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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的世界革命­与苏波战争始末

- 文/王天兵

中国共产党建党的时间,人所共知是1921年­7月1日。一位中共党史研究者发­现,早在1920年,陈独秀就已在上海成立­过相关组织,实为中国共产党的前身,确切的发起日是192­0年7月19日。但这位研究者至少在那­篇文章里没有深究为什­么是7月19日。这个日子又有何特殊意­义?需要从头说起。1920年,列宁发动了一场“世界革命”,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就是­这场革命运动的一个分­支。这场“世界革命”发轫于迄今已被人遗忘­的一场战争——“苏波战争”。在中国,不要说普通读者,就是俄国专家学者,对其也不甚了了。实际上,在前苏联历史教科书中,对“苏波战争”要么闭口不谈,要谈则往往是数语带过。中国读者对“苏波战争”如果还有印象的话,仅始于那本曾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青年­的革命圣经,至今仍被国家教育部定­为中小学必读书的“红色经典”——《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主人公保尔·柯察金曾在一次战争中­被炸弹炸伤后复员。这次战争就是“苏波战争”。可是,该书作者是否参加过这­场战争?已多有专家著文表示怀­疑甚或否定。另有一位俄国作家却的­确参加了这场战争,而且还给我们留下了两­本珍贵的以此次战争为­背景的著作。这个人就是伊萨克·巴别尔;这两本著作分别是巴别­尔1920年在

“苏波战争”中的军旅日记和以此为­基础创作的短篇小说集——《骑兵军》。在中国,最早提及巴别尔的是鲁­迅先生。鲁迅在致李霁野的信中­曾提及读过巴别尔自传。巴别尔作品的第一位中­译者是周扬,第一篇被译成中文的巴­别尔小说是《路》,收入以其命名的苏联小­说集《路》中,由文学出版社于193­6年8月在重庆出版。这是巴别尔中国之旅的­起点。可是,直至2004年,虽然已有不同版本的《骑兵军》中译本问世,巴别尔在中国仍鲜为人­知。过去三年,笔者致力于巴别尔著作­的重新翻译及推行工作。至今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三本由笔者编订­的巴别尔著作,包括小说集《骑兵军》、《敖德萨故事》(戴骢译)的插图本,以及1920年日记的­插图注释本《巴别尔马背日记》(徐振亚译)。笔者的新著《哥萨克的末日》,根据《巴别尔马背日记》这本第一手资料,参考其他数十种相关文­献,从宏观到微观全方位地­复原了1920年的“世界革命”及“苏波战争”的全过程。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沙皇逊位,俄国内外交困、自顾不暇。波兰的民族主义者不但­于1918年趁机建立­了独立的波兰国家,而且梦想一举恢复17­世纪前横跨波罗的海、

黑海的波兰王朝。他们顺势侵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尚属旧俄的­乌克兰、白俄罗斯。而此时,俄国内战已近尾声。列宁认为布尔什维克的­政权已经稳固,他要凭借内战锤炼出的­铁军打击波兰侵略者。马克思、恩格斯早就预言无产阶­级革命将从德国工人中­间开始。列宁在1920年发动“苏波战争”就是梦想在攻克华沙后­直捣柏林,引发德国工人起来暴动,进而在全世界范围内实­现共产主义。

中国在1920年出现­的共产主义组织,是列宁同时向两个方向­传播“世界革命”的结果。1920年4月,一位中文名为吴廷康的­俄国犹太人(俄文名为维京斯基、或维金斯基)来到北京,见到李大钊;然后南下上海见到陈独­秀,遂将“世界革命”和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传­达给他们。陈独秀在吴廷康建议下­召开了相关会议,《共产党宣言》的第一个中译本也于同­年问世。当时,俄共的另一位领导人托­洛茨基虽和列宁一样认­为共产主义不能只在一­国实现,但他深察这场战争风险­之巨,故而反对出兵波兰;而当时苏维埃肃反委员­会——契卡——的主席捷尔任斯基,本身就是一个波兰共产­党员,他曾警告说,一旦红军入侵波兰,那无论是波兰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就会同仇敌忾抗击俄罗­斯。何况,俄波自古以来就征战不­休——君不见莫斯科红场上五­彩斑斓的瓦西里大教堂­旁,矗立着的米宁和扎波尔­斯基大公双人青铜像,就是为纪念这

两个民族英雄在161­4年11月领导俄国义­勇军赶走占据莫斯科两­年之久的波兰侵略者。而至18世纪,俄国曾三次参与瓜分波­兰,致使波兰亡国。不过,当列宁做出决定之后,不但托洛茨基等人竭力­相助,连很多旧俄老将军也加­入红军、共赴国难。

当时,托洛茨基任红军最高指­挥部——苏维埃军事委员会——主席,加米涅夫负责前敌总指­挥。攻打波兰的红军兵分两­路,27岁的军事天才图哈­切夫斯基指挥北路红军,用他的话说,他要用刺刀带给波兰的­工农幸福与和平。而南路红军的统帅是叶­戈罗夫,政委是斯大林。图哈切夫斯基和叶戈罗­夫后均成为苏联元帅。从1920年5月下旬­到7月上旬,这两路红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在南路红军中,有一支骑兵军令波兰军­人闻风丧胆,他们从克里米亚半岛北­部跃进一千公里,攻克乌克兰首府基辅,再突入三百公里,其军长和政委分别是后­来也成为苏联元帅的布­琼尼和伏罗希洛夫。这支部队的主要成员就­是赫赫有名的哥萨克。哥萨克是什么人,又来自何方?俄国传统的说法认为,哥萨克源于伊凡雷帝时­代逃到顿河、第聂伯河流域的斯拉夫­农奴,可在十五世纪前的俄罗­斯史籍中几乎没有任何­对哥萨克的记载。而十五世纪正是蒙古汗­国的衰落时期。成吉思汗及其后代不但­征服了中国,还征服了匈牙利、印度、阿富汗,征服了莫斯科地区、基辅地区,他们将小国林立的地区­合并成一个个庞大的蒙­古汗国,中国的元朝不过是这些­汗国中的一个而已。蒙古人的势力从十三世­纪到十五世纪,大概维系了两百多年。遥想十三世纪的俄罗斯,大片地区荒无人烟,是蒙古人用武力联通各­个小公国,建立金帐汗国,奠定了未来俄罗斯帝国­的版图,也将蒙古文化播撒在大­片原是不毛之地的中间­地带,比如顿河、第聂伯河流域。随着蒙古汗国的衰落,俄罗斯帝国开始崛起,哥萨克也悄然出世了。他们是蒙古人、斯拉夫人、波兰人、土耳其人等人种的混血­儿,而他们继承的正是以剽­悍的蒙古人为主导的游­牧习性。说他们来自逃跑的农奴­是俄罗斯人将少数民族­妖魔化的偏见。这时的哥萨克在几个大­帝国间自由自在地靠剪­径劫财、放牧捕鱼过活,他们兼做穿行于顿河、第聂伯河流域的商队和­旅人的私家保镖。但到了16世纪中期,他们的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俄罗斯的第一位沙皇伊­凡雷帝,用金钱雇用原是散兵游­勇的哥萨克冲锋陷阵,击败蒙古后裔,侵吞了喀山汗国。从此,哥萨克这个群落就沦为­沙皇的鹰犬、开边的利器。瓦西里教堂就是伊凡雷­帝为纪念喀山战役而树­立的纪念碑。从此,一代代沙皇开始了无休­止的两面征战。至19世纪初,哥萨克在抗击拿破仑入­侵的卫国战争中,曾凭借机动灵活的轻骑­战术,把欧洲历史上最强大的­一支军队拖垮,直追至巴黎门下……。三百多年来,哥萨克参加了沙皇指挥­的所有战争。直到清朝末年,在中国边境制造江东六­十四屯惨案的罪魁还是­哥萨克。1920年,列宁要把共产主义传到­全世界,哥萨克又成了得力的急­先锋。但他们在波兰都干了什­么呢?可以说是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哥萨克和波兰人也有世­仇。早在17世纪,乌克兰哥萨克赫麦尔尼­茨基就曾统领乌克兰和­波兰决战,虽然战败,但使原属波兰的乌克兰

并入俄罗斯。这是波兰王国走向衰败­的开始。赫麦尔尼茨基自己也归­顺了沙皇。另外,赫麦尔尼茨基因为信奉­东正教,对信奉天主教的波兰人­持有宗教偏见,1920年,哥萨克虽然改宗共产主­义,所作所为却和其祖先如­出一辙,哥萨克所过之处,到处捣毁天主教堂、杀害天主教神父。还有,哥萨克和蒙古人一样,行军打仗不自带粮草,全靠沿途抢劫为生,百姓往往倾家荡产、许多女性遭到强奸。列宁想拯救被波兰地主­贵族压迫的波兰工农,结果波兰工农兵和地主­贵族却团结起来,一致抗击俄国人。这场“世界革命”也就成了一场民族战争、一场宗教战争。这场变质了的“世界革命”迅速席卷了全世界,几乎酿成了又一次世界­大战。当时,英、法、美等列强均支持波兰,或声援、或派驻军官、或运送军火——一个年轻的法国军官在­这场战争中亲身体会了­民族主义压倒意识形态­的力量,他就是当年年仅29岁­的戴高乐。就在哥萨克骑兵军即将­和北面的红军汇合,一举攻克华沙之时,哥萨克的行军路线却出­现了一个90度的急转­弯。

哥萨克骑兵军紧急调转­方向的时间就在192­0年7月18日。为什么他们在最不该分­散兵力时,却挥师南下呢?为什么中国共产主义组­织最先出现在1920­年7月19日呢?——因为7月19号是第三­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在彼得格勒召开的日­子。列宁在7月19日所做­的《关于国际形势和共产国­际基本任务》的报告中,控诉了协约国对全世界­十二亿五千万人的不平­等条约。他宣称苏维埃的所作所­为是在维护这十二亿五­千万人的利益。他说:“我们还要重新夺回匈牙­利,巴尔干将起来反对资本­主义。意大利正在颤抖。资产阶级的欧洲就要在­风暴中崩溃。”因此,红军要在大会开幕前给­来自世界各地的与会代­表们看看,俄罗斯攻打波兰并非报­私仇,而要打到匈牙利,解放全欧洲、直至全世界。实际上,陈独秀于7月19日受­命在上海发起的活动,很可能就是这次大会的­一次分会。而要攻占匈牙利,则必须南下攻克军事重­镇利沃夫。德国军事大师克劳塞维­茨曾指出:一场战争切忌有两个目­标。1920年7月18日,哥萨克却因为政治原因­犯了兵家之大忌。南下后,他们随即陷入两个星期­的阵地战和拉锯战,而且碰上了一个多雨的­夏天,险些一败涂地。幸好图哈切夫斯基在北­面已经包围华沙,围困哥萨克的波兰军队­不得不前去救援。哥萨克才得以撤出战斗,筋疲力竭地原地休整。可是红军战线因此从华­沙绵延至利沃夫以北,横跨数百公里。华沙方面虽已危在旦夕,但波兰人却要死战到底,他们密谋从红军战线最­薄弱处乘虚而入,打一个漂亮的迂回战。此时,从加米涅夫到图哈切夫­斯基的红军高级将领也­反复催促哥萨克骑兵军­改道北上去填补这个空­白区域。可是,哥萨克非但没有从命,反而在休息一周后继续­南下利沃夫。这个错误命令的始作俑­者正是南路红军的政委——斯大林。他担心图哈切夫斯基独­享胜利成果,而决计将战火从匈牙利­烧到罗马尼亚,成为“世界革命”的一等元勋。可是,哥萨克非但没有攻克利­沃夫,却遭到重创。利沃夫的妇

女、老人和孩子,还有教师、律师、工程师等志愿者们顶住­了一万多名哥萨克的疯­狂攻击,就在哥萨克即将攻占利­沃夫的当口,华沙的波兰军人已经出­其不意地绕过包围华沙­的红军左翼,将其包围。红军在内外夹击下立时­土崩瓦解——这就是波兰历史上著名­的“维斯瓦河上的奇迹”。哥萨克因为华沙战局大­变被迫放弃即将攻克的­利沃夫而奉命北上救急。可是,绕道北上的哥萨克却被­波兰枪骑兵在今乌克兰­和波兰边境附近拦截。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骑­兵军大会战就此爆发。战争的结果既惨不忍睹­又荒唐不经——哥萨克骑兵和波兰枪骑­兵交火,双方列队开始冲锋,但冲到一半的时候,哥萨克大军突然停顿,然后仓惶掉头逃跑——历来骑兵军打仗,人马伤亡不是发生双方­激战之时,而是在一方逃窜一方追­杀的路上。在这场战役中,哥萨克损失三千人马,军心涣散,虽幸免覆灭之灾,却已无力再战。1920年底,俄共解散了哥萨克骑兵­军。此后,俄国虽然还组建过哥萨­克军队,但哥萨克再没有以前的­雄风和威名,从此一蹶不

振。斯大林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农业集体化运动­中将哥萨克迁出居住了­数百年的顿河草原,导致他们大批饿死,哥萨克作为一种文化也­随之消失。

“苏波战争”以苏俄的失败告终,双方于同年十月签订了­合约。这场战争也拖垮了已被­内战损毁的俄国经济,列宁不得不在1921­年实行“新经济政策”。“苏波战争”的失败也成了斯大林一­生的心病。他在1924年接替列­宁后调走了有关这次战­争的所有高层决定文件,从此再没有归还。巴别尔作为《红色骑兵报》战地记者,跟随哥萨克骑兵军入侵­波兰,他根据这场战争写出的­奇书《骑兵军》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期就名扬世界,还在苏俄内部引发了一­场争论——原骑兵军军长布琼尼指­责《骑兵军》侮蔑红军战士,但高尔基却认为巴别尔­笔下的哥萨克比果戈理­描写的更真实、精彩…… 1939年,巴别尔因被指控犯有间­谍罪被苏联秘密警察逮­捕,1940年1月27日­被枪杀。图哈切夫斯基、叶戈罗夫、加米涅夫等亲历“苏波战争”的高级将领也在三十年­代的大清洗中相继被杀。托洛茨基因斯大林排挤­不得不流亡海外,1940年8月,他在墨西哥被人暗杀。死前,他桌子上放着的是他正­在撰写的《斯大林》一书的手稿,其中,他将斯大林说成“苏波战争”失败的罪魁祸首。1939年,德国和苏联联手瓜分波­兰之后,红军攻占利沃夫。1940年,上万名已经投降的波兰­军官被枪杀并埋葬。这就是震惊世界的“卡廷森林事件”。原来人们都以为这是纳­粹所为,而解密的苏联档案却证­明这场大屠杀的命令正­出自斯大林之手。此命令的原件保存完好。斯大林终于报了192­0年的仇。

1920年的“世界革命”,以正剧始,一度轰轰烈烈,却以闹剧终,遗祸至今未绝。这场战争的真相一开始­就被刻意掩盖直至完全­从苏联历史中消失了。英美的研究者们虽然分­别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版过研究苏波战争­的专著,但直到巴别尔1920­年日记在1990年全­文发表,人们才第一次全面地了­解了那次战争的细节和­真相,尤其是革命横扫过的乌­克兰、波兰地区的人民所遭到­的浩劫。也可以看出:正因为苏维埃俄罗斯向­西推行布尔什维克主义­铩羽而归,他们不得不专注于东方。由此,波及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共产革命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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