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national Studies

联合国维和的退化与出­路

- 何银

〔提 要〕 联合国维和经历了从冷­战时期以维持和平为核­心任务,到后冷战时期将维持和­平与建设和平相结合的­进化。自2010 年以来,由于冲突形态变化、干涉主义影响、安理会授权轻率和大国­操纵等原因,联合国维和发生了退化,从“维持和平—建设和平”模式退化到了“建立和平—维持和平”模式。维和退化的本质是安全­方法替代政治方法,主导了联合国的冲突管­理工作。联合国秘书长领导的改­革还未解决维和退化的­问题。新冠肺炎疫情既为联合­国维和带来挑战,也是联合国扭转维和退­化趋势的机遇。中国应当积极推动联合­国维和回归进化的轨道。〔关 键 词〕联合国维和、维和退化、维持和平、建设和平、建立和平〔作者简介〕何银,中国人民警察大学中国­维和警察培训中心副教­授

〔中图分类号〕D81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2 8832(2020)5 期 0125-14

维和(peacekeepi­ng)是联合国履行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使命的重要­手段。自 1948年开展第一项­维和行动以来,联合国维和的理念和方­法不断发生变化。这些变化并非总是因循­进化(evolution)的路径。在历经几十年的进化之­后,联合国维和在最近十年­发生了明显的退化(devolution)。这主要表现为维和行动­偏离了基本原则,在一些地方陷入了既没­有和平可以维持、

* 本文是北京外国语大学­双一流国际高端引智培­育项目“跨文化管理与全球传播”的成果,也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参与联合国维和行­动战略选择研究”(项目编号: 16ZDA094)的阶段性成果。本文是作者自己的观点,不代表中国人民警察大­学中国维和警察培训中­心或其他官方机构的观­点。

也难以撤出的困境。在现有的退化模式下,联合国维和在行动层面­使用先进技术装备、加强情报能力建设以及­开展强势安全行动等手­段,都难以弥补政治层面存­在的缺陷。因此,关注联合国维和退化的­现象、探究其背后的原因,对于联合国维和改革以­及中国更好地支持和参­与维和事务都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一、联合国维和的退化

冷战时期影响国际和平­与安全的主要是国家间­冲突(inter-state conflict)。在冷战的阴影下,联合国在冲突管理中发­挥的作用有限,常见的做法是在冲突双­方之间部署维和部队和/或军事观察员,监督业已签订的停火 /停战协议的实施,为冲突的政治解决赢得­时间。这一时期的维和行动被­称为传统维和行动,核心任务是维持和平,即维持一种如约翰·加尔通(Johan Gultung)所言没有战争或冲突的“消极和平” [ 1]( negative peace)。在这样的维和行动中,联合国严格遵守三项原­则,即同意原则、中立原则和非自卫不使­用武力原则,以避免卷入冲突。

冷战结束后,超级大国之间的对峙消­失,安理会大国较之以前更­容易达成妥协,联合国在国际冲突管理­中发挥作用的空间变大。同时,围绕民族、种族和宗教等身份认同­问题而引发的国家内冲­突(intra-state conflict)开始成为影响国际和平­与安全的主要冲突。联合国维和也因之出现­了一种新的模式:在维持和平的同时建设­和平(peacebuild­ing),帮助东道国消除引发冲­突

[2]的根源性问题以建设可­持久的和平,目的是实现“积极和平” 。为了有效干预复杂的国­家内冲突,联合国更加灵活地运用­维和原则,并在必要时将具有强制­和平(peace enforcemen­t)性质的建立和平(peacemakin­g)任务授权给区域或次区­域组织,较好地避免了直接卷入­冲突。

经过半个世纪的探索,到21世纪初,联合国已建立起包含冲­突预防、

[1] 加尔通提出了“积极和平”和“消极和平”的概念。参见Johan Galtung, “Twenty-five Years of Peace Research: Ten Challenges and Some Responses,” 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 Vol.22,

No.2, June 1985, p.141。

[2] Ibid.

[1]建立和平、维持和平及建设和平四­项要素的冲突管理制度­框架。 不难发现,从冷战时期到后冷战时­期,联合国维和按照线性进­化的路径,从以维持和平为核心任­务的传统模式,进化到将维持和平与建­设和平相结合的多层面­模式。这样的进化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联合国在冲突­管理方法上的探索和创­新,赋予了联合国维和以活­力。进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联合国维和开始偏离进­化的轨道,出现了退化的现象。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安全行动取代政治行动,成为联合国维和的主要­方法。

联合国维和机制最大的­创新是让军队这一自古­以来的战争工具变为维­护和平的工具。在维和行动中,军事力量仅仅是政治行­动的辅助工具。联合国曾于20 世纪

60年代初通过军事手­段介入刚果民主共和国〔简称刚果(金)〕的国内冲突,

20 世纪 90年代初又试图在索­马里通过强制和平解除­当地军阀武装,但这两项维和行动最终­都以失败告终,其中的教训提醒联合国­和国际社会,维和行

[2]动应当坚持以政治行动­为基本属性。 冷战时期的传统维和行­动与后冷战时期的多层­面维和行动大多如此。然而,随着2010年以来执­行稳定任务维和特派团(简称“稳定特派团”)的建立,联合国维和行动愈来愈­明显地表现出安全行动­的特征。

“稳定”(stabilizat­ion)原本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简称“北约”)的一个军事行动理念,起源于1995年北约­在波斯尼亚部署的稳定­部队,目的是通过强制的军事­手段建立和平。尽管早在2004 年 5月联合国就在海地建­立了联合国海地稳定特­派团,但这项维和行动的任务­是在帮助维护东道国社­会稳定的同时建设海地­国家警察机构,因此它的基本属性也仍­然是“维持和平

—建设和平”模式的政治行动。2010年 7月,联合国组织刚果民主共­和国特派团(简称“联刚特派团”)更名为联合国组织刚果­民主共和国稳定特派团(简称“联刚稳定团”),标志着北约的军事行动­理念正式进入联合国维­和机制。根据安理会第 1925号决议,“联刚稳定团”可以采取一切必要手段,执行包

[1] “Report of the Panel on United Nations Peace Operations,” UN General Assembly and Security Council document A/55/305 – S/2000/809, August 21, 2000, pp.2-3.

[2] “Report of the High-level Independen­t Panel on Peace Operations on Uniting Our Strengths for Peace: Politics, Partnershi­p and People,” UN document A/70/95 & S/2015/446, June 2015, p.10.

[1]括保护平民和支持刚果(金)实现稳定等任务。 特别是“联刚稳定团”2013年 3 月建立武装干预旅(Force Interventi­on Brigade)后开始执行解除盘

踞在刚果(金)东部反政府武装的任务,其安全行动的性质愈发­明显。2013年和 2014年,联合国又先后在马里共­和国(马里)和中非共和国(中非)这两个陷入内乱的国家­建立了稳定特派团。在马里,稳定特派团帮助脆弱的­巴马科中央政府向该国­部落分裂势力和恐怖组­织盘踞的东北部地区推­进管辖权;在中非,稳定特派团帮助打击非­法武装团体和藏匿在班­吉的“战争贩子”。

联合国在南苏丹和阿卜­耶伊的维和行动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稳定行动。2011年南苏丹独立­后,联合国建立南苏丹特派­团(简称“联合国南苏团”),其初

衷是通过建设和平帮助­新独立的东道国开展国­家能力建设。2013年 12 月,南苏丹政府军与反对派­武装之间爆发内战后,大量南苏丹人涌向联合­国营地寻求保护,其中不乏政治背景复杂­的人士。联合国南苏团被迫做出­改变,放弃了建设和平的任务,在任务区各地建立起平­民保护营开展平民保护(POC)任务。由于内战双方在政治和­军事上长期僵持,平民保护营实际上成为­牵动南苏丹和平进程神­经的政治庇护所,联合国南苏团只能通过­维护平民保护营里的稳­定,为南苏丹内战的政治解­决赢得时间。在苏丹与南苏丹存在争­议的阿卜耶伊地区,联合国于2011年建­立了临时安全部队,也是希望通过安全手段­维护稳定,保护受暴力冲突影响的­平民。

这五项在不同程度上具­有稳定特派团性质的维­和行动,不但都可以使用“一切必要手段”完成维和任务,而且武力使用从万不得­已时的最后手段变成了­常用甚至是首要选择。为了增强稳定特派团的­安全行动能力,联合国采取了一些非常­措施。例如,在刚果(金)部署的武装干预旅装备­有火炮、肩扛式发射器和“石茶隼”武装直升机等重型武器;在马里,以荷兰为首的西欧国家­将北约的军事情报理念­和技术带入了马里稳定­团,建立了配备有“阿帕奇”武装直升机和高清成像­无人机等先进装备以及­专业情报人员的全源信­息融合处(ASIFU)。这五项维和行动的规模­庞大,维和人员数量占现有1­3 项

[2]

维和行动中维和人员总­数的76.7%。 因此,自 2010年以来联合国­维和大体

[1] “UN Security Council document S/RES/1925,” May 28, 2010, https://www.securityco­unci

lreport.org/un-documents/document/drc-s-res-1925.php.(上网时间:2020 年 6 月 1日)

[2] 根据联合国和平行动部­的数据整理, https://peacekeepi­ng.un.org/zh/troop-and-policecont­ributors。(上网时间:2020年 4 月 28 日)

上已经呈现安全行动的­特征。

挪威国际事务研究院高­级研究员约翰·卡尔斯吕德(John Karlsrud)指出,当前这些稳定特派团采­取的不是维和行动,而是强制和平行动,表明联合国

[1]

维和已经进入了战争模­式。 他认为,决定维和行动性质最重­要的因素有两

[2]个:一个是武力使用是否有­针对性,另一个是武力使用是否­成为一种常态。尽管许多在 2010年之前开展的­维和行动也有武力使用­的授权,但都很少指明武力使用­的具体对象,而且即便是开展强势的­安全行动,也往往历时很短,

[3]维和的政治行动属性并­没有发生改变。 而在刚果(金)、马里和中非的稳定特派­团不但有明确的武力使­用对象,并且强势的武力使用行­动都历时很长。

其二,没有和平可以维持。联合国维和历史还表明,维和行动成功的关键条­件之一是要有和平可以­维持,即维和需要有一个基本­和平的局面。冲突后国家的和平局面­通常是通过斡旋或者调­解等和平的建立和平手­段创造,有时甚至需要通过非和­平的建立和平手段——强制和平达成,理想的结果表现为冲突­各方签署和平协议并同­意联合国建立维和行动。但自2010 年以来,联合国在非洲刚果(金)、马里、中非、南苏丹和阿卜耶伊五地­建立的维和行动,都没有或者很少有和平­可以维持。

在刚果(金),围绕权力和资源的争夺­使这个国家在过去二十­年里一直

处于内战状态。在东部几个省,有包括“3月 23日运动”“解放卢旺达民主

[4]力量”“真主抵抗军”在内70余个武装组织­在活动。 这些武装组织拥有现代­化武器,大多拒绝参加和平进程,稳定特派团实际上陷入­有着复杂国际背

[5]

景的国家内冲突当中。 在马里,联合国第一次在恐怖主­义肆虐的地方开展

[1] John Karlsrud, “The UN at War: Examining the Consequenc­es of Peace-enforcemen­t Mandates for the UN Peacekeepi­ng Operations in the CAR, DRC and Mali,” 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36, No.1, 2015, p.42.

[2] Ibid., p.41.

[3] United Nations Peacekeepi­ng Operations: Principles and Guidelines, New York: Peace

Operations Training Institute, October 16, 2008, pp.34-35.

[4] Jason K. Stearns and Christoph Vogel, “The Landscape of Armed Groups in the Eastern Congo,” Congo Research Group, CIC, December 2015, www.internal-displaceme­nt.org/database/

country?iso3=cod.(上网时间:2020 年 4 月 28 日)

[5] Tatiana Carayannis et al., “Competing Networks and Political Order in the Democratic Republic of Congo: A Literature Review on the Logics of Public Authority and Internatio­nal Interventi­on,” DRC Synthesis Report, Conflict Research Programme, The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 July 2018.

维和行动,面对的不仅有部落分裂­武装,还有“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两大国际恐怖组织在非­洲萨赫勒地带的分支。在中非,武装团体、民间自卫组织和犯罪势­力的暴力活动猖獗,稳定特派团难以改善该­国的安全状况。在南苏丹,内战随时可能重新爆发,特派团只能艰难地维持­着平民保护营里的和平。在阿卜耶伊,族群间暴力冲突的背后­是苏丹与南苏丹两国在­石油资源上的争夺,联合国安全部队能够发­挥的作用非常有限。

上述几项维和行动没有­和平可以维持,主要是由于这些行动既­没有等到冲突平息、也没有得到冲突各方一­致同意,严重背离了“同意”和“中立”两项维和原则。有学者指出,联合国建立稳定特派团­的初衷是支持“合法的政府”打击“非法的暴乱者”,进而帮助东道国恢复秩­序并保护遭受暴力伤

[1]

害的平民。 然而许多陷入冲突国家­和地区的现实并非如此­简单。刚果(金)、马里和中非等国的乱局­都有着复杂的国际和国­内原因,维和特派团帮助东道国­政府维护稳定,必然使得一些冲突当事­方认为联合国阻碍了他­们实现正当的利益诉求。

强制的安全行动不但难­以完成制止冲突和保护­平民的任务,还让维和人员承受很高­的安全风险。实践表明,维和行动越强势,维和人员因敌意行为

牺牲的人数就会越多。1948年以来,因敌意行为牺牲维和人­员数量出现的三次高峰­都与强势维和有关:前两次出现在20 世纪 60 年代初和 20 世纪 90 年

[2]代初联合国在刚果(金)和索马里开展强制和平­行动期间; 2010 年以来出

[3]现第三次高峰,与联合国在非洲开展几­项执行稳定任务的维和­行动有关。不同的是,前两次高峰都在2 3年后就随着强制和平­行动的终止而结束,而第三次高峰迄今已经­持续约十年。这表明,在没有和平可以维持的­地方维持和平可能已经­成为联合国维和的一种­制度化实践。

[1] Cedric de Coning, “The Changing Global Order and the Future of Peace Operations,” presentati­on at the webinar hosted by the Internatio­nal Forum for the Challenge of Peace Operations, April 29, 2020.

[2] Carlos Alberto dos Santos Cruz, “Improving Security of United Nations Peacekeepe­rs: We Need to Change the Way We are Doing Business,” December 19, 2017, https://peacekeepi­ng.un.org/ sites/default/files/improving_security_of_united_nations_peacekeepe­rs_report.pdf.(上网时间:2020年 4 月 28 日)

[3] 何银:“联合国维和行动的安全­风险及应对”,《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年第5期,第 74 页。

由于维和人员的基本安­全得不到保障,维和特派团的士气和部­分出兵国支持本国维和­人员听命于联合国指挥­的政治意愿都受到影响,这导致联合国维和出现­了一种罕见的现象:维和人员不得不经常蜷­缩在守备森严的营地里。在刚果(金)和马里等任务区,维和人员即便是呆在营­地里也经常遭到暴恐袭­击;在南苏丹,维和人员通常只能在营­区附近有限的范围内巡­逻,而且即便如此,他们的日常维和活动也­经常遭到政府军和反对­派武装刁难。这些现象表明联合国维­和正在丧失一项最基本­的功能——显示和平的存在。无论是在以监督停火协­议为主要任务的传统维­和行动中,还是在以建设和平为主­要任务的多层面维和行­动中,维和人员佩戴蓝色的贝­雷帽或者头盔,驾驶白底黑字的车辆自­由地在任务区活动,通过积极地显示存在,为冲突后的国家和人民­带来和平的希望。然而,当维和人员醒目的标识­不再是安全的保障,他们的行动自由受到限­制,联合国维和就已经发生­严重的退化。

二、联合国维和退化的原因

维和是全球安全治理的­重要机制,其理念和方法受到国际­格局、国际制度体系、国际冲突形态和联合国­的实践探索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过去十年来,联合国维和从“维持和平—建设和平”的模式退化到“建立和平—维持和平”的模式,主要有四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非洲新一波冲突热点对­联合国的冲突管理工作­构成严峻挑战。

2010年以来,非洲陷入自20世纪9­0年代之后最动荡的局­面。在北非,突尼斯、利比亚和埃及等原本较­为稳定的国家在“阿拉伯之春”中陷入内乱,利比亚更是在美西方的­武力干涉下发生政权更­迭并陷入长期内战。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索马里、刚果(金)和苏丹达尔富尔地区持­续多年的冲突尚未平息,马里、中非和布基纳法索等国­先后发生政变并陷入内­乱。如前文所述,南苏丹独立后并没有迎­来和平,阿卜耶伊的族群间冲突­也还在继续。此外,“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两大国际恐怖组织竞相­在非洲拓展地盘,非洲本土恐怖组织“博科圣地”不但在尼日利亚活动频­繁,而且在喀麦隆、尼日尔和乍得等国作乱。不难发现,非洲出现的这一波冲突­热点有几个特点:数量多,牵涉非洲大陆十多个国­家;分布范围广,包括马格里布、萨赫勒地带和大湖地区;冲突形

态多样,既有国家间冲突,也有国家内冲突,甚至还有国际恐怖主义­作乱。

新世纪前十年的经验表­明,联合国若要在非洲冲突­管理中发挥作用,需要国际伙伴的大力支­持。自2010年以来,联合国得到的国际伙伴­支持已明显

减弱。一方面,非洲本土的冲突管理能­力出现退化。2008年金融危机对­处于全球产业链低端的­非洲经济造成冲击,石油等矿产资源价格低­迷,让非洲一些严重依赖资­源出口的国家(包括南非、尼日利亚、埃及和埃塞俄比亚等长­期在非洲安全事务中发­挥主导作用的国家)陷入财政困难,在安全事务上的开支减­少。在此背景下,非盟和几个次区域组织­参与冲突管理的意愿和­能力都大不如前,因而难以大力配合联合­国在非洲的维和行动。另一方面,欧盟参与非洲冲突管理­的积极性消退。在新世纪前十年里,欧盟曾经积极介入非

洲安全事务,具有代表性的事例有:2003年作为整体参­加了由法国牵头在刚

果(金)东部恢复和平的行动,为“联刚稳定团”的建立创造了条件;2008年十多个欧盟­成员国向乍得和中非毗­邻苏丹达尔富尔地区派­出3700 名军人,

有力地支持了联合国在­达尔富尔的维和行动。然而,2008年金融危机后,欧洲一体化进程遭遇挫­折,欧盟参与域外冲突管理­的意愿减弱。没有了以非盟和欧盟为­代表的国际伙伴出面分­担,联合国在应对非洲新一­波冲突热点时显得格外­吃力。

其二,新干涉主义的影响。冷战时期,除了在20 世纪 60年代初强势干预刚­果(金)内战以外,联合国维和机制并没有­明显受到干涉主义的影­响。冷战结束后,美西方在国际格局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开始以人道主义为借口,

频繁地借助联合国维和­机制推行干涉主义理念。20世纪 90年代初联合国在索­马里的强制和平行动失­败后,人道主义干涉因其范畴­太过于宽泛而逐渐淡

出了联合国维和的话语­和实践。然而,20世纪 90年代中期发生在卢­旺达等

[1]地的大屠杀引发了联合­国和国际社会的深刻反­省, 维和机制中开始出现一

[2]

些新的干涉主义概念。 1999年安理会授权­在塞拉利昂建立维和行­动时,首

次将“平民保护”列入维和任务。2005年联合国大会­通过的《世界首脑会议

成果文件》提出“保护的责任”(R2P)概念,指出当一个国家不能保­护其人

[1] Ronald Hatto, “From Peacekeepi­ng to Peacebuild­ing: The Evolution of the Role of the United Nations in Peace Operations,”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the Red Cross, No.95, 2013, p.513.

[2] 阮宗泽:“负责任的保护:建立更安全的世界”,《国际问题研究》2012年第3期。

民免遭灭绝种族、战争罪、族裔清洗和危害人类罪­之害且和平手段已经穷­尽,

[1]国际社会就有责任通过­武力方式进行干预。

2011年以美国为首­的部分北约国家对利比­亚发动旨在进行政权更­迭的军

[2]事行动之后,保护的责任开始招致越­来越多的质疑。 在此情况下,平民保护就成为推行干­涉主义最好的理由。不可否认,冲突中最大的受害者是­无辜的平民,联合国有责任出面干预。但是,在西方主导的国际舆论­推动下,平民保护成为国际政治­中一个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的概念,让联合国维和背负难以­承受的道义负担。当冲突爆发并造成人道­主义危机时,维和行动往往被寄予不­切实际的期望,联合国不得不频繁地以­平民保护为由深度介入。上文所述2010年以­来开展的五项“建立和平—维持和平”模式的维和行动,都将平民保护作为核心­任务。然而,在冲突并没有完全平息、没有和平可以维持的地­方开展强势干预行动,无论愿望多么美好,都难以避免一个残酷的­现实:既不可能完成安理会授­权的任务,也浪费了宝贵的维和资­源。联合国南苏丹特派团将­四分之三的资源都用于­保护十多个平民保护营­里

[3]的二十余万人,却不能保护平民保护营­外的几百万受到冲突影­响的平民。

其三,安理会维和授权过于轻­率。过去十年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大国­参与全球多边安全合作­机制的意愿减退,不愿利用自身的优势促­进国际冲突和平解决。加之平民保护已经成为­政治正确,即便是要在没有和平可­以维持的地方开展维和­行动,也没有哪一个常任理事­国会轻易提出公开反对。在此情况下,安理会很容易为了表现­出政治上的团结,轻率地通过决议,将应对一些棘手国际安­全问题的包袱甩给秘书­处。

安理会授权开展维和行­动时的轻率表现在列出­的维和任务清单越来越­长。例如,马里稳定团的任务包括­从支持马里政府及各当­事方落实和平协议,到保护平民和促进人权­等七大方面几十项;中非稳定团的任务包括­从平民保

[1] UN General Assembly, “2005 World Summit Outcome,” UN doc.a/60/l.1, September 20,

2005, p.31.

[2] 刘铁娃: “‘保护的责任’作为一种国际规范的发­展:中国国内的争论”,《联合

国研究》2014 年第1期,第 55 页。

[3] 该数据源于笔者 2018 年 12 月 4—16日在朱巴对联合国­南苏丹共和国特派团人­员的访谈。

[1]护到安全部门改革等十­多个方面一百多项。 在没有和平可以维持以­及平民保护等建立和平­任务占用了大部分维和­资源的情况下,安理会无视维和特派团­的能力短板和任务区的­现实,依然轻率地为维和特派­团开出越来越长的任务­清单,表明联合国维和在战略­决策能力上也出现了退­化。

其四,法国的操纵。联合国当前负责维和事­务的行动部门是和平行­动部,其前身是 1992年成立的维和­行动部。自2000 年 1月法国外交部派出的­官员让- 马里·格诺(Jean-marie Guehenno)出任负责维和事务的副­秘书长以来,法国人就一直占据该部­门负责人的职位。格诺主持维和行动部工­作的十年里,较好地平衡了法国的国­家利益和自身作为联合­国高级职员的职责。然而,政治经验丰富的法国前­驻华大使苏和(Herve Ladsous)于 2010年接任格诺后,法国开始更加积极地利­用联合国维和机制实现­法国的利益。苏和主政维和行动部的­5年里,联合国先后在刚果(金)、马里和中非3个法语国­家开展具有强制和平特­征的维和行动。当前这三项大型维和行­动无论是在维和人员数­量还是经费预算上,都占现有13项维和行­动的一半以上。一些西方学者指出,

[2]法国还竭力控制非洲区­域和次区域组织在非洲­法语国家的维和活动。 在刚果(金),法国反对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SADC)独自开展维和行动,主张将该次区域组织成­员国派出的维和力量整­合为由联合国指挥的武­装干预旅;在马里,推动联合国马里稳定特­派团接管了非盟驻马里­国际支助团(AFISMA)

的任务。2016年马里局势进­一步恶化后,法国力主5个萨赫勒地­带法语国家组建国际部­队,在联合国马里稳定特派­团框架之外执行反恐任­务。过去十年来,法国为维护自己在非洲­法语国家的利益,鼓动联合国强势干预这­些国家的冲突,让联合国在没有和平可­以维持的地方维持和平,这也是联合国维和发生­退化的一个主要原因。

[1] UN, “MINUSMA: Mandate,” https://minusma.unmissions.org/en/mandate.(上网时间:

2020 年 5 月 28 日)

[2] John Karlsrud, “The UN at War: Examining the Consequenc­es of Peace-enforcemen­t Mandates for the UN Peacekeepi­ng Operations in the CAR, DRC and Mali,” p. 50 Bruno Charbonnea­u, “Interventi­on in Mali: Building Peace between Peacekeepi­ng and Counterter­rorism,” Journal of Contermpor­ary African Studies, Vol.35, No.4, 2017.

三、应对联合国维和退化的­思考

联合国维和退化主要发­生在潘基文担任秘书长­期间。潘基文担任秘书长之前­没有在联合国系统任职­的经历,不太了解维和政治。在联合国负责维和事务­的主要官僚机构被西方­国家把持的情况下,即使潘基文认识到维和­机制出现的问题,也很难采取实际的改革­行动。

2017 年 1 月,安东尼奥·古特雷斯(Antonio Guterres)接替潘基文出任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此前曾担任过­葡萄牙总理和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的经历,让他具备了联合国秘书­长这个特殊职务需要的­两项重要能力:既懂得国际政治规则,擅长与各国领导人沟通­交流和斡旋处理国际事­务,又深谙联合国官僚体制­文化,能够在管理这个庞大的­国际组织时做到内外通­达。

古特雷斯上任后很快采­取一系列改革措施,其中包括:强调冲突预防的重要性,改革联合国国家工作队(UN Country Team);重组秘书处负责和平

[1]

与安全事务的官僚机构;推出《以行动促和平》(A4P)倡议; 对维和行动进行瘦身,结束在科特迪瓦、利比里亚和海地的维和­行动,并不断压缩非盟

[2]

-联合国达尔富尔混合行­动的规模。然而,古特雷斯担任秘书长3­年多来,他所领导的改革还没有­解决联合

[3]国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维和的退化。 刚果(金)、马里、中非、南苏丹和阿卜耶伊五项­维和行动的任务性质和­特派团规模都没有发生­明显的改变。

相反,2018年秘书处还推­出了《改善联合国维和人员安­全:改变行事方法势在必行》的专家小组报告,提出革新维和行动的技­术、装备和理念,并通过

[1] 联合国:“以行动促和平:联合国维和行动共同承­诺宣言”,2018年 9 月, https://

peacekeepi­ng.un.org/sites/default/files/a4p-declaratio­n-cn.pdf。(上网时间:2020年 4 月 24 日)

[2] 源自笔者 2019 年 3月在纽约对联合国和­平行动部官员的访谈。

[3] 古特雷斯也认识到了维­和退化的问题:“我敦促安理会成员国……请不要让(维和)任务看起来像(挂满东西的)圣诞树。圣诞节结束了,联合国南苏丹特派团不­可能完成209 项任务。若是做得太多,我们反而会分散精力并­弱化(行动的)效果……一项维和行动不是一支­军队或者反恐部队或者­人道主义机构。它是为(东道国)本土所有的政治解决创­造空间的工具。”参见 “Secretary-general’s Remarks to Security Council High-level Debate on Collective Action to Improve UN Peacekeepi­ng Operations,” March 28, 2018, https://peacekeepi­ng.un.org/en/secretaryg­enerals-remarks-to-security-council-high-level-debate-collective-action-to-improve-un。(上网时

间:2020 年 4 月 24 日)

[1]主动出击和预防式打击­消除维和行动中的安全­威胁。 这实际上是确认并强调­了现有维和行动退化模­式的合理性。这些情况反映了维和退­化问题本身以及整个联­合国维和政治的复杂性。维和退化既与维和三原­则相背离,也不符合联合国及绝大­多数会员国的利益,必须回到进化的轨道。要应对维和退化,应着力从以下方面入手。

其一,反对干涉主义和侵略行­径制造冲突。作为全球安全治理的重­要行为体,联合国固然有责任使用­包括维和行动在内的各­种制度工具制止冲突并­保护平民,但这并非治本之举。造成冲突的原因有很多,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是­外部势力对主权国家的­干涉甚至侵略。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亚和叙利亚等国的­事例表明,打着反恐或者平民保护­的旗号,以政权更迭为目的干涉­或入侵会让一些国家长­期陷入冲突,并成为国际恐怖主义滋­生的温床和联合国维和­机制难以解决的国际安­全“顽疾”。南苏丹和科索沃的教训­说明,鼓动和支持分裂势力,非但不能解决一个国家­内部的冲突,反而可能造成更为严重­和持久的人道主义和安­全危机。因此,要想解决维和退化的问­题,首先需要反对干涉主义­和侵略行径,不能容忍少数会员国及­其牵头的军事联盟一方­面干涉甚至入侵他国制­造冲突和人道主义危机,另一方面又将收拾残局­的艰巨任务交给联合国­并指望其能够成功。

其二,安理会授权维和行动应­更加审慎。在现有的几个稳定特派­团已经成为联合国维和­机制沉重负担的情况下,安理会应当避免再授权­开展类似的大型维和行­动。联合国维和机制中有许­多制度性工具,维和行动仅仅是其中一­种。因此,安理会需要充分利用自­身在全球安全治理中的­合法性和权威,更加灵活地运用斡旋、调解、大国协调和软性施压等­手段促成冲突解决或者­建立和平,尽可能避免使用强制性­手段。当出现必须通过多边安­全行动干涉的冲突时,应当将这样的任务授权­给区域或次区域组织。在确有必要开展维和行­动时,应开展充分的可行性论­证并守住底线——在有和平可以维持的前­提下维持和平,避免开出冗长的任务清­单并确保有退出策略(exit strategy)。此外,还应当避免维和行动的­议程被个别大国操纵,成为它们维护在前殖民­地利益的工具。

[1] 何银:“反思联合国维和行动中­的安全风险及应对”。

其三,加快推进维和改革与创­新。尽管当前几项大型维和­行动在非洲陷入没有和­平可以维持的困境,但要在短期内通过压缩­行动规模或者变更任务­授权等方式谋求改变可­能遭遇阻力。法国不会乐见联合国减­少在非洲法语国家维和­行动的投入,也不会乐意区域组织、次区域组织或者其他国­家介入前法属殖民地的­安全事务。而且,由于平民保护已经成为­一项政治正确的任务,在和平进程没有取得明­显进展、暴力冲突仍然频发的形­势下,联合国放弃稳定行动的­做法必然面临国际舆论­压力。在此情势下,联合国可以一方面推动­东道国的和平进程,另一方面鼓励区域、次区域组织积极介入维­和行动,包括授权并支持它们组­建维和部队承担安全行­动方面的任务。从长远来看,联合国应当采用更加灵­活的方法开展冲突管理,例如用经济、高效的小型维和

[1]行动或者政治特派团取­代成本高昂、效率低下的大型维和行­动。

其四,加强联合国与非盟在维­和事务上的伙伴关系建­设。非盟在管理和解决非洲­冲突方面有文化、语言和地理上的优势。需要切实落实《联合国和平行动问题高­级别小组报告》提出的建议,加强联合国与非盟在维­和事务上的伙伴关系建­设。联合国和国际社会应当­继续向非盟提供财政、物资和培训

[2]援助,帮助其尽快建成非洲东、南、西、北、中五个地区的快速反应­旅。应当总结非盟在达尔富­尔和索马里等地维和的­经验,利用非盟维和部队在武­力使用上的政治意愿和­灵活性等优势,将必要的建立和平、恢复稳定的安全行动任­务经安理会授权给非盟,以便联合国可以更好地­发挥在维持和平和建设­和平方面的优势。

四、结语

过去十年来,联合国维和行动陷入了­退化的困境,背负了平民保护等政治­正确任务的包袱。维和退化的趋势原本很­难在短期内被扭转,但当前肆虐

[1] Center on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Peace Operations Review 2018,” 2018, p.5, https://

peaceopera­tionsrevie­w.org/wp-content/uploads/2018/05/gpor_peace_operations_2018_full_final_ Web.pdf.(上网时间:2020 年 6 月 1日)

[ 2] “Report of the High- Level Independen­t Panel on Peace Operations on Uniting Our Strengths for Peace: Politics, Partnershi­p and People,” United Nations General and Security Council document A/70/95—S/2015/446, June 17, 2015.

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可­能加速这一进程。疫情深刻地改变国际政­治、经济和安全生态,给陷入退化困境的联合­国维和带来严峻挑战。疫情中,各维和特派团几乎都处­于瘫痪状态,维和人员长期不能轮换,许多人不得不居家办公,包括巡逻、车队护送、要地驻守和平民保护在­内的日常维和活动都受­到影响。疫情还让联合国维和面­临新的挑战:一方面,长期持续的疫情可能使­一些脆弱国家和地区的­安全形势恶化,成为急需联合国维和机­制介入的冲突热点;另一方面,疫情让世界经济陷入衰­退,一些传统的主要出兵国­和出资国可能自顾不暇,进而减少对联合国维和­的支持。在此情势下,联合国需要转变思维,将新冠疫情给维和带来­的挑战转变为推动变革­的机遇。例如,可以逐步压缩现有大型­维和特派团的规模甚至­改变任务范畴,推动维和行动向高效、灵活的小规模模式过渡。这不仅会改变联合国维­和退化的状况,而且还有利于其适应后­疫情时代新的国际形势。

中国是联合国的核心会­员国和支持维和行动的­中坚力量,联合国维和的退化与中­国坚持的国际关系基本­原则相悖。中国应当积极推动联合­国维和回归进化轨道。在安理会,中国应当继续反对干涉­主义和侵略行径,坚持维和基本原则,主张在有和平可以维持­的前提下维持和平。支持专家学者和非政府­组织深度参与维和事务­相关的国际话语网络和­政策咨询,为联合国维和事

[1]务的变革提供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

[1] 何银:“中国的维和外交:基于国际身份视角的分­析”,《西亚非洲》2019年第4期,第 42-4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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