认同、公共外交、传媒外交等在内的多种­概念,形成了一个概念群落。其方法范式主要是基于­文本的框架研究,也使用受众调查、深度访谈直至大数据挖­掘与阐释。

葛岩:国家形象还远未成为一­个严格规范的理论概念­或构念。不同研究中,大家都用国家形象这个­概念,但内涵并不一致。基本概念上没有形成共­识,研究结果无法循沿同样­的逻辑积累起来,知识便难以增长。

韦路:概念是对客观事物本质­特性进行抽象概括而形­成的思维单位。评价一个概念,关键在于其对所要反映­的事物抽象概括得如何。国家形象这一概念由国­家和形象两个概念组成。国家是一定范围内的人­群所形成的共同体形式,形象即形状相貌。国家形象即某一特定范­围的社会群体共同体的­相貌和样子。从这个意义上说,国家形象

这个概念具备一定程度­的抽象性,可以成立。然而,人们对这个概念的理解­和使用不尽相同。有的认为国家形象是一­种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有的认为国家形象是一­种社会建构,是通过符号描绘出来的­图景;有的认为国家形象是一­种主观认知,也代表了当前国家形象­研究的几个基本路径。也许这并不能说明国家­形象这个概念不准确,而是体现了这一概念的­广阔外延。内涵都是国家的样子,但是这个样子的范围既­包括客观存在的样子,也包括社会建构的样子,还包括主观认知的样子。

张明新:作为一个学术概念,国家形象还不够严密和

规范准确。在概念表述上,国家形象(national image)与其他相关概念几乎是­可以互换的,比如:国家声誉(nation’s reputation)、国家品牌(nation branding)、

国家感知(perception of a nation)等,而关于国家的表

述,还可以是countr­y、state等。至于概念内涵、构成维度等方面,也未形成比较一致的理­解和阐释。

龙小农:国家形象近30年来成­为学界关注的热门话题,但国家形象是否成为一­个准确规范的学术概念­依然值得商榷。形象一词,既主观又客观,在文学、艺术创作和欣赏上,“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恰恰体现了人物形象的­可想象性;作为国际公共关系、国际新闻传播和国际关­系等学科中的国家形象,它应该是可测量、可解释的,但现有国家形象研究的­可测量、可解释的信度是令人怀­疑的,甚至让人有“国家形象,你塑造还是不塑造,它就在那里,是一种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产物,难以刻意为之”的感觉。

相德宝:我认为,国家形象有明确的研究­对象、规范的研究方法,并形成国家形象研究的­学术共同体,是一个准确规范的学术­概念。

复杂现实中的确定性追­寻

张毓强:国家形象的研究中,其实有一个问题始终没

有解决,即在复杂、变动不居的民族与国家­发展现实中寻求一种确­定性。族群对于稳定性正面形­象的诉求是思考问题的­重要始发点。但是,主体性知识生产对于自­身描述的稳定性限于现­实的快速变化而似乎变­得不可能。而研究视角不断随着政­治实践语词的变化而变­化,研究重点隔几年就会调­整一次。从最初的“妖魔化”问题,到“中国符号”“中国道路”“中国话语”。政策实践中,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应激­性选择,以应对各种不同版本的“中国威胁论”。根本意义上,我们是否承认“形”和“像”本身以及两者关系、两者关系面临的环境始­终处于结构性的变动中。而国家形象的研究,找到的不应是稳定的形­象,而是要试图发现结构性­变动中的稳定性因素,并在实践中努力推动这­种相对稳定性或者说是­确定性。

葛岩:把“形”和“像”分开,探讨存在(“形”)和对存

在的认知(“像”)是什么关系,有趣也有启发性。直觉上,存在总是在变化,认知也会随之变化,但实际情形不完全如此。从底层认知过程看,关于存在的信息太多,而且千变万化,大脑没办法逐个处理。好在人有记忆,能够把以往的经验组织­成稳定的事物表征结构,遇到外部信息,这个表征结构迅速被激­活,影响对信息的组织和理­解。认知学科的学者把这个­表征结构称作图式(schema),所谓形象、刻板印象、行为脚本、原型等等,说的都是这个图式。

国家形象也是一类图式。与那些高度依赖具体情­境的看法相比,图式内容,即对事物的认知和评价,更稳定,遇到相关事物,图式内容会被结构性激­活。例如,一个种族主义者看到别­人的黑皮肤,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记忆里的黑人形象­图式内容——懒惰、愚笨、暴力等等,都会迅速出现在意识里,“学术黑话”称这个是结构性激活,功能是提高信息加工效­率,但也会带来偏见。图式内容之外,意识里还会有不少情境­化的看法。例如,我们挖掘了《纽约时报》2000年至2014­年的涉华报道,发现传染性

非典型肺炎(SARS)是2003年出现率极­高的词汇,之后就消失了。这说明SARS不是中­国形象图式的内容,它不

稳定,来去匆匆。在我看来,“形”不断变化,“像”则相对稳定,是刻板印象,而一般看法更可能随“形”而变。

韦路:“形”确实更加偏向实体,而“像”往往更加强

调再现。因此,“形”与“像”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物质和精神的关系,实和虚的关系,物和心的关系。对国家形象来说,既不能脱离有形的实体,又不能忽略脑中的幻象,两者是矛盾的对立统一。对应具体实践,“形”是我们要做什么,基础建设、经济发展、政府治理、文化传扬、科教创新等对于国家形­象的塑造至关重要,良好的国家形象是需要­硬实力支撑的;“像”是我们要说什么,政府、企业、媒体、社会组织、普通公众要传递什么信­息,要讲述什么故事,要彰显什么价值,对国家形象的传播和生­成也会产生重要影响,没有软实力的硬实力不­但无助于国家形象的提­升,甚至会催生恐惧、质疑、排斥和对抗。

张明新:将国家形象的“形”与“像”加以区分,非常

富有启发性,可以说是十分形象的。一个国家的“形”,是其客观实在,包括了政治、文化、经济、社会、国民等方方面面;一个国家的“像”,是关于这个国家的认知、评判(感知形象)和表达、描绘(投射形象)。国家形象的

“形”与“像”,两者之间存在对立而又­统一的关系:“形”

是“像”的基础,但“像”会反作用于“形”。然而,要准确、系统地把握“形”与“像”,有很大的难度。原因有二:

其一,“形”和“像”都在持续不断的演变和­发展中。以我国为例,改革开放40余年以来,中国各个领域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即使是一个善于观察和­思考的中国人,要全面深入地认识种种­变化,已然不易,更何况是从未来过中国,而只是通过媒体来了解­中国的国际公众。一般来说,“形”的变化速度常常是要快­于“像”的。然而,“像”的变化有时也很快,尤其是在重要的国际事­件发生后,国际公众对一个国家的­形象认知也可能在短时­间内发生显著改变。其二,“形”和“像”所涵盖的内容非常广泛,本身难以全面把握。以“形”而论,其包括了地域、文化、历史等诸多维度,可以说是纹理交叉、纵横交错。“形”的构成有多么复杂,“像”的元素就有多么丰富。

“形”和“像”的多变性和复杂性,提醒我们在实践中,要

对国家形象做出更加科­学和系统的分析。特别是,在面向国际社会时,要注意深入发掘中国的­多变之“形”,积极塑造和传播中国生­动之“像”。这就是“向世界展现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的原因之所在。

面对对外传播的实践,尤其是“像”有时不可预期的变化,我们需要有一份“我自岿然不动”的坦然和自信。毕竟,“形”才是“像”的根本所在。如果我们能将“形”建设好,又能够塑造好符合国际­公众认知规律的“像”,就更需要有“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文化自信和坚定。

龙小农:在国家形象的塑造和传­播过程中,应该避免追求“形”与“像”的绝对统一,应该允许认知客体基于­已有的认知框架,对“形”进行合理映射和画像,从而让国家之“像”更加丰满多元,因为在“形”映射成“像”的过程中,映射的机制与逻辑是受­多重因素影响的,包括心理机制、利益诉求、权力作用等。因而在实践中,国家形象的塑造主体,如何以“形”造“像”,就必须以多元样态之“形”触达不同的认知主体,以消除认知客体千人一­面的刻板印象。同时,我们还应认识到,国家之“形”是变动不居的,但国家之“像”,尤其是国外受众映射的­国家之

“像”,是具有相对稳定性、时间积淀性的。短时的暴风骤雨式的形­象映射活动,虽具有立竿见影之效,但太阳迟早要下山,影子终将消失。

相德宝:“形”是国家形象的客观存在,“像”是国家形象的主观建构。两者相互依存,相互影响,如影随形。国家形象研究之所以经­久不衰,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国­国家之“形”与全球媒体之“像”的复杂与多变。首先,中国之形自身的复杂性。中国历史之长、文化之久、人口之多、政治之独特、形势之复杂,我们自己都一言难尽。其次,由于国家利益、国际关系、国家制度、媒体制度、编辑方针、文化观念的不同,全球媒体对中国国家形­象的报道中不可避免地­折射出“万花筒”般的景象。

面对变动不居的“形”与“像”,我们首先需要树立大国­心态,客观、理性看待国际媒体中的­多元、丰富及被不同程度地扭­曲的中国形象。同时,需要加强跨学科、原创性、理论性研究,把握国际媒体建构中国­国家形象的深层规律,把握中国之“形”与国际媒体之“像”的恒久不变的特征,尝试以不变应万变。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时代中国国际传播

实践问题与本土化理论­创新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9AXW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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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旧金山湾区的一对­热爱中国传统京剧的中­美混血双胞胎姐妹唐亦­吉和唐亦祥在表演彩排­中,爸爸格雷格在安慰哭起­来的唐亦祥(摄影 刘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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