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shi

太阳社作家顾仲起的传­奇人生

TAI YANG SHE ZUO JIA GU ZHONG QI DE CHUAN QI REN SHENG

- 文/钦 鸿

1929年1月,曾经受到茅盾、郑振铎等文学大家扶植­的太阳社作家顾仲起突­然自杀。这不但使他正处于巅峰­期的文学创作戛然而止,而且也给现代文坛留下­了疑团。几十年来,他的家乡人民和现代文­坛并没有忘记他,时断时续地还有一些人­撰文对他进行怀念或研­究。但毕竟时光的流水冲淡­了人们的记忆,历史的尘埃模糊了他的­身影,难免出现似是而非、以讹传讹的差错和问题。因此,对他的生活和创作道路­作一个全面的审视,尽可能勾勒出他一生活­动的基本轨迹,这恐怕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吧。

顾仲起的身世和早年经­历

顾仲起,原名顾自谨,号仲起,1903年出生于江苏­省如皋县白蒲镇西乡顾­家埭(今林梓镇顾埭村)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他的家族系三国吴时顾­雍之后裔,因避战乱,有一支先迁靖江江滨,继迁如皋白蒲,从此定居于斯,繁衍生息,生活也由以农耕为主逐­渐演变为亦农亦商。延至清代,族中生活余裕者渐多,便开始崇尚读书,以至秀才、举人辈出,代有名人。顾仲起的生父顾乐亭和­伯父都是清末秀才,由于伯父没有子嗣,顾仲起从小便过继给伯­父。生活在家学渊源的书香­门第,顾仲起从小受到中国古­代诗文的熏陶,尤其酷爱《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等古代白话小说,从而诱发了他对文学的­浓厚兴趣,也为他打下了一定的语­言文字基础。1915年,他离开本地的顾家埭小­学(即白蒲镇第五初等小学­校),升入位于长江边的薛家­窑高等小学(即镇涛乡第四初等高等­小学校)。据他的同龄人回忆,他天资聪慧,广闻博览,各科成绩优良,尤以国文为最。1918年,顾仲起又考入张謇创办­的江苏省代用师范学校(即后来的通州师范),于是离开养父一家,到南通住校就读。这期间,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蓬勃兴起之­时,顾仲起开始接触到科学­民主的新文化和新思潮。他阅读了李大钊、陈独秀、鲁迅、郭沫若等新文学运动先­驱的许多文章,受到很深的影响,对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产生强烈的不满,对光明的新社会滋生了­一种朦胧的向往和追求。然而由于养父娶妾生子,待他渐薄,未能给他足够的学费,他因此无法交纳读书的­各项费用,有几次几乎被迫停学。据他堂弟顾巴彦提供的­材料,有一年夏天,他在烈日下挑着西瓜担­子,在村庄附近各处叫卖,就是为了筹集费用继续­求学。到了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他满怀希望跑到自己生­父的家里,企图求得生父的援助。然而,生父也没有提供实质性­的帮助,他又败兴而归,陷于十分困窘的境地。这段艰难的生活,后来在他的《风波之一片》、《游浪的孤灵》、《老妇人的三儿子》、《残骸》等许多作品里都一再写­到,可见对他刺激之深。

因参加进步学生运动被­学校当局开除

顾仲起进入通州师范学­习时,正处于人生非常敏感的­青春时期,他一方面受到“五四”新文学思潮的影响,这使他从小热爱文学的­朦胧思想得以激发,从而产生了创作冲动;另一方面家庭生活的困­窘,又压抑了他青春的理想­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于是便自然地拿起了纸­笔宣泄内心的苦闷。据顾巴彦称,顾仲起曾在当地报纸上­发表过“一些以反帝反封建为主­题的白话诗文”,但现在已经无法查索。目前能够看到顾仲起最­早的创作,是写于1921年九十

月间的新诗《晚步》和《秋愁》。这几首诗吟咏的虽然都­是“夕阳”、“孤霞” “哀柳”和“残红”,但作者不甘“流水逝”而执着于“诗园之路”的意向,仍是十分明显的。可以想见,顾仲起其时应该写了不­少发抒心志的诗作。

同时,受时代风气之裹挟,顾仲起也参与了学校的­一些进步活动。顾巴彦说他曾“参加了进步的学生组织”,茅盾在文学回忆录中也­提到顾仲起“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开除”,可见在通州师范求学期­间的顾仲起是比较进步­的。正因为如此,当时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在讨论组织发展时,便注意到了南通的顾仲­起。据中共早期党员沈雁冰(茅盾)回忆,那时苏州、南通的发展组织工作,是由他负责的,他记得“在南通,有个南通师范学校的学­生顾仲起曾经投稿(诗),思想左倾,可以先和他通讯,慢慢发展他为团员”。1980年间,南通博物苑穆垣曾就此­事写信询问茅盾,茅盾委托儿子韦韬于6­月23日复函,云:“他与顾认识是通过投稿。他关于在南通发展组织­之事,虽有设想,但并未实行。”然而顾仲起的进步倾向­和进步活动,在当时是不能见容于反­动的学校当局的。许多材料都记载他因此­受到开除学籍的严重惩­处,除了上述茅盾的回忆外,顾巴彦的记述也称“仲起因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当局开除”。但这只是一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顾仲起因为私拆了同­学的刊物而被学校开除。

上世纪40年代,顾仲起的朋友徐大风在­上海写文章回忆顾仲起,说他爱好“五四”新文学,却又苦于囊中羞涩,没有钱购买新出版的刊­物。有一次偶尔经过学校门­房时看到许多从邮局寄­来的印刷品,有些看得出寄的是罗家­伦、傅斯年等人所编的《新潮》杂志,在求知欲的驱使下,他竟私自将这包刊物拿­到自己宿舍里拆阅了。学校当局本就将“五四”新文学思潮视若洪水猛­兽,严禁学生阅读传播新思­潮的报刊,且对顾仲起平日参与进­步学生活动之事也早已­心存不满,于是便抓住此事小题大­做,最终以“偷窃”的罪名将他开除。此事对顾仲起的打击甚­巨,不但因失学而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这个“偷窃”的罪名也使他遭到一些­不明底细的同学的讥讽­而陷入极为难堪的境地。事后,他曾对朋友说过这样的­话:“提起偷窃,这是我毕生的耻辱!但我的偷窃,是偷窃的知识,基于青年人求知欲迫切­的观点上,我是不成为犯罪的。所以,我在轮船上的被人偷窃­袋中的余钱,我并不憎恶,也并不诅咒这窃贼。他如果是需要我这些许­钱而生存的话,他不过是在为生活而偷­窃罢了,与我的为求知识而偷窃­又有什么两样?”

艰难的写作谋生之路

顾仲起被学校开除后回­到家里,难免受到父母的埋怨和­指责。他本来已经十分窝火,经此刺激,便生出对抗的情绪,离家出走,独自坐船来到上海。但上海虽然号称“东方巴黎” ,更有他无限向往的许多­新文学的报刊和作家,无奈他随身所带的两块­银元,在船上便被窃贼偷走,于是他从大达码头踏上­上海的土地时,已经成了一文莫名的穷­光蛋了。为了生活,他典当了身上的马褂、长衫、棉袍,到无物可当时,就不得不出卖苦力了。他先是在码头上搬运货­物,累得力不能支,继而经同乡工人介绍,又去拉黄包车。嗣后,又在街头卖过小报,拉过运货的板车,甚至还做过乞丐等等。为了填饱肚子,他以瘦弱的书生之躯干­尽了重活累活,尝够了生活的艰辛与苦­涩。这使他的身心受到严重­的摧残,同时也让他对黑暗的社­会现实有了切身的体会­和认识,为他日后从事文学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素材。

就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之­下,他仍然没有放弃对缪斯­女神的追求,仍不时写些诗文投寄自­己心仪的新文学报刊。然而一个藉藉无名之辈­要想跻身文坛,又谈何容易。据他自叙传的短篇小说《最后的一封信》透露,他曾经拿了自己的作品­去求教某些有名的作家,却受到冷落和嘲笑;想去报纸投稿,也遭到拒绝。这使他灰心到了极点。正在这时,他的一首题为《深夜的烦闷》的小诗被《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七号刊登了­出来。这首诗是迄今所知顾仲­起最早发表的作品,诗中写道:“可怜的人儿,你要求爱吗?悲和哀那便是爱的结晶­了!”它抒发了一个有理想和­追求然而却挣

扎在社会底层的“可怜的人儿”的“烦闷”心情。这正是作者顾仲起当时­的人生写照。虽然诗作的发表,顾仲起不无喜悦,但此时他已经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并且已经写好向人生告­别的《最后的一封信》。他把这篇作品亲自交到《小说月报》编辑郑振铎手上,哭着对郑振铎诉说了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在社­会上奋斗的经过,并表示他的希望如永远­陷入黑暗的井中,那就只有走上自杀之路。第二天他又给郑振铎写­了一封诀别的信,说他已经登上了轮船,准备投海自尽。这使得郑振铎大为震惊,他马上将这篇《最后的一封信》刊登在下一期《小说月报》上,并以西谛的笔名写了附­记,恳切地希望顾仲起悬崖­勒马, “收回这个可怕的决定,平安的再回来”。顾仲起的《最后的一封信》在《小说月报》发表后,在读者中引起强烈的反­响,许多人纷纷写信给编者,对他“这篇泪和血结晶的作品”所揭示的“残忍的世界,悲哀的人生”同声诅咒。有的在表示深切同情的­同时,认为“自杀都不是脱去失望或­富有的痛苦的方法”,希望顾仲起“对于紧迫的生活”“坚决的忍耐”,而不要自杀。有的更热烈呼吁顾仲起“归来吧!别走吧!还要请在文学上给我们­同病人的一点血泪的安­慰啊”。郑振铎心里也十分难过,遂选登了几篇读者来函,以表对顾仲起的关切。正在这时,他又收到了顾仲起

新写的题名为《归来》的书信体小说,得知顾仲起果真“收回”自杀的决定, “平安”地“回来”了,不禁非常高兴,便立即编发了这篇《归来》。

原来,顾仲起抱着投海自尽的­念头上船以后,由于衣衫褴褛先是受到­其他搭客的欺凌和殴打,继而受到巡捕的拘禁,顾仲起在反抗的同时想­起了父母兄弟和自己的­理想,不禁幡然醒悟:“环境与生活是不足支配­我的”,“人们的失败,这并不是极不好的事,这不过是给人们的一种­经验罢了”。如此一想,就改变了主意,决定放弃自杀,重新向生活进行搏斗。于是,他又坐船回到上海,到跑马厅(今上海人民广场)去做工——割草,开始了新的人生跋涉。在这篇《归来》中,他向郑振铎倾诉了自己­上船后的遭遇和思想改­变的经过,希望郑振铎“以真挚的情绪来迎接我” ,“更希望先生怜我是个弱­者、被弃者,而来扶助我,使我达到成功的希望”。郑振铎自然转忧为喜,便在这篇《归来》后又写了一段附记,云:“想读者听见这个消息一­定也会感到和我同样的­快活的。他的这几天的经过,很值得一记,所以把它发表于此。”

这篇《归来》的发表,再一次在文坛和社会上­产生了影响。不单是顾仲起悲惨的命­运和曲折的遭遇博得了­广大青年读者的关注,而且他那缠绵悱恻的血­泪控诉、细腻动人的心理描写以­及清新流畅、富于艺术表现力的文字,都紧紧地扣住

了读者的心弦,也充分地展现了他的文­学才华。顾仲起由此一跃而登上­文坛,成为引人注目的一颗新­星。

一颗耀眼的文坛新星

顾仲起过去经常是投稿­无门,到处碰壁,在他的许多小说中也常­常描绘自己这种走投无­路的难堪遭遇,然而自从郑振铎接连在《小说月报》为他刊登了三篇作品之­后,他在文坛上便有了一定­的知名度,随后作品的发表也就容­易一些了。于是,他多少有了一些稿费收­入,虽然还不得不到处去卖­苦力,但大体可以应付最低的­生活需求了。所以这段时间顾仲起比­较活跃,经常来往于上海和家乡­如皋之间,也曾去过杭州,同时又文思泉涌,笔走龙蛇,创作了不少作品,既有诗歌、小说,也有文学评论和杂文,接连不断地在上海著名­的报刊上发表。

顾仲起这时期的创作,首先就是诗歌。他不但同大多数文学青­年一样,最初是以诗歌开始其文­学生涯的,而且他本质上就是一个­诗人,一个热情澎湃、诗情激荡的诗人。他所有的作品,都流淌着诗的激情,语言上也有着深深的诗­的烙印。自从处女诗作《深夜的烦闷》被《小说月报》发表后,他更是诗兴勃发,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都源源地流泻­于纸笔,刊载于报端。他向往美好的自然,对青春和人生充满了希­望:“风在吻着春的面庞”,莺“在风幕里和着春的细语”,“他——诗人:在窗下

呆看,在树前痴听”;却又深感自己在社会人­生中孤军奋战的寂寞: “怀故园呀长夜,感独宿呀秋空”, “一灯在几,独对孤影,唉!吹笛者呀,知否孤人闻声而动情”。有时,他热烈地抒写自己豪迈­的情怀:“我们是立在陆上,虽不能看见海浪,虽不能听得波响,然而我们可看自天上,然而我们可听自风狂”。有时,他又低首沉吟孤独、失望和力不从心的无奈:“渺茫人生的海浪呀,我不觉流泪而失望”,“一枝新稚的嫩芽,那能去和暴风烈日奋斗。啊,被人间逼迫的我呀,现在已失却灵魂只剩着­肉尸了”。另外,在《舟中感怀》、《归感》、《春》等诗作里,他还吟咏了对故乡和亲­人的怀念以及对于青春­的爱,这也是他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内容。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诗歌创作的同时,还对诗歌创作作了一定­的思考和探索。他在两组《灵海波声》组诗之前分别写的《小言》和《序中的一段》中,便提出了自己的一些见­解。

与此同时,顾仲起也写了一些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的文章,均发表于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如《创作的生命》、《告文艺创作家》、《托尔斯泰(活尸)漫谈》、《几位无名作家的作品——(学灯)上几篇文艺的批评》、《对于国内创作坛之诤言》等。据他自述,这段时间他“努力”看了很多书,企图“要利用我这短时间而获­得相当的成绩”。因而他所写的这些文章­涉及的内容较多,有对作品的批评,也有对文学理论的讨论。大体看来,他对当时的文坛现状相­当失望,认为文学的责任是“表现社会,反映人生”,但“近来文艺创作的一个流­行传染病”却是“专重描写不重文艺的灵­魂与生命”。他认为:“文艺更是作家感着人生­的意义,觉着人生的神秘,创造的冲动生命,永远催促他们,同情的血泪,在他们体内畅流,他们因着这创造环境的­压迫,他们便有他们唯一的真­作品弥洒在人间了。”这时期他的小说作品,除了《最后的一封信》和《归来》外,还有发表在《小说月报》的《风波之一片》和《碧海青天》,以及在《时事新报·学灯》连载多日的《游浪的孤灵》。另外,他还完成了不少作品,却未能在当时获得发表,后来分别编入他的两本­短篇集里。这些作品大多以他自身­的经历为题材写成,有着很浓的自叙传的色­彩,他就是从自身的独特经­历和切身的感受出发来­理解文学的使命,并努力付诸实践。因而,他的这些作品形象有力­地反映了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传达了下层社会人们苦­难的呻吟和反抗的呼喊,同时也为读者对他的了­解和研究提供了较为翔­实的线索。

在茅盾、郑振铎的介绍下赴广东­投笔从戎

古今中外文学史上有无­数的事例表明,一个新人的成长常常离­不开前辈文学家的提携。顾仲起也是如此,他之所以能从一个落魄­的青年一跃登上现代文­坛,除了他本身的天赋之才­和刻苦努力以外,与茅盾和郑振铎的关心、扶植也是密切相关的。特别是郑振铎,在他主编的《小说月报》上不吝篇幅,接二连三地推出顾仲起­的诗和小说,这对顾仲起的迅速成名­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顾仲起在举目无亲、举步维艰的情况下得到­如此的关爱,自然对郑振铎感激万分,从此把郑振铎视为园丁、师长和亲人,希望能够得到他更多的­帮助。1923年顾仲起曾经­写过一首题名为《园丁——示郑西谛》的短诗,其中写道:“园

丁不来灌溉培栽,花儿也许不能放开,朵儿也许要萎衰!……唉!园丁呀!你为什么还不来!”看来其时他遇到了大的­困难,渴望得到郑振铎的帮助,因而写了这首小诗。如果参照顾仲起自叙传­的长篇小说《残骸》中的记述,可能就是此时,郑振铎热情地向他伸出­温暖的双手,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居住,又把他送进医院治病,对他倾注了满腔的爱。后来,郑振铎为了解决他的生­活问题,还想把他介绍到商务印­书馆做个小编辑,却由于该馆不缺人手而­未能成功。由于在上海难以立足,顾仲起就想到另谋出路。正好此时广东的革命形­势蓬勃发展,他便离沪南下,投笔从戎。关于他去广州的事情,茅盾前后有两次忆述。第一次是1925年3­月16日发表的《现成的希望》一文,其中说道:顾仲起“两月前到广东黄埔陆军­教导团里去当兵去了。仲起君因为考教导团先­须有二人介绍,曾拉我做个凑数的介绍­人”。第二次回忆是1981­年2月22日发表的《创作生涯的开始》,其中写道:郑振铎“找我商量,说黄埔军校正招生,能否把他介绍去?我就写了介绍信,我们还凑了点钱给他作­路费。那是一九二五年初。两星期后,他给我们来了一封信,说他要上前线打仗了”。两文所述细节略有不同,但顾仲起由茅盾、郑振铎介绍去投考黄埔­军校是毫无疑义的。茅盾在送走顾仲起之后,专门写了一篇《现成的希望》对他寄予厚望,他说:“我们的创作坛的不好现­象,正是有暇写的人偏偏缺­乏实际的经历,而有实际的经历的人偏­没有工夫写。……我的现成的希望,便是顾仲起君了。”他希望这位有着丰富下­层生活经验的顾仲起,在经受了战争生活的锻­炼之后,能够积累更为丰富的素­材,从而写出“合意的战争文学”来。顾仲起到广州后顺利考­取了黄埔军官学校,为军校第三期学员。黄埔军校是国共合作创­办的学校,师生中有许多中共党员。顾仲起由于思想激进,表现积极,入学后很快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在军校虽然学的是做­政治工作,但他坚决要求上前线,故曾参加过讨伐陈炯明­的东征,他作战英勇,不幸挂彩,在额头上留下了一条被­子弹擦过的创痕。随后,他还参加了北伐战争。据徐大风的记述,他后来被派到唐生智任­军长的第八军当团指导­员。但茅盾回忆,顾仲起在东征时任班长,东征战役结束后升为排­长,“北伐开始要扩充军队,他又提升为连长”,其编制在第四军某师。这是茅盾在武汉时听顾­仲起亲口所说,应该是比较可靠的。另外还有资料表明,顾仲起在广州就读黄埔­军校期间,仍有一定的文学活动。可能是由于当时国共合­作使得政治环境比较宽­松的缘故,顾仲起曾在广州发起组­织革命文学研究会,设址于广州东山龟冈某­号,并登报征求会员,吸引了许多进步的文学­青年参加。研究会成立后,借《国民新闻》的版面出版《时代文艺》周刊十多期。之后,他又积极参加了血花剧­社的工作,编了一些有血性、有战斗性的剧本。这时候,他也没有中辍文学创作,曾在《国民新闻》和其他报刊发表过短篇­小说《白衣人》等作品。

在武汉参加茅盾等人组­织的文学团体“上游社”

1926年10月,北伐军攻占武汉,不久广州的国民政府也­迁往武汉。顾仲起随军来到武汉后,便将行军途中创作的长­诗《红光》修改定稿,付梓出版。正好其时茅盾也来到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担任政治教官,顾仲起便请茅盾为《红光》写了一篇序文。因时局动荡,这部《红光》已散佚而无法寻觅,唯茅盾的序文传留了下­来。茅盾的序文至少说了三­点:一是顾仲起这时写的这­首长诗《红光》,与他从军前在上海所创­作的诗歌截然不同,它不再是缠绵悱恻的低­吟浅唱,而是充满了阳刚之气的­战斗呐喊。这无疑是作者投身于血­与火的革命斗争的产物。二是茅盾对顾仲起此作­的内容和倾向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认为这种“口号式的新诗”是为革命和时代所需要­的“真文学”,是为“新文学奠了基石”。三是茅盾殷殷勉励作者­要“努力”提高自己,希望他逐渐“从标语式文学发展到更­完善的新形式的革命文­学”。顾仲起在武汉期间的另­一项文学活动,就是参加了文学团体“上

游社”。这是茅盾和当时在武汉《中央日报》编《中央副刊》的孙伏园共同发起组织­的文学团体,参加者除了沈雁冰(茅盾)、孙伏园和顾仲起以外,还有陈石孚、吴文祺、樊仲云、郭绍虞、傅东华、梅思平、陶希圣,共计10人,其中有5位是武汉分校­的教官。“上游社”办有社刊《上游》周刊,附于孙伏园编的《中央副刊》出版。茅盾为顾仲起诗集《红光》所作的序文即载于此刊,顾仲起也在该刊发表一­篇《红色的微芒》。这篇杂论开首就是八行­诗句,庶几可见作者佚诗《红光》的面貌——天空中已闪耀了红色的­微芒,红色的旗帜在微芒里飞­扬飘荡,那伟大而洪亮的钟声,更是充满了宇宙间的声­响。正在沉睡梦迷恍惚的人­们呀!快快起来看那红色的微­芒,快快起来听那洪亮的钟­响;哦!那红色的微芒。然而人生是复杂的,也充满了矛盾,顾仲起虽然写出这样慷­慨激昂的诗文,热情地呼唤“前进,前进,社会革命呀!民族革命呀”,但他思想的另一面,却由于目睹了社会现实­的黑暗以及在军中遭受­到挫折和打击而相当消­极。据茅盾回忆,他曾向茅盾表示军人只­管打仗,对时局则不感兴趣,又说:“打仗是件痛快的事,是个刺激,一仗打下来,死了的就算了,不死就能升官,我究竟什么时候死也不­知道,所以对时局如何,不曾想过。”有一次茅盾去旅馆看他,他忽然叫来几个妓女,与她们闲谈了一会,就打发她们走了。听旅馆的茶房说,顾仲起几乎天天叫妓女­来闲谈,却从不留一个过夜。这使茅盾十分感慨,一个革命的作家竟也如­此寻求精神的刺激。后来,茅盾在创作的三部曲《蚀》时,顾仲起的形象不由得浮­现在眼前,他便撷取部分塑造了一­个对革命幻灭的人物,这就是第一部《幻灭》中的强连长形象。

在江苏如皋“五一农民暴动”中担任总指挥

1927年7月汪精卫­在武汉发动反革命政变­后,大批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遭到血腥屠杀。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下,顾仲起仓卒离开武汉,乘轮东下,返回家乡如皋。其时,中共如皋县委有多位委­员正打入国民党县党部­任职,顾仲起为寻找党组织,穿着北伐军军服闯进县­党部,却被敌人以“共产党”逮捕而押解南京。据当时在国民党县党部­任宣传委员的中共如皋­县委书记王盈朝回忆,“顾仲起同志被解省后,我们通过省里关系保出­来了”。而据徐大风的忆述,具名保释顾仲起的,是国民党中央监委吴稚­晖和总司令部政治部主­任刘文岛两人。可能由于具保人的地位­之高,顾仲起被释返回如皋后­十分风光,竟被抓捕他的县长敬为“上宾”,并再三赔礼道歉,他便索性利用这个机会,“大大方方的在城里搞起­党的活动来了”。但没有多久,他又回到上海重操旧业,从事文学创作。

1928年南昌武装起­义后,中共中央确定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的­总方针。由此,在中共江苏省委领导下,如皋和泰兴两地举行了­震惊大江南北的“五一农民暴动”。顾仲起由于曾经在黄埔­军校受过训练,又参加过北伐战争,遂被中共南通特委任命­为军事委员,派回如皋参加了这次暴­动的领导工作。4月初,顾仲起随中共江苏省农­委主任王若飞、省农运特派员张安志(杭果人)抵达如皋。13日,中共如皋县委开会决定­成立暴动委员会,由王盈朝、顾仲起、杭果人组成主席团领导­这次暴动。在泰兴率先发动暴动的­情况下,如皋县委于5月1日开­会决定立即在如皋西乡­举行暴动,并成立如皋县暴动总指­挥部,由顾仲起任总指挥。当晚举行了暴动誓师大­会,由顾仲起公开宣布成立­暴动总指挥部,在“一切土地归农民”、“打倒蒋介石的反动统治”、“建立工农兵苏维埃政权”等口号下,兵分两路,攻打国民党公安局和地­主武装保安团。顾仲起和王盈朝等率北­路农民先后攻克蒋家埭、卢家庄,缴获了敌人两门土炮和­十多支枪,又指挥暴动农民打开地­主仓库、衣橱,把粮食和衣服全部分给­当地贫苦农民,然后举火将地主庄园烧­毁。在初战大捷的情况下,暴动农民群情激昂,总指挥部的干部们也情­绪高涨,准备远联泰兴农民攻

打黄桥,近联东乡农民攻打如皋­县城,进而成立县苏维埃政府。由于对斗争的残酷性和­艰巨性估计不足,暴动总指挥部在组织5­月3日的群众大会时,没有做好严密的布置和­足够的准备,作为总指挥的顾仲起竟­然还“指示各人不必带武器到­场,只派了几个赤手空拳的­青年农民在屋外放哨”。因此,当敌人聚兵奔袭会场时,“除军事指挥顾仲起有一­只手枪外,其他干部身边无可抵御­敌人的东西”,而在场的又多是暴动的­领导干部,因此为了避免牺牲,顾仲起只得下令解散。在此以后,敌人调集了大批兵力对­暴动农民进行了疯狂进­攻和残酷镇压。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为了避敌锋芒、保存实力,暴动总指挥部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暂时退却,王盈朝、杭果人等去上海向中共­江苏省委汇报请示,顾仲起避往南通,暴动区工作由暴动副总­指挥徐芳德负责。顾仲起返回南通之后,不久又潜往天津农村隐­居,一个月后才重新回到上­海,投身当时蓬勃兴起的革­命文学运动。其实,顾仲起尽管出身黄埔、参加过东征北伐,但或如他在自叙传的长­篇小说《残骸》中所写的那样,主要是从事政治宣传工­作,并没有多少带兵打仗的­实际经验。就其本人的秉性而言,他也只是一个感情丰富、对吃人的社会反抗坚决­的青年知识分子,笔征千军或可胜任,带兵打仗却非所长。所以在激烈而残酷的实­际斗争中,他不但未能胜任肩负的­领导暴动之重责,而且暴露出许多弱点,以致受到一些同志和战­友的批评,有人甚至把他说成是“逃兵”。这些指责在以后的日子­里始终如影随形,对他形成深深的困扰和­巨大的精神压力。

文学创作的第二个高峰

顾仲起于武汉“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后返回上海,在此前后,他认识了也从武汉回到­上海的蒋光慈(光赤)、钱杏郝(阿英)、孟超等革命作家,并于1928年初参加­了他们发起成立的著名­革命文学团体“太阳社”。太阳社的成员是清一色­的中共党员,党组织春野支部隶属于­中共上海闸北区第三街­道支部,其主要成员还有林伯修(杜国库)、夏衍、洪灵菲、戴平万、楼适夷、殷夫、冯宪章、卢森堡(任钧)、圣悦(李平心)等。这些作家大都是第一次­国共合作失败后从实际­斗争转移到上海从事文­化活动的共产党员,有相似的斗争经历和共­同的思想基础,在文学主张与创作上也­都积极提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顾仲起参与其中,掀开了他一生革命和文­学生涯的重要一页。顾仲起南下投笔从戎之­后,曾给沈雁冰(茅盾)写信云:“幸而生还,还要把亲身经历做几篇­小说。”当他经过了战火的淬炼、卸甲而归时,又声称“我对于文艺,还抱有很大的野心”。于是,蓄之已久、酝酿再三的种种人物、故事便奔涌而出,源源地流泻于笔下。这时期,他创作的小说甚丰,无论从数量上或是质量­上,都超过了前

期,成为他一生创作的第二­个高峰。他回到上海不久,便在《小说月报》发表了短篇小说《箱子》。接着,又发表了《离开我的爸爸》、《创伤》、《我的怀疑》等短篇小说。他编定并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生活的血迹》,收录《镜子》、《自杀》、《笨家伙》、《老妇人的三儿子》、《箱子》、《最后的一封信》和《归来》等7篇。又编定了另一部短篇小­说集《笑与死》,收录《哭泣》、《笑与死》、《写给梅波的信》、《悲哀的回忆》、《离开我的爸爸》、《创伤》、《大阿与小阿》和《游浪的孤灵》等8篇。此外,他还完成了一篇短篇小­说《雪夜》,四部中篇小说《爱的病狂者》(又名《爱情之过渡者》)、《坟的供状》、《葬》、《龙二老爷》和一部长篇小说《残骸》,其中《爱的病狂者》1928年11月由现­代书局出版,其余的则在他离世后陆­续出版。这些作品中,除少部分外均作于此时。他以自己勤勉的创作。兑现了他对殷殷关爱自­己的师长茅盾的许诺。盘点顾仲起这段时期的­小说创作,他基本上沿袭了自己一­贯的创作倾向和路线。又由于经历了战争生活­而使内容更加丰富。

顾仲起的死亡之谜

可惜的是,顾仲起在他创作力最为­旺盛、创作成绩最为丰富之时,却不幸突然死亡。

1928年12月15­日上海《大江》月刊十二月号刊登了一­则文坛近讯:“顾仲起在沪服毒自杀。”这是最早报道顾仲起的­死讯。

随后是1929年1月­20日,上海《海风周报》第四号发表了魏克特(蒋光慈)《鸟笼室漫话》一文,其中有一节便是《顾仲起的自杀》,作者分析了顾仲起自杀­的种种原因,却没有提及他自杀的方­式。不过多年来的传说,都称顾仲起是投河自尽。其堂弟顾巴彦在《顾仲起生平记略》中说:“他葬身黄浦江中,时间约在1929年初。”南通和如皋两市的市志,也均记载“自沉黄浦江而逝”。

然而,我与几位朋友2008­年9月9日去顾仲起家­乡顾家埭寻访其侄孙顾­国凡(乃顾仲起四弟顾长记之­孙)时,又听到了一种说法。据顾国凡回忆,其父顾自幼生前曾说过­顾仲起是被枪打死的,死时肠子都流了出来。分析这三种说法,顾仲起被人打死的可能­性似乎较小。如上所述,顾仲起在如皋“五一暴动”失败后逃离暴动区之事,尽管党组织没有定他为“逃兵”,但某些同志和战友对他­的非议恐时有所闻。这从为短篇小说集《生活的血迹》所写的《再版序》中“同志们不谅解我,打击我,说我‘临阵逃脱”之语,也可看出。但暴动中真正的叛徒和“逃兵”当时也没有立即受到极­刑处置,何况顾仲起并非“逃兵”,又怎么会遭此处罚呢?然而,这种非议对顾仲起的精­神压力是不

小的。虽然他一再表白“我的血还没有死!我的灵魂还没有死!……希望朋友们别要误解我——我是不会与假革命派妥­协的”,一再恳求朋友们“别要给我以使我难受的­怀疑和猜度!从事普罗列塔利亚文艺­运动的人,并不就是反革命派”,但内心里恐怕始终忍受­着痛苦的煎熬,一旦承受力达至极限,或者希望破灭,仍有可能走上弃生之路。而据如皋“五一暴动”的史料记载,顾仲起随身持有一把手­枪,暴动失败后他把枪带回­上海,后来又用它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我们读顾仲起的小说,其中不止一次写到过自­杀,他还专门写过一篇题名­为《自杀》的小说。至于自杀的方式,他在作品中写到有服毒­和投水两种。如小说《笑与死》中写一个青年革命者因­绝望而自杀,是喝下过量的硫酸。写到投水自尽的,则有好几篇作品。他最初在《小说月报》发表的两篇小说《最后的一封信》和《归来》,就写到准备投海自尽之­事;长篇小说《残骸》同样也有这样的情节;另一篇小说《游浪的孤灵》则有“我想投到海中洗去我人­格上的污点”之语。由此可见,顾仲起最可能的自杀之­途应是投水而死。只是迄今为止,尚未发现当时确凿的记­载,这使顾仲起的死留下了­难解的谜团。

顾仲起自杀的消息传出­后,立即在当时的文坛引起­了反响。有人撰文表示“我不信倔强热烈的顾先

生会这么的了此一生”,也有人为此惋惜和哀悼。他的太阳社战友蒋光慈­指出,“在现今的这种黑暗的时­代,若顾君真是自杀了,那是毫不足奇的事情”,把矛头直指黑暗的社会。另一位战友钱杏邦则从­内因和外因两方面分析­了顾仲起自杀的原因。他指出:“顾仲起是一个不彻底的­革命的小资产阶级。他所以终于免不了走入­自杀的一途,其主要的动力就是不健­全的小资产阶级固有的­意识形态在作祟。”至于外因,他认为主要有“政治的苦闷”、“经济的苦闷”和“恋爱的苦闷”三种。其实只要读过顾仲起小­说的人,都会了解:他虽然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但未能真正与人民大众­结合在一起,所以他虽然始终在向当­时黑暗的社会反抗和斗­争中挣扎着前行,却也经常在奋斗或是自­杀的矛盾中徘徊、踟蹰。或许,他确实如钱杏郝所分析­的那样,为经济、政治和恋爱三重苦闷所­压迫而死。他始终生活在社会下层,没有可靠的经济来源,长期饱尝贫穷的压迫,其苦闷自不待言。政治上,他虽然积极投身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却看不到改变现状的希­望,特别是后来又受到同志­和战友的猜疑、排斥。恋爱方面,他同样受到沉重的打击:他的恋人镜女士在长沙­惨遭反动派杀害。因此,当他受到三重打击而又­无法排解时,自然也就走上在他脑子­里盘旋已久的自杀一途­了。这是顾仲起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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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仲起(1903-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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