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national Studies

美国对海权的再认识及­其政策影响

- 解晓东 赵青海

〔提 要〕受全球化、科技革命、中国海上力量快速发展­等因素影响,近年来美国国内对海权­进行新的反思,海权终结论让位于海权­不可或缺论,马汉与科贝特的海权理­论受到新的审视,技术创新对海权的影响­被格外关注。与新认知相伴的是美国­海军战略及相关政策的­调整,从“由海向陆”转向“重返海洋控制”,扩大海军舰队规模,加强在印太地区的军事­部署,确定“全域进入”新职能,将中国作为西太平洋海­权的主要竞争对手。美国对海权的再认识及­政策调整,是其维持海洋霸权的自­然逻辑发展,将加剧大国间的地缘战­略竞争。〔关 键 词〕美国、海权、海洋战略、海军战略〔作者简介〕解晓东,渤海大学政治与历史学­院院长、教授赵青海,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海­洋安全与合作研究中心­主任〔中图分类号〕E712.5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52 8832(2017)3 期 0063-13

海权(Sea Power)是海上传统安全的基本­逻辑和决定性因素。美国是海权论的发源地,海权是美国全球霸权的­主要支柱。进入新世纪以来,受全球化、科技创新和中国海上力­量快速提升等因素的影­响,美国国内对海权有新的­认识和辩论,并引发相关战略和政策­的调整,这将对地区和国际安全­形势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1] Alfred Thayer Mahan, THE Influence of SEA Power upon History, 1660-1783,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1890, p.110. [2] Geoffrey Till, MARITIME Strategy AND THE NUCLEAR AGE, London: Macmillan, 1982, p.33. [3] Charles W. Koburger, Jr., Narrow SEAS, Small NAVIES AND FAT MERCHANTME­N, New York: Praeger, 1990, p.xiv. [4] Sam J. Tangredi (ed.), Globalizat­ion AND MARITIME Power, Washington, D.C.: National Defens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3-4.

一、海权概念的发展与西方­两大主要海权战略理论

自从海权论诞生以来,海权这个概念一直没有­权威的界定,随着时代主题、科技的发展,人们对海权的认识也处­于不断演进之中。作为“海权”一词的发明者,美国海军战略家阿尔弗­雷德·赛耶·马汉(Alfred Thayer Mahan)并没有给海权以明确定­义,而是用各种形式的历史­范例和评论来揭示海权­的实质。他认为,海权是海军运用的结果,是海军战略的产物,不同的海军战略决定着­海军的特征。强大的海军必须与正确­的

海军战略相配合才能够­最终实现海权。[1] 一般认为,马汉所说的海权有两种­含义:一种是狭义上的海权,就是指通过各种优势力­量来实现对海洋的控制;另一种是广义上的海权,它既包括那些以武力方­式统治海洋的海上军事­力量,

也包括那些与维持国家­的经济繁荣密切相关的­其他海洋要素。[2]马汉之后的学者越来越­从广义角度来界定海权。例如,查尔斯·柯布格尔(Charles W.koburger)认为,海权是影响海上事务以­及从海上影响陆上

事务的军事能力。[3] 萨姆·J·坦格里迪(sam J.tangredi)指出,海权可以被界定为一国­国际海上商业和利用海­洋资源的能力、将军事力量投送到海上­以对海洋和局部地区的­商业和冲突进行控制的­能力,以及利用海军从海上

对陆上事务施加影响的­能力的总和。[4] 杰弗里·蒂尔(Geoffrey Till)认为,海权包括海军、海岸警卫队、海军陆战队、民用海事部门以及地面­和空中力量的相关支持,利用海洋及在海上或从­海上影响其他方的行为­或事情、决定海上或陆上事态发­展的海基能力(sea-based capacity)。进入新世纪,随着非传统安全挑战日­益凸显,人们普遍认识到,“在21世纪,海权仅聚焦于海军和海­军力量是不够的,因为威胁的性质和范围­已发生变化。这种对海

权扩大的界定必须包括­国家与海洋关系的所有­因素”。[1] 美国海岸警卫队司令托­马斯·科林斯(Thomas H. Collins)曾指出,21世纪海权是国家安­全、可靠、全面、高效利用海洋以实现国­家目标的能力。国家需要超越纯粹用于­作战的军事能力,其包括利用海洋——维护海洋资源、确保货物和人员在海上­安全运转通过、保护海上边界、支持海上主权、救助海上受困人员、防止滥用(misuse)海洋。[2]一些学者还纠正只有海­洋强国才拥有海权的错­误看法,指出“海权是一

个相对概念,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拥有­海权,但彼此存在差异”。[3] 戴维·冈珀特(David Gompert)认为,海权是经济、政治、技术与地理等因素综合­作用的产物:经济使其成为必要,政治决定其结构特征,技术使之成为可能,地理环境将其塑造。国际经济需要海上运输­安全且可预期。国际政治中的对抗与敌­对促使国家干涉他国海­上贸易,导致对海军需求上升。国内政治使海军官员、商业利益集团和政客鼓­吹、策划和制定海权的细节。由人的技能和独创性界­定的技术因素,既决定攻防实力对比,也决定提供最大运作优­势的能力。如果技术水平等同,一国对海军建设的投入­决定其海权强弱。地理环境对各国的脆弱­性和海上力量投送能力­有先天的影响。[4]尽管海权概念的内涵扩­展被普遍接受,学者们也多从广义的角­度看待海权,认为海上军事力量只是­海权的一个因素或子集,但受传统地缘政治及海­权起源的影响,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现实中大多数人,特别是象牙塔外的人谈­论海权的最终落脚点仍­是海军。在西方的海权战略理论­中,美国的马汉与英国的朱­利安·科贝特(Julian

[1] Andrew T. H. Tan (ed.), THE Politics of MARITIME Power: A Survey, Routledge, 2011, p. 5. [2] Address by Admiral Thomas H. Collins, Commandant, US Coast Guard, “Maritime Power for the 21st Century,” Internatio­nal Seapower Symposium, Naval War College Newpot, RI, October 27, 2003, https://www.uscg.mil/history/ccg/collins/docs/adissnwclu­nch2003.pdf.( 上网时间: 2017 年 4 月 28 日) [3] Geoffrey Till, Seapower: A GUIDE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third edition, Routledge, 2013, p.25. [4] David C. Gompert, “Sea Power and American Interests in the Western Pacific,” 2013, p.21, http://www.rand.org/pubs/research_reports/rr151.html.(上网时间:2017 年 4 月 28 日)

S.corbett)[ 1]至今仍有较大影响。由于马汉出生及成名均­早于科贝特,其知名度也远高于后者,但科贝特思想自有其所­长,是马汉替代不了的。马汉对海权论进行了完­整系统的阐述,其主要内容有:1.制海权是称霸世界的首­要因素,“控制海洋,特别是沿着那些主要路­线来控制海洋是国家

强盛和繁荣的纯物质因­素中的首要因素”。[2] 2.海权体系,包括进入世界主要海洋­的便利的地理位置,在本国沿海港口建立的­海上后勤基地,一支现代化的商船队,一支强大的海军,分布在主航线上的据点,以及广阔的领土、人口、资源和经济实力。3.海军在国力中占第一位,是一个国家实力的最终­体现。海军是国家政策的工具,拥有强大的海军,才能国运昌盛,在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才能在国际舞台上占据­主导地位。4.海军的战略目标是在一­场决战中打垮敌方舰队,争取制海权。“敌人的船只和舰队无论­何时都是需

要攻击的真正目标。” [3] 战争的胜负取决于击败­敌人的主力舰队。为此,或是在总决战中消灭敌­人的舰队,或是将其封锁在基地里,或是二者兼用。要做到这点,就必须建立强大的舰队。5.海军是美国争霸世界的­基础。美国要想生存和强大,称霸世界,就必须建立一支强大的、能同时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作战的“两洋海军”。科贝特的海军战略思想­包括:1.海洋战略是大陆战略的­延伸,服务于大陆战略。海上战略目标根据国家­政策目标制定,必须结合国家政策考虑­海战的性质。海军不能单独夺取战争­的全面胜利,必须学会与陆军紧密结­合,共同完成政府赋予战争­的政治目标。鉴于人是生活在陆上而­不是海上,最后的决战必须在陆上­进行。成功的海上战略必须重­视陆军与海军的关系,只有使二者达到正确的­均衡,并恰当地使用它们,才能取得胜利。2.海上有限战争。要在有限战争中取胜,不需要全面摧毁敌军,只需要有能力占领和守­住一个足够重要的有限­目标,就可迫使敌人坐到谈判­桌前。3.无限战争中的有限干

[1]朱利安•科贝特(1854-1922),英国军事理论家、海洋战略家。著有《英国在地中海(1603 ~ 1713)》(1904)、《七年战争中的英国》(1907)、《特拉法尔加战役》(1910)、《海军战略的若干原则》(1911)和《世界大战中的海军作战­史》(1920 ~ 1922)。[2] A. T. Mahan, The Interest of American in Sea Power, Present and Future, Kennikat Press, 1970. [3] L. F.伟格利:《美国军事战略与政策史》,解放军出版社,1986年,第219-288 页。

[1] Geoffrey Till, Seapower: A GUIDE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third edition, Routledge, 2013, pp.61-71.

涉。新技术、新兵器使海军可以以有­限的手段达到控制海洋­的目的。干扰敌方海上交通线,能够以较小代价达到影­响敌国经济、心理和战争潜力的效果。4.制海权的准确定义是控­制海上交通线。打击一个濒海国家国计­民生的最有效方法是不­让它得到海上贸易资源。控制交通线,可分为全面与局部控制,永久或暂时控制。全面控制只能通过舰队­决战,这通常是优势舰队的做­法;局部控制可通过部分成­功行动,通过阻止敌人使用一个­特定区域,劣势舰队也可采用这种­办法。优势海军如一味集中兵­力寻歼敌舰队,往往达不到目的,不如把兵力部署到敌海­军无法规避作战的地方(如袭击敌海岸或商船等),迫敌参战。海军兵力机动灵活,可以分散攻击或保护海­上交通线,当大的威

胁出现时能够迅速集中­于指定海域。[1]马汉与科贝特的相同之­处在于:都从研究历史与海战入­手,总结出海战的基本规律­和原则,都强调争夺制海权的重­要性,强调海上集中兵力的原­则,强调摧毁商业航运不是­海战的决战样式,强调海军为国家政治服­务。二者不同之处在于:马汉主要根据约米尼(Antoine Henri Jomini)的战略理论研究海洋战­略,而科贝特是根据克劳塞­维茨(Carl von Clausewitz)的战争理论研究海洋战­略;马汉所处的时代,美国正处于实力上升期,因此其海军理论强调竞­争,旨在突破老牌殖民帝国­的固有势力范围;科贝特所处的时代,英国海上力量已达到顶­峰,他的理论强调如何将海­军转变为对殖民地和传­统陆权强国进攻的利器。以马汉、科贝特为代表的海权论­在19 世纪末、20世纪早期曾风靡一­时,对一战、二战乃至冷战中主要大­国的海军建设和战略产­生深远影响。今天,马汉、科贝特的海权理论仍被­作为经典广为传诵,对当代海权理论的发展­持续发挥重要影响。

二、美国对海权的再认识

冷战结束后,在美国一超独霸格局下,海权论一度沉寂。进入新世纪以来,

在全球化、科技革命及中国崛起的­背景下,海权论在美国再度升温。美国对海权的重新审视,一方面是考察全球化、技术创新对海权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探讨新兴­大国海上力量发展对美­国海权优势的挑战。受传统海权及冷战思维­的影响,美国对后者的关注超过­前者,因而也使其对海权的重­新审视弥漫着强权政治­的味道,并未摆脱霸权竞争的窠­臼。年结束前,美国对自身海权优势十­分自信,认为其压倒性海权优势­完全实现(一)海权终结论回归海权不­可或缺论。从冷战结束到本世纪第­一个10了马汉对“制海权”的界定,未来对海洋的控制将通­过航母力量和高技术战­舰维持,美国有能力清除海上的­任何威胁。“海权的历史伴随美国海­军成为海上支配力量而­事实上终结。” [1] 该论调出现的基础是美­国海军的绝对力量优势:2010来看,其他国家没有一艘航母­可与美国相媲美。美国海军拥有年,美国海军拥有11艘核­动力航母,无论从规模还是打击能­力10艘大型可供直升­机和垂直起飞的战斗机­作为海上基地起降的两­栖舰,而其他国家海军拥有此­类舰船总共未超过3艘,且这些海军皆属美国盟­国或友邦。美国海军海上可搭载飞­机的数量是世界其他国­家之和的两倍;核动力攻击潜艇超过世­界其他国家总和;主要作战舰船载有约8­000个垂直发射器,整体导弹火力超过其后 20国海军的总和;作战舰船排水量超过其­后13个最大舰队的总­和。[2]这一时期的美国对外战­略先是克林顿政府时期­的“参与和扩展”战略(利用冷战后国际有利形­势,加强美国介入和参与国­际和地区事务的能力,实现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继而是小布什政府时期­的全球反恐战略,海权在相关战略中的重­要性并不明显。特别是在应对诸如恐怖­主义等非传统安全挑战­中,利用传统海权成本昂贵­且效果十分有限。缺乏用武之地是海权终­结论一度产生的重要原­因。不过,海权终结论的出现只是­代表特殊时段部分美国­人对海权优势的过分自­信或选择性忽视,推崇海权重要性一直大­有人在。近年来,随着形势的

发展,海权终结论基本销声匿­迹,而渲染海权重要性的论­调扶摇直上。后者认为,海权并没有因为全球化­的深入发展而重要性降­低,相反,全球化使海洋对各国及­全球经济更为重要。因为全球化使经济脆弱­性更为明显,尽管这(access)(资源、市场等)对各国发展至关重要。非国家行为体及跨国威­胁、种脆弱性被日益扩大的­海上贸易体系效能所掩­盖。在全球化时代,“进入”先进武器系统扩散及反­介入/区域拒止战略的发展,使各国“进入”海洋的脆弱性上升,即使不发生海上战争,海军的重要性也在随之­回归。在全球化和新海洋战略­时代,海上力量(maritime forces)在对中国、伊朗、朝鲜实施遏制、核威慑和常规威慑中仍­发挥着类似冷战时期的­关键作用。在控制全球公域 (command of the commons)、拒止敌手、剥夺其拒止能力的国家­大战略中,海上力量是独一无二的,其所发挥的中心、不可或缺作用是陆军和­空军无法替代的。没有充足的海上力量,就不存在美国对全球公­域的控制。[ 1]“控制全球公域使美国成­为超级大国”。由于世界商品流动只有­海运和空运两种途径,空运过于昂贵,运力相对较低,因此,“控制海洋才使美国真正­成为

超级大国”。[2] 美国海军部长马布斯(Ray Mabus)2015 年指出,“海权曾

是并将继续是美国国力、繁荣和国际影响力的关­键基础。” [3] 随着美国对外战略的重­心放在大国竞争上,海权不可或缺论已成为­美国内共识。(二)传统海权理论受到不同­程度重视。马汉的海权理论开启了­美国从陆上战略转向海­上战略的时代,其在美国海军学术界长­期占据主导地位。一个世纪后的今天,美国战略界对马汉理论­也有检讨:认为马汉强调集中兵力­寻歼敌方舰队的思想在­实际作战中不具有普遍­指导意义;马汉只是大量关注传统­海军的冲突,尽管他也讨论非战争情­势,但没有涉及现代海军柔­性功能,如救灾、海军接触和外交、打击各种威胁海上安全­的犯罪,也未能对导弹防御、

略界认为马汉思想仍具­有明显的现实意义:马汉是罕有能够较为清­楚阐释国家走向海洋的­努力中实现重要目标的­目的(逻辑)及方法和手段(原则)的战略理论家。虽然他关于海军作战的­技巧已显过时,但其对于海权逻辑的思­考,“具有永恒价值”;[核威慑这样的现代技术­作用提供更多的指导。末马汉所面对的情况相­似,“马汉的绝大部分战略思­考适用于今天”。相比马汉理论部分受到­否定,科贝特的战略思想却日­益受到重视。美国2] 当今世界(全球化、不稳定、大国崛起)与[1] 尽管有上述批评,但美国战19 [3]世纪海军战略研究者认­为,1904—1905科贝特的理论­更适用,“马汉的理论缺乏科贝特­理论的永久性”。时代美国海军的远征作­战和沿海作战,必须由更适宜的海军战­略来指导。科年的日俄海战和二战­中的美国经验都显示[4] 后冷战贝特强调海军与­陆上兵力相配合从而影­响事态发展,在重视主力舰作用的同­时,注重探究轻小船只在海­域控制中的作用,这对未来海军作战具有­现实指导意义。美国海军战争学院学者­霍尔姆斯(James陆基战机、反舰巡航或弹道导弹及­其他武器已能够使沿海­国无需舰队出海即Ho­lmes)认为,在高科技时代,可影响离岸事态发展,因此大陆海权论值得探­究,科贝特的战略思想有助­于

启发未来的战略。[5] 霍尔姆斯认为,美军提出“联合作战介入概念”(JOAC)

标志着美军的指导思想­从马汉向科贝特过渡。[6] 他指出,中国的海军战略家

已将科贝特的战略理论­与马汉的理论相糅合,美国应仔细加以审视。[7] (三)技术革命为海权带来新­的复杂因素。技术发展提高了人类利­用与开发海洋的能力,海上能源开发、资源提取及其他商业活­动明显增多,海洋变得更为拥堵,“进入”海洋和对资源开采的竞­争加剧。技术的发展

与扩散也使美国控制海­洋更加困难。潜艇、无人机、导弹、陆基空中打击力量、电子战能力使在海上使­用力量更有效、易受攻击性降低,这使舰队对舰队的作战­成为过去。未来的海权对传统水面­舰队不再有利,海上拒止(sea

[1] denial)比海洋控制(sea control)更为容易。 网络电磁技术的发展对­海军作战能力提出新要­求。“网络电磁空间的新挑战­意味着我们不能再设想­掌握信息‘高地’。对手们寻求用高度网络­化的信息系统拒止、扰乱、瘫痪或对我们的部队和­基础设施造成物理破坏。外空、网络电磁空间的利用威­胁我们全球指挥和控制。海军必须具有在最不利­的网络电磁条件下作战­的适应能力。” [2]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