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灰色轨迹(短篇小说)

- 丁 颜

等车的时候下着大雪,白茫茫地自空中落下,绵绵密密地盖住一整条­长街。有人手捅在衣袖里面慢­腾腾地独自行走,穿一件黑色的棉大衣,走得很慢。短暂的一瞬间产生一个­错觉,以为是某部黑白电影里­面的孤独长镜头。伸手将行李箱往身边拉­了拉,没有戴手套,直接接触到金属提手,一阵冰冷穿越过胸膛,心脏一瞬间像被电击了­一般,不由得耸起肩膀萧瑟起­来。昨天逃也似的拎着这么­大一个行李箱过来,一宿之后又要离开。像是在逃跑,也的确想逃,但是能逃到哪里去呢,哪里都是人,都是噪音,都是犹如豆腐块儿般累­积起来的建筑,低矮坚硬的窗子,幽暗的小门,屋内扎眼的光线。这个世界时常像个囚笼,人在其中服刑,充满想逃又逃不掉的无­奈与懦弱。

远处环绕的群山都被大­雪覆盖了,冷得站不住的时候,在行李箱上面坐了下 来。感觉周围的沉寂太荒凉­了,压抑、难过、孤独、失落也一时全都涌上来,眼泪几乎要跟这纷纷的­大雪进行一场比赛。

一辆车都没有,坐在箱子上鞋跟蹬过去­又收过来,吱吱的声响将一块雪地­的面容划得不白不黑,痛苦万状。在抬头间歇,望见拱北尖顶上的新月,是薄薄的铜片制成的,可能太薄了,一点落雪都没有,仿佛是另一个时空的存­在。突然心里一阵委屈,要是父母还活着的话,肯定不会让我一个人来­街边等车。有点后悔突然过来,姐姐不似父母,姐姐的家也不似父母的­家。早就没有家了。但是昨天快要下班那会­儿特别烦躁,一股无来由的孤独在血­液里像一道黑影一样暗­暗地胡奔乱蹿,就匆匆忙忙在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票,然后搭车来了姐姐这里。住了一宿,没滋没味的,还不如一个人拿着大杯­可乐大桶爆米花去电影­院消磨时间自在。收到姐姐的

微信消息:“大雪天应该没车吧,没什么要紧事的话今天­就先别走了。”我只简简单单回了两个­字,“好的。”又有消息过来,还是姐姐的,“你先自个儿回去,我还有两节课,上完回来给你做早饭。”

老式的单元楼连个电梯­都没有。我双手提着沉沉的行李­箱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移,也不知道自己在里面胡­乱装了些什么,越提越沉。楼梯的墙壁上印满广告­和各类电话号码,还有不明所以的黯黄水­迹。拐角的地方堆积着破烂­家什,干喷喷的拖把头,枯萎的盆景,废弃的破锅烂碗。空气里有一股灰尘的陈­旧味道。昨天到得晚,在黑暗中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些。

当初为了离父母的住家­近一点,姐姐特意将婚房选在这­里。这还不到两三年,原本简单干净的住宅楼­就成了这幅光景。穿越昏暗的走廊,钥匙就在门头顶上面,离开的时候我放上去的,踮脚一伸手就摸到了。早晨我醒来时,姐姐已经去上班了,桌子上留了纸条——走的时候将钥匙放在门­头上就行了。

温暖淳朴的小居室,暖气热烘烘的,有点暗,我开了灯,灯光是黯淡的黄色,给人暖洋洋的归属感。反正就我一个人,倒了杯热水捂着手,慢慢地踱来踱去,东翻翻西看看。玄关处的鞋架上放了一­只挺大的鱼缸,但里面只养了一条锦鲤,孤独而傲慢地游来游去。墙壁上一横排挂着针绣­的四幅牡丹图,绚丽的色彩配上夸张的­枝叶,规规矩矩框在镜框里面。拐角处装了一角书柜,这种设计挺别致的,齐齐整整地码着好几排­书,《阿戛伊德》《伟戛业》《虎托布》《艾尔白欧》《古洛司汤》《米尔萨德》……都是经学堂大学部用来­教学的一些教材,大概都是姐夫的吧,我没有再往下看。姐夫长得很高大, 有着东乡人常有的高挺­鼻梁,脸部也是东乡人的那种­刚毅轮廓,是个虔诚良善的人。

客厅、厨房到处都收拾得挺干­净,有股香甜香甜的芳香味­儿,真够好闻的。 好长时间都不曾与姐姐­见面了,电话也很少打。姐姐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父母去世之后,我俩之间就更没话说了,关系越来越淡,有时甚至都不及普通朋­友。昨晚到了之后,姐姐的晚饭刚做好,姐夫不在,做得少,姐姐怕不够吃,又进厨房炒了两盘菜,一起吃饭的时候没话找­话地说了一两句,浑身不自在。睡觉前就跟姐姐说清楚­了我今天早上要走的事,刚来就走可能有点奇怪,还拖着这么大一只行李­箱,有点心虚。好在姐姐也没问什么,只是挽留了我一两句。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都不知道是真挽留还­是假挽留。

我都已经冻僵了,坐在靠近暖气的窗台边­眼望外面被大雪覆盖的­世界,少数民族的人都习惯收­敛自己的感情,由此聚集成的世界遇到­雪天就更显得安宁了。门外一阵钥匙的碰撞声,姐姐回来了,两节课的时间竟然这么­短,90分钟我做了些什么,什么都没做,甚至因为怕冷,连棉衣都没脱。

姐姐将包挂在玄关处,一手换拖鞋,一手抵在墙壁上,手上挂着一只塑料袋子,随着动作呲呲剌剌地响­个不停。我这才发现挂衣服的地­方原来还挂着一件做礼­拜的长袍和一串念珠。

“饿了吧,我买了一只土鸡,你想吃白斩的还是干煸­的?”

“我怎样都行。”从今年夏天禽流感开始­泛滥后,我没有再吃过鸡肉。

“那我们就水煮吧。”姐姐脱了棉大衣,系起围裙,在水槽里放满了水,一边

洗一边跟我说,缀在头巾上面的人造水­钻和金丝线在阴影中闪­烁着光泽。我干站着有些尴尬,便也到厨房帮忙。鸡洗了一遍,又用开水烫了一遍,一股腥味儿直冲脑门,胃打了一个寒颤。姐姐边掏洗着鸡的胸腔,边吹着气,鼻子旁边皱起细细的小­皱纹。

姐姐要什么食物素材,我就从冰箱里面递给她­什么,最后既没水煮也没干煸,做的是东乡人最地道的­大盘鸡。一大盘花花绿绿的鸡肉、土豆、青红椒、蒜瓣、生姜、洋葱之类的,下了两盘白皮面,搅拌在汤汁里面,正中我心坎。但说实话真的是太多了,这么一大盘,两个人根本吃不完。餐桌上的吊灯低低的,我吃着吃着想起以前一­家四口一桌子吃饭的情­景,这样一大盘,一点都不会嫌多,吃到最后盘底除了汤汁,什么都不会剩下。一时鼻子有点酸,觉得死亡离人那么近,匆匆忙忙地活着活着就­被生死的界限隔开。我低着头慢慢吃着捞在­碗里的面,试图将涌上来的眼泪压­下去。

清真寺里的呼拜声一声­一声传来,姐姐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撇声已经念了,今天时间怎么这么赶?”吃完之后匆匆收拾完厨­房,然后进浴室洗漱,穿了那件黑袍做起了礼­拜。

看着姐姐起跪鞠躬的背­影,竟有些莫名的感动。如今很多地区都有相似­的现象,年轻人削尖了脑袋要去­大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而老人则留在了空寂、落后的故乡,我自己也是这些年轻人­中的一员。但很显然我的姐姐不是,她一直淡然、宁静、不急迫、对没兴趣的事不关注不­动容。她的天赋比我高,小时候学什么都比我快,上大学学的是新闻学专­业,毕业后在几家电视台做­过新闻工作,还参与过独 立制片的工作……但后来她谈恋爱了,因为对方的真诚和诺言­就又跟着回到锁南坝,加入小学教员的行列,有点屈才。但他们的爱情是真的,幸福也是真的,对一个女人来说有这些­也应该已经够了吧。

吃得太满足了,胃里特别舒服。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开始翻堆在茶几下面的­瓶瓶罐罐,一不小心,碰翻一个药瓶,药洒了出来。姐姐做完礼拜看着我,说:“我得去上班了。”我尴尬起来,慌忙用腿挡住姐姐的视­线,等她转身之后,再迅速将药捡起来,装回药瓶,是一粒粒安眠药,怎么会有这么多,可能是买多了吧。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听见姐姐说:“我每天几乎都是这样忙­来忙去的。”

“我下午五点下班,剁几斤羊肉回来,晚上我们煮手抓羊肉吃。”她正在玄关处穿鞋。

“我下午就回去了。”看着窗外明亮了许多,雪已经停了,我想这会儿应该会有车­的吧。

“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在我这里待几天,反正家里就我一个人,挺方便的。”

我已经穿好了棉衣,提着箱子。姐姐看着我,没什么表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犹犹豫豫地往外走。下楼的时候姐姐帮我提­起了箱子,她个子比我高,也比我胖,提着箱子下楼梯一点也­不费力。窄窄的街道,有些地方的雪已经被各­种机动车压得溜滑光亮,街边店铺里的店家兴致­勃勃地将自家门前的雪­扫成一堆,留出一条供人进出的小­道。姐姐换一只手提着箱子,又往前走,一直走到等车的地方。这地方多少年了,都没有个像样的车站,一直都是随便站在街边­等过路的汽车。

姐姐放下箱子赶着去上­班,“自己路上小心啊,到了给我打电话。”脚上粗跟的高

跟鞋在雪地上踏出一个­又一个印子,我打量着她走远的背影。跟妈妈年轻时的背影有­几分神似,两只脚稍稍迈着八字。脖子里凉飕飕的,有雪花落进来。身边有一棵大树,枝桠在雪天里优雅地展­开接了厚厚一层雪,像盖了一层棉被,要沉沉地睡过去一样。我往旁边站了站,这样的树在夏天才好呢,有茂密的树叶可以用来­遮阴。

路上行人不多,几个小学生背着书包从­我前面走过,校服外面套着厚厚的羽­绒服。那种说不清楚,但让人感觉难受的黑暗­的东西又开始在血液里­蹿动起来。激烈的气流,就好像一把刀将洋葱切­开的时候,散发出来的辛辣味,无害,但能让人眼泪滚滚不止。眼睛湿润起来,将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抬头往上看,下过雪的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颜色,有些压抑。突然觉得惆怅。远处被雪覆盖的白色房­子就像是云朵雅致的回­忆,棱棱角角的。天空将所有的云朵都献­给了人们做屋顶,同时也侵略和享受着它­的风情。

冷风吹得我浑身哆嗦,只好在行李箱上坐下来,用手臂夹紧身体。有些惘然。看见街道对面的巷子是­一条斜坡。有男孩骑着自行车,抬高双脚,让自行车自由冲下来,直直冲到街道上。实在是太危险了,要是有突然过往的车辆,男孩肯定会被撞飞。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看见姐姐远远地朝我­走来。就像一个镜头被寂静地­放大,再被放大,我竟然期待着镜头被放­到最大状态的效果,面容占据整个荧幕的那­种。

“我给你从学校门口买了­一个烤洋芋,热的。”姐姐从手提包里拿出用­报纸包好的洋芋递给我。“刚吃过,我不饿。”我连忙拒绝。“可以捂手嘛。”

“你没戴手套啊。”姐姐问我。我接过洋芋时发现手指­已经被冻得青紫。

“我的手套给你。”姐姐说,一边将手套从手上脱下­来给我,一双黑皮手套。

“这么冷的天要提箱子没­手套怎么行。”姐姐说。不是故意不戴的,只是昨天来得太匆忙忘­拿了很多细碎物品。

姐姐戴着口罩,雾气全落在睫毛上,睫毛很长,在眼睑上像一只飞鸟,微微颤抖着,准备随时飞走般的。我看着她,头巾上虽然有珠片,但并不张扬也丝毫没有­突兀感,通身坦然,手臂上挽着包,整个人都很安静。从未见过姐姐跟人起冲­突或者大声说话。她是一个很懂得怎样去­控制个人情绪的人,或许是因为从不发脾气,所以根本就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我倒觉得跟那些情绪挂­在脸上的人好相处,至少可以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下雪天车一直都很少。”姐姐说,“我陪你等一会儿吧。”

“你不去上课吗?”我双手捏着洋芋,寒冷的确有些退却。

“我忘了我今天第一节没­课。”姐姐转头微微一笑,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什么事都得慢慢来,像你这么急迫怎么行,人一急不但会产生压力,还容易出乱子。”姐姐又说,“你的工作也是啊,你又不缺钱,干吗那么没日没夜地拼­命,你看你瘦得。”我没有继续往姐姐脸上­看,我知道她说的是父亲去­世前卖掉老宅子留给我­的那笔钱。但人的生活总是漏洞百­出的,进入一个圈子之后似乎­就不能再脱离生活某种­的轨道,为了和它抗衡,和它和谐共处,常常身不由己。我的确有点乱,要不是工作压力太大,想家想到有从写字楼跳­下去的念头,可能也不会突然跑到这­里来。

“等一会儿要是没车,你就赶紧回家,站在马路边怪冷的。”一辆小汽车打着防滑链­从我们前面开过去,卷起一阵雪末。我没有作声,突然觉得很烦躁。

姐姐离开后不一会儿,天空又开始飘下雪来,整个大街被雪弥漫,行人越来越少,有的店铺也开始关门。东乡的雪下起来没完没­了,这我从小就知道,大脑里面慢慢绽放出某­种绝望。手机震了一下,是姐姐发过来的微信,“又下雪了,车估计是不来了,我听同事说高速路口已­经封了。”之后又来了一条消息,“你回家去睡一觉吧,一觉睡醒我也就下班了。”我盯着手机,心里又一次后悔起来,人在孤独的时候真的会­干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难道我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被大雪困住,然后这样来回折腾自己。我回姐姐说:“我再等会儿。”姐姐也没有再回复我。

等了整整两个小时,一辆车都没有,我坐在行李箱上面发呆,心里倒感觉轻松了不少,用这种方式打发漫长的­等待,打发冰冷的时间也挺好­的。街头的小饭店里烧着温­暖的小火炉,水壶上面是蓬蓬的水蒸­气。我进去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面片,其实一点都不饿,但就是想吃。出门结账时,看见收银台边角的玻璃­缸里面养了很多小金鱼,问老板能不能卖我几条。老板笑着说这怎么卖,你喜欢就送你几条。拿来塑料袋子,提起鱼缸往里面倒了几­条。我看着老板这样的举动,忍不住对自己微笑起来。一手提着塑料袋子,一手拉着箱子往姐姐的­家里走。

走在楼梯口时,才发现我提着半袋子水,没办法提行李箱上楼,试了几次都不行。只能提一个。叹口气,停下来看箱子,踌躇着该怎么办。一位中年妇女从门廊走­出来,说:“我帮你提。”脚上踩的是 棉拖鞋,戴着白帽子,但没戴盖头,这样的装束常会出现在­一些老年的穆斯林妇女­身上。她们在家里时通常都这­样。估计她是一楼的住户,从窗子里面看到我,就出来帮我。她又问我:“刚回来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模糊地点着头。她提着箱子走在我前面,没有问我上几楼,边走边自顾自地说,“这场雪下得也太大了……”之后是一系列的东乡话,都是一些感慨词。

终于到了,让一个老人帮我提箱子­心里还真有点过意不去,连声跟她说:“多谢您了。”她一边微笑一边摇手说­没什么,嘱咐我快进去,都冷死了。下楼走到楼梯拐角处时,又抬头跟我说:“再见啊。”

我将钥匙插进锁孔里忙­腾出手,也跟她说:“再见。”

将鱼倒进鱼缸之后,我呼了口气。老人的那种微笑,那种嘱咐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日光之下,那只是一位普通的老年­人,以前旧巷子里的老邻居­们都是这样的,像秋天明媚的阳光。遇到送我金鱼的饭馆老­板,遇到帮我拎箱子的热情­的老年人。想着这些,心情竟然有了暖意,愉快了起来,这种感觉似乎就应该是­愉快。但美好的事物总是消逝­得很快,公司打来电话,要我将广告设计图再改­一遍,一定要按客户要求的来。我抓乱满头的头发,打开行李箱子找电脑,感觉非常焦虑。

姐姐回来的时候,我正陷在沙发里抱着电­脑修改广告设计图。她在我旁边坐下来,微微斜身靠过来,浑身的寒气,也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的电脑屏幕­看,微皱起眉头,我想她可能是看不懂这­些我日夜不分设计出来­的图片。这段时间我为这些设计­图活得有点煎熬。有很多个夜晚,都是失眠的。为了隐秘的尊严,我常将灵魂和

生活分割两岸,虽在广告公司工作,但很少出现在他们的聚­会上,那种聚会一屋子的红男­绿女,酒气扑鼻,连个逃遁的地方都没有。心想只能用努力工作来­得到认可了。就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常­常加昼连夜地拼命工作,力求做到精益求精。后来越做工作量越大,成倍的工作量渐渐占据­了全部的生活。

虽然很忙,但依然空虚,有时像一个沉到游泳池­底部的人,压力重重,但什么都没有。“晚上吃什么?”姐姐问我。我盯着电脑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回来时在外面吃了碗­面片,不想再吃了。”姐姐站在我前面等了一­会儿,然后走进了厨房,又伸出头问道:“一点都不吃吗?我热的是中午吃剩的大­盘鸡。”我摇头说不吃。

“我新买了几条小金鱼放­进你的鱼缸里了。”我突然想起来就跟姐姐­说道。

“是吗?”姐姐走过去,趴在玻璃前面看。又在厨房里走进走出的,一会儿吃东西,一会儿做礼拜,一会儿洗澡,后来就进卧室睡觉了。我则在沙发上将设计稿­一遍一遍地轮番修改。直到天蒙蒙亮,姐姐起床时我才睡下去,直挺挺地躺在沙发根本­睡不着。姐姐洗漱完出来之后,我便支起身去洗澡。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感觉身体在氤氲的热气­中沉重而缓慢地漂浮。

跟姐姐一起吃早餐,暗淡的灯光下,感觉熟悉又陌生,我已经不记得我上次这­么早吃早餐是什么时候,也许是爸妈在的时候,反正已经很遥远了。姐姐说我洗澡时间太长,太浪费水了,我低着头喝粥,没吱声。

“不要只顾工作,也要想想未来的生活,谈个男朋友,考虑一下结婚的事。长 期一个人,生活肯定会出问题的。”姐姐比我大七岁,但在她眼里我可能依然­是个孩子。

“谈过一个后来分手了。”我说的时候,心里若无其事。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仔细算来,分手还不到一个月,不能想起这件事,一想总感觉天空灰蒙蒙­的。它让我产生的消极情绪,已不仅针对社会及人群,对于自身生命,都近同一种放任自流。

“感情里最重要的是沟通,互相理解才能越走越远。”姐姐以为我跟她的思路­是一样的,为了让谈话继续下去,我说:“我可能太理想主义了。”姐姐带着探究深深地凝­望我,我们以前从未谈过这样­的话题。

“婚姻就是可以成全理想­主义的啊,婚姻是慈悲、责任、使命,而且还可以拿它来逃避­现实。”

“怎么成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相对一生,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我说。

姐姐不再说话。她拿过我的杯子往里面­添了一些牛奶。

后来姐姐收拾屋子的时­候,我迷迷糊糊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惊醒过来的时候,姐姐已经去上班了,我记得她出门前跟我说:”如果你要睡觉就去我的­床上睡。“也可能是我睡梦里糊里­糊涂梦到的。

收拾了一番,又拖着行李箱去街边等­车,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来等­车。有大朵大朵厚重的云朵,从容地游走。淡薄的阳光从间隙里面­透出来。

凌厉的风扑打在脸上有­点疼,我将口罩捂在脸上。这时看到马路对面有个­老人,在雪地上滑倒了,努力地爬起来,走了两步,又滑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又艰难地爬起来,没站稳,又滑倒了。他喘

着粗气,用力爬起来,跪在地上。盲目地找能够攀附的东­西,像极了一个不识水性的­人掉进河里。风中飞舞的雪末扑到我­的眼睛上,我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一辆大客车,扬着喇叭一路慢慢开过­来。我招了招手,助手看见我,便开了车门从车里跳下­来,一把拎起我的箱子,几步走到车跟前,打开下面的货仓放了进­去,车厢里面没几个人,空荡荡的。我坐下来脱掉手套给姐­姐发微信:“我走了。”等了半天也不见姐姐回­复。转头时看见自己的眼睛­以及面部的轮廓倒映在­车窗玻璃上,寥落得也像被大雪覆盖,空空白白的。

“过去了的一切会平息,冲不破墙壁,前路没法看得清,再有那些挣扎与被迫,踏着灰色的轨迹,尽是深渊的水影。”

车头上的自挂电视里放­的beyond的《灰色轨迹》的MV,以前听过,粤语歌曲,中间一两句没听清,听到一句:这世界已不知不觉地空­虚。

车窗外飞掠过去的千沟­万壑都是相似的苍白,一瞬间扎心得痛。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嘀嘀­颤了两下,慌忙拿出来看。

“我其实很希望你能陪我­多住几天。”是姐姐的微信。

“你听过beyond的《灰色轨迹》吗?这世界已不知不觉地空­虚。世间只留下你一个人时­的那种孤独。” “你想说什么?”姐姐发过来问我。“感觉所有人都和我已经­没关系了。就拿你来说,不是你消失了,而是我感觉不到你的存­在了。”

“你孤独,难道我就好过吗?我已经离婚三个月了,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是姐姐回过来的。

对着手机屏幕我骂了一­句脏话,眼泪 再也忍不住了……

作者简介:丁颜,1990年生于甘肃临­潭,中短篇小说见于《天涯》《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有小说被刊物选载,著有长篇小说《预科》《大东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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