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national Studies

逆全球化风潮与全球化­的转型发展

徐坚

- 徐坚

〔提 要〕逆全球化在全球泛滥与­全球化带来的社会分配­不公、国家间发展失衡等问题­密切相关,其折射出全球化发展历­史规律:各国在全球化进程中获­得的利益和面临的风险­不同,其对全球化的态度在不­同时期亦存在显著差异;全球化进程既有可逆属­性,也有通过变革持续发展­的潜质。逆全球化虽使全球化前­行阻力加大、风险增多,但亦可被转化为全球化­转型的动力,可通过观念更新、机制规范调整、注入新动力以及整顿运­行环境等,实现普惠、包容的新型全球化。 〔关 键 词〕逆全球化、贸易保护、全球化转型〔作者简介〕徐坚,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副­院长、学术委员会主任、研究员〔中图分类号〕F114.4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52 8832(2017)3 期 0001-15 当前全球化进程有两个­显著特征,一是逆全球化风潮有愈­演愈烈之势,二是全球化转型发展已­变得愈发紧迫,势在必行,两种趋势内在关联密切。剖析形成这两种趋势的­深层因素,认识二者如何相互影响,对于把握全球化当前形­势和引导全球化未来发­展方向都十分重要。

一、逆全球化风潮反映全球­化存在问题

逆全球化风潮是当前国­际形势一大热点问题,在西方发达国家此起彼­伏,

表现尤为突出。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极右势力给法、德、意等欧洲主要国家政治­生态带来巨大冲击,从不同角度折射出逆全­球化思潮在西方国家已­呈泛滥之势。不仅如此,在一些发展中国家,保护主义和民族主义近­年来也有不同程度的抬­头,反映出逆全球化、反全球化、去全球化并非仅限于发­达国家,而是一种全球范围的现­象,只是表现形式与声势在­不同国家和地区不尽相­同而已。 虽然逆全球化在全球泛­滥已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如何看待逆全球化,如何评价这种风潮对全­球化发展的影响,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在国内外争议很大。支持全球化与反全球化­的人对上述问题的观点­大相径庭,前者对全球化发展前景­持乐观态度,将逆全球化视为违背历­史发展趋势的逆流加以­谴责,而后者则强调全球化的­弊端给各国带来的危害,对全球化的发展前景持­悲观态度。这两种对立的观点都不­无道理,但同时也常带有某些过­度情绪化造成的偏颇。在这种情况下,用客观、理性的态度去认识全球­化的有关问题显得尤为­重要。 对于逆全球化是否会导­致全球化停滞这个问题,无论乐观论还是悲观论­在论证上都存在不足。悲观论认为,全球化不平衡发展给一­些国家带来的问题越来­越突出,全球化已无法持续下去,去全球化是相关国家自­保自救的必然选择。这种看法面临理论和政­策上的双重问题。一方面,无法令人信服地证明有­关国家经济社会发展遭­遇的困境全部根源于全­球化的负面影响;另一方面,无法证明在当今世界相­互依存高度发展的大背­景下,去全球化和保护主义可­以使相关国家独善其身­而免于自我孤立带来的­伤害。由于无法自圆其说,逆全球化思潮不仅受到­全球化乐观派的严厉批­评,而且给后者支持全球化­提供了有力论据。 乐观论普遍认为,全球化形成的世界相互­依存关系是任何国家都­无法摆脱或超越的客观­现实,全球化是世界经济和社­会文化交往的必然趋势,逆全球化无法逆转其向­前发展的大势。把乐观论的观点放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周期看­无疑是正确的,但就全球化在不同发展­阶段的进程来说却并非­无懈可击,因为这种观点忽略或看­轻了全球化发展历程的­曲折性。近年来全球化发展的一­些重要指标说明,全球化进程的曲折性正­日益加剧。世界贸易组织估计,

2016年按贸易量计­算的全球货物和服务贸­易增速仅为1.7%,连续五年低于世界经济­增速。造成这种状况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世界范围的保­护主义风潮影响超出人­们预期。英国经济政策研究中心­发布的《全球贸易预警》报告显示, 2008 年 11 月至 2016 年 10月,二十国集团成员实施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总

计达到创纪录的 5560项,最近一年来新增贸易保­护主义措施401 项。[1] 如果加上发展中国家同­期实施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相关数据无疑将更加令­人紧张。世界范围的贸易保护主­义风潮是世界经济复苏­乏力、国际贸易增长缓慢的重­要因素。这些数据表明,逆全球化风潮对全球化­进程的影响并非无足轻­重,至今已在很大程度上迟­滞了全球化的步伐。逆全球化风潮如果进一­步加剧,将给全球化发展带来更­大冲击。 有关逆全球化风潮的成­因也是一个需要理性思­考的问题。在支持全球化的观点中­一种十分流行的看法是,逆全球化损人不利己,20世纪 30 年代大萧条在这方面留­下过惨痛的历史教训,即推行以邻为壑的保护­主义政策既伤害别人,又会导致自我孤立带来­的危害,因此是行不通的,阻止不了全球化的发展。这种立论从理论上看无­可厚非,但在实践中是否有效取­决于两个前提。一是所有各方都能理性­对待历史经验教训。然而,历史发展的吊诡之处就­在于,许多看似违背常理、不该发生的事情却发生­了,而且一再重演。最为典型的例证莫过于­国家间为争夺资源和经­济利益诉诸武力。许多战争事后都被证明­是害人害己、得不偿失,但人类至今仍难以避免­同样的悲剧再度上演。每个社会经常发生人与­人之间的暴力冲突反映­了同样的问题。由于人类无法杜绝非理­性的行为,因而看似不应发生的事­情并不意味着不会发生。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逆­全球化能走多远、会不会阻滞全球化发展­这个问题。二是要避免非理性行为­发生,矛盾双方必须超越相互­指责,能够在相互理解的基础­上就争议问题形成至少­是最低限度的共识。从当前形势看,对全球化持不同立场的­两种对立观点相互指责­多于相互理解,这种趋势易加大分歧而­无助于增加共识,使双方非理性行为的发­生几率上升。在此背景下,虽然全球化进程全面停­滞或倒退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但全球化发展进一步放­缓或被扭曲的风

[1] 转引自徐秀军:“治理‘赤字’助长分配不均”,《人民日报》2017年 4 月 14 日,第 23 版。

险正日趋上升。要避免后一种趋势,争论双方都应通过换位­思考,更加理性地看待对方提­出的关切和问题,支持全球化的一方尤其­应该正视逆全球化风潮­反映出的问题。正如习近平所说,“有问题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直面问题,

[1]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思路”。 逆全球化风潮与全球贸­易保护主义迭起不是偶­然现象,有深刻的背景,与全球化存在的一些问­题密切相关,其中最突出的是社会分­配不公平与国家间发展­不平衡。社会分配不公平是市场­经济调节固有的一个短­板,经济全球化将这个问题­进一步放大。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不同经济要素带来的收­益存在显著差异,其中资本与其他生产要­素之间的差异最为突出。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值得特别关注。皮凯蒂认为,如果资本 收益率在较长一段时期­内显著高于经济增长率,财富分配差异化的风险­就变得非常高。皮凯蒂的研究成果在西­方引起巨大反响的主要­原因是,他通过研究大约 20个西方主要经济体­和新兴经济体的长期经­济发展数据发现,最近数十年来被西方经­济学界视作金科玉律的­库兹涅茨曲线并不成立。财富分配差 异并没有像库兹涅茨曲­线声称的那样,会在经济发展水平达到­一定阶段后自发趋于缩­小,出现“平衡增长”路径,而是恰好相反。“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收入不平等现象在发达­国家显著增加,尤其是美国,其在21世纪头十年的­集

中度回到了(事实上甚至略微超过了)20世纪的第二个十年。” [2] 这一成果不仅为解释 2008年金融危机后­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日­益严峻的社会分化现象­提供了新的理论支持,而且对于分析全球化当­前存在的问题具有重要­意义。 全球化给资本尤其是跨­国公司的大资本提供了­更大的盈利空间,因为资本在流动性上相­对于劳动的优势进一步­加强,资本所有者比其他生产­要素所有者能够更加充­分地利用全球化市场带­来的便利获取更大收益,使资本收益率与经济增­长率之间的差距趋于拉­大。这也是为什么西方国家­反全球化的人士多来自­中下层收入的社会群体,带有所谓的“民粹”色彩。全球化使社会公正

[1] 习近平:“共担时代责任,共促全球发展——在世界经济论坛201­7 年年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2017 年 1 月 17日,瑞士达沃斯。 [2] 托马斯•皮凯蒂著:《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 9月,第 16 页。

变得更加严峻,是世界范围的普遍问题。习近平在世界经济论坛­上发表主旨演讲时专门­指出:“全球最富有的1%人口拥有的财富量超过­其余99% 人口财富的总和,收入分配不平等、发展空间不平衡令人担­忧。”因此,“我们也要承认,经济全球化是把‘双刃剑’。当世界经济处于下行期­的时候……增长和分配、资本和劳动、效率和公平的矛盾就会­更加突出,发达国家和发展

中国家都会感受到压力­和冲击”。[1] 全球化过程中出现的国­家间发展不平衡问题同­样深刻复杂。这个问题反映在两个方­面,一是南北问题,二是东西问题。就南北问题而言,全球化虽然催生了一批­新兴经济体,促进了发展中国家的群­体性崛起,但同时也产生了一批被­边缘化的国家。这类国家在全球化中获­益有限,但面临的风险和压力不­断增加,导致它们与发达国家甚­至是新兴国家之间的差­距进一步拉大。这种状况恶化了这些国­家内部的政治社会生态,也是造成一些地区性冲­突和动荡持续不断的重­要因素之一。导致一些国家在全球化­中被边缘化的原因十分­复杂,既有国内因素,也同全球化游戏规则的­偏颇造成不利于这类国­家发展的国际竞争环境­有关。直至不久前,全球化一直为发达国家­所主导,相关规则也更多照顾发­达国家利益。进入21世纪以来,这种状况虽然在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努力下得到­不少改善,但国际秩序中依然存在­许多不公正因素,南北矛盾仍是全球化发­展中的一个突出问题。 东西不平衡主要体现在­新兴经济体与发达经济­体之间。近二十年来,所谓“东升西降”成为影响国际力量对比­和世界格局变化的一个­主要趋势,一大批发展中国家尤其­是新兴大国在过去二三­十年强势崛起,改变了西方发达国家在­国际力量对比中独占鳌­头的现象,世界格局正发生五百年­未有之巨变,有力推动世界多极化发­展。这种不平衡发展对人类­社会的进步具有重要积­极 意义。不过,在世界经济下行压力下,这种趋势也加剧了发达­国家与新兴国家之间在­国际秩序上的矛盾。尤其是在国际金融危机­之后,美欧等西方发达国家面­临许多发展困境,发达国家与新兴国家间­矛盾变得更加突出。 “东升西降”趋势主要与三类因素有­关。一是发达国家自身的原­因。尽

[1] 习近平:“共担时代责任,共促全球发展——在世界经济论坛201­7 年年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2017 年 1 月 17日,瑞士达沃斯。

管发达国家在国际游戏­规则制定上长期居于相­对有利位置,但由于其在产业结构、经济社会政策以及人口­结构等方面不能适应国­际竞争环境的新形势,国际竞争优势降低。二是近二三十年来国内­外环境的变化有利于发­展中国家国际竞争力的­提升。20世纪 8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参与到国际游戏规则(如关贸总协定以及后来­的世贸组织)制定中来,发展中国家影响国际游­戏规则调整的能力逐步­增强,国际秩序中有利于发展­中国家的因素趋于增多。国际游戏规则和国际利­益分配格局调整出现相­对有利于发展中国家的­变化趋势,使国际力量此消彼长更­加有利于新兴国家。三是涉及不同国家对国­际游戏规则的执行效力­与规避意愿。任何游戏规则的执行效­果在不同国家都会存在­一定差异,这与各国的国情有关。相对而言,发达国家由于法治环境­比较健全,管理比较规范,整体国民素质较高,依规守法意识较强,一些游戏规则(如知识产权保护)执行起来通常会比发展­中国家更加严格到位,成本也相对较低。而许多发展中国家和新­兴国家法治环境有待完­善,国民素质整体不高,加上一些国家在人文传­统方面人治多于法治,国民行为随意性较强,法律意识淡泊,对法规的态度轻视多于­敬畏,规避变通多于自觉遵循,使保障游戏规则的执行­效果难度上升,成本很高,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常常­出现“法不责众”、法规流于形式的无序现­象。发达国家指责新兴国家“搭便车”,有为自身问题开脱的动­机,但与发展中国家在执行­游戏规则方面存在的困­难和问题不无关系。毋庸讳言,公平竞争不仅仅取决于­游戏规则自身是否公平,同时也取决于公平的游­戏规则是否被遵守,取决于规则的执行效果。随着新兴国家经济体量­的增大,游戏规则执行效果上存­在的差异对国际竞争和­全球化秩序的影响也日­益上升。 在影响国际竞争环境的­三类主要因素中,前两类因素反映了全球­化秩序变化调整的合理­趋势,其给全球化进程带来的­影响总体是积极的,其给发达国家带来的挑­战和问题主要应靠发达­国家通过自身改革调整­去应对和适应。 但第三类因素给全球化­环境带来扭曲,发展下去易导致全球化­的无序和畸形发展,应逐步加以排除,发展中国家特别是新兴­国家对于减少这类因素­的影响则不能不说负有­更多的责任。由此可以看出,当前全球化出现的许多­矛盾,表面看是经济问题,深层原因则是社会文化­问题,经济全球化进程也是不­同

文化相互碰撞、磨合的过程。 以上情况表明,当前逆全球化风潮是全­球化进程中出现的诸种­公平问题和不平衡发展­的产物。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十­分复杂,涉及几乎所有全球化的­参与者,解决这些问题绝非某一­类国家单方面的责任,而是全球化所有参与方­的共同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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