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养着一群 小猪” “
马朝虎去浙江常山县的乡下, 遇到热情的村民,受到邀请,我就走进他们的屋子里坐坐。我一边津津有味地喝着他们泡的手制粗茶, 一边四处张望,经常会看到,在屋子的角落里,滚着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地瓜。 地瓜虽然看上去个个都笨手笨脚、呆头呆脑、土里土气的,但它们膀大腰圆、憨态可掬的样子,像是一群小猪,让人心生欢喜。“你也喜欢这土东西?”村民笑着问。“喜欢着哩。”我说。以前,粮食短缺,要养活一家人不容易。我父亲虽然是个工人,但家里吃口多,那点儿工资,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父亲偷偷地开垦了几块荒地,种点玉米、豆子、高粱这样的杂粮来补充一下。但种得最多的,还是地瓜。我父亲老说:“地瓜是地里养着的一群猪,等养熟养大了,杀上几只,能养活全家人。”
种地瓜,也没太多的讲究,每年过了端午,等一个阴天或者雨后, 泥土正是松软潮湿的时候,把一小截带叶的地瓜小茎, 随手往土里一插,算是养下了一窝地瓜了。此后几天里,去河里挑水连续不断地浇,让它们吃饱一点,不几天,地瓜小茎往下长出了根须,往上长出了小叶,算是把家安在地里了。土地对于地瓜来说,是温暖的所在。
也许是日子过得局促,过去当父亲的,都有一副火暴脾气,一不顺心,就用揍自己的儿子来出气。我小时候十分顽劣,父亲恨铁不成钢,就经常揍我。被揍得狠了,我曾偷偷地发誓:“等老子长大了,一定要揍回来。”
可后来我长得人高马大的时候, 父亲却老了,总是坐在门口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过去,晶亮的口水流在胸口上;喝碗地瓜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心疼都来不及,哪还会去揍他?想想自己当初的念头,都觉得十分幼稚好笑。
但只要跟地瓜扯上关系,我父亲就变得十分的慈祥温顺。我看到,每次他给地瓜浇水的时候,脸上笑嘻嘻的,那种轻手蹑脚、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弄疼它们似的。这让我觉得,父亲跟地瓜的关系,比跟他儿子的关系亲切多了。
一整个夏天的等待,到了初秋,吹在身上的风变得凉爽起来的时候, 地瓜一点也不张扬,在地下不声不响地成熟了。
把地瓜藤割去,地就光秃秃的。父亲俯下身子探着脑袋,把地看了又看。我感到莫名其妙,就
问:“爸,你看什么?”父亲得意扬扬地问我:“你看出来没有,地是不是比以前高出来半尺?”父亲的意思我知道,他想告诉我,力气没有白费,地瓜一个个在地下长得很胖,把地都拱高了。
父亲先从地里掏出两个地瓜, 用刀子削去皮 去了皮的地瓜,白白净净肥肥美美的,很是好看。令人想入非非。我和父亲一人一个大口地啃起来———松脆、香甜,白色的汁液很饱满,嘴巴都
,兜不住,从嘴角溢出来。父亲问我:“在嘴里多嚼几下,你吃没吃出牛奶的味道?”微隆起的土堆外沿深深地下锄,吃了地瓜,就有力气开挖了。用力一扳,地瓜用爪锄,对着微骨碌骨碌、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往外冒。一窝地瓜,紧紧地抱住一条根,大大小小十多个或五六个,轻轻重重十几斤或七八斤,虽然还粘着泥,有的还胡子拉碴,但皮肤粉红,身子滚圆,像是一窝不吵不闹的小猪,很乖。
我们用箩筐,把地里养的“小猪”全部带回到家,堆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平常,也不怎么搭理它们,等做饭的时候,母亲才从中捉出来几个,洗净后,将它们开膛破肚,做成温软绵甜的地瓜粥,或切丝剁片炒成菜,或晒成干洗成粉,制作成名目繁多的食品,填满我们的肠胃。
以前,到了寒冷的冬天,家家户户都要为烧饭的柴火发愁。每到周末,我父亲就让我和他一起,到很远的山上砍柴 早出晚归 午饭是自带的。父亲也不带别的,就在口袋里塞进几只生地
。 ,
瓜。到了中午,找一背风处,生起一堆火,如果运气好 能找到一兜干牛粪的话,用它生火烤熟的地瓜 皮焦里嫩 特别的香甜可口 父亲伏下身
,子,努着嘴给火堆吹气,有时候他的脸上被糊上
, , 。炭灰,像戏台上的“三花脸”,我想笑又不敢笑。在这样一些场景中, 我感受到了贫困岁月当中,那一闪而过的生活乐趣。
吃着地瓜,一个秋季和一个冬季下来,等来年开春的时候,母亲捏捏我的胳膊,笑着说我长胖长高了———“你真是一只地瓜猪。”
现在,我父亲母亲都已经故去了,我们曾经开垦出来种地瓜的地,也已经盖起了高楼大厦。
每到秋冬时节,会有乡下人进城兜售他们种的地瓜,满满的一板车或一箩筐,“小猪”挤挤挨挨、探头探脑地趴在那里,仿佛在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我会买上一些,堆放在屋子的角落里。想起它们时,就挑出几个,把它们洗净煮熟,一边慢慢地吃,一边细细地想往事,内心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